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当福斯塔夫出现在伦敦舞台上,成为逗得当时的观众满场大笑的角色时,英国的封建主义的全盛时期早已过去了。那些附庸于日益没落的大封建主的封建骑士,终于落到了“英雄无用武之地”,开始从他们本阶级中游离出来,有些流落江湖,成为不务正业的游民、浪人;福斯塔夫就是其中具有典型意义的一个。
在《温莎的风流娘儿们》里,这个既失落了生活理想,又丧失了经济来源的社会渣滓,已落到了穷途末路、混不下去的地步了。今日有酒今日醉,成为他的全部人生哲学,什么封建骑士的荣誉、道德、侠义精神,全都见鬼去吧!甚至连他的灵魂都随时可以出卖;他拿灵魂给他那做小偷的下手在人前做担保,只为了分得区区十五个便士的贼赃![1]所以当他听到傅德大娘和裴琪大娘这两个富裕的市民的妻子手里掌管着她们丈夫的钱财,就垂涎欲滴地宣称:
她就是圭亚那的金山银山。我要去接收这两个娘儿的家产;她们俩就好比我的国库。这两个娘儿,一个是我的东印度,一个是我的西印度,这两笔生意买卖,我一笔也不放过。[2]
这真是不堪回首话当年!当初出入宫廷,向贵妇人献花、献情诗,以至献出生命的侠义骑士,现在却只能躲在凄凉的小客店里,向他所一向看不起的小市民的老婆投寄“情书”了。“爱情”,对他来说,已堕落到只是一笔不要本钱的“生意买卖”罢了;而中世纪骑士文学中保护妇女、崇拜情人、以她的名义行侠四方的风流骑士,时至今日,一落千丈,堕落为诈骗妇女的拆白党了。他公然宣称:看中人是假,看中金钱是真:
他家里有大堆大堆的钱呢。我正是看中了他的这个,他那老婆才让我看中的。我要拿她当做一把钥匙,去打开这个王八奴才的金库银库……[3]
傅德大娘的丈夫听得风声,探到动静,恐慌起来,叫苦连天:——
我的银箱要给盗空了!
他首先着急的是他的银箱。当然,连同银箱,他的老婆也要被人偷了,而对于这位殷实的市民来说,妻子就是家庭里的另一项重要财产。这样,偷“情”的福斯塔夫和捉奸的丈夫,实际上展开了一场盗窃和保卫私有财产的白热战!
傅德甚至乔装改扮,化名“白罗克”。去向福斯塔夫探听敌情。这一段异想天开的插曲,真可说是神来之笔!对于妇女都是那么鄙视,这二人可说是臭味相投,因此很谈得下去;而二人之间的尔虞我诈的“秘密协定”把他们这一场斗争的不义的性质充分暴露出来了:
——你不用愁钱不够用,约翰老爷;我不让你短少一文钱使用。
——你不用愁傅德大娘弄不到手,白罗克大爷;我不让你缺少一个傅德大娘玩弄。
福斯塔夫自以为人财两得是稳的了,踌躇满志,说话格外放肆,竟在“傅德大娘”的前面荒唐地加上了“一个”,把她和可以被计数、被随意支配的金币银币完全等同看待!多么荒唐无耻,但又多么真实地显示了这个人物的肮脏思想!
值得赞美的是莎士比亚笔下的妇女形象。
妇女在当时还处于屈辱的社会地位,而属于市民阶层的妇女,社会身份更低微些。但是莎士比亚笔下的傅德大娘,表明了妇女自有她坚定的意志,敏捷的机智,有她独立的人格,懂得怎样保卫自己的荣誉。那订立“秘密协定”的双方为了防范和争夺她和她的银钥匙,正在那儿钩心斗角,全力以赴;可没想到却被傅德大娘把他们俩同时玩弄在掌股之中:
真让我开心死了——我说不出究竟是我男人上了我的当,还是约翰爵士上了我的当,让我这么开心![4]
她真是富于应变的机智,从容自如,将计就计,在裴琪大娘的配合下,打了一个漂亮的大胜仗。妄想人财两得的坏人受到了应有的惩罚——被当做一筐肉屑、肉骨头般扔进了泰晤士河,还加上一顿痛打;轻视妇女的丈夫闹了大笑话,得到应有的教训,从此端正了对待妻子的态度。
女儿争取婚姻自主是喜剧的另一条故事线索。父亲一心要把安妮嫁给有田有地、但是痴愚的小乡绅;母亲呢,一心要她嫁给性格暴躁、但是有钱有体面、出入宫廷的法国大夫。女儿拿定主意,决不能让别人来支配自己终身的命运,态度十分坚决:
唉!要我嫁给那个医生呀,
我宁愿让你们把我活埋了,杀了![5]
被她父亲看中的有田有地的小傻瓜“女婿”,硬起头皮,前来求婚,聪明的安妮让他出足了洋相,这小傻瓜心慌意乱,手足无措,只知道越早承认自己根本无意求婚,也不在乎求得成求不成,都是人家布置了圈套让他钻罢了——越早如实交代,越能趁早脱身,其他一切他都顾不上了。于是他的“求婚”以告饶、招认、交白卷告终:
拆穿了说,本来,我自个儿跟你有什么好谈的——河水不犯井水嘛。都是叫你的爸爸、我那舅舅,他们俩闹腾起来的。要是我运气好,那也罢了;不然的话,让别人去称心吧![6]
这小子不仅在观众的大笑声里暴露了自己,同时也把建筑在金钱上的买卖婚姻、包办婚姻的荒谬可笑、可卑可耻,通过夸张的喜剧手法,淋漓尽致地揭露出来了。
最后,安妮阳奉阴违,瞒过爹娘,终于甩掉那两个讨厌的求婚者,和自己的情人秘密结了婚。当范顿用这样一番话宣告他们的喜剧性的最后胜利时,对于她的父母,真像突然来了一个晴空霹雳:
你们的主意可就是要她嫁人,
不管她跟对方有多少的“爱情”——
像这样的嫁人真是丢尽了脸。……
她干下了“错事”,可这错误是神圣的;
她骗了爹娘,这欺骗,说不上奸诈,
说不上不孝,说不上违抗家长……[7]
这里并没有因为违抗了家长的旨意,而含羞带愧地乞求宽恕。相反,可耻的、应该受到谴责的倒是那没有感情基础、违反本人意愿的封建婚姻。根据旧道德观念,不服从家长的命令,争取婚姻自主,是“干下错事”;可是从一代新人看来,“这错误是神圣的!”套不上“奸诈”、“不孝”的罪名。
范顿这一段话,理直气壮,分明是一种坚定的信仰,是一种属于新的时代的新的道德观、新的伦理观;它鲜明地、相当完整地在爱情和婚姻的问题上表达了文艺复兴时期人文主义者的观点。
有情人终成眷属,取得最后胜利。在婚姻问题上紧抱着封建思想的父母眼看“生米煮成了熟饭”,无可奈何地和女儿女婿取得了谅解。他们各有一肚子打算,却都落了空。冷眼旁观的福斯塔夫发现他的翻本的机会来到了。他一再受骗上当,吃足苦头,现在他也有话说了:“我太高兴了,你们像埋伏在坑里的猎人那样算计我,原来你们射出去的箭却也会落个空!”
整个喜剧在热闹轻松的气氛中结束时,莎士比亚这位喜剧大师,又通过福斯塔夫的口,把话头一转,意外地使喜剧展现了一种新的境界。
福斯塔夫由于存心不良,活该受到捉弄,得到了应得的惩罚——这扬善惩恶本是一般文艺作品所乐于宣扬的伦理道德。可是那些捉弄福斯塔夫的人,由于他们自身也存在着旧思想,热衷于包办婚姻,同样落到了可笑的境地——既取笑别人,又不能不让别人取笑。莎翁在这里超出于一般的道德戒律,悄悄地引进了对人生的一种哲理性思考:
这么看来,我们还处在发展、自我完善过程中的人类,免不了会有这样那样的缺点——“神啊,你把一些缺点给予我们,好使我们成为人。”[8]因此难免会有这样那样可笑的地方。从一个心胸宽广、富于乐观主义精神的人文主义者的眼里看去,只要你善于发现,我们人类社会里到处都有喜剧性的绝妙题材。可以这么说吧,在欣赏莎翁的优秀喜剧时,我们从那温暖的富于人情味的笑声中,发现了自己——原来我们不仅在笑别人,要知道同时也是在笑自己啊。
[1] 见第二幕第二景。
[2] 见第一幕第三景。
[3] 这里及以下两段引文均见第二幕第二景。
[4] 见第三幕第三景。
[5] 见第三幕第四景。
[6] 见第三幕第四景。
[7] 见第五幕第五景。
[8] 莎士比亚悲剧《安东尼和克里奥佩特拉》中的名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