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梅花第几行”
读《王勃集》
今天中午下了点雪。我穿过竹林去走了走,然后又沿着湖边的栈道走回来。湖边的栈道——我想说,这湖是我的湖——真是好,走在上面似乎微微有着弹性,于是也来劲,不累了。然后,透过水边生着的苇草,正好看见那边湖面,还有远处浅黑的山。晴朗的时候,山是红色的,但现在因为天色晦暗就只是模糊的浅黑。恰恰是透过枝枝蔓蔓的条块分割,才觉得趣味。若是一整片平静或略有波澜的水面,实在是没意思。
回来,电话响。那边说将将在一处湖边租了个渔棚。虽然只两间,还有一间是厨房。已经改造成两个房间了,还要再修几间。那么,大约春天的时候,就可以去住一阵了。又说看邀些什么人呢?我说说这个那个。那边说,那岂不是很闹?我说,那么就找不闹的人。那边又说,那岂不是很闷。闷也好啊,这样就可以由着自己闹了。前几天,还在那湖边住着,没有暖气,但是可以烤火。而且很舒服。这样啊,我就一直想着那湖边有火炉的渔棚。想了半天。终于知道怎么写这文章。
有一天,读王勃。读到《秋夜长》,被最后一句打动得不行。整个一首都是闺怨,“为君秋夜捣衣裳”。捣衣裳这种事情我是不会干的,再怎么“月明白露澄清光”,捣衣裳也实在没意思。我宁可捣乱。而且对于一个不在身边的人,捣乱有什么意思呢?其实我这人是不会认真思念谁的,放在古代大约就是很不诗意的那种人了,思念良人这样的意境怎么也体会不来。但最后一句真喜欢,“君在天一方,寒衣徒自香”。
你看,这不是自恋得无以复加么!前面还在讲人家远得很,后面就全落实到自己身上。又是衣裳又是体温又是气味。实在是诱惑人哪。但又没谁好诱惑,眼面前,只有主体没有客体。
那个打电话的人我倒是不常想念的,说起来也只见过三两面。认识他的时候,最记得是在吸烟处,烟尽了,我站起来要往回走,他忽然做个手势要我别动,然后拂掉我头发上一点烟灰。这动作最记得深。我就说,这是很有深情的一个人。“魏晋风流”人都说好,四个要素也当真要紧,玄心洞见妙赏深情。样样不得少。所以相见欢。而不见,亦即是相见。
汉乐府里,大率女子称所相好的男子都作“欢”。真是神来之笔。倘叫对方姓名末一字,实在肉麻。两字则多。这一个字,连音节都那么律动的样子,一声唤来,平淡似的,又坦荡,一马平川过去。其实是余音不绝。都不回旋,因为没有那么多宛转复杂的心思。所以才欢。
再来说说那人。一次是见面匆匆,我带着一盒山里道人土造的苦丁茶,黑糊糊的一方,任谁看一眼都要怕,但泡在水里,层层叠叠散开来,还略甜。那也是冬天。
最好的就是冬天。那人也请我吃过饭,是在一家小小的火锅店。因为不太认识路,为请这饭,一条直路上走了能有四五站,不过也不觉得难为了他,因为我也是爱走路的人。虽然天寒,但走走就暖和了,再说能请人吃饭,且大家都欢喜,难为一点也不算什么。
虽是难得见面,却也电话不太通,邮件也几乎总不想着要写。信是写过一回,回过去,对方也不记得回过来,我也不记得挂念。就是这样,仿佛是埋伏在日常生活里一条线索,其实都不是,因为这线索都没有踪迹。只是想起来了就想起来了,然后笑笑却能孩子气似地掐断。
而两人说话写字都不必解释太多,解释呢,也好像是又说得深一层了。然后绵绵无绝期。真是要命,这一口气上不来,就叫痰迷心窍,好多所谓无疾而终就是这么作结的。
然后那句我喜欢的王勃,有个会写古诗的好朋友,续着玩成了个五古,“君在天一方,寒衣徒自香。细雪白门外,梅花第几行?”我这里今天外面下过一点雪,自然,是积不起,不过正好对得上这诗,外面也有梅花,只是没有几行。有两棵。也不在门外。是在房后。
所以,这写朋友的文章好像一封信。因为这样就明明白白我说的话、讲的事情,到底是怎样一种情态。这样就真好。
2008年1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