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途同归说茶陈
《诗经·邶风·谷风》中有:“谁谓荼苦,其甘如荠。”个人以为,把“荼”译为苦菜,很是不妥。此处的“荼”,应是指茶。在我们的认知中,苦菜吃起来特苦,不会有回甘,更不会有如食春天荠菜的清甜。在植物界中,能够啜苦咽甘的,唯有茶。这是世人喜欢、欣悦茶的主要原因。茶,能够给予在困苦奋斗中的生命一个很重要的启示,就是苦尽,甘一定会如约而来,故茶的韵味,最契合人的内心期盼和需求。元代王祯的《农书》,也证实了这种解释的正确性。他说:“六经中无茶字,盖荼即茶也。诗云:谁谓荼苦,其甘如荠,以其苦而味甘也。”在中国茶的发展史上,荼与茶这两个字,一直是可以相互替代、并用的。“茶”字,也并非是在唐代以降、由“荼”字简化而来的。在浙江湖州博物馆展出的东汉青瓷贮茶瓮上,刻有的清晰的隶书“茶”字,就是有力的佐证。
湖州市博物馆的东汉青瓷贮茶瓮,在器肩上部刻有一隶书的“茶”字
在我们的生活中,常常会提到品茗与喝茶这两个词,但对“茗”和“茶”,很少能有人分得清楚。品茶与喝茶,我们经常会挂在嘴边,但是“喝茗”,几乎是语意不通的。细究起来,“茶”与“茗”这两个字之间,其差别确实是挺大的。
关于“茗”和“茶”的区别,晋代郭璞《尔雅》记载:“树小似栀子,冬生叶,可煮羹饮,今呼早取为茶,晚取为茗,或一曰荈,蜀人名之苦茶。”古时喝茶,茶叶煮作羹饮,就像我们今天煮的菜粥。按照郭璞的记载,“冬生叶”,是指冬天生长出的叶片,或冬芽春采。经霜的茶叶,或在低温下长成的叶片,滋味比较甘甜,采得也会比春茶更早,今人称之为“茶”。从我们今天的喝茶实践可知,老叶片比娇嫩的芽茶更适合煮饮,是因为其所含的咖啡碱较少,糖类较多。茶,还有一个名字叫做“荈”,蜀人又称苦茶。春来草木萌发,茶树新发的叶芽,比冬生叶晚采,所以叫做“茗”。对于较嫩的芽叶,其咖啡碱的含量高于老叶,故蜀人称之为“苦茶”。“苦茶”为茗的解读,是较为恰当的。东汉许慎《说文》记载:“茗,荼芽也。”中国较早的园艺著作《魏王花木志》也说:“其老叶谓之茅,(嫩)叶谓之茗。”
我们当下的喝茶方式,对于细嫩的茶叶,基本是选择冲泡着喝。如果是粗放地煮着喝,既破坏了茶内的营养物质,茶汤又会苦涩得难以下咽。因此,只有较粗老的茶叶,还有茶梗、黄片,或陈化到位的老茶,茶多酚和咖啡碱的含量相对较低,才会选择去煮着喝。而煮出的茶汤,芳香盈室,味厚且甜。唐代以前的古人煮茶,可能顺应的是一种相对简陋的生活习惯,抑或关注的是茶的甘甜滋味或是药效。因此,那个时代采摘的茶青,应该是经霜后较为成熟的叶片。陆羽《茶经》中收录的《广雅》有记:“荆巴间,采叶作饼,叶老者,饼成以米膏出之。”《广雅》的记载,也基本证实了这个推断。现代科研也证明:不同嫩度的茶叶,以粗老茶的降糖作用最好;不同季节的茶叶,又以秋茶的降糖疗效最强。
茶之为饮,发乎神农氏,闻于鲁周公。上古的神农,踏遍三山五岳,依靠自己神力无边的水晶肚子,遍尝百草。每当他的水晶肚子变色,他就知道中毒了,马上去咀嚼茶的鲜叶,吞服解毒。这就是路人皆知的“神农氏尝百草,日遇七十二毒,得荼而解”。
相传有一天,他试吃了开着黄色小花的断肠草,瞬间肠断身亡。我们无法去考证,神农是在中毒之后找不到茶树,还是他夸大了茶的药效,在关键时刻,反而害了卿卿性命,其代价无疑是巨大的。这个故事告诉我们,对于任何事物,包括茶的药效,不能随意夸大,需要建立清醒的认知与判断。
茶的利用,从古时生嚼鲜叶,到秦汉煮作羹饮,茶一直处于粗放朴素的食用、调味和药用时代。“自从陆羽生人间,人间相学事春茶。”唐代以降,随着蒸青制茶法的发明,茶青的采摘,才开始专注于较嫩的芽茶,其饮茶方式,相对明确地进入了茗饮时代。
我查阅了大量的中医文献,对茶的药理功效论述较为客观、确切的,要数李时珍的《本草纲目》。其中记载:“茶苦而寒,阴中之阴,沉也,降也,最能降火。火为百病,火降则上清矣。然火有五,火有虚实。若少壮胃健之人,心肺脾胃之火多盛,故与茶相宜。温饮,则火因寒气而下降。热饮,则茶借火气而升散。又兼解酒食之毒,使人神思爽,不昏不睡,此茶之功也。若虚寒及血弱之人,饮之既久,则脾胃恶寒,元气暗损,土不制水,精血潜虚;成痰饮,成痞胀,成痿痹,成黄瘦,成呕逆,成洞泻,成腹痛,成疝瘕,种种内伤,此茶之害也。民生日用,蹈其弊者,往往皆是,而妇妪受害更多,习俗移人,自不觉尔。况真茶既少,杂茶更多,其为患也,又可胜言哉?人有嗜茶成癖者,时时咀啜不止,久而伤营伤精,血不华色,黄瘁痿弱,抱病不悔,尤可叹惋。”
李时珍非常清醒、理性地提出了,饮茶要与体质相宜的观念,否则会元气暗损,戕害身体。茶要温饮或热饮,方可有助药效。茶的苦寒之性,主要是由茶树中的次生代谢物质咖啡碱决定的。只要茶叶中含有一定量的咖啡碱,茶的寒性,就不会因加工而发生本质性的改变。从来就不可能存在热性的茶。
我们有时,会遇到喝茶上火的假象,那是因为绿茶、乌龙茶或红茶等,在加工过程中残留的火气,还没有完全退掉所致。所以古人饮茶,有“火气未除莫接唇”的告诫。李时珍客观论述了茶的苦寒之性,及其为患种种。饮茶不慎,不能科学地根据自己的体质,滥饮、过饮不适合自己的茶,最终会如茶圣陆羽所讲: “采不时,造不精,杂以卉莽,饮之成疾。”纵观当下,为茶所累的人,不可胜数,可悲的是,又不能自知。苏轼曾说:“除烦去腻,世故不可无茶,然暗中损人不少。”李时珍晚年,也在《本草纲目》里回忆说:“时珍早年气盛,每饮新茗必至数碗,清汗发而肌骨清,颇觉痛快。中年胃气稍损,饮之即觉为害,不痞闷呕恶,即腹冷洞泄。故备述诸说,已警同好焉。”故《茶疏》也讲:“茶宜常饮,不宜多饮。”古人所强调的健康饮茶理念,需要引起我们的重视和深思。
茶的苦寒之性,随着茶多酚的氧化、茶的杀青、焙火、干燥、茶的陈化等,会有所减轻或降低。因此,从绿茶、白茶、黄茶、青茶、红茶到陈化的老茶,随着发酵程度的提高和深刻氧化,茶对胃肠的刺激皆会有所减轻。随着茶中可溶性糖的增加,茶的苦涩滋味可能会表现得不太明显,茶的寒性也会趋于弱化。即使是历经岁月剥蚀、陈化到位后的老茶,虽然只余一些木质香或些许糖类,但是,老茶的清凉特征,依然会明显存在,本性难移。从严格意义上讲,其茶性也不会蜕变为温性。就像冬天里的暖阳,虽然感觉着温暖,暖如三春,但它本质上还不是春天,仍属于阴中之阳。习惯上,我们认为红茶、发酵茶及一些老茶等的“性温”,只是在表达这类茶的“温而不寒”,是在表达它们不会对人体产生明显的刺激而已。在传统上和中医的语境里,温即是不热,凉即是不寒。
无论是六大茶类中的哪一种茶,陈化到最后,皆会殊途同归,劫灰飞尽古今平。当茶的品种香、地域香或是工艺香等,随着岁月的砥砺,完全泯灭或消失掉以后,任何茶类,都会呈现出相同的木质陈化腐熟的味道,略有差别的可能是,中大叶种茶青的内含物质丰富,耐得住时间的陈化,茶多酚及其氧化物、咖啡碱、糖类等,可能会多存留一点而已。这也是习惯中,常常选择中、大叶种作为优质黑茶原料的重要原因。
对于老茶的药理作用,我始终认为,商家有刻意夸大的嫌疑。茶的保健与药理作用,主要体现在茶多酚、咖啡碱以及氨基酸的含量上。中医典籍记载的茶能“疗百病皆瘥”,在那个时代,指的是没有经过氧化的绿茶类,这是没有任何争议的事实。没有任何证据表明,茶多酚含量较低的陈茶或老茶,会比新茶具备更好的药效和保健作用。我们喜欢老茶的香气低沉内敛,气息温和清凉,茶汤入口顺滑,软糯醇和,不苦不涩,体感通泰,以及入腹的温暖感,等等,但上述这些特征,不见得就是茶气充足的体现,也没有证据表明,老茶的茶气一定会强于新茶。在传统医学的常识中,只要谈及气,一定会涉及气与血的关系,气为血帅,气行则血行,气血构成阴阳的两个方面。我们认为老茶温和、体感明显,首先是因为老茶经过陈化、降解后,其寒性和刺激性有所降低了。其次,是茶中可溶于水的糖类等小分子物质相对较多,待饮入体内之后,茶汤的渗透压较高,容易快速通过扩散作用,渗入到体液系统,随之把茶汤中的热量,迅速地带入循环系统所致。这个简单的道理,与喝热姜汤、小米粥时产生的温暖体感,并无二异。
如果仍然机械、固执地认为,体感的存在就是老茶所致,那么,可以把茶汤冷却之后再饮用,其感觉与结果,自然就会一清二楚。至于喝茶产生的打嗝现象,与茶气更是毫不相干。喝茶打嗝产生的常见原因,即是在啜茶的过程中,不可避免地会把空气也一并吞咽至胃中。当胃内的气体,积蓄到一定的程度时,便很容易刺激到膈肌,人体自然就会打嗝。茶汤过热、过冷、过浓的刺激,都会引起膈肌痉挛而产生打嗝现象。另外,茶叶具有很强的通气利水、消食去腻的功效,喝茶后打嗝、放屁、肠胃蠕动增加,都是正常的生理现象。胃主肃降,以降为顺,嗝逆本是脾胃病态,如果经常打嗝严重,说明自身的胃肠功能不佳,需要及时去看医生。如果这些也被市场刻意解读为是“茶气”,那不过是消化道的浊气而已。
茶的归经与五行之间的关系,在中医理论中,出现得比较晚。《雷公炮制药性解》认为: “茶入心、肝、脾、肺、肾经”,能够调节五脏的生理活动。于是,故弄玄虚的江湖人士,便把六大茶类或茶的外观颜色,与五行之间胡乱联系起来,这是极端错误和肤浅的。例如:许多人乱讲,白茶色白,按五行应该入肺经。岂不知白茶只是毫白,其芽叶都是暗绿、灰绿或灰褐的。而所谓的白茶类,只是工艺上的大概分类,只是加工方式的不同而已,茶类之间并没有多少本质的不同与变化。白茶的茶汤,也不是白色的,多呈杏黄、橙黄色等。另外,还有比白茶类更白的安吉白茶、白鸡冠等,却分别属于绿茶和乌龙茶类。因此,不能刻意地把中医认为的哲学上的“白”,与五脏、五行随意挂钩。
如果借助金、木、水、火、土的五行生克,来分析茶的属性和转化关系,会有助于深化对茶的理解。如果把“茶”字拆开,即是人在草木中。新茶属木,在春天具有生发性,木性寒。脾胃属土,土性温。不发酵或发酵轻的茶,像绿茶、白茶、轻发酵的乌龙茶或生普等,茶性苦寒。由于木能克土,因此,这类不发酵或发酵轻的茶,如果饮用过多、过浓,必然会伤及胃肠。发酵重或焙火适度的茶,像武夷岩茶、红茶或熟普等,茶性醇和,游离的咖啡碱存量相对较低,对胃肠的刺激自然较轻。茶的寒性与刺激性的同时存在,决定了茶不可能具备养胃的疗效,无法避免对胃肠存在着的或轻或重的刺激与影响,这就是不宜喝浓茶的根本所在。茶的杀菌、解毒作用,可能会对某些消化系统炎症,起到一定的辅助治疗作用,但这与养胃,是两个根本不同的概念。
武夷山白鸡冠名丛的春梢
一切色相,皆归尘土,何况是茶?有了年份的老茶,一般都经历过渥堆、发酵、焙火等环节,又历经了岁月的自然陈化,木性腐熟而具有了土性,土性味甘性温,从而具备了不寒而润、清凉宜人的保健功效。
等级较高的春茶,茶中的内含物质丰富且五味调和,茶氨酸的含量相对较高,入口回甘快、生津足、回味深。甘者补而苦则泻。茶的寒凉之性,即是其具备清热解毒作用的药理基础之一。可见,好茶是功兼补泻的良药,故诗仙李白赞扬茶“能还童振枯、扶人寿也”。而品质较差的茶,内质不协调,存在着偏性,滋味苦涩,降泻作用明显,故身体虚弱的老人、儿童和胃肠不佳者慎饮。故自古有“细茶宜人,粗茶损人”的告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