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吃烤鸭的老布什与差点被吃
“他教会我们如何带着勇气和喜悦去迎接死亡。”
“今晚,我们去吃中餐吧?!老布什经常去的那家!”
7月10日,我到华盛顿的第三天傍晚,有一位叫方正的复旦附中时的老友来看我,打算请我好好撮一顿。
想到中餐,就想到冒着热气,火辣辣、滑嫩嫩的麻婆豆腐,配上一碗大青菜,一碗白米饭,我“咕咚”咽下了一大口口水,来美国才几天,心里一点不想家,但是,我的胃是如此地在想家的执念中翻滚。
但是,他在微信里面告诉我:“老布什吃的不是川菜,是北京菜。”
方正出现在我面前时,穿着白色带领的T恤和牛仔裤,和30年前中学时代的打扮一模一样,只是头发上多了些许白丝。尽管好多年不见了,但是,我们的分别像是在昨天。他现在是美国斯普林特通信公司的工程师。记得20世纪90年代初,全家给他凑了5000美元的学费,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寒冬,他去了中西部的艾奥瓦州一所私立大学读书,转机日本时,大衣口袋里鼓起一大块,被怀疑是炸弹,被带去小房间搜身后,结果发现是一本被翻烂了的英汉字典。他如今定居华盛顿。
方正到爱彼迎民宿接上我,二人直奔郊外。
大约20分钟后,就看见路边有一家非常不起眼的中餐馆,宛如上海城乡接合部的街边小吃店,红色的假屋檐上有小小的“北京饭店”四个汉字,一对黄色的小鸭子装饰在汉字的两边,如果不仔细看,根本看不清。
我完全不能想象,老布什生前最爱吃的北京烤鸭店,就是这么一个“鬼地方”!
方正跟我停在门口,他摸着门口的一块玻璃对我说,这是防弹的。因为老布什和一些政要经常光顾这里,老板特地装上了一面防弹玻璃。
我说,你怎么知道的?
他说,看网上介绍。老布什在40多年时间里,大约光顾了这家饭店120次。所以,网上都戏称,这是老布什的北京饭店。
进到餐厅里面,我吃了一惊,发现门里门外绝对是“两重天”,外面是小吃店的样子,里面居然是一股浓浓的中国宫廷风。面积也很大,足有几百平方米。每一大间的顶上都挂着深色的清代八面宫灯,花开富贵的刺绣牡丹大屏风,红木字画,一对金色的小狮子。如果门口再配两个戴瓜皮小帽的小太监,尖着嗓子吆喝一声“老爷——有请!”,就更绝了。只是可能这家店太久没有装修,宫灯的漆暗淡了,红木屏风的外面有一层老旧的包浆,地毯也是旧旧的,有了岁月的痕迹,一切有种凋落的感觉。
入口进来就是烤鸭店店主徐老板和老布什总统、小布什总统的大合影。
徐老板戴鲜红的领带,居中站立,二位足足比他高出一头的总统宛如中国年画中的哼哈二将,一左一右夹住他,还咧着大嘴巴。老布什的嘴巴大开,嘴角上扬,好像随时都在哈哈笑,乐观而有感染力。徐老板的红领带颜色也太奇怪了,乍一看,宛如红领巾。整个饭店满墙都是名人政要和徐老板的亲密合影,有上百幅,克林顿总统、菲律宾前总统阿基诺、泰国王后、沙特王子以及上百位国际达人、华盛顿政要。群星一个个环绕着徐老板,徐老板在照片里两眼放光,炯炯有神,瞬间变成“宇宙第一老板”。只是毕竟是烟火气重的餐厅,时间跨度有几十年,仔细一看,徐老板的每张笑脸上都蒙了一层薄薄的豆油。
徐老板在“豆油”中笑得很踏实。
店里白人食客明显比亚洲食客要多,年长的服务员,宛如能口占一绝,报出了老布什最喜欢的四道大菜:北京烤鸭、椒盐虾、蒜香肉丝、羊排。
“你们要不要来一只北京烤鸭?”这里直接可用中文点菜。
“不要!不要!”我们两个异口同声,“我们是上海人,所以,不喜欢吃北京烤鸭。”
“那么来个两面黄和椒盐虾吧。”
“两面黄?北京饭店里卖两面黄?”我的眼睛发光了,哈哈,这可是地道的苏州和上海菜,那个两面炸成金黄的面,浇上蘑菇、青菜和卤汁,抛进嘴巴里“吧唧吧唧”嚼起来,脆脆的,很有劲,再配上嫰虾——我的肚子已经在咕咕咕地叫唤了。
不到十分钟,两大盆端上来,我一看两面黄,顿时晕了,两面都不黄!卤汁似乎没有浇透,吃在嘴里一点味道也没有;那个布什总统爱吃的椒盐虾,也是同样的问题,作料没有浸渍到里面的肉里,只有一点盐的感觉,整体上淡而无味。原来,中餐到了美国,就变成这样子了?这家北京饭店人山人海,据说周末需要提前一周订位。但是,如果在竞争异常激烈的北京,估计这样的餐厅有点悬了。
可怜的老布什,我心里念叨。
老布什当选总统后,第一顿早饭是与当时的美联储主席格林斯潘一起吃的,而晚饭就选中了这家北京饭店的烤鸭和椒盐虾。“宇宙第一老板”徐老板介绍,有一年的12月,他突然接到一个电话,说是一个熟客要来,他知道是老布什。由于饭店没有独立的包间,老布什夫妇来了以后,他就用简单的一角屏风象征性地隔一下,老布什的几个工作人员坐在外桌。整个餐厅照常营业,人来人往,也没有戒备森严。老布什点了烤鸭、虾和羊排。几个人一共花费了大约400美元,人均低于华人的消费,只是给小费比较大方一些。北京饭店的创始人,目前徐老板的爹——徐大老板去世的时候,老布什特地打来电话慰问他,足足打了15分钟的电话。
“他是一个很有人情味的人。”徐老板曾对媒体这么说。
老布什是哪一年迷上北京烤鸭的呢?
我推算,应该是1974年,他担任美国驻华联络处主任时,那一年他50岁。一上来他还坐着克莱斯勒轿车,但是不到一个月,他就跳上了28英寸的凤凰自行车,像许多中国人一样,蹬着两个轱辘,在首都的大街小巷转悠,去接触普通的老百姓。在风沙大的日子,他也戴上口罩,做个自行车“蒙面大侠”,但是还是常常满头尘土。休息天,他和妻子芭芭拉逛北京的胡同,由于那时候外国人在中国的很少,他们经常被胡同里的北京大妈大伯团团围住,“老外!”“老外!”叫个不停。他和芭芭拉带了一只小小的“矮脚长耳狗”外出散步的时候,当时中国人不常见这种狗,路人会惊奇地指着弗雷德说:Mao!Mao!(汉语猫的发音)。那一年,老布什被尼克松的“水门事件”带来的华盛顿复杂局面搞得焦头烂额,心情抑郁,突然来到异域风情的北京,遇见当地脸蛋红扑扑、眼神单纯的热情民众,反而给了他一段生命里的暖色时光。
他在北京最喜欢的一家餐厅叫“病鸭”,因为就开在医院隔壁。大葱配挂炉烤鸭的皮产生的特殊口感,让老布什的味蕾迷恋上了。华盛顿的媒体曾经调侃老布什,说这家伙,只对两件事情忠诚,一是对共和党,另外就是对北京烤鸭。
老布什坦率而幽默的个性在北京大受欢迎,他“快乐得几乎像患了欣快症”。他喜欢打网球,常与副总理万里一起玩双打,两人成了球搭子。他一直用中国的网球术语“放蒋”,指的是放蒋介石跑路,意思是“要玩就玩个大的”。
那一年,老布什见到了毛主席。81岁的毛主席正坐在一把扶手椅上,二位女服务员搀扶他站起来,他说自己的身体状况很差,风趣地说自己“不久就要上天了”。
作为一个虔诚的基督徒,每到星期日,布什夫妇都到教堂做礼拜。1975年夏天,布什把自己的儿子乔治、尼尔和马文,以及女儿多萝西都接到北京过暑假,这年,未来的总统小布什刚从哈佛大学商学院毕业,而女儿多萝西则在生日那一天,走进了拱形入口、破旧的崇文门教堂,操老北京口音的阚牧师口诵经文,把几滴净水滴在多萝西的额上——这是“文革”期间第一位西方人在北京接受洗礼。整个受礼过程,都要经过一个富有战斗精神的无神论者的翻译,最后,圣餐礼的执行者对多萝西说:“你现在是一个共产党国家的小教堂的终身成员了。”
我和方正吃饭的时候,聊起老布什。我觉得,在美国总统中,他是少数对中国老百姓抱有真诚好感的人。他一生20多次访华,坚守对华接触策略。因为经过整整一代人的隔阂,老布什是第一批进入东方醒狮的美国人,他亲历了两个冷战大国之间的高层决策,他始终在思考:你是否了解你的对手中国?如何面对未来的美中关系?
他一直在思考,与中国做对手,还是与中国交朋友?他的答案是明显的。
老布什生前只要提到在北京的那段岁月,马上容光焕发。北京的风景、北京的气息、北京的味道,还有北京的声音。他的日记这么写:
“……我将难以忘却的声音。公园里一大清早的歌声——大多数是响亮而甚为优美的男高音,组织出操的孩子那抑扬顿挫的口号声,闹市区永远不绝于耳的汽车喇叭声,自行车铃铛的叮当脆响声,孩子们在附近公园里嬉戏的欢笑声,无处不闻的过度宣传的大喇叭广播声……还有七八月份里的蛐蛐儿的叫声。”
我一度迷恋他的传奇故事,我曾看到一个材料说,除了吃烤鸭,老布什自己也曾经差一点被当成烤鸭吃掉。
1944年9月2日,天气晴朗,才20岁的年轻的“老布什”驾驶着鱼雷轰炸机在南太平洋上空飞行,他在搜寻轰炸目标——一座日军控制的岛屿上的无线塔台。他和他的战友在做35度俯冲,轰炸父岛。听起来35度不算什么,但是如果在复仇者轰炸机里,会觉得仿佛是笔直地往下掉的。飞机四周都是日方防空高射炮的黑烟。他的飞机突然颠簸了一下,仿佛被一只巨拳打穿了肚子,他看见火焰在机翼的折缝里跳动,向油箱蔓延。但他还是在继续俯冲,并朝目标扔下四颗500磅重的炸弹。此刻飞机已经着火,他艰难地爬到舱口,纵身一跳。跳伞时,伞衣撞到了机尾,吊着破损的救生伞,他坠入大海。他在水中踢掉了脚上厚重的靴子,浮了上来,抓住了原是他驾驶舱坐垫的一只小橡皮筏子。
那些岛屿被日军控制,于是他拼命地向外海游啊游,在烈日下的海上漂浮了几小时后,有两艘日本小艇发现了他,试图活捉他。
岛上的日军会挑选一些被俘美军飞行员,开膛破肚,掏出他们的肝脏,举行食人的仪式,以证明他们是天皇的勇猛士兵。之前有美军士兵被“献祭”,烤了“吃掉”了。如果老布什被捉住,很可能也逃脱不了悲惨命运。
望着那艘带机枪的日本小艇,“膏药旗”一点点变大,叽里呱啦的日语声也已经被风送过来。“我以为我也要死了”,垂死挣扎的他,绝望地看着那片太平洋。
几乎绝望的一刻,他不会想到,他不但会活下去,而且有一天,他会成为美国历史上最长寿的总统;几乎绝望的一刻,他不会想到,他未来会和初恋女友携手73年人生;几乎绝望的一刻,他不会想到,他的儿女中还会诞生一位总统。
那一刻幸运女神突然露出迷人的笑容,他的战友杜格开着复仇者飞机发现了他,并从空中用机枪扫射,驱走了日军的小艇。最后,附近的一艘美军潜艇“长须鲸”号收到信息,找到了他。老布什欣喜地看到大批鲨鱼出没的水域浮出了一只潜望镜,然后是舰身,一个满脸大胡子的人站在舰桥上,手里端着一个黑家伙,那是一台小型电影摄像机。多年后,他开玩笑说,他划着筏子冲向浮出水面的潜艇时的速度,打破了一百码自由式划桨的世界纪录。那段登舰的影像,让他成名。
我对方正说:“我发现老布什的早期人生和约翰·肯尼迪总统极其相似,两个人都参加了二战,一个人开鱼雷艇,一个驾驶鱼雷轰炸机。一个被撞沉,一个被击毁,都在海上漂浮很久后获救。”
老布什身上有着惊人的幽默、乐观和活力。
有一次他做演讲,为了缓和现场气氛,于是他就先说了一段往事,说他年轻时住的公寓隔音很差,隔壁当时住着两对夫妇,两位女主人每到晚上就会“款待”她们的丈夫,一点也不顾忌“隔墙有耳”,导致未来的美国第41任总统和第43任总统晚上总是睡不好觉。这个带点性色彩的玩笑顿时让一本正经的听众们笑翻了,现场气氛马上活跃起来。
从鱼雷轰炸机上跳伞逃生后,老布什就爱上了跳伞,90岁那年,已经得了严重帕金森病,手脚发抖、发僵,靠轮椅代步的老布什决定,再跳一次伞来庆祝自己的生日。
生日那天,天气晴朗,在缅因州1800米的高空,他纵身跳入蓝天,打开伞的时候,他说感觉好极了。小布什、芭芭拉和200多位各地的亲朋好友现场观摩了他的90岁一跳。记得他80岁生日的那次跳伞,老布什曾邀请他的昔日死敌,后来的老友戈尔巴乔夫与他一同跳伞,但遭到拒绝。戈尔巴乔夫说:“我这年龄,跳伞太危险,会要了我的命!”作为老布什的朋友,戈尔巴乔夫赶到跳伞现场,将一瓶伏特加酒塞到了老布什手里。老布什的包容让他拥有很多好友,其中最惊奇的是,他的政治对手,竞选时攻击他,把他赶下台的美国前总统克林顿,最后也成了他的终生好友,“几乎每天通电话”,二人甚至情同父子。
老布什跳伞总是选缅因州的圣安妮教堂的庭院作为降落点,因为这是他母亲结婚的地方,他常来礼拜,他说:“万一降落伞打不开,落在这里也正好省事!”
老布什告诉小布什,假如你想去跳伞,我可以把我的降落伞借给你,但是,我的雨伞不借!
我吃饭的桌子对面,就是一个深色的中式屏风,上面雕刻着梅兰竹菊等四季雅物,这个屏风一隔,就是一个简易的包房,华盛顿的高官们如果来就餐,也最多用这个屏风简单地遮挡一下视线而已。门口的防弹玻璃,估计可以阻挡刺客的AK47扫射。
老布什从总统位置上退下来后,也常常来这家烤鸭店吃饭,他有时候没有预订位置,和普通人一样挤进来,坐在大堂的公共区域用餐,他常跟食客、服务员们闲聊几句。老布什特别爱听笑话,他会把头往后仰,大笑一番,“却从来记不住最搞笑的那一句”,老友辛普森透露。
上厕所时,我眯着眼睛看了看老布什在墙上的那张照片,他的嘴巴咧开着,嘴角上扬,好像随时要哈哈大笑,乐观而有感染力,这从他生命最后的旅程中也可以感受到。
和他相爱了整整73年的芭芭拉因病离世,追悼会上,坐着轮椅的老布什久久凝望着眼前的棺木。不久,他就因血液感染而住院治疗,生命奄奄一息。
临终的那一天,铁杆老友(前国务卿)贝克夫妇来看望老布什,后者已经卧床三四天且没有进食,但当天早餐居然一口气吃了3个煮鸡蛋,喝了酸奶和果汁。告别时,贝克夫人把手放在老布什额头说:“我们爱你。”老布什躺在床上,睁开一只眼睛,仍然在努力地开玩笑说:“那要快点(爱)!”临终的几个小时,他和儿女们都通了电话,其中对小布什说:“我也爱你。”在前一天,有人问老布什今天要不要去医院,他笑着说:“不用了。”他似乎已经决定这一天要和芭芭拉、夭折的女儿罗宾在天国牵手了。据说,他走得非常平静,没有一点挣扎。
小布什在葬礼上泪中带笑地回忆了他的爸爸:他热爱户外运动,爱看狗逐鸟群,爱钓鲈鱼,即使在离不开轮椅的最后日子里,他也会自得其乐地坐在沃克角的门廊里,看着壮阔的大西洋在远处日夜翻滚,他则沉吟不已。
“他教会我们如何带着勇气和喜悦去迎接死亡。”这是小布什的原话。
我和方正在“北京饭店”挣扎着把椒盐虾丢进嘴巴里咀嚼,吃没有味道只有盐分的虾,味同嚼蜡,看样子要消灭这么一大盘东西,我们的战斗力是不行了。这时,年长的男服务员一溜烟跑过来,很热情地问,怎么样?好吃吗?
我们含混而尴尬地点点头。
突然,隔壁一桌唱起了歌,好像是中文的生日歌,我扭头看见服务员们都聚拢过来,其中一个捧着个点了五根蜡烛的大蛋糕,站在隔壁那桌人的主人后面,放声歌唱,祝福。那一桌白人估计没有一个听得懂中文歌词的,但都笑得很欢,估计有人混在里面唱“你是一头大灰狼,给我五毛钱花花”什么的,也没有人能够辨别出来。唱完后,整个饭店的所有客人都噼里啪啦地鼓起了掌,像是一口油锅在煎豆子。
方正用信用卡付完账单,在小费的比例上,郑重地写了15%,因为他觉得饭店很有纪念意义,但是饭菜口味不行,他是一个一板一眼的理工男。
从座位上站起来,穿过走廊,穿过那面挂有克林顿和阿基诺夫人照片的墙壁,我们路过门口结账台的时候,我瞥见有个年轻的女服务员和刚才那个年纪大的男服务员在台子旁边聊天,因为是用中文聊的,所以,我的耳朵像警犬一样竖着。
只听那个年轻的对年长的说:“啊哟,这两个吃两面黄、戴眼镜的给的小费那么低,太小气了!”我回头看了她一眼,她故意没有看我们,好像把“小气”二字说得特别重,这是故意说给我们听的吗?
我默默翻了两个白眼。
走出门的时候,忽然想起,布什和华盛顿精英都是很大方的,给很多小费,相比之下,我们带了意见的小费几乎就不算小费,那是不是被老布什的豁达给“连累”了啊?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