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打那以后,时平在宫中碰到国经,便突然机敏地开始了请安。尽管国经位比他低,但对他来说是伯父辈的年迈之人,对其敬重似乎毫不足怪。但是自从扳倒菅公以来,时平态度的骄横变本加厉,对满朝文武一概趾高气扬,从未把这个伯父放在眼里。可如今不知吹来哪股风,一见到伯父居然笑容可掬起来,而且假惺惺地恭维几句:“贵体甚佳,最近没有偶感风寒吧?”“请注意勿感冒伤风。”一个寒气逼人的早晨,他见到伯父大纳言的鼻子流着鼻涕,便悄悄凑到近旁提醒:“您的鼻涕流出来了。”并小声说道:“天冷要多穿些棉衣呀。”
大纳言就像一般年迈人那样,耳朵有点背,反问道:“棉……”
“嗯,嗯。”时平独自点着头,说了些老人听不清的话。片刻,老人回到家里,便有人送来了好几大堆雪白的棉花,说是左大臣府上送来的。
“像您这样年近八旬,仍然精神矍铄,红光满面,大有胜过青壮年之势,实在令人钦羡。国有臣如此真乃幸甚。请多自珍重,健康长寿。”使者嘴里说着,放下那些礼物回去了。过了两三天,又派人来,嘴里说着:“这样大雪天您是怎样过的呀?知今晚格外寒冷……”毕恭毕敬地捧着衣箱送进来,还说:“这是唐土传来之物,说是左大臣先父昭宣公冬日所穿,当今左大臣年龄尚轻,没有机会穿这些,说是替先父赠予伯父大人。”说着放下走了。衣箱里拿出的是华丽的貂裘,至今还亲切地散发着先人们的熏香。
时平其后又连续送了多次礼。有时是绫罗绸缎,有时是从唐朝运过来的多种珍奇香木,有时是葡萄色棣棠花图案的贵人华服——哪次都是找个什么理由,派人送过来。大纳言当然内心千恩万谢,并没有察觉时平别有企图。任何人一到老年,听到年轻人两句好话,就会高兴得飘飘然起来。何况国经生性懦弱,本来就是个好好先生。更何况对方虽然说是侄子,毕竟是天子之身,是要继承昭宣公当摄政关白的显贵,能如此不忘骨肉之情,对一无所长的老朽伯父如此青睐,真是难得。
“还是要长寿啊。”一个晚上,老人把皱纹满面的老脸贴到夫人那丰腴的脸蛋儿上说,“能讨你这样的人为妻,我已经够福气。左大臣那样的贵人,近来对我如此亲切……人何时交何等好运真是难以预料啊!”
老人的额头感觉到了夫人在默默点头,便把脸贴得更紧,双手抱着她的脖颈,长时间抚弄着她的秀发。两三年前都没有这样,可最近老人对夫人的爱法更执拗了。在冬天,每天夜里片刻不离夫人,整个晚上,身体和她贴在一起睡,不留一点空隙。正当此时,又得到左大臣表示好感。由于兴奋不禁多喝几杯,酩酊大醉后上床。所以上床后更是一个劲儿地搂抱她的手脚。另外,这老人的脾气是不喜欢闺房中黑暗,而是要把屋内搞得灯火通明。因为老人感到光用手来爱抚夫人是不能满足的,时常喜欢自己倒退一步,隔着二尺远来端详赞叹她的美貌,为此就要把周围搞得亮亮的。
“不过,我老头子穿什么都不妨事。那些棉衣和锦缎应该给你穿。”
“可是大臣是怕老爷您感冒才送来的……”
总爱低声细语的贵夫人让耳背的老人听清是很费事的,自然对丈夫少言寡语,进卧室以后更是基本不说话。所以这对夫妇间不大有枕边话,多半是老人独自在那说个没完。而贵夫人要么只是点点头,要么偶尔插上一两句,把嘴贴在他耳边,嘴唇几乎要碰到老人的耳朵。
“哪里哪里。我什么也不需要,一切全献给你……我只要有你这个人就……”
说着,老人把自己的脸从妻子脸上移开,拂去妻子落到额间的秀发,让灯火微微照着她的面孔。这种时候,夫人总感觉到老人那疙疙瘩瘩、歪扭了骨节的手指颤抖着,摸摸她的头发,又摸摸她的脸蛋儿。她闭着眼默默地承受着老人的摆布。她之所以这样,与其说是怕晃眼,倒不如说是为了逃避老人那贪婪的目光。年近八旬的老人又如此热情,要说奇怪也真奇怪。实际上身体如此健壮的这位老人,近一两年来体力也渐渐衰弱,首先在房事上出现了无可争辩的证据。有了自我感觉的老人在闷闷不乐之余,也感到一种莫名的焦躁。不过,他这种闷闷不乐往往不是因为自己没有得到欢娱的满足,而是发自对年轻夫人过意不去的心理……
“哪里。您不必有这种顾虑……”
老人说出心里话,说出自己对她的歉意,夫人常常静静地摇头,反而可怜起丈夫来。夫人说:
“您上了年纪,那是理所当然的,不必介意。无视生理规律硬来,那才是对您的身体不利呢。还不如好好养身子,多活几年,我也高兴。”
“承你这样说,我太感谢了!”
夫人能用这样的言辞来安慰老人,老人疼爱妻子之心愈加强烈。他注视着又闭上眼睛的夫人的面孔,想的是,这个人心底究竟在想些什么呢?因为这女人生就倾国倾城之貌,却被许配给相差五十多岁的丈夫,看样子她对自己的苦命并没有十分察觉。国经对此感到奇怪,不仅觉得自己好像欺骗了不通世故的妻子,还感到自己的幸福是建筑在牺牲妻子的基础上。国经内心怀着不解,再仔细端详夫人的面孔,更觉得那张脸充满神秘,好像是一个谜。老人想到自己独占了如此瑰宝,世上知道如此尤物的只有自己,连她本人好像都没有清楚地意识到。想到这些,老人禁不住有几分得意,有时甚至感到一种冲动,想向别人炫耀自己有如此娇妻。不过,反过来一想,如果此人真是口心一致——毫不介意性生活的不满足,一心企望老人长命百岁——对这样难得的一片情分,自己何以回报呢?自己今后只是满意地端详这张漂亮的面孔就圆满了,迟早撒手西去,若是让这么年轻的肉体和自己一同腐烂,未免太残忍、太可惜了。当双手紧紧捧着宝贝端详时,更产生一种想法:自己这样的人应早早消失,快点让她自由!
“您怎么了?”她觉得老人盈眶的泪水落到自己的睫毛上,便吃惊地睁开眼睛。
“不,没什么,没什么。”老人自言自语似的说了一句。
又过了几天,在离年关不远的腊月二十,时平又派人送来各种礼物。来人说:“大纳言殿下来年又要长一岁,愈来愈近八旬,我们两家有缘,不胜共同恭贺。这些东西是小意思,权当贺礼,请哂纳,迎一个好的新春。”来人还补充传达说,正月初三之前三天内,时平要亲自来府上贺年。他说:“大臣说了,自己有这样长寿的伯父,是全家之大幸,他自己一直想和伯父千杯万盏共享快乐,并请教养生之道,使他也能像您一样的健康。但以前一直没有机会,这次一定要于近期了此心愿,新年就是个好机会。他自己深知每年没到府上贺年十分抱歉,这次就从明春开始正式请安,并请求原谅一年来的失礼。左大臣还说,三天之内一定前来打扰,务请应允。”使者说完就回去了。这个口信越发使国经惊喜。实际上,时平到这大纳言家里拜年一事不仅无先例,甚至可以说是史无前例的事。这个好心的青年左大臣,只为对方是同门长辈,就多次对一介老朽馈赠厚礼,这次又使老朽蒙折节造访之殊荣。老实说,闹得国经早就对这左大臣的无限温情无以回报,白天黑夜一直把此事记挂心怀。他也不是没想过:尽管自己家远远赶不上大臣的府邸,但也要请来大驾,设一家宴尽心款待,以表达谢意之万一。只是左大臣位高身贵,来到大纳言寒舍有点不合身份,以为就是邀请也是枉然,反倒授人以笑柄,让人笑自己不懂身份。他正左右为难之时,想不到对方主动提出上门做客。
第二天开始,国经府邸里骤然有了生气,众多的工匠开始进进出出。这是因为到新年没几天了,为了迎接贵客,急忙雇了工匠、园丁,开始修缮殿舍,拾掇庭园。在房内,地板和柱子擦拭得油光锃亮,门窗铺席装修一新,又调整了屏风、几帐的位置,使整个宅邸面目为之一新。管家、老妪指指点点,在这里那里紧张调度,庭前挖走了树木,堵住了池水,还处理掉一部分假山。国经亲临现场,想方设法巧妙地布置树木与山石。在国经来说,真是一生一世的面子,是为晚年增光添彩之事,所以花多少人力财力也在所不惜。
正月初二,左大臣家就来了预告,第二天是初三,华丽夺目的高车驷马长蛇阵进了大纳言府邸。说是不多带人免得兴师动众,还是来了相当多,以右大将定国、式部大辅[27]菅根为首,允许上殿的四、五、六品官员,三品以上的高官,还有平中也夹在其中。客人们就座是在申时[28]稍过,开宴不久天就黑了。但那一晚交杯换盏,吆五喝六,宾主双方都醉得很快,这大约是因为使命在身的定国、菅根两人的周旋。不久,时平把脸转向末座,说了句“光喝酒没意思……”,以此为号,一位少纳言取出横笛吹了起来。接着,又有人和着笛声弹起了琴。还有的一边用扇子打拍子一边唱歌。接着,筝、和琴[29]、琵琶也搬来了。
“老大人老大人,您要先满上……”
“东道主怎能那么放不开量?要这样,我们的酒也要醒了。”
“哪里哪里。太谢谢了……老朽只有千恩万谢……活了八十岁第一次这么高兴……”
醉了的国经带着要哭的声音说了半句,被时平“哈哈哈……”那天生的豁达笑声打断了。
“那些不去管它啦,咱们倒该再热闹一点!”
“不错,不错!”说着,国经突然大声唱了起来:“劝我酒,我不辞;请君歌,歌莫迟……”[30]
老人爱读《白氏文集》,乘酒兴这样背诵起来:“洛阳女儿面似花,河南大尹头如雪……”[31]这些一出来,说明已颇有醉意了。
国经老来虽然饮酒节量,但本来就天生好饮,一过量就没有边际了。今宵,自己作为东道主请来了贵客,起初心里想着不可失态,尽力装着门面,但心中充满了无法压抑的喜悦,又被客人频频劝酒,不知不觉,紧张的心情也为之松弛,变得兴奋异常。
“哪里。即使头如雪,您旺盛的精力也让人羡慕之至啊!”式部大辅菅根这样说,“我虽然也是老人,过年刚满五十,在老大人面前是孙子辈,不过近来也明显地感到体力不行了。”
“这样说太谢谢了,不过老朽也不行了……”
“你说的不行是什么事不行?”时平问道。
“什么事都不行啦,近两三年来,有的事情尤其不行啦!”
“哈哈哈哈哈!”
“玲珑玲珑奈老何?”[32]老人又吟起了白诗。
两三位公卿轮流起舞。从这时起,酒宴方酣。虽说是春天,但还是春寒料峭的夜晚,唯独这厢热闹非凡,一片欢声笑语。人们都解开了上衣衣襟,脱下一边袖子露出内衣,不再顾忌礼仪,无拘无束地笑闹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