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祖阿那之外
——雅各布·梅西科莫,1913年
考古学对面料有极大的偏见。但实话说,这是由于缺乏远见,而非有意忽略。面料极易腐烂,几年甚至几个月后就会消失殆尽,只有极少数会留下痕迹,被千年后的探寻者发现。以男性为主的考古学家将过去的时代命名为“青铜时代”“铁器时代”等,而非“陶器时代”或“亚麻时代”。这种命名方式将金属物品视为这些时代最主要的特征,因为金属是留存时间最长、最易被发现的。使用更易腐朽的材料(如木材和织物)的技术很可能在当时人们的日常生活中更为关键,但这些物品的遗迹绝大多数都被泥土分解了。
当然,也有例外。除了祖祖阿那山洞里的纤维,的确还有一些遗迹保存下来。这通常要感谢异常的天气:冰冷、潮湿、少氧的环境,或是极度干燥的环境。比如埃及的环境就很适合保存各类易腐坏的物品,因此我们关于古埃及织物的信息远远多于其他地区的。随着考古学的学科领域进一步发展、扩大,学者们开始寻找关于精致而复杂的织物的更多遗迹,并且确实有所收获,这些织物产生时间之早超出所有人的预期,它们的精美程度和复杂程度展现了关于我们祖先不同寻常的图景:他们绝不只是人们通常想象的那类挥着棒子、头脑简单的暴徒。[1]留存下来的物品中最常见的是人们用来制造织物的工具,考古学家和人类学家们正是基于这些发现,推测存在更大规模的织物生产。大量的纺轮在很多地点被发现,纺轮是由石头或陶土做成的加重物,中间有一个洞。纺锤一端插进洞里,然后固定在上面,这样就使得拉长并捻紧纤维的过程变得更加容易,并且在纺线的过程中维持同样的捻力。此外,纺轮虽然构造简单,却能揭示它们用以加工的纤维种类,以及预期的成品质量。较重的纺轮较为适合加工结实的原材料,如亚麻这类长纤维,以生产更粗的线;如果要用棉花这类短纤维制造更精细的线,则要使用更小、更轻的纺轮。一个有经验的纺纱工能用简单的纺锤和纺轮纺出最高质量的线。印度的手工纺纱工用仅一磅重的棉花就能纺出200多英里蛛丝一般精细的线,我们的现代机械都没有如此灵巧。[2]
织布机也留下了一些遗迹。这些机器将松散的线拉紧,用于制造大面积的织物。编织有两个最基本的要素:经纱和纬纱,即,一组线(纬纱)要交织到另一组固定的线(经纱)之中。织布机的作用,就是把经纱固定好,让人的双手只需完成编织纬纱的工作。[顺带一提,编织(weave)和纬纱(weft)的词源是相同的。]如同纺锤和纺轮,织布机也有各种形态,但人们认为多数织布机由木头制成,因此不易留存。但我们知道这些织布机的存在:在上埃及的巴达里地区一座公元前4世纪初的女性的墓中,人们发现了一只盘子,上面记录了地织机(用钉在地里的桩子固定的织布机)的形态。[3]
另一种织布机叫重锤式织布机。这种织布机由一个高大的垂直框架构成,顶端有一根水平的横木,经纱从上面悬挂下来,下面绑着小型的重物,将线拉直。人们认为这种织布机被使用于新石器时代和青铜时代的欧洲全境和小亚细亚地区。人们推测,其中一架出现于今俄罗斯境内的鬼门洞,这是距东海30公里的一个山洞,大约6000年前曾有人居住。当这一遗址在1970年代被发掘时,人们发现在山洞正中间曾搭建过一个木质结构的物品。这个山洞是个名副其实的新石器时代宝库,里面有贝壳、骨头(人和动物的)和陶瓷碎片。人们还在洞中发现了碳化的织物,不过没有发现纺轮,因此研究者们推测这里的线是居民费尽力气用手捻出来的,然后利用重锤式织布机进行编织。更具体的遗迹被发现于特洛伊古城的一间房屋,房屋建于青铜时代早期。房屋被一场迅疾的大火吞噬,因此重物的位置排列出一条完美的直线。散落在织布机周围的是大约200颗金光闪闪的珠子,在火灾爆发前,人们应该正在有条不紊地将这些珠子织进布里。[4]
一些更小的物品也讲述着织物生产的故事。穿眼的缝针常由骨头制成,它们的遗址从西欧一直延伸到西伯利亚和中国北部。它们不一定是用来做衣服的,更别说是做织物面料的衣服了。(比如,它们可以用于缝制帐篷、渔网等。)但是,被发现的针确实与寒冷的地区和时代有关联,这些地区和时代更需要合身、保暖的衣服。最早的针发现于俄罗斯,历史有35000年之久。此外,人们还发现了小小的穿孔圆形石头片或骨头,这些东西可能曾被用作扣子。这个理论有一有力佐证:在法国旧石器时代遗址蒙塔斯特吕克的一个墓穴里,一具遗体前面从胸到大腿中部排列着一排精致的圆片。[5]
关于制作面料使用的线在历史上究竟可追溯到多久之前,人们于1875年发现了第一条线索。一组后来被称为“七兄弟”的俄罗斯贵族官员,当时驻扎在克里米亚一处古代土丘的附近。他们在那一带挖掘着,希望找到财宝。多数在土地上乱刨乱挖希望一夜暴富的人都一无所获,但他们真的走运了。“七兄弟”发现的史前古墓里存有金子、大理石雕塑,最令人震惊的还是已在干燥空气中风化的精美的古代织物。这些古墓是古希腊城邦潘提卡帕翁的一部分,潘提卡帕翁建于公元前6世纪,后被一场地震重创。显然,城邦里有着技巧高超的编织工。官员们发现了一件了不起的织物,它盖在一口石棺上面,织物上面有十几幅画面——神话的、动物的、几何的……这件织物带有花边,由浅黄、红、黑三色组成。这件作品所在的墓穴在公元前4世纪就已被填埋并封住了,但是这块布被精细地修补过,因此其历史可能还要更悠久。在其他墓穴里,人们还发现了用多种风格和色彩制成的织物,上面画着鸟、牡鹿和骑马的人。[6]
接下来,更多早期的面料被发现。在发现祖祖阿那之前,最早的面料遗迹可追溯到28000年前。(这至今仍是已知第二早的织物,与最早的隔了4000年,从此可看出这方面的记录是多么不连贯。)这一发现如幽灵一般,并没有现出真身。在捷克共和国下维斯特尼采的一处遗址内,人们发现的不是面料,而是一些纤维在黏土中留下的痕迹,其中既有烧制前也有烧制后的黏土。然而,这些痕迹已经足够证明此地的编织者同样拥有熟练的技巧。黏土中的痕迹显示,这里既有捻出来的两股线,也有三股线编成的绳子,还有大量经编织而成的面料。发现还在继续。19世纪中期,一些新石器时代的带有流苏边的锦缎碎片在瑞士被发现,这些锦缎属于公元前3000年前的湖边居民,这个古代村落还有处于各个制作阶段的亚麻,从亚麻籽到未加工的麻茎。在1920年代,两位当时颇为罕见的女性考古学家——格特鲁德·卡顿—汤普森和埃莉诺·加德纳,对埃及的法尤姆进行了最早的勘察,成果包括一块粗亚麻布、一小口炖锅和一条鱼骨。[7]
1940年9月12日,一条叫罗伯特的小狗和它的人类同伴——四个法国小孩——发现一棵被暴风雨吹倒的树,树根下面是一个洞穴。这就是拉斯科洞窟,洞窟的墙壁上画满了奔跑的牛、马、野牛和牡鹿。这一切可追溯至公元前15000年。这些画很出名,它们概括地展示了我们先祖对世界的了解。然而,这并非拉斯科洞窟居民从事的唯一一样创造性工作。1953年的一个夜晚,法国史前史学家阿贝·格罗里从拉斯科洞窟地上随意捡起一块他认为是碎石的东西。事实证明,这块碎石是一块凝固的黏土加方解石。令他意外的是,这块碎石在他的手上像法贝热彩蛋一样裂开了,里面是一条形状完好的旧石器时代绳索的印记。之后,留下这条印记的绳索的一段被发现,约30厘米长。这绳索是用两股植物纤维的线,以整齐的S捻捻成的。[8]
有趣的是,2013年法国东南部的一项发现引发了一种假设:智人可能不是唯一会制造线的物种。一段极短的捻过的纤维——只有0.7毫米长——在90000年前的尼安德特人遗址被发现,这远在智人来到欧洲之前。[9]
今土耳其境内的加泰土丘是联合国世界文化遗产,这里在公元前7400年至前6200年曾是繁荣的新石器时代人类的居住地。在这一时期,人们的生活方式从狩猎、采集转变为定居,并且有证据表明,这里的人们对自己的新家颇为得意。此地的房屋呈长方形,由泥砖建成,屋里有灶台,也有床体,墙壁则用赭石和朱砂涂成了深红色和鲜橙色,但人们不是从墙上的门进屋,而是从屋顶上的窗口进入。在众多令人目不暇接的考古资源面前,1961年的一次挖掘还在一间民居的角落里发现了一个昏暗的浅坑,坑里是已炭化的人体和面料的遗迹,时间可追溯至公元前6世纪之初。
如何挖掘是一个难题。“气候问题使得恢复织物的工作十分棘手。”在现场工作的考古学家汉斯·海尔拜克抱怨道,“如果想要展现这一葬坑的全貌,织物表面在炎热的天气里就会迅速风化,那么这块遗迹就会变成粉末,被风吹走。”他采取的小心措施得到了回报。散落着的七八具遗体——其中还有几个小孩——被混成一堆,其中有些烧焦了,有些还连着干枯的肌肉组织。有趣的是,残留的织物就存在于这些骨头周围。有些织物已经化成灰,有些成了几团线,但大块的织物还完好地留存着。这些遗体似乎在被肢解后,被小心地用布料包好,并且用绳子系了起来。一些大块的胳膊和腿被单独包起来,其他的和小块的骨头绑在一起。甚至还有半个下颌骨被用好几层布料精心地包了起来。[10]
在加泰土丘发现的编制技术良莠不齐。一些织物颇为粗糙,一些很精良;一些是经纱和纬纱平织的,而一些有着错落的薄厚和线距。除了捆绑用的绳子,所有的织物都是用动物纤维制成的,大概是羊毛。这些使海尔拜克赞叹不已。“这些织物,”他写道,“展现出的技术令人震惊,因为它们的年代实在太久远,至少来自85000年前。”
除了关心人类是何时开始纺织的,我们也必须问一问,人类是怎么开始纺织的。可能一开始,人们用嫩叶和嫩茎编篮子,然后是编席子、织网和编绳索。编织技术每发展至一个阶段,原始的编织者们都距离创造出任意长度的布料更进一步。人类文明之初留下的遗迹很少,而新的考古发现提出的问题和给出的答案一样多。
早期的织物由植物纤维,或由从山羊、绵羊身上拔下的羊毛纤维编织而成,它们是我们的远祖赖以生存的工具,比武器还要重要。面料可以提供遮蔽、保暖,后来还被用以彰显地位。同时,它们还能让人类发挥自己最无法压抑的一种能力——创造力。特洛伊遭焚毁的房屋中正在被制作的闪光布料,以及祖祖阿那的纤维做出的成品,对我们而言永远遗失了。我们永远见不到它们,也无从知晓它们对当时的制作者的意义。然而,我们能确定的是,这些制作者在上面花了精力和心思,不然,他们为何使用金色的珠子,粉色、灰色、蓝绿色的染料呢?即使在织物制作初期,它们也能反映制作者们的技巧和抱负。
[1]Keith, p. 508; Wayland Barber,Prehistoric Textiles,p. 43.
[2]Wayland Barber,Prehistoric Textiles, p. 83.
[3]Kuzmin et al., pp. 332, 327-8; Wayland Barber, Prehistoric Textiles, p. 93.
[4]Gilligan, pp. 48-9, 53-4.
[5]Wayland Barber,Prehistoric Textiles, p. 3.
[6]Lavoie; Sofer et al., pp. 512-13; Wayland Barber,Prehistoric Textiles, p. 10; Helbaek, p. 46; William Leggett, pp. 11-12.
[7]Wayland Barber,Prehistoric Textiles, p. 40.
[8]Barras.
[9]Fowler; Wayland Barber,Prehistoric Textiles, p. 11; Helbaek, pp. 40-1.
[10]Helbaek, pp. 41, 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