04 北风

◆◆◆◆ ◆◆◆◆

当她朝伦敦那边看的时候，小钻石看到她在发抖。

“你冷了吗，北风？”他问道。

“不，小钻石，”她微笑着低头看他说，“我只是准备好打扫一个房间。那些不小心、贪心、不干净的孩子把它弄得那么一塌糊涂。”

她说话时，小钻石就算不用眼睛看，从她的声音也可以听出来，她变得越来越大。她的头朝天上的星星越升越高，她变大时全身还在发抖，她的头发也在长——越来越长，从她的头上像黑色波浪那样扬起。可是一下子头发又垂下来围着她。接下来她长得就慢了，最后长成了一个高高的女人。然后她把双手放到脑后束头发，把头发束在一起。她理好头发以后，把她美丽的脸低下来靠近他的脸，说：“小钻石，我怕你握不住我的手，万一我丢了你，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因此我在我的头发里给你准备了一个地方。来吧。”

小钻石伸出双臂，因为那双庄严的眼睛看着他，他像个娃娃那样信任她。她把他抱起来，甩到背后，说：“进去吧，小钻石。”

小钻石用手分开她的头发，爬了进去，摸着摸着，很快就找到了那个织成的窝。它就像一个衣袋，或者吉卜赛女人背孩子的背带。北风把双手转到身后，摸摸那个窝，感到它很安全，说：“你觉得舒服吗，小钻石？”

“是的，舒服极了。”小钻石回答。

接下来他就像飞上天。北风长到云里去。她的头发飞散，直到张开了像雾那样笼罩着星星。她伸入太空之中。

小钻石抓紧两根交织的头发藏身在窝里，因为他免不了有点害怕。等到镇定下来，他不敢从他那个窝上面伸出头来往下看，只能从头发间偷偷望出去。下面的土地像江河或者大海一样奔流。树木、水、青草匆匆飞驰而过。当他们飞过动物园上空时，传来野兽的吼叫声，夹有猴子的叽咕声和小鸟的尖叫声，可是转眼就在他们后面听不到了。现在只有屋顶像巨大的泥石流那样一路泻走。烟囱帽倒下，瓦片从屋顶飞掉，可在他看来，他们飞驰过去，好像被屋顶和烟囱抛在后面了。声音轰鸣，因为风像大海那样冲向伦敦，可小钻石在北风的背上居然一点也没感觉到。他极其镇静。他只听到声音，如此而已。

他一点一点站起来，从窝边望出去。在他底下许多房屋迎面过来，飞快退走，像泥石流而不是水流。接着他抬头看天空，可是看不到星星，它们全被北风姑娘飞舞的头发遮没了。他开始怀疑，如果他说话，她是不是能听见。他要试试看。

“对不起，北风，”他说，“那是什么声音啊？”

从他头顶上高处传来北风的声音，轻轻地回答他说：“是我扫帚的声音。我是打扫天空中蜘蛛网的老婆婆，不过我现在忙于扫地了。”

“是什么让房屋看上去在跑掉呢？”

“我在它们上面飞扫得太快了。”

“可是对不起，北风，我知道伦敦很大，可不知道它大成这样。好像我们永远飞不到头，离不开它似的。”

“我们在打转，要不然我们早离开它了。”

“这是你打扫的办法吗，北风？”

“是的，我用我的大扫帚转啊转地扫。”

“对不起，你可以飞得稍微慢一些吗，我想看看街道？”

“你现在看不到什么了。”

“为什么？”

“因为我几乎把所有的人都扫回了家。”

“噢！我忘了。”小钻石说。接着静下来，因为他不想打扰她。

可是北风向屋顶落下来一点，让小钻石低头能看到街道。

街上是没什么人。街灯闪烁，可似乎并没有人需要它们。

小钻石忽然看到一个小女孩沿着一条街走来。她被风吹得很厉害，身后拖着的一把扫帚很碍事。风像是对她怀有恶意——一直像只野兽那样迫害她，撕扯她的破衣服。她是那么孤立无援！

“噢！对不起，北风，”他叫道，“你不能帮帮那小女孩吗？”

“不能，小钻石，我不能丢下我的工作。”

“你为什么不对她好一点呢？”

“我对她是很好了，我在扫掉她的难闻气味。”

“可你对我更好，亲爱的北风。为什么你不能对她像对我一样好呢？”

“这是有道理的，小钻石。对每个人不能一模一样。各人需要的东西不同。”

“可我看不出为什么要待我比待她好。”

“你以为你除了看就没有什么事可做了吗，小钻石，你这小傻瓜！没什么。你高兴可以去帮她。这会儿你没事做，可我有。”

“噢！那么让我去帮她吧。可你也许不能等？”

“不行，我不能等，你得自己想办法。听着，风也会纠缠你。”

“你不要我去帮她吗，北风？”

“不能不先想想会出什么事情。如果你失败了就哭，那帮不了她，只会让你小钻石变成个小笨蛋。”

“我要去，”小钻石说，“只有一件事——我以后怎么回家呢？”

“如果你担心这件事，也许你最好还是跟我走。这样我一定会把你重新送回家。”

“瞧！”还是看着小女孩的小钻石叫道，“我看风一定会把她吹倒，也许会要了她的命。让我去吧。”

他们沿着那条街已经飞得慢下来。咆哮的风声暂时平息了。

“好吧，虽然我不能保证带你回家，”北风向那些屋顶越降越低，说，“但我可以保证你到头来没事。你会回到家的。你拿定主意怎么办了吗？”

“是的，去帮那小女孩。”小钻石坚决地说。

就在这时候，北风落到街上，站在那里，只是一位高高的大姑娘，可是头发飞起来笼罩了那些屋顶。她把双手伸到背后，抱起小钻石，把他放在街上。他一下子被烈风卷住，给吹走了。北风退后一步，她马上变成房子那么高大。一个烟囱帽哗啦落到小钻石的脚旁。他害怕地转过身，可只为了找那小女孩，等他再转过脸来，那大姑娘不见了，风沿街一路呼啸，好像这本是一道看不见的急流的河床。小女孩给狂风推搡着急急忙忙向前跑，头发飞起来，身后拖着她那把扫帚。她两条细小的腿有多快走多快，好不倒下来。小钻石溜进一个门口，想要留住她，可是她像只小鸟那样过去了，可怜巴巴地低声哭着。

“停下！停下！小姑娘。”小钻石大叫着去追她。

“我没法停，”小女孩哀叫，“风不放开我。”

小钻石跑得比她快，他没有扫帚妨碍他。很快他就抓住了她的连衣裙，可它给撕破了，在他的手里留下一片破布，小女孩却走掉了。于是他又得追，这一次他跑得那么快，挡住了她去路，回身抱住了她。他们双双倒地时，引得小女孩在哭声中笑出声。

“你在上什么地方去？”小钻石擦着胳臂肘，问道。他站在小女孩和风之间，这条胳臂抱着一根街灯杆。

“回家。”小女孩喘着气说。

“那我送你。”小钻石说。

他们好一会儿相对无言，因为风吹得比刚才还大，他们两个都得抓紧街灯杆。

“你扫哪条街啊？”小女孩最后问道。

“我不是扫街的。”小钻石回答。

“那你干什么？”小女孩问他，“你还没大到能做什么事。”

“我不知道我在干什么，”小钻石回答，觉得十分惭愧。

“我想是什么也不干。我的爸爸是科尔曼先生的马车夫。”

“你有爸爸？”小女孩说，看着他，好像一个孩子有爸爸太奇怪了。

“是的，你没有吗？”小钻石回答说。

“没有。没有爸爸也没有妈妈。我只有个老奶奶萨尔。”她又开始哭了。

“如果她对我不好，我才不到她那儿去呢。”小钻石说。

“可你得去个什么地方啊。”

“走吧。”他们后面响起一个警察的声音。

“我跟你说了，”小女孩说，“你得去个什么地方。他们总是赶你。”

“老萨尔不打你吧？”

“我倒希望她打。”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小钻石听了莫名其妙，问道。

“如果她是我的妈妈，她会打的。可她不会躺在床上蜷缩着她难看的老骨头，听到我在门口哭就笑。”

“你的意思不是说，老萨尔今天夜里不让你进屋吧？”

“她要这样做倒是个好机会。”

“这么晚了你为什么还在外面？”小钻石问道。

“我扫的那条街在西头，很远，我一直只顾着埋头扫那些门口台阶和小巷。”

“我们最好回你家去看看怎么样，”小钻石说，“来吧。”

小钻石说话时，觉得看到北风在他们前面拐过一个路口，可到他们拐过这路口时，他们发现那里静悄悄的，他没看到这位大姑娘。

“现在你带路，”小钻石握住她的手说，“我来照顾你。”

小女孩抽出她的手，但只为了用裙子来擦眼睛，因为另一只手拿着扫帚没空。她把手又伸回他的手里，带着他转了一个弯又一个弯，最后在一条很脏的小巷里一个地下室门口停下。到了这里她敲门。

“我可不高兴住在这种地方。”小钻石说。

“噢，你会高兴的，如果你没别的地方可以去，”小女孩回答说，“我只希望我们可以进去。”

“我不要进去。”小钻石说。

“那么你打算去哪儿啊？”

“家，回我的家。”

“你的家在哪里？”

“我说不准。”

“那么你比我还要糟。”

“噢，不，因为北风……”小钻石刚开口就停住了，他也不知道为什么。

“什么？”小女孩说，同时把耳朵贴在门上听。

可是小钻石没有回答。老萨尔也没有回答。

“我跟你说过了，”小女孩子说，“其实她完全醒着。可我们进不去。”

“那你怎么办？”小钻石问道。

“继续走。”她回答。

“走到哪里去？”

“噢，随便什么地方。愿上帝保佑你，我可已经习惯了。”

“你跟我一起回家不是更好吗？”

“开玩笑，连你都不知道你的家在什么地方。来吧。”

“上哪儿去？”

“噢，说不准什么地方。来吧。”

小钻石听她的。现在风明显小了。他们走啊走，左转右转，也没道理转到这边而不转到那边，最后他们离开了稠密的房屋，来到一片荒野。这时候他们两个都很累了。小钻石觉得直想哭，想到从北风的背上下来太愚蠢了，他想帮助小女孩却没帮上。不过这一点他错了，因为有小钻石和她在一起，而不是独自一个人走来走去，她太高兴了。她似乎没小钻石累。

“让我们休息一下吧。”小钻石说。

“我来看看，”她回答说。“那里有点像铁路。也许有个开着的拱门。”

他们就朝那里走去，真找到了一个拱门，更好的是，拱门下有一个空桶。

“好啊！我们找到地方了！”小女孩说，“空桶是最好的床——我是说，对流浪的人来说。我们可以打个盹再走。”

她爬到桶里，小钻石也跟着爬进去，到她身边。他们互相搂抱着，等到小钻石开始温暖，他的勇气恢复了。

“这很痛快！”他说，“我太高兴了！”

“我可不这么想，”小女孩说，“我想我习惯了。不过我想不出来一个像你这样的小家伙会在夜里这个时间孤零零一个人出来。”

她把他叫做小家伙，其实她比他大不上一个月，只是她要为糊口干活，这一下子就让人变大。

“要是我不下来帮你，我是不会这么晚出来的，”小钻石说，“北风早就回家了。”

“我想你一定是从那种希德杰特孤儿院出来的，”小女孩说，“你说什么‘北风’，可我一点也听不明白。”

这时候，为了表白自己，小钻石只好把整个故事讲给她听。他说的话，小女孩连一个字也不相信。她说她不是傻瓜，会相信他这些胡话。不过她说话时，一阵大风吹过拱门，让桶子滚起来。于是他们赶快爬出桶子，不想滚了又滚，好像他们是一桶装得结结实实的鲱鱼，一路滚下去也不会受伤。

“我本想我们该睡一会儿，”小钻石说，“不过我还不是太困。好，让我们再走吧。”

他们走了又走，有时候在一家门口坐一会儿，不过一有机会就转入小巷或者荒地。

最后他们来到一个坡上，另一边十分陡。那下面是块荒地，有一道弯弯曲曲的墙围住，墙上有几扇门。墙外是些破烂，从花园碾压机到花篮酒瓶都有。可当他们来到坡顶边沿的时候，一股风抓住他们，把他们吹下坡去，他们只好拼命跑。小钻石连脚也收不住，最后撞到墙上的一扇门上。真没想到，门一下子撞开了。等到回过神来，他们朝门里看。这是一座花园的后门。

“啊，啊！”小钻石看了一会儿，叫起来说，“正是我想的！北风不骗人！我这是在主人的花园里！小姑娘，我告诉你怎么办，你只要在老萨尔的墙上挖一个洞，用你的嘴对着它说：‘谢谢你，北风，我能跟你一起出去吗？’你这就会看到发生什么事了。”

“我想我会的。不过我已经经常在外面风里，可不想再要风了。”

“我说和北风一起，不是说在风里。”

“一样的。”

“不一样。”

“是一样。”

“可我最懂。”

“我更加懂。我要打你耳光。”小女孩说。

小钻石十分生气。不过他想，就算她真打他耳光，他也不能打她耳光，因为她是个女孩。如果女孩粗暴，男孩只能走开，离开她们。于是他走进那扇门。

“再见，先生！”那小女孩说。

这句话让小钻石恢复理智。

“我很抱歉我生气了，”他说，“进来吧，我妈妈会请你吃早饭的。”

“不，谢谢。我得回我扫地的那条街去了。现在天已经亮了。”

“我为你感到难过。”小钻石说。

“唉，这是叫人受不了的生活——和老萨尔在一起，我的鞋子又有那么多洞。”

“我认为你太好了。换了我，我就死了算了。”

“噢，不，你不会的！想到这件事，我总想看看接下来会怎么样，因此总是等着下一件事发生。唉！我想什么地方会有人过得快快活活的。不过不是在那些马车上。天啊！他们有时候是什么模样啊——对你大喊大骂！再见！”

她跑上坡，在它后面不见了。接着小钻石赶紧关上门，跑过菜园上马厩去。又钻进自己可爱的被窝，他还不快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