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管鲍行商
日月如梭,光阴似箭,一晃六载春秋。鲍叔牙依旧四处行商,趁返乡间隙总会探望管母,多送饮食衣物。一来二去愈加熟稔,管母也越来越喜爱鲍叔牙,视为半个仲儿。而管仲依旧音信杳无,仿佛石沉大海。鲍叔牙的生意越来越好,数年之间,郑国、陈国、蔡国、宋国、曹国、戴国、卫国等中原诸国皆有鲍氏踪影,点点线线,纵横交织,如网如棋,形成独树一帜的鲍氏商圈。看着财货与年岁俱长,鲍家颇感欣慰。
这日,鲍家贩卖牛皮来到蔡国。入城安置后,颇感饥渴难耐,鲍氏三兄弟于是寻得一处酒家,要了一缶酒,一碗豆,三张饼,大吃起来。店内人来客往,十分热闹。
众人正饮食间,忽见一白发老翁跌跌撞撞进来,扯起嗓门就喊道:“天子中箭了!我大周天子中箭了!——拿酒!拿酒!气杀我也!”众人一片惊呼,有四五个好事者忙凑过来,问所以然。鲍叔牙顿觉如鲠在喉,目瞪口呆。此消息如同晴天霹雳,莫说一个鲍叔牙,普天之下万国臣民莫不震惊!
白发翁于正中蒲席胡乱坐定。店家上酒,白发翁咕嘟咕嘟豪饮,一抹嘴角道:“我孙子从繻葛随国君征战回来,竟带来这个天大消息!郑国老贼郑庄公屡屡欺君罔上,是可忍,孰不可忍——当今天子周桓王少年神武,统率王室与陈、卫、蔡三国共同讨伐郑国。双方大战于繻葛。这个郑庄公,雄则雄矣,奸亦奸矣!两军对阵,竟然违制使用鱼丽之阵!——从古至今,哪个敢用鱼丽阵!结果先败左路陈军,又败右路蔡卫,继之大败中路天子之军……”老翁说到这里,实在气恼,又狂饮几口。却说西周以至春秋中早期,两军交兵颇讲究“礼法”,打仗仿佛体育竞技一般,需要战前互相约好,战时按照规则打,战后及时收兵,不得斩尽杀绝等,与后世诡计多端、以诈取胜的战争有本质区别。而此次繻葛之战中的鱼丽阵,乃是郑国率先打破原有战争法则,不按已有的两军对阵之法列队,而是在有周以来战争史中首次采用阵法——郑国军队一军五偏,一偏五队,一队五车,五偏五方为一方阵。战车居前,兵士在后,弥补空隙,将步卒队形环绕战车进行布局,这样的编队仿佛鱼队,故命鱼丽之阵。春秋之战以车战为主,这种阵法在两军交兵之际,先以战车冲锋,继之以步兵配合攻击,极大地提升了杀伤力,在当时可谓是“违法用兵,不可思议”。
白发翁接着道:“周桓王落荒败逃。可恨郑军竟还追杀天子!郑国有一员大将,叫,叫,叫……对,叫祝聃的,祝聃贼子!丧心病狂,明知绣盖之下者必是天子,却胆敢发箭射去!一箭正中周桓王左肩!那箭好痛!惨惨惨!”言罢哽咽,众人唏嘘不已。老翁又饮,愤愤道:“自平王东迁洛邑以来,传至桓王已历二世,正是人心思治、复兴社稷之时。不想郑庄公如此乱天下!自古以来,只有天子伐诸侯,岂有诸侯战天子!以下犯上,射王左肩,天子颜面何在?宗法礼制何在?天道人心何在?从此,君不君,臣不臣,社稷鼎沸,天下大乱矣!”
白发翁说到心痛处,呜咽不止。围过来倾听之人越来越多,人群中亦有随之呜咽者,亦有劝慰者,亦有破口大骂者,酒家中登时乱成一片。时周桓王十三年,公元前707年,面对日益崛起、藐视王权的郑国,为了振兴周王室,周桓王联合陈、卫、蔡三国,发动了繻葛之战,可惜以郑庄公大胜、周天子惨败而告终。
鲍叔牙喝一句“乱臣贼子”,便悻悻地离店而去,慌得鲍仲牙、鲍季牙赶忙追出来。鲍叔牙刚正不阿,最是恼恨犯上作乱之辈,不由得对郑庄公咬牙切齿!接下来的几天,鲍叔牙始终闷闷不乐。打理好生意,仲牙、季牙特意陪他游览蔡国风光,也不见好。无奈之下,只有继续沉醉经营,仿佛淡忘一些。一晃几个月过去了,兄弟们忙完这里忙那里,又向南阳奔来。
南阳新兴了一处大市井,他们常来常往。如何住宿,如何饮食,财取哪家,货卖哪户,几街几市,几朋几友,全部烂熟于胸。一行十余人走在市井之间,有宾至如归之感。鲍叔牙的脸上也泛起笑容。街道两旁,商家林立,这家卖白帛,那家卖黄黍;左有牛角、鹿角、犀角,右有陶盆、陶簋、陶豆;你正染羽毛,他正漆梓木;编筐的、琢玉的、凿毂的、画陶的、煮丝的、蒸酒的,形形色色,不一而足,人声鼎沸,喧嚣热闹。鲍叔牙领着众人边走边看,心中无限喜悦。
行至闹市中心,鲍叔牙不由止住脚步。眼前三丈开外,浑厚的黄土墙壁前面,有一年轻人正襟危坐。此人一身青衣,背负箭囊,右肩上挎长弓,左手中执书简,闹中取静,正自读书。面前一溜儿麻袋,四个,个个鼓鼓胀胀,袋口敞开,全是晒干的红枣。显然他是个贩枣子的,但肯定一枚也没有卖出去。那人屈膝正坐,腰杆笔直,纹丝不动,远观宛如一尊玉像。一种浩浩然、坦荡荡的静气从他身上荡漾开来,令人如沐春风。
鲍叔牙颇感奇异。眼前来了三五个行人,阻断了视线,鲍叔牙挪挪脚,又望去。任凭闹市鼎沸,那人静读如故。“所读何书?一定是部奇书!”鲍叔牙正思忖间,又见那人微微探头,右手食指轻击竹简,喝一声“好!”继之仰头大笑,又低声自言自语,但听不清所云者何。一番得意后,他右手顺势从袋中拈取一枚枣子,入口咀嚼,须臾轻吐枣核于右边地上,继之又食,而眼睛始终不离书简。
这一瞬间,鲍叔牙等均望见那人乃一个美男子!面如冠玉,目若深渊,神清骨秀,凛不可犯!身高当有八尺,年龄大约二十三四岁。“啧啧,真是俊美!此人莫不是天下第一美男公孙子都?”鲍季牙身后一人道。“不要胡说,公孙子都六年前已经死掉了!”鲍季牙扭头应道。鲍叔牙接着微笑道:“公孙子都天下称美,然而其人貌美而心恶,不足道哉!我观此人,超凡脱俗,天人一般,岂是那公孙子都所能比得了的!”
众人正议论间,只见那人身边走过来一个小孩儿,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眼神中满是怯懦与可怜。小孩儿呆呆站立,看看地上枣核,又凝视袋中红枣。“小孩儿,你饿了吧?这里有枣子,你随便拿去。”那人慈笑道。但小孩儿不敢伸手,只红着脸努着小嘴忸怩道:“我不饿……是家中老母病了,她最喜欢吃枣,我想买你的枣子,可……可我没钱。”那人道:“真是孝子!我不要你钱,尽管拿去孝养老母!”说着大捧大捧就把枣子塞给小孩儿。小孩儿满脸花一般的笑,又杂着几分羞怯和恐慌,拎起残破的衣襟兜住,很快满得就要溢出来了!小孩儿连连道:“够了!够了!谢谢先生,我将来要报答你!”
“谈什么报答,我赠孝道而已!——已过了半日,我终于发市了!”那人说罢哈哈大笑。小孩儿得了枣子也甜笑而去,一边走一边不住回头望。
小孩儿前脚刚走,不知从哪里冒出一个黑衣人来。此人年龄三四十岁,衣衫破烂得不成样子,满脸贼笑。黑衣人歪着身子站在麻袋前,直直伸出双手,讨要道:“先生也赐我枣子嘛!我也要养我娘,我娘也病了,我娘也爱吃枣,我也没钱!”说完歪着嘴坏笑,一口黑牙,满脸猥琐,令人作呕。
那人从上到下瞅一眼黑衣人,冷冷笑道:“好个孝子!既是老母有病,我可以赐枣,更可以赐药。请问你娘姓氏?家住哪里?得病几日?是冷是热?是饥是寒?是闷是咳?是仰卧病榻渴盼孝子归来,还是手执木条鞭挞逆子滚去?!”连连发问,步步紧逼,绵里藏针,声色俱厉,逼得黑衣人面红耳赤,再也笑不出来。黑衣人自知欺瞒,只想着贩枣人是个善心肠,还是很好诓骗几枚枣子吃的,哪曾料到遭逢如此唇枪舌剑!
“你!你你……”黑衣人说不出话来,索性一声长叹,“嗨!我就是个市井乞丐,先生能送枣与小孩,为什么就不能施舍我呢?”
贩枣人正色道:“非也!大丈夫立于天地之间,自当奋发激进,自强不息!孩童年幼,孝心难得,我赠枣以彰其德!你身强体健,正值壮年,若非不务正业,何至于沿街乞讨!我若赠枣则助其恶!你若改邪归正,知廉耻,勤上进,发动手脚,劳动作业,不出三月,便可以丰衣足食!你可听明白了?”
“听明白了……”黑衣人胡乱应道,“只是,我眼下一无所有,还是想先讨一枚红枣,然后自足。”说罢又是一脸坏笑。
“好!那就施舍一枚红枣给你!”那人从袋子中只轻轻拈取一粒枣子,重重放在黑衣人掌心,“此为枣种,回家植于庭中,数年后自有一树甜枣供你食用。”
黑衣人绷紧了脸,气急败坏,再不言语,握紧枣子就走。心想着自己厚着脸皮哀求半天,怎么着也可得到一捧枣子,不想真是讨了“一枚”,当下又恼又羞。前行五六步,含枣于口吃了,转过身来,又吐枣核于麻袋中,对那人不屑道:“多谢赐枣,后会有期!”而后一溜烟跑了。
鲍叔牙看在眼里,心中暗暗叫好。那人将枣核从麻袋中拈出,轻弹地上,摇头自叹:“人如顽石,不可救也!”鲍叔牙恍觉那人如此熟悉,仿佛多年故交,正要上前行揖问好……
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刚才那黑衣人又来,此时却纠结了七八个人,个个贼眉鼠眼,看样子都是市井无赖。
黑衣人一伙围堵住卖枣人,却见那人气定神闲,还是读书。周遭许多人惊诧起来,渐渐不断有人走上前去看稀罕。鲍叔牙心中一惊,领着众人也围过来。
黑衣人站在一个肥胖汉子的身边,弯腰道:“大哥,就他。”胖汉子上前,冷眼看着那人,抓一把枣子,塞嘴里就嚼起来,又抓一把撒地上,然后用脚踩了又踩,踏了又踏,道:“我兄弟贪嘴,想吃这枣。我等皆是贪婪好吃、无恶不作的鼠辈,你这四袋枣子老子全部借用,数年之后,长成大树挂满果儿,我再还你!你可听明白了?”说完几声坏笑,身后泼皮们跟着狂笑不止。
“哈哈哈哈!好说。”卖枣那人亦大笑,笑声盖住了他们,而后右手一挥,指着一溜儿麻袋道,“请。”胖汉子先是一怔,片刻间似乎醒悟,随之又嘿嘿嘿干笑几声:“倒是一个识时务的小子,来来,大家吃!使劲吃!千万不要客气!”于是手下人一哄而上,如群猪拱食。胖汉子与黑衣人只得意扬扬地看着。贩枣那人也不生气,侧过身子,翻动竹简,继续读书,旁若无人,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过似的。
围观之人皆有怒色,鲍叔牙更是火冒三丈!身边鲍季牙凑过来轻声道:“他可真能忍!没见过这等懦夫!”鲍叔牙替那人发急,暗暗攥紧了拳头。
那伙人吃了一阵,地上一片狼藉。黑衣人说道:“兄弟们全部扛走,留着明天再吃哦!”几个无赖拎着麻袋上肩,嗷嗷欢呼就要离去。
胖汉子故意回头,想看看贩枣那人是如何难受,不承想那人依旧默默静读,好像枣子不是他的。胖汉子不由得心头冒火!斜睨一眼,无意中却瞧见那人身上斜挎的一张长弓。“且慢!”胖汉子喝一声,众无赖应声停下脚步。只见胖子走到那人面前,恶狠狠说道:“贩枣的,我看你身上的弓箭不错,也借老子用用!”说罢,右手老长老长就向那人肩上伸来。
那人后退一步,藏书简于背后,变色冷冷道:“请君勿动!”
“哈哈哈哈,君?请君勿动?哈哈……老子也是君子!哼哼,我今天真是长脸喽!老子偏要动!”胖汉子大笑,迈起腿来就向前又逼近一步。
“请君勿动!”那人又后退一步,音色大变,透着冷冷杀气。胖汉子充耳不闻,继续嘲笑,继续慢慢伸长胳膊来拿。手渐至胸前,冷不防那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背后箭囊霍地抽出一支箭来,从上贯下一下子将胖汉手臂刺穿!那胖汉子一声惨叫,身子一晃,险些摔倒。身后泼皮们立时大乱,个个急红了眼,二话不说,一齐冲过来就打那人。
那人看着清清秀秀,不想一动起手来,仿佛变了一个人,也是水来土掩,迎头就上,虎拳豹腿,十分强悍!怎奈一帮市井泼皮人多势大,急切之间,那人免不得吃亏。
鲍叔牙大呼:“不好!”率先一个箭步冲过来,揪住那个黑衣无赖就是重重一拳。鲍家十余人也杀过来助战!他们早就怒火中烧了!双方于市井之间拳脚相搏,乱作一团。刹那间一条街道闹得鸡飞狗跳。
这帮人渣早就犯了众怒!围观人群中有四五个加进来就是一通拳脚,另有数人远远地暗暗偷袭,捡起土块陶片从背后向无赖们纷纷砸去!胖汉子、黑衣人他们拢共才七八人,怎敌一群人围攻?不一会儿个个鼻青脸肿,抱头求饶。场面渐渐平静下来。
胖汉子胳膊上依旧插着箭,跪在鲍叔牙面前,拉长脸苦笑道:“好汉饶我!饶命啊!我……我不知你们是一伙儿的,我错了!我作揖!我叩首!”鲍叔牙啐一口道:“再敢仗势欺人,为非作歹,定然打断你们的狗腿!滚!”胖汉子急忙磕头,身后黑衣人也领着那几个混混儿纷纷伏地跪拜不已。鲍叔牙看得不耐烦,连连摆手道:“滚!滚滚滚……”胖汉子赔笑几声,爬起来,呼唤自己的弟兄们,一拨人狼狈鼠窜,拔腿就跑,片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鲍叔牙放眼望去,见自己对面一堵墙壁之前,贩枣那人刚刚把四袋枣子归拢好,可惜没有一只麻袋是满的。那人轻掸身上尘土,也正向鲍叔牙望来。四目相对,莞尔一笑!
那人一身青衣,背靠黄土泥墙,真似一树傲岸的青松!那人向鲍叔牙一笑,忽然又朝四面高呼道:“诸君请食我枣!”然后双手捧起红枣就向前后左右尽情抛撒而去,一掬又一掬,纷纷扬扬,哪里都是,满地一片红!众人俯身蹲地去捡枣,都乐得喜气洋洋!人群如潮水落去,唯有那人与鲍叔牙笔直挺立,互相望,互相笑。君子神交,朋友际会,唯笑而已!
青衣那人重重行一揖:“不幸受辱于市,感谢壮士出手相助,受我一拜!”
鲍叔牙也拱手行揖:“相逢即是有缘,四海之内皆朋友!举手之劳,何足挂齿!我是鲍叔牙,敢问兄弟姓氏?”
“我是管仲,管夷吾。”
管仲!鲍叔牙心中顿时一颤。六年前,鲍氏箭台遇贼,管仲三箭解围,风雪茫茫,失之谋面;六年之中,鲍叔牙无数次寻访管仲,始终音信杳无。不想今日南阳市井鸡飞狗跳之间,管仲忽然从天而降,真真欣喜若狂!鲍叔牙定睛观看,好一个英俊男儿!“哈哈哈哈,原来是管仲!你让我寻得好苦!你可记得六年前,适逢你离家游学之际,风雪箭台,三箭退贼的事儿吗?我就是被那贼兵围堵的鲍叔牙!——二哥,四弟,快来拜见管仲!他就是管仲啊!”鲍叔牙一边说,一边屈身深深行揖。仲牙、季牙也十分惊喜,赶过来随之作揖。
鲍叔牙!管仲浮想联翩。当年游学过箭台,见一伙贼兵掠商,于是连发三箭搅了局。当时只是心中不平,管他贼兵是谁,商旅是谁。不承想当年故人于六年之后为我挺身仗义!又想到一个月前游学返家,老母曾多次提及一个年轻后生,是了,正是鲍叔牙!管仲心中一热,深行一揖:“原来是鲍兄!当年箭台,管仲略施小计,吓唬吓唬贼兵而已!风雪游戏,不足道哉!倒是鲍兄对我老母关照优厚,六年如一!此情此义,管仲铭记于心!”
“哈哈哈哈,鲍叔牙是个直性人,揖来揖去,揖不耐烦了!然而,”鲍叔牙收住笑容,又端端正正行揖道,“请君再受我一拜!朋友难得,相逢恨晚!愿与君善始善终,结永世之好!”
管仲屈身拱手,深深作揖道:“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鲍兄之情,永不相负!”
众人正于闹市商街俯身拾枣,你拥我挤,嬉嬉闹闹,乐得忘乎所以,谁也没有注意到管鲍三揖。鲍叔牙春风得意,吩咐仲牙、季牙等先回去休息,并特意嘱咐收拾好管仲的枣子。“今日相逢,如获至宝!我要与管仲痛饮!”说罢,扯住管仲就走,两人并肩携手,一路大笑,须臾间就不见了。
南阳市井,红枣满地,众人俯身欢笑间,管鲍绝尘而去了。
鲍叔牙拉着管仲径直走入酒家,择临窗两张席位,脱履,屈膝,对坐。每人面前置有一个食盒,各盛着一陶罐腊肉,一陶豆瓠叶,一陶缶糙酒,以黑粗陶碗对饮。鲍叔牙道:“算来你我已有六年故交,只是这六年,空闻其名,不见其人啊!不知六年之中,兄弟游学去了哪里?”
管仲道:“管仲自幼受老母教诲,素有博学之志。周桓王八年,我辞母远行,自颍上南下,先游南方之国,继之东方,继之北方,继之西方,五六年间,先后游历郑国、戴国、曹国、宋国、陈国、申国、曾国、邓国、唐国、楚国、随国、黄国、息国、蔡国、徐国、薛国、鲁国、莒国、纪国、齐国、燕国、无终国、孤竹国、中山国、晋国、卫国、虢国、虞国、秦国等大大小小共计九十国。天下之大,物华之丰,山河之壮丽,民风之迥异,令管仲眼界大开,受益无穷!两个月前,我正在秦国寻访镐京故地,听言周郑爆发繻葛之战,天子被射,此事亘古未闻,海内无不震惊!我知道天下之大机到了,便星夜从秦国赶回颍上。”
“繻葛……实不相瞒,我近来日夜烦忧,唯到今日方才一笑。喜的是你我神交六载,终于一朝相逢;忧的便是这繻葛之战!”鲍叔牙叹一口气,道,“周朝立国三百余年,先王之制,邦内甸服,邦外侯服,侯、卫宾服,夷、蛮要服,戎、狄荒服,所谓道德礼乐治天下,重德不重兵!时至今日,礼坏乐崩,江河日下,列国争雄,兵戈不休。原以为我们郑国之君郑庄公乃是强国雄主,不想他如此无礼,胆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以臣战君!箭射天子之肩!他这是要杀王吗?是要篡逆吗?是要谋反吗?我鲍叔牙平生最是容不得这种乱臣贼子!郑庄公,应当烈火鼎烹!鼎烹!”鲍叔牙说着,怒不可遏,忍不住“咕嘟咕嘟”饮了几大口酒。
“鲍兄言之有理,亦言之偏颇。繻葛之战固然是悖逆失德之举,然而也是天下大势。乱自上始!试想若无当年幽王烽火戏诸侯之事,又哪里来的镐京失陷,王室东迁?王居镐京之时,关中千里沃野,资材取用不尽,外有仁德之宾服,内有万乘之兵威,天下归心,四海臣服!后来平王东迁,择洛邑为都,实乃自绝龙脉,自求其败!当今天子,其地不过河洛三百里,其威不过兵车四百乘,与小国何异!王室衰微,海内离析,列国诸侯各雄一方。权柄者,天下之重器,上失则下必得!从此之后,四方诸侯争夺天下霸权将如江河泛滥,咆哮冲奔,前赴后继,一发而不可收!郑庄公不过其中一浪花耳!”提到郑庄公,管仲想到自己游学途中关于郑国的些许见闻,当下略略一顿,又道:“想当初周幽王时,郑之先祖郑桓公已经预知周之将变,早早将国都从郑地迁至河洛,意欲在黄河、洛水、伊水、济水四水之间立国。桓公之后,武公继之;武公之后,庄公继之。时至今日,郑国已俨然成为东周第一强国!并虢郐,克许国,败宋卫,服齐鲁,繻葛之战又大败周王,郑庄公真雄主矣!天下之乱,自庄公始!天下之霸,也将自庄公始!”
“非也!鲍叔牙以为大谬!”鲍叔牙怒目圆睁,一脸不快,“我朝根本,以德立国。初时古公亶父迁民周原以避战,太伯虞仲远走东南以让贤。至武王伐纣之后,刀枪入库,马放南山,自废兵事。周公辅成王,作周礼,礼乐布于寰宇。成王康王时期,天下不用刑法四十余年,四海之内无不清平康乐!纵观周史,天子立于德,诸侯臣以礼,才是正道!诸侯争霸,不可取也!”
管仲应道:“鲍兄所言者仁,管仲所见者势,仁则仁矣,势则势矣,千古未有定论,何况乎你我?鲍兄不必忧心,来来,你我再饮。”言罢,两人举碗。
酒入愁肠,鲍叔牙一声叹,嘴上虽如此说,心中总觉得管仲所言更有道理,于是又笑问道:“依兄弟之见,争霸之势既然不可挡,必有霸主出世!天下霸主当归何人?——是了,自然非郑庄公莫属。”
“非也!”管仲乘着酒兴,慷慨激昂道,“猛兽必出深山,大鱼必隐深渊,霸主必出大国!非大不足以霸!郑国非大,郑庄公非霸!”
“那依弟看,天下霸主当出何国?”鲍叔牙问道。
“郑桓公时期,有一奇人太史伯。当年正是此人劝桓公东迁,提出四水立国之策。郑桓公见周衰,曾问及此后何国当兴?太史伯对曰:齐、秦、晋、楚。此论慧眼所见,极其高妙!所以者何?——其一曰国险,其二曰国大,其三曰国强。齐乃山海之国,南倚泰山,北拥大海,西界黄河,东临汪洋,地势广阔,固若金汤,自成一体,实为东方第一大国。秦立国最晚,平王东迁之后,岐丰之地半被犬戎侵据,平王于是尽以赐秦,以作西藩。秦国历经无数血战,终于将岐丰之地收入囊中。千里沃野,四塞之国,可出可入,进退自如!此后西方大国,非秦莫属!晋国地大物博,自不必言,左有黄河之险,右有太行之阻,形胜甲于天下!北方诸侯,晋居其首。楚国居于江汉之间,腹地广大,民风好战,以方城为城,以汉水为池,久久觊觎华夏,其志不小!南方第一大国,舍楚其谁?”
“当今天下之患,内有列国争雄,外有蛮夷入侵,纷纷扰扰,如冰如炭!我华夏之外,东有夷人,南有蛮人,西有戎人,北有狄人,齐秦晋楚分居四方边塞,乃异族劫掠华夏首选之地,于是有齐与东夷战,秦与西戎战,晋与北狄战,楚与南蛮战,愈战愈强,愈强愈战,国势自然威猛不可挡!反观郑国,今日之郑虽然一时雄强,然而国土狭隘,国无险阻,民弱兵乏,后续无力,强劲之势经久必消!不出三代,郑国必衰!而齐、秦、晋、楚必然会大兴于天下,也必是霸主所出之国!至于具体人物,则未可预料。”
“天下大势,诸侯列国,兄弟信手拈来,如数家珍!弟之见识,鲍某远远不及!”鲍叔牙赞道。
管仲忽然间沉闷下来,沉吟片刻,举目窗外,见天空中一朵云絮独在。“箭射天下,管仲之志也!只是……唉!”管仲神色黯然,失魂道,“不瞒鲍兄,我得知繻葛之战的消息,匆匆返回故里,本以为天下生变,必有我等建功立业之机,不承想出身卑贱,难有进身之阶。布衣之辈,何日出头!祖上虽是大夫爵,然而沦落民间已许久。老母多病,家贫不堪,不得已南阳贩枣,以求糊口。唯有这张长弓日夜伴我,聊以自慰。”管仲说完又一声叹,从身上摘下弓矢,慢慢轻拭起来。
“好弓!好箭!”鲍叔牙笑道,“兄弟勿忧。想我朝太公姜尚,七十出山,辅佐文王,打下江山,八十受封,开创齐国,成为一国鼻祖!千秋功业,谁不敬仰!大丈夫自有蛟龙入海之时,且待时机!不必烦恼!”鲍叔牙忽然想到了什么,不由心中一乐,接着笑道:“你说贩枣……贩枣!你贩枣方始,我行商多年!哈哈哈哈!你我皆出自大夫之家,今日又都沦落为市井之流,倒真是有缘得很!从此之后,你我便是朋友!一起合作经商如何?——有我鲍叔牙在,绝不令管仲受窘!”
管仲听到“合作经商”,一时开怀不已,道:“鲍兄美意,却之不恭。管仲欣然领命。”于是拱手行礼,又道,“鲍兄商道精熟,管仲必将受益无穷!甚好!管鲍行商,也是前世的缘分!”鲍叔牙还礼,两人会心一笑,开怀畅饮。管仲又说了一些游学见闻,待到酒足饭饱,天色已晚,方才归去。
鲍叔牙拉着管仲见家中兄弟。鲍仲牙、鲍季牙一直视管仲为奇人,今见鲍叔牙领着活生生的这人归来,心中又惊又喜,亲热不已,皆上前以礼相见,直赞:“管仲俊美压倒公孙子都!”又为当年箭台一事连连称谢。苌楚也过来相见。鲍叔牙论及管鲍合伙行商,众人皆无异议,都道是喜事一桩。大家席地围坐,欢笑之声不绝于耳。
却说管鲍合伙行商,鲍家人多,以鲍叔牙为首,慷慨出资两大车商货。管仲家贫,唯有这四袋枣子入伙。不过鲍家并无一人介意。数日后货物贩完,获利颇丰。鲍叔牙对管仲说道:“南阳贩货,弟出资不足一成,且以一成计。今将盈利十分之一分与兄弟。”
管仲听后,哈哈大笑道:“鲍兄吝啬矣!此乃市井庸俗之算法,你我高义之士,不屑为之!鲍兄有财,缺一成利如江湖损一勺水;管仲乏资,多一成财却如饥者得粮救命呀!其中有义。鲍兄当取两成之利予我!”鲍叔牙当下一怔,转瞬哈哈一笑,慷慨应允。鲍季牙也视为美事一桩,付之一笑。鲍仲牙虽然也笑而应之,但心中微有一丝不快。
此后一连数月,管鲍流连于市井之间。每次管仲总是出资少而分利多,而鲍叔牙也总是不以为意,每每照旧多分,两人于是交情愈深。只是管仲虽说也忙碌于商旅杂务,却总有魂飞天外之感,常常独自一人对着弓箭发呆。物不得其用,人不得其志,心有不甘!鲍叔牙深知其中之故,常与管仲饮酒消遣。
这日,一行人来到新郑。新郑乃郑国国都,本为四方辐辏之地,各路商贩、列国使节来往不绝,加之繻葛战后,郑国盛极一时,倍增繁荣。一行人安置妥当,各自歇息。管仲感觉烦闷,想透透气,于是独自一人于城中闲走。
管仲立足街头,发觉城内行走的各国贵族都穿着同一种华丽的衣裳。数年游历,颇有见闻,他一眼就认出这种衣裳的材质是产自齐国的丝绸。自周之初,姜太公受封齐国,极重桑麻纺织,通商工之业,便渔盐之利,至今已有三四百年了。齐国工商极为发达,尤以丝业为首,时有“齐国冠带衣履甲天下”之誉。管仲蓦然悟道:“若在齐郑之间贩布卖丝,必获重利!”当下欣喜异常,急急返归将这一消息告诉鲍氏兄弟。鲍仲牙精于算计,前后盘算一番,大呼道:“大买卖!若从齐国贩布一车,可得十倍之利!”众人都是欢喜不尽。
次日,鲍氏与管仲一边处理新郑事宜,一边着手准备齐国之行。五日后,一切就绪,管鲍一行数人驾着一辆马车,沿着官道,奔齐国而去。
饥餐渴饮,夜宿晓行,自新郑启程,一路朝东北走去。路经宋国,在郊野逢上大雨,连绵不绝。众人歇了两日,鲍仲牙深感不能再等,恐误商机,于是大家冒雨前行。蓑衣挡不住雨水与汗水,人人双脚浸泡得肿了一般,但均无怨言。不想大雨中逢陈国商队亦在赶路,两路人马仿佛亲人相逢,互致寒暖,又匆匆离去。
又过鲁国,偏偏逢上大旱,管鲍等始料不及,由于干粮备得不多,终于断食。大地热得生烟,满目草木凋零,正在绝望之际,偶遇齐国商人南下,施舍了一些吃食,众人方才得救。管仲叹道:“行商苦旅,民生艰辛!然而天下人为得一个‘利’字,便不怕艰难险阻,不避风雨饥渴,没日没夜,竞相追逐。此乃人性,亦是民心!”
好一番奔波,这日,管鲍一行十余人终于赶到齐国临淄。未过护城河,管仲呼唤着“临淄”一跃而起,跳下车来,深情瞻望。眼前矗立的黄土城墙雄浑苍老,又厚又硬如同石壁一般,正中托起一座巍峨的城楼,红艳艳的,仿佛一团烈火!倒影入河,波光闪烁,更衬出这座古城雄伟异常。
临淄城让管仲心动不已,仿佛前世就住在这里,有一种莫名的熟悉和亲近感。游学之时初来这里便有这种感觉,此次又来,依然心旌摇荡。鲍氏三兄弟也下得车来,啧啧赞叹。他们原来一直在河洛一带走动,从未到过东方,今见临淄如此壮观,大生仰慕之心。鲍仲牙道:“真是大城!城门可以并行四辆我们的马车!”鲍季牙接道:“看那护城河,宽阔数丈,足足可以通航!”鲍叔牙更是一声赞,叹道:“都说齐国乃东方第一大国,今观临淄,诚不虚言!”
几人说笑间,进入城门的人流中来了一老一幼,看样子,应是爷爷领着孙子进城。那孩子顽皮,挣脱了爷爷的手,蹦蹦跶跶跳起来,指着城门道:“爷爷爷爷,好大的城!这就是大家都喜欢住的都城吗?”
“孩子,这里不是都城,这里是墓穴!我们不要住在这里,买了东西我们就回家去!”
“爷爷,明明是大城嘛,怎么是墓穴呢?”
“诸侯连年征战,甲兵死伤不绝,这里就是专为他们收尸的,不是墓穴是什么!爷爷当年从军时也差点埋在这里!记住,富贵功名所在,便是亡命之所!我们世世代代都不要住在城里!”老者说完,抓紧孩子的手,咳嗽一声,就慢悠悠入城去了。
这一番爷孙闲话仿佛冷水盖头,令管鲍众人愕然。管仲对着老者远去的背影叹道:“长者慧眼!”而后扭头道,“依你们看,这临淄城像什么?”
鲍仲牙嘿嘿笑道:“我看,像是金黄黄的粟米,可以令我衣食丰足。”
鲍季牙接着道:“像是亮闪闪的珠宝,可以使我富甲一方。”
“依我看,什么都不像,城就是城,可以保国安民。”鲍叔牙微微摇头道,又问管仲,“兄弟,你看像什么?”
黄土城前,管仲青衣飘飘,气宇轩昂,清亮如玉。“我观临淄如一支箭,独一无二的神箭,可以成就霸业,扫荡天下!”管仲慨然应道,语气甚是豪迈。
众人都叫一声好,赞管仲志向不凡。唯有鲍仲牙觉得管仲总是好高骛远,过于虚浮,当下只冷冷一笑。
众人驱车入城。沿着一条笔直大道一路前行,折而向东,再拐过两个角落,就是一处大集市。路途辛劳,将随行人等安置在一家客栈歇息,管仲与鲍氏三兄弟一起先入集市看看行情。齐以工商立国,市井最是繁盛。天下万物,不分东西南北,齐市无所不有。品类之全,物种之多,令人眼花缭乱。鲍季牙叹道:“入得临淄,方知市井繁华,竟如此壮观!”
管仲笑道:“不过小成而已,远远不够。我若主政临淄,其繁荣十倍于此!”
鲍仲牙听着刺耳,忍不住高声道:“管仲好高,好远,好大!我们且等着看你如何十倍繁华!”言语中颇含讥讽之意,话一出口,又觉不妥,于是转语道,“嗨!十倍繁华与我们有什么相干!眼下,你我获利十倍才是正经。”四人不由一笑。
正说间,迎面有一人忽然惊呼道:“管仲!前面可是管仲管夷吾吗?”管仲望去,见人群中那人一身黑色深衣,年龄与自己相当,相貌堂堂,血气方刚,满脸惊喜之色,正立于车前。再看那车,乃是大夫所乘的墨车,此人应当是大夫之家。正思忖间,忽然想到此人乃当年游学临淄时结识的饱学之士召忽。召忽乃齐国大夫召刚之子,学识广博,刚正不阿,实是齐国近些年来的新起之秀。
“哈哈,正是管仲。召忽兄,别来无恙!”管仲大喜,上前作揖。
召忽也急忙揖道:“一别数年,何期与管兄相逢于齐市。”
“齐国衣帛天下无双!我等朋友四人一同入齐,乃携带重金以求此宝。不想,衣宝尚未求到,却有人宝不期邂逅!”管仲戏谑道。鲍叔牙、鲍仲牙、鲍季牙也一同相见行揖,召忽还揖。
“美哉!召忽欣喜若狂,也是如获至宝一般。诸君且随我归家,我当置酒食相待,聊表殷勤之意。”
“好!连日奔波,腹中早已饥肠辘辘,召兄如此一说,引得我是垂涎三尺啊!”管仲毫不推却,坦然笑道。于是管鲍四人随着召忽,有说有笑离去。
召府堂中。召忽居上,管鲍四人居下,各自入席,坐定。有家仆捧食以进,有铜鼎、铜簋、铜豆、铜罍、铜爵。鲍叔牙再低头细看,乃是一铜鼎羊肉,一铜簋鲜鱼,一铜豆腌菜和一铜罍酒。清一色的青铜器皿,色泽鲜亮夺目,件件制作精良,为平生第一次所见。尤其那盏盛着腌菜的铜豆——底下圈足托着一只长柄,柄上乃是浅腹的圆盘,通体细长而厚重,朴拙之中藏着几分灵动。尤其圈足和圆盘边沿分别刻着凤鸟纹和云雷纹,中柄上似乎还镌着四五个小小的篆字,一时也看不太清楚。这些纹理和字迹弥散着轻灵而神秘的气息,又透着十足的严肃和庄重,虽是食器,但令人大起恭敬之心,直欲对着这些器物行礼,而不敢吃那器中之食!怪哉!鲍叔牙心中不禁慨叹:“此乃大夫鼎食之家,我祖上当亦如是!”鲍仲牙、鲍季牙略觉惶恐,经年累月,四处奔波,所食者乡野粗食,所用者陶鬲土器,何曾享受过如此美器美食?当下竟不知该如何吃用,只好等有人先吃,看了再说。管仲心中也颇不宁静,暗自叹道:“大丈夫处世,自当建功立业,钟鸣鼎食,岂能终日豆饭霍羹,蹉跎于市井之间!”
召忽举爵,五人痛饮。三爵过后,与管仲叙旧,论及管仲学识,世所罕见,又见今日出没市井,颇感伤怀。召忽道:“管兄之才,我自知之。金珠遗于山野,美玉没于草莽,岂不可惜!我劝管兄弃商从仕。齐居山海,实力雄厚,国君僖公,志在争霸!管兄如愿入齐,前途岂可限量!愿管兄思之慎之。”
管仲答道:“召兄美意,我已心领。怎奈管仲出身卑贱,齐国君臣恐不似召兄这般待我!何况家中老母年迈,我又不忍远离。齐国虽好,非我等布衣之家!管仲与鲍兄等朋友相亲,逍遥市井,未尝不是一乐。”
召忽又道:“商旅市井终非正途,有什么好?”
管仲道:“召兄居庙堂之上,自然不知市井妙趣。天下熙攘,皆为利往,若水趋下,不召自来。此即道也!君子行商,亦行道也!行道无量,行商可富。大富者倾城,中富者倾邑,小富者倾乡里,千金之家可与一都之君同乐!商者可为无爵大夫!不亦奇乎?”
此番商道令座中人皆惊。鲍叔牙眼中放光,饱含欣赏之意瞧着管仲。召忽道:“无爵大夫!管兄高论,妙!诸位,请再饮一爵。”几人举爵又饮。召忽放下酒爵道:“管兄,既如此,召忽便不再多言。但今日相逢难遇,正要请教一言——当下之齐国,国君有伐纪之志。齐国与纪国乃世仇。周夷王之时,纪侯向天子进献谗言,借天子之手烹杀我国哀公。后哀公之子胡公继位,便要报仇。自那时始,两国交恶,绵绵至今而不绝。此间恩怨太深,极难化解,齐纪之间必有生死之战。但如何应战取胜,国野之间众说纷纭,不一而是。请教管兄高论。”
管仲道:“武王伐纣灭商以开国,大封诸侯于天下。时太公、周公功勋最著,太公封于齐,周公封于鲁。纪本是商朝之国,商亡后臣服于周。于是周初以来,东方便有齐、鲁、纪三个大国并立,鼎足之势数百年之久。时至今日,齐鲁渐强而纪国渐弱。鼎足三分,相生相克,齐欲胜纪,必外结鲁国,以二敌一。反之,纪国欲求自保也必会与鲁国结盟,其势然也。所以,齐国伐纪取胜之道,在鲁而不在于齐。”
“妙,妙!”召忽击案赞叹,“召忽只知忠义,而管兄深谋远虑,我不及也。”于是举爵又饮。鲍叔牙又问及齐市丝绸、布帛等商务,召忽娓娓道来。直待罍中之酒尽饮,方才散去。
翌日,管鲍至齐市精选布帛,购得满满一大车。又采买一些干肉、果品、麦饼之类,以备路上食用。又入召府致谢辞行。诸事已毕,一行人驱车起身,出临淄,一路西南返归而去。
不数日至鲁国。当年鲁国大旱,又遇蝗灾,水源枯竭,草木食尽,饥民饿死者不计其数。众人行至曲阜城西一处地方,地名叫作桐丘,这里灾情最重,死人最多。沿路两旁时时可见乞讨者,大多瘦骨嶙峋,奄奄一息,其中不乏老弱与幼童。管鲍来时并未走这条路,乃是从旁而过,当时虽也知晓鲁国有灾,但未曾料到如此严重。望着满目惨象,管仲心如刀绞,道:“鲁国天灾非比寻常,我等不可袖手旁观。我意散财买粮,拯救灾民。”
鲍叔牙应道:“善!我也有此意。只是我们钱财早已花尽,身边只有一车布帛,这布帛蒸不得粟,煮不得粥,如何是好?”
管仲答:“把布帛换成粮食,不就可以蒸粟煮粥了!”
“鲁国闹灾荒,国中之粮必已用尽,哪里会有粮食换我们的布?行不得,行不得!”鲍仲牙有些急,一听说管仲要拿布换粮,再白白散出去,登时心疼不已。
“鲁国无粮,难道齐国也无粮吗?掉转马头,再去临淄,如何行不得!”管仲面带不悦,字字掷地有声。
“你……你!管仲!就算把一车布帛全换了粮食,能救得了这一国灾民吗?”鲍仲牙火了,用手指指着管仲鼻子吼道。
“救不了一国灾民,救得了一村之人!逢灾援手,不负我心!”管仲也步步紧逼。
“不必如此。”鲍叔牙过来劝道,“二哥,管仲也是一番善举,此种惨剧我们不遇到也就罢了,但碰上了就一定要施以援手!管仲能在箭台救助我等,也必在这桐丘救助鲁人!——回临淄!换粮!”
“三弟!”鲍仲牙道,“你为何也如此说!救灾是国家之事,我等不过是商人!兄弟们餐风饮露,千里奔波,所为者何?——利耳!如将这布帛施舍出去,我们却落得一场空,如何甘心?”
“鲍氏求利亦求义!”鲍叔牙微微一怒,厉声道,“就这么定了!”
鲍叔牙说完,赶起马车就要走。鲍仲牙止住辔头,一个箭步,从车上呼一下就抱下来一捆布帛。他手法娴熟,这一抱不多不少,正好十匹。“要换也不能全换,留下一捆,作为我们一路吃食。”
“这又是干什么!”鲍叔牙说完,伸手要来抢夺。管仲急忙拽住,微微笑道:“常听家乡人言,鲍仲牙算小,鲍叔牙算大,今日可谓眼见为实!呵呵……留下一些也是对的。仲牙兄放心,这笔账算在我头上,来日管仲必以两车之利以报今日之德!鲍兄,救民如救火,我们还是快马赶往临淄要紧!”
鲍叔牙高声道:“走!”这时一直未作声的鲍季牙走过来道:“三哥与管兄带着几个人去临淄吧,我与二哥留在这里等候。”管仲应一声好。最后,鲍仲牙、鲍季牙和伙计们留在桐丘,管仲与鲍叔牙两人驱车向齐国奔去。
管鲍入得临淄城中,得召忽相助,迅速把车上布帛换成了粟米、稷米和一些干粮。两人又急忙再返回桐丘,顷刻间将车上粮食分散殆尽。当地饥民群起而拜,竟有一片喜极而泣之声此起彼伏。管鲍二人纷纷躬身还礼,劝解大家不必如此。须臾间,炊烟袅袅升起,粟稷之香随风飘荡,沁人心脾。有三个德高望重的老翁,个个鹤发童颜,满脸喜悦,捧着刚刚煮好的热粥来谢管鲍,却发现早已踪影全无。一老翁抬头望天,悠悠道:“愿苍天保佑这两个素不相识的年轻人!”
管鲍也是一片欢喜,快马快车赶路。离了鲁国,不数日又至宋境。这日进入亳城,天已正午,一行人饥渴难耐,加快脚步赶路,左右寻找吃喝。不多时,见前面不远处有一家食店,饭香早已飘溢得老远。一行人风一般赶去,管仲与鲍叔牙走在最后。
街上行人穿梭,各色人等,杂乱无章。不知谁家廊下墙根,有一人衣衫不整,手拿一埙,垂头呆坐,似是行乞,又似是卖艺,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管鲍走得急,并未在意。过了那人,身后陡然响起歌声,引得二人不由驻足,管仲侧耳听那人唱道:
缁衣之宜兮,敝,予又改为兮。适子之馆兮,还,予授子之粲兮。
缁衣之好兮,敝,予又改造兮。适子之馆兮,还,予授子之粲兮。
缁衣之蓆兮,敝,予又改作兮。适子之馆兮,还,予授子之粲兮……
歌声豪迈,隐隐却有凄凉之感。
此为《缁衣》歌,管仲甚是熟悉。当年游学宋国,偶遇同年萧大兴,两人一见如故,相见恨晚。萧大兴博学多能,曾教管仲唱《缁衣》歌,此为五年前旧事。
“莫不是遇到了萧大兴?”管仲心底一沉,回头望去,见唱歌者正是廊下那人,只是蓬头乱发,半掩面容,难以辨识,更何况自己心中的大兴萧郎当年意气风发,慷慨激昂,决计不是这等落魄模样,当下以为认错了人,于是回身又走。
管仲刚迈两步,那歌声急起高亢之音。管仲觉得那人似在以歌声呼唤自己,其中必有隐情。管仲又回身转头,来到那人面前,蹲下身来。鲍叔牙不知何故,也跟过来。
管仲凝望那人片刻,就眼眶湿润起来。十分奇怪!管仲忽然与那人屈膝对坐,行君子礼,又随声附和唱道:“缁衣之宜兮,敝,予又改为兮。适子之馆兮,还,予授子之粲兮……萧大兴,我是管仲!”管仲只唱了一句,但歌声婉转飘逸,极为悦耳。鲍叔牙旁立,没想到管仲如此精通音律,大感意外。又见管仲与那人像是故人相逢,更是惊诧不已。
那人见管仲报上自家姓名,终于抬起头来,双手轻捋乱发,两行浊泪就流下来,又饱含笑意道:“一身青衣,背负长弓,面如冠玉,目若深泓!坦荡荡如春风暖日,凛凛然若雪中孤松……五年前管仲如是,五年后管仲亦如是!我岂能不识你是管仲!只是管仲怕是难辨大兴!”
“萧大兴!”管仲抓住那人双手,心如刀绞,“当年萧郎潇洒少年,何其神采奕奕!如何今日竟然沦落成了这副模样?”
萧大兴苦笑道:“不说也罢。我本贫寒之家,早年丧父,两年前母亲又染重病,卧床不起,为尽孝道,我不得已卖尽家财,可惜依然换不回老母性命。今日之萧大兴,头上无茅草,身边无亲人,茕茕孑立,孤孤凄凄,不得已蓬头垢面,乞食街头。闲来吟唱《缁衣》,但愿可遇知音……”
“不要说了!”管仲打断他的话,又将鲍叔牙拉至一旁,悄悄说道,“愿鲍兄相助!萧大兴,宋之奇才,我之朋友!今见故人落魄至此,我心何安!我们车上的十匹齐帛足以使萧大兴枯木逢春,重振豪杰之风!愿鲍兄成全。”
“救人危难,义不容辞,区区布帛何足道哉!只是……”鲍叔牙面有难色,“仲牙,季牙……”
管仲望一眼前面,见鲍仲牙、鲍季牙领着鲍氏其他伙计以及车马一道停在那里等,旁边就是食店。桐丘一事后,仲牙、季牙与管仲心生嫌隙,常常是管鲍两人聚在一起,仲牙季牙两人聚在一起,不似先前那般亲热。管仲略一思索,道:“鲍兄,这样,大家早已饿了,你我在这里陪大兴,叫仲牙、季牙他们吃饭去。”
管仲言外有声,鲍叔牙一听,全明白了——是要支开仲牙、季牙,以便行事。鲍叔牙当下喊道:“二哥四弟,管仲遇到一个故友,我们在此相聚片刻。你们先去吃饭,不用等了!”
鲍季牙应一声好。鲍仲牙笑道:“管仲奇人也,召忽是故友,乞丐也是故友!呵呵……”说罢也不多想,留苌楚守车,领着其他人就往食店里钻。
过了片刻工夫,管仲大步来到车边,一把将十匹布帛抱起,可惜抱不全,有两匹落下。鲍叔牙过来帮忙。苌楚满是迷惑,正要张口询问,却见鲍叔牙瞪着自己,吐出重重两个字:“别问!”
管仲将布帛放在萧大兴跟前。贫人得宝,萧大兴一脸茫然!管仲道:“我们行商匆忙,仅有这些布帛。你且收下。富不可以生骄,穷不可以失志,蓬头日久,萧郎废矣!君以此十匹布帛为起步之资,足可以大兴!”
萧大兴五味杂陈,如在梦中,一时呆呆无语。“萧大兴莫非妇人!”管仲喝一声。萧大兴如梦方醒,抖擞精神,刹那间英气勃发,如同换了一个人。萧大兴对管仲和鲍叔牙各深行一揖,慨然道:“大恩不言谢!后会有期。”言罢抱起那十匹齐帛,雄赳赳,气昂昂,大步离去。二十多年后,萧大兴成为萧国开国之君,此为后话。
望着萧大兴的背影在人流中消失,管鲍长舒了一口气。然而一想到如何面对仲牙、季牙,两人同时犯难。管仲望着鲍叔牙的脸,微微一笑;鲍叔牙瞅着管仲的眼,也淡淡一笑。两人四目相对,忍不住又捧腹大笑,笑声越来越高,旁若无人。街上南来北往,行人如织,均投以异样的眼光。鲍叔牙乐道:“管仲呀,今天才发现你原来深通乐律之妙,来来来,再唱一个!”
“缁衣之宜兮,敝,予又改为兮。适子之馆兮,还,予授子之粲兮……”管仲引吭高歌。鲍叔牙也跟着胡乱唱着。两人踉踉跄跄,做酒后失态之状,互相搀扶着向马车走去。
食店里大家伙围坐席间,吃得正酣。见管鲍过来,有两个伙计起身相迎。却见鲍叔牙不慌不忙入席,唱似的说道:“那十匹布帛,我呀我,赠送朋友了哦!”当下将刚才事情和盘托出。
“管仲!”鲍仲牙情知鲍叔牙虽说是自己赠布,却必定是管仲作怪!当下火冒三丈,霍然起身,将手中粟米团砸在地上,用脚狠狠地踏了又踏,“你!你你……”气得说不出话来,末了冷冷道:“走了!”就拂袖而去。
鲍季牙也哭丧着脸,苦笑道:“走?往哪里走?有什么面目走?不走了,索性在这宋国住下吧。”说着,也随着仲牙去了。
管仲无语,只默默地行揖,目送两人离去。刚刚的火热气氛登时散去,伙计们人人感到一阵寒意。鲍叔牙见一时僵持不下,便不再辩解,依旧笑道:“好好,我们先住下,住下——”于是安排众人于亳城中一家客栈歇脚。鲍仲牙、鲍季牙两人单独居一室,将管鲍两人撇在一边不管。
夜幕低垂,家家灯火,整条街道显得异常安宁而祥和。管仲与鲍叔牙两人并肩而来,推开一扇门。里面鲍仲牙、鲍季牙兄弟半卧于蒲席上,正饮闷酒,见有人进来,也不抬头。席边放着一只酒缶,两只陶碗,一竹笾熟豆。
管仲呵呵呵直笑,在鲍仲牙身侧坐定。鲍叔牙也随之坐在鲍季牙身边,四人两两对坐。
管仲举缶斟酒。沉闷的屋里,酒声细如溪流,如泣如诉一般。管仲笑道:“仲牙兄、季牙兄莫要生气,都是管仲的错,管仲特来赔罪!来来来,满饮了这碗赔罪酒!”
鲍仲牙依旧低头,冷冷道:“自己没有酒,却拿别人家的酒孝敬别人!还说什么赔罪!管仲啊,你可真是一个慷慨大丈夫呀!”鲍仲牙借酒,讥讽管仲是在拿鲍家的钱财救助如鲁国灾民、宋国萧大兴等这些在他眼中一文不值、毫不相关的人。
这时,鲍季牙猛然抬头,眼中满是怒火,直逼管仲,声色俱厉道:“我等兄弟皆以为管先生乃大才,胸中无限敬仰。先生与我兄合伙行商,先生每每出得少,而分得多,季牙并无异议。过鲁国遇桐丘,先生以布换粮,救助饥民,季牙也不曾有过半句怨言。然而在这亳城,先生只顾自己慷慨,唯我独断,唯我专行,丝毫无视我等!我们一行数人连月来劳碌奔波,昼夜不歇,不过为赚得一些财帛,以讨生活!可惜我们的艰辛,被先生视如草芥,要扔就扔,要送就送!实乃太过!——世之大才,果如是乎?”
“季牙不可如此无礼!此中关节,我一一知晓。况且鲁有天灾之祸,宋有落难之友,岂能袖手旁观?管仲乃仁人君子……”言犹未尽,鲍叔牙的话被对面的鲍仲牙拦腰截断:“鲍叔牙!休要再讲什么救人危难!你我并非一国之君,不过区区市井贩夫而已!我们所求的不过蝇头小利,温饱其身!天灾多了,人祸多了,我们救得了吗?我们救得动吗?我们救得完吗?亏你还是商人!”鲍仲牙愤愤不已,口齿一张,便是熊熊烈火。
“商人如何?商人亦有仁心和道义!我鲍叔牙最瞧不起见利忘义之人!不想我的兄长竟会如此不堪!”鲍叔牙双目圆睁,又急又恨。
“鲍兄息怒,息怒——”管仲见顷刻间就要燃起火来,慌忙拦住鲍叔牙,又与鲍仲牙、鲍季牙赔笑道:“仲牙兄、季牙兄所言甚是!我等千里奔波,不过为一利耳!鲁宋两国之事,错在管仲一人!如今惹得鲍氏兄弟反目,小弟我于心何忍!也是一时情急,迫不得已,还望哥哥们见谅!”管仲一顿,又抖擞精神道:“兄长勿忧!我有一策,可以将此行所失之利再补赚回来,而且此利非彼利,可以点石成金,足以称得上百倍之利!”
一听说“百倍之利”,鲍仲牙、鲍季牙两人不由得眼中一亮。鲍季牙兴奋之余,又觉得管仲是在故弄玄虚,当下摇头道:“管仲只会说笑,世上哪有什么百倍之利!”
管仲郑重道:“非是说笑!管仲害得大家受苦,又岂敢说笑!——敢问季牙兄,此次齐国之行,我们损失多少?”
“当为一镒金。”未等鲍季牙张口,鲍仲牙抢先道。
管仲略一沉吟,转向鲍仲牙道:“管仲欲贩一物,可获百倍利,可得百镒金,不知仲牙兄以为可否?”
鲍仲牙顿时熄了火气,轻声问道:“什么货物如此神奇?愿闻其详。”
“据仲牙兄看来,当今天下,何物可得百倍之利?”
“没有!天下财货,鲍家无有不识,十倍已是巨利,绝无百倍之属!”鲍仲牙摇摇头,端起碗来轻轻饮一口。
“普天之下,无奇不有!”管仲起身,一边踱步,一边慨然道,“有可见之商,有不可见之商。可见之商为天下商家所共有,人人从之如流,所谓人众而利薄;譬如帛,譬如粟,譬如酒,譬如陶瓦器,譬如犀牛角,譬如桑梓木……此外,另有不可见之商,众人懵懂不识,唯我慧眼独具!抢先一步,人无我有,奇货可居,所谓人罕而利厚,譬如……”
“那是什么?”鲍仲牙、鲍季牙急不可待,一齐问道。
“黄吕!”管仲字字千钧,重重答道。
“不可!”鲍叔牙大惊道。原来西周时期,青铜器乃国之重器,为天子及诸侯贵族专有,民间不得享用。各国为了铸造源源不断的青铜器,都要预先购买一种叫作“黄吕”的东西。黄吕乃青铜矿石开采之后,于矿山就地加工提炼的一种半成品,因其颜色金黄,外形大多如同四四方方的石头,故名黄吕。但如此贵重之物,一直为国家掌控,西周立国以来便禁止在市井上流通。鲍叔牙接着道:“王制有曰:圭璧金璋不卖于市,命服命车不卖于市,兵戈戎器不卖于市,黄吕金器、宗庙之器不卖于市!我等行商岂能不遵王法!黄吕者,国家之宝,私贩者罪无可恕!”
管仲哈哈一笑,若无其事道:“鲍兄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此乃周初之制,至今日时势皆变。譬如这命服命车不卖于市,周初时自然如此,时至今日,命服命车由市人制作者可谓比比皆是!平王东迁以来,列国争雄,而市井争盛。各国商贸来往不绝,天下财货无所不通,这其中也包括黄吕。诸侯日渐强盛,各国贵族争用青铜器者也与日俱增,其中不乏私用黄吕者,僭越使用黄吕者。数年前,我在南方游学时,就曾经遇到私贩黄吕的楚国商人,大获重利!此正是不可见之商!想我郑国国威正盛,贵族有奢侈之风,所需黄吕者甚多——管仲粗算,倘若南下贩运一车黄吕,需要本金十镒黄金,返归国内则可收益黄金千镒!此非百倍之利乎?如此,可以弥补管仲之罪吗?”
一席话,说得鲍叔牙默默点头。鲍仲牙惊叫道:“哎呀,先生到底是大才!我等两代行商,如何不知道这世上真有百利之货!”
“季牙寡闻。敢问先生,何处才有黄吕?如何行走?”鲍季牙问道。
管仲道:“当今盛产黄吕之地不少,而最盛者莫过于江汉之间的随国。从郑国南下,取道汉水穿越楚国,折而向东,便是随国。”
鲍季牙略有担心:“好是好,只是随国之行,需要耗金十镒,近乎我鲍氏半个家当,不免让人忧心!”
“四弟好小家子气!”鲍仲牙笑道,“取十金而获千金,有何不可!此为管先生所谓不可见之商,我之不取,人将取矣!悔之晚矣!千金之数,于你我兄弟而言,当为数十年奔波所得!所以,我以为,此机断不可失!”
鲍叔牙也觉得此事可行,点头道:“好!那我们就随国一行!只是……”鲍叔牙忽然一笑,“只是可惜,齐国白跑一趟,足足折了一大镒金子!”
鲍仲牙情知鲍叔牙意在为管仲开脱,但如此巨利摆在眼前,也就不以为然了,当下望了望管仲,哈哈大笑道:“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何惜之有!来来来,我们为这随国的黄吕,干他一碗!”四人于是对饮。看着鲍仲牙、鲍季牙面露笑颜,管仲心中的石头方才落地。
四人尽欢。鲍仲牙又要了一缶酒,执意要管仲多饮,管仲也不推却,开怀海量一番。时至深夜,几人共醉,便不分你我,胡乱倾倒,共卧一榻,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