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下忘言对紫笋
“香中别有韵,清极不知寒。”能以此论茶者,唯有顾渚紫笋可当之。
湖州是个神奇的茶都,陆羽曾在此地著述《茶经》。造就茶圣的江南清丽地,生长的茶也是瑰丽多彩的。德清有黄芽,安吉有白茶,长兴产紫笋,遍地皆绿茶。在上述茶中,顾渚山的野生紫笋茶,无疑是最夺目的。它成就了陆羽,催生了《茶经》,推动了世界上第一家茶厂——大唐贡茶院的诞生。湖州是我问茶的必宿之地,难怪世人常说:“人生只合住湖州。”
顾渚紫笋,作为中国历史上延续时间最长的皇家贡茶,其清香冷韵、幽微淡远,在漫长的876年间,不知迷倒了多少王公贵族和文人雅士。唐代天宝年间,24岁的陆羽,雄姿英发,穿行在顾渚山的茫茫烟霭、苍松翠竹中。功夫不负有心人,在阳崖阴岭、陡山烂石间,他认识了顾渚山的野生紫笋。一睹过紫笋的芳馨,便令陆羽兴奋不已,他在与皎然、朱放论茶时,断然承认顾渚茶为第一。不久之后,陆羽便把两片蒸青的紫笋茶饼,寄给了当朝的宰相杨绾,并写下了情真意切的《与杨祭酒书》,并在信里说:“顾渚山中紫笋茶两片,此物但恨帝未尝,实所叹息,一片上太夫人,一片充昆弟同啜。”
浙江长兴顾渚山
当朝皇帝品尝不到紫笋,是机缘未到,但陆羽引以为恨。他仍如苦行僧般,独自啸行于顾渚山的松风幽径间,不与非同道者相处。他在《陆文学自传》中回忆道:“往往独行野中,诵佛经,吟古诗,杖击林木,手弄流水,夷犹徘徊,自曙达暮,至日黑兴尽,号泣而归。”但机会总是垂青于有准备的人的,恰巧,常州太守李栖筠,在一山之隔的阳羡督造贡茶,正在为完不成的贡额而愁闷不已。当一山僧,把山茗赠送给李栖筠时,他便立即赶到山中,找到脚踏藤鞋、一袭布衣的陆羽,请陆羽协助品鉴此茶。当陆羽确认,这就是顾渚山的野生紫笋茶时,便说:“此茶甘芳辛辣,冠于他境,可荐于上。”从此,紫笋茶与阳羡茶同贡,“始进万两”,以后贡茶的范围,开始从阳羡,逐渐扩大至长兴顾渚山一带。曾与陆羽一样落寞的顾渚紫笋茶,便一跃成为芬芳千年的顶尖贡茶。湖州刺史张文规,用诗记下了紫笋茶到达宫廷时的盛景:“牡丹花笑金钿动,传奏湖州紫笋来。”
唐代,是一个人才济济的大时代。陆羽在亲身聆听过颜真卿与怀素两位巨人的书法之论后,写过一篇散文《僧怀素传》。怀素曾写过一个手札,后人称为《苦笋帖》,其内容为:“苦笋及茗异常佳。”怀素称赞的异常佳的“茗”,即是大名鼎鼎的紫笋茶。紫笋茶,不仅成就了茶圣陆羽,也成就了茶神裴汶。顾渚山的神奇与伟大,在于其西面的洞山里,还隐居着茶仙卢仝。茶圣、茶神和茶仙,不约而同,因茶而流连忘返于顾渚山,顾渚山又是何等的幸运和辉煌!无论从哪个层面上讲,顾渚山不仅是茶中第一,也无愧是中国茶文化的源头活水。
茶神裴汶,在任湖州刺史期间,深入顾渚山里修贡,一盏盏清冽的紫笋茶,触动了裴汶的哲思,他写下了著名的《茶述》。在其著作里,他首次把顾渚茶排在了蒙山茶之前。他写道:“其性精清,其用涤烦,其功致和。”尤其是其中的“参百品而不混,越众饮而独高”。他把茶的清饮理论以及茶道思想,提高到了一个全新的更高层面。裴汶的思想,深刻影响了宋徽宗赵佶及其在《大观茶论》中对茶的立意。赵佶提出的“祛襟涤滞,致清导和;中澹闲洁,韵高致静”,就是对裴汶茶道思想的发展与深化。顾渚紫笋和陆羽的缘分最厚,说不清是紫笋成就了陆羽,还是陆羽显闻了紫笋?遗世而独立的陆羽,布衣芒鞋,踏破了顾渚山的岭头云霞,他对野生茶较多的方坞岕、斫射岕、葛岭坞、悬臼岕等地,曾做过详尽调查和分析。
顾渚紫笋茶
当初,陆羽在山中问茶的情景,我们从皇甫曾《送陆鸿渐山人采茶回》的诗中,还能还原出一些片段。其诗云:“千峰待逋客,香茗复丛生。采摘知深处,烟霞羡独行。幽期山寺远,野饭石泉清。寂寂燃灯夜,相思一磬声。”烟霞中的陆羽,筑巢山中,踽踽独行,他把发现紫笋的喜悦,以及总结概括出的佳茗特征,一一记录下来,写进了不朽的《茶经》里。他在《茶经》里总结道:“上者生烂石”,“野者上,园者次。阳崖阴林,紫者上,绿者次;笋者上,芽者次;叶卷上,叶舒次。”如果我们对紫笋茶足够熟悉,就会明白,陆羽是把生于烂石沃土之上的野生紫笋,作为好茶的典型,依此系统阐述了好茶应当具备的共性和特点。文中的顾渚紫笋,应该是顾渚山的“笋者紫”。也就是说,真正的野生紫笋茶,在刚刚萌芽时,它的芽头是呈笋状的,形似雨后破土而出的春笋。其紫色,不是指叶片,而是专指呈笋状的单芽。这一点,类似于安溪的红心铁观音,永春的红芽佛手等。茶笋的“紫者上”,一并诠释了上述三个优秀茶种所具有的共性。茶树只要在初萌时的芽笋,是呈淡紫色的,那它基本就是诸多茶种里的佼佼者。
叶卷者上的真实写照
顾渚紫笋的“笋者紫”
为了明察野生紫笋的生长状态,每年的清明前后,我都会问茶顾渚山中,去桑坞岕、四坞岕等地,去仔细观察紫笋茶的萌芽和生长状态。经过长期的观察发现:紫笋茶的“紫”,是笋状的芽头上,泛出的一种淡淡的紫韵。这种微红近紫的神韵,仅见于杂生在竹林与灌木丛中的野生品种,及其新发出的笋状芽头上。其后生长出的叶片,是没有紫色出现的。从这点可以看出,紫笋的“笋芽紫”,是其品种特征,不是因紫外线过强或温度过高,导致茶树的花青素合成过多而呈现出的叶片紫。宋代《蔡宽夫诗话》有记:“湖州紫笋茶出顾渚,在常、湖二郡之间,以其萌茁紫而似笋也。”蔡宽夫的记载,与我的考证基本一致。所谓紫笋,是指茶茁壮萌发时“笋芽”的紫。
从绿茶的制作工艺中,我们知道,如果选用花青素过高的紫色茶青来制作绿茶,则会茶汤发暗,滋味苦涩,叶底靛青,会严重降低绿茶的品质。因此,在通常的绿茶茶园管理中,若发现有变异的芽叶呈紫色的茶树品种,一般都会被茶农挖掉。如果茶青里,不慎混杂了花青素含量较高的紫色叶片,都要被严格地挑剔出来。在历代贡茶的采摘要求及各类地方名茶的采摘标准中,都有严格的“九不采”明文规定,其中就有“紫色芽头不采,空心芽不采”,等等。
另外,只有在“阳崖阴林”这样绝佳的山场环境里,在空气湿度足够的条件下,茶树才能嫩叶背卷。在竹篁萧森,霉苔蚀地,如此幽湿的氛围里,茶树的根部,才能合成大量的鲜香物质氨基酸,保持着芽梢的柔嫩度。也只有在“纵使晴明无雨色,入云深处亦沾衣”的顾渚山中,孕育萌生的茶,才会“令人六腑皆芬芳”。湖州刺史张文规,总结过顾渚山宜茶的山场条件,他说:“大涧中流,乱石飞滚,茶生其间,尤为绝品。”此言不虚呀!
诗僧皎然,在中国茶史上,是第一个以诗记述紫笋茶的。他写道:
上者生烂石,竹林霉苔地
“紫笋青芽谁得识,日暮采之长太息。”紫笋茶启迪影响了陆羽,丰富了《茶经》的著述。陆羽一生穷愁困厄,之所以能在良好的环境里,闭门著书,颜真卿与皎然的无私帮助,自然是功不可没的。颜真卿在湖州的青塘门外,苕溪之畔,为陆羽修建了僻静的住所,为他创造了名僧高士、谈言永日的隐居条件。皎然安顿陆羽住在杼山的妙喜寺,亦师亦友,无私地培养、帮助着陆羽,为陆羽32岁之前著完《茶经》,可谓倾力相助、呕心沥血。甚至可以说,没有皎然,就不会有陆羽《茶经》的问世。
陆羽的茶道思想,及茶道美学的形成,无不深刻地受到了皎然的影响。诗僧皎然,比陆羽年长29岁,是他最早提出了“茶道”一词。他在顾渚山,拥有自己的茶园,其茶学造诣和对紫笋茶的熟悉程度,一点也不会逊于陆羽。一代宗师皎然爱茶,推崇饮茶,泽被后世,影响深远。曾有诗云:“我有云泉邻渚山,山中茶事颇相关。”
青翠芳馨,嗅之醉人,啜之赏心的紫笋茶,经陆羽推荐,名震天下。顾渚紫笋,贵为贡茶后,开始与阳羡茶“分山析造,首有客额”,单独向皇帝作贡,并在顾渚山的东南麓,建立了规模宏大的大唐贡茶院,开掘金沙泉的泉水,蒸青加工紫笋贡茶饼。此后的顾渚山人,“棚上汲红泉,焙前蒸紫蕨。”“相向掩柴扉,清香满山月。”
据史载,为了高标准地做好紫笋贡茶,仅在唐代,被逼进入顾渚山修贡的刺史,竟然高达40余位,其规格之高,是中国茶史上从未有过的。紫笋茶,在给顾渚山带来极高声誉的同时,由于贡茶的逼催,也害苦了生于斯、长于斯的顾渚山人。清幽的顾渚山,迤逦曲折,溪游林深,植被茂密,气候偏冷,清明之前的茶树,发芽率偏低。但是,如果在清明节前,完不成贡茶的采摘任务,对茶农而言,其命运几乎是灾难性的。
同样是湖州刺史的袁高,亲眼目睹过茶农的灾难苦役之后,给皇帝呈献了一首《茶山诗》,他忧愤地写道:“一夫旦当役,尽室皆同臻。扪葛上欹壁,蓬头入荒榛。终朝不盈掬,手足皆鳞皴。悲嗟遍空山,草木为不春。阴岭芽未吐,使者牒已频。”袁高的《茶山诗》,影响了后来官员催贡的态度,皇帝也恩准了紫笋茶可以延缓三五日到京的期限。但“凌烟触露不停探,官家赤印连帖催”的境况,并没有太大的改观,茶农的命运,依然是茶灾深重。
到了宋代,地球遭遇了第二个寒冷期,本来就发芽晚的紫笋茶,实在无法于清明前交出新茶。后来随着皇朝政权的更迭,政治、经济中心逐渐向河南与浙江的转移,贡茶的制作中心,也开始逐渐转向更加温暖的武夷山区,岩骨花香的建茶,开始粉墨登场。当贡茶的重心,转移到建瓯的凤山之后,紫笋茶仍有少量上贡,惹得苏轼“未去先遇馋涎垂”,“千金买断顾渚春”。好茶的诗人陆游,也是“不减红囊顾渚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