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世界·译文版(2021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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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HORT STORY 短篇

TheThousandEyes 千眼

作者/[美]杰弗里·福特 翻译/尼玛顿珠

插画/宫可可

杰弗里·福特(1955-)是《科幻世界·译文版》的常客。《暗影之年》《暮光弃儿》《冰激凌王国》《奇幻作家的助手》《百里香恶魔》《席博乐的宠儿》……相信总有一篇给你留下过美好回忆。这次为大家挑选的《千眼》是一篇约稿,要求他为经典童话传说编一个新故事。这种童话故事集在老爷子的书架上比比皆是。于是他起床开工,从五英尺外的书架上随手抽出一本。抽到的是19世纪英国诗人安德鲁·朗的《红色故事集》。他翻开其中一篇,篇名叫《死亡之声》,那么,就是它了。

(没听说过《死亡之声》的朋友不用担心,你一定读过,只是想不起来了。看完这篇《千眼》你自然会明白。)

时间一晃就是几个月,当他终于开始动笔,才在一天早上认真翻开了那个故事。读完后,福特突然想起他母亲去世时的一个片段。那天天气闷热,福特一家和一位名叫萝丝的爱尔兰老妇人坐在一辆加长车里,他往窗外望了一眼:车子正好经过一家废弃酒吧,窗户上千疮百孔,还有被烧毁的痕迹,但店招完好无损——“千眼”。时间定格在了那一瞬间。另外,福特还有一位名叫巴尼的画家朋友,住在新泽西南部的特拉华河边,那是一片神奇的土地。

最后一点灵感来自萝丝。他们是老邻居,福特小时候经常帮她修剪草坪。老萝丝从爱尔兰老家带来了不少鬼故事,每次剪完草坐在葡萄架下,她就会讲给他听。据福特自己说,那些故事曾把他“吓得屁滚尿流”。看来老爷子能写出那么多奇妙又瘆人的故事,是从小就接受的训练。

新泽西南部曾被称作“不死之地”,对此我一直抱有怀疑。六十年代早期,我的一个画家朋友巴尼曾住在那边,据他说,在通往特拉华州边缘沼泽区的分水岭附近,有连绵数英里的香蒲、浅滩和小溪,而其中有一个叫“千眼”的酒吧,每周三晚上都有一个驻唱歌手表演。相关的手绘广告顺着北上车道一直贴到了钱岛,海报上写着“罗伊·杜恩,死亡之声”。

其实这一切,巴尼也是听他的一个当地的画家朋友麦尔说的。老麦尔年岁已高,当我驾车穿过米尔维尔时曾亲眼见过他,他戴着一顶破烂的贝雷帽,一边在路边逡巡,一边自言自语。麦尔信誓旦旦地声称自己的公寓闹鬼。不过巴尼对他所说的照单全收。至于为何如此信赖麦尔,是因为几年前巴尼曾问麦尔是否结过婚。老麦尔答道:“结过,虽然只有几个月,是一个名叫爱洛依丝的年轻美貌的金发女郎。不过从春天开始,熬到秋天她就跑路了。只留下一张字条,说我不单口臭,而且阳痿。”巴尼对前者心知肚明,至于后者,“你觉得这种事犯得上对你撒谎吗?”

总之,1966年那会儿,麦尔刚20出头。自己一个人住在贝壳镇的一个半废弃建筑的顶层公寓里。尽管地板嘎吱作响,油漆脱落,窗户漏风,没一个铰链不呻吟哀号,但好在房子够大,有足够的空间绘画和生活。除了在制沙厂当装车工,他还不得不在城里打几份零工,才能勉强糊口。如果被迫远行,他会蹬一辆装着车筐和踏板刹车的破自行车。他一天只吃两顿,吃得很少,所有钱都被他用在了烟、酒、大麻上。对他而言,最重要的其实是有足够的时间去画画。只要满足这点需求,他过得就很开心。

当时,他正在创作一个系列,跟新泽西南部的酒吧相关。他会挑个酒吧,小酌几杯,然后用宝丽来相机拍几张照片,接着回窝动笔描绘酒吧所见,还有顾客、酒保、酒杯以及无处不在的霓虹灯。巴尼评论麦尔的风格是“爱德华·希克斯爱德华·希克斯,美国民间画家,擅长风景和静物装饰画。与爱德华·霍普爱德华·霍普,美国绘画大师,以描绘寂寥的美国当代生活风景闻名,都会写实画风的推广者。狭路相逢,一较高下。”总而言之,他算是个勤奋的创作者。没用多久,他便走访了该地区的所有酒吧,并为每间酒吧绘制了作品。他喜欢这个系列的每一幅画,但是,他总觉得还是缺了些什么。

此后某日,当他正在杰克餐吧享用午餐——汉堡加薯条,当时它们延续传统,还被装在蜡纸而非盘子里。麦尔无意听到了坐在自己身后卡座里的老夫妻的谈话,才发现自己的系列作品中缺了什么。

“千眼。”他听到老妇人说,他立刻意识到那里自己从未画过。

“我听说没人能找到它。”老爷子答道。

“不,我让卖酒的朵丽丝帮我画了一张地图。”

“你就想去那儿?我们的四十周年纪念,去一个挨着特拉华州的老古董鸡尾酒酒吧?”

“我想星期三晚上去听罗伊·杜恩的现场,他发了一张唱片,本地电台有播,叫《亲爱的流浪者》。”

“等一下,”老爷子说道,“他就是那个末日之

声?”“死亡之声。”

“谁会想听死亡的声音?”老爷子说。

“就是个噱头,故弄玄虚,懂吗!”

这时他们的餐上桌了,麦尔也结账离开了。

他刚刚搬到贝壳镇那会儿便听说过“千眼”,但他从未去过。千眼酒吧只在午夜的电台中打广告,伴着悦耳的曲调,广告词是“没人在千眼哭泣”。镇上的人经常谈论它,但真正去过的屈指可数。制沙厂的值班经理曾对麦尔说,“我曾在某天下午退潮后在那儿喝过一杯。那地方有一股味道,像是你吃下一坨屎,再把它拉出来。我差点灵魂出窍了。”

他在一间酒吧拍照时遇到一个女人,女人讲了她听到并且笃信的流言:只有特定的人才会被叫去看罗伊·杜恩的表演。那位歌手会通过电台播放的歌发出秘密邀请。如果你收到了,就能找到千眼;反之你则找不到它。她补充道:“我曾和我的闺蜜们去找过三次,每次都会迷路。据说有些人去找它,再也没有回来。”

“真的吗?”麦尔问道。

“我觉得是。”她答道。

幸运的是,卖酒的朵丽丝毫不介意地帮麦尔画了一张地图。于是,九月的一个星期三晚上,他骑上自行车,脖子上挂着照相机,向西往河边骑去。朵丽丝估计,如果骑车的话,大概要骑一个半小时。他要在杰利科外找到青蛙路,然后沿着玻璃鳗鱼溪向西,那里他会找到一条泥泞的小路,沿着这条路右拐,钻进香蒲和荆棘。她告诉他,五十年代早期,美国陆军工程军团试图根绝蚊患,修建了这条路。天气凉爽,晚霞绯红,麦尔飞驰在路上,为自己这个系列的画作就快完结而雀跃不已。

他找到了小路,扎进了沼泽地中,穿过一片片香蒲和点缀着绿色的湿地,来到一片小树林,所有的树木都被海水中的盐分摧残得发育不良。他停下来休息了一会,深吸了一口气。听着鸽子的哀鸣和吹过枯叶的沙沙声,他孤身一人,感到一丝寒意。他不由得感慨,等到晚上返程往回骑时,在一片黑暗中不知会有多孤独。翻过一座白色沙丘,穿过一座小桥,桥下的流水貌似很深。千眼酒吧便坐落于桥的另一端,宏伟的轮廓中透着庄严肃穆。这是一座维多利亚风格的建筑,有一个环绕式门廊,入口上方有一个残破的木制穹顶。

土路到这里就变成了停车场。而路和停车场的分界线,是一块由两根4×4英寸的方木桩支撑起来的广告牌。广告牌背景是紫色的,除了右下角的小字,整块牌子上画满了大大小小的眼睛。紫色的瞳仁搭配着各色眼皮和睫毛,有睁开的、眯起的、凝视的、斜视的、悲伤的、忧郁的……角落里有签名,作者是卢·法罗。法罗是当地的一位画家,麦尔认识他。但他不记得法罗提过这份工作。

在签名下方,更小的字体竖排了一系列事项:不准赤脚,不准带宠物、不准骂街、不准随地吐痰、不准拍照。麦尔将自行车藏在停车场旁的树林中,然后脱下夹克裹起照相机。当他踏着破旧的台阶走向大门时,太阳沉入地平线下,黑暗笼罩了整个沼泽。他打开玻璃门,关门声在室内回荡。每往前走一步,破旧的走廊地板就会发出吱吱嘎嘎的惨叫。右手边有一扇敞开的双开门,门后是个大房间,房间两侧都有窗户。每张桌子上都摆着点燃的蜡烛。远端是一个舞池和带有幕布的小舞台。他进了门,随之映入眼帘的是位于左侧的吧台。

吧台后是个穿白衬衫、打黑领结、卷起袖子的家伙,嘴里还叼着一根点燃的香烟。看见麦尔,他吐了口烟,说道:“坐这儿。”吧台前还有一对上了年纪的男女在喝着马提尼。“喝点什么,伙计?”酒保问道。

“伏特加加冰。”麦尔答道。

“讲究。”

“罗伊今晚演出吗?”

不等酒保回答,女人转过头来说道:“要演。”

麦尔有点怀疑这对老夫妻是不是他之前在杰克餐吧遇到的那一对。他喝光了酒,问道:“酒吧名字是出自鲍比·维活跃于60年代的歌手、作曲家。的歌吗?”

“这地方可比那首歌要早得多,”酒保答道,“事实上,那首歌是两个女人和一个男人写的。那个男人是本·威斯曼,曾为包括猫王在内的几十位明星写过歌。有一天晚上,他莅临此处,由此创作了那首《千眼那夜》。”

“真的?”麦尔惊叹。

“当然。来自帕赛克的家庭主妇弗洛伦斯·格林伯格,在1960年创办了一个名为提哈的唱片公司。那年夏天,她在此间走亲访友,消磨暑假。威斯曼飞到费城,开车到这里找她,试图将自己的一些歌卖给她的艺人。格林伯格的侄女朵丽丝给他们指明了前往千眼的路。那天从下午到深夜,他们一直在酒吧里谈生意。那天晚上我当值,还清楚地记得,威斯曼问了格林伯格一句,‘什么词和眼押韵?'”酒保狠狠地吸了一口烟,似乎好好品味了一番,仰头对着天花板吐烟。

又上了一轮酒,酒保说道:“你们最好先占好座位欣赏演出,一会儿就会非常挤了。”麦尔谢过他,拿着酒和卷起的夹克,找了一个靠墙的位置,从那里他可以观察全场的动态。他躲进墙边的阴影里,凝视着桌上的蜡烛,喝着伏特加,第一次意识到这里的潮湿和寒冷。这时,一个念头突然出现在他的头脑里,他惊诧地想起自己已经很久没见过卢·法罗了,事实上,卢·法罗已经死了。记忆一下子涌现出来:卢突然失明,再也无法画画,对着自己的脑袋开了一枪。

他听到外边停车场上停车的声音,闻到了退潮的味道。客人们踉踉跄跄地晃进来。那晚,千眼酒吧来了六对客人,一对比麦尔稍小一些的女孩;一个长着地包天嘴唇,面相凶恶的男人;还有一个疯女人,穿着飘逸的粉红色薄纱裙,在椅子上跳舞。一位侍者在场提供服务。麦尔还在埋头思索,因为他必须要用闪光灯才能拍照。他不知道屋外那条“不准拍照”是否有严格执行。

八点半的时候,所有人都已经微醺了。侍者已经去过麦尔的桌子两次。酒保在自动点唱机里放了一串杰伊与美国人乐团杰伊与美国人乐团,20世纪60年代流行的美国摇滚组合。的曲子。那个穿粉红薄纱裙的女人和地包天恶汉走进舞池,在《卡拉米亚》的伴奏下,跳起了华丽的探戈,所有人都为之鼓掌。终于到了九点钟,灯光暗了下去,直至一片黑暗。须臾之间,聚光灯出现在了舞池边缘,12英寸高的舞台上,是侍者和一辆小推车,推车上有一个小型音响连着麦克风。“女士们,先生们,你们期待已久的时刻终于到了!”侍者对着麦克风说道,人群中响起一片热烈的回应。他说话的同时,有两个人从幕布后把一台很小的钢琴推到了舞台上。

当那两人开始搬鼓时,侍者向前一步,继续说道:“这是一个罗马尼亚故事,你们中或许有人已经听过。故事的主角是一个老人,他晚年非常富有。于是他开始担心,万一钱没花完,人却死了多可惜啊。他的有钱朋友告诉他,他应该去不死之地。于是他带着妻子和女儿上路了。到了不死之地,他发现那里一切如此美好,阳光充裕,酒水管够,不会宿醉,还有什么可挑剔的呢?但后来这位富人发现,虽然没人死亡,但偶尔会有人听到一个声音在不断呼唤自己。一旦追随这个声音,他们就再也回不来了。他意识到那就是死亡之声。当他的女儿听到那声音时,他曾试图阻止。但他失败了,那声音令人无法拒绝。”

侍者顿了一下,深吸口气,继续说道:“女士们先生们,著名评论家就把我们的特别嘉宾——今晚的主唱的歌声比喻成故事里那个令人无法拒绝的呼唤。现在,有请死亡之声,罗——伊·杜恩!”刚才搬乐器的家伙已经摇身一变成为乐队成员,台上有钢琴、吉他、贝斯和鼓。他们演奏了《当烟吹进你的眼》,舞台上弥漫起烟雾,绕着乐手的腿往上爬,继而又涌进舞池。烟雾散尽时,罗伊·杜恩已经拿着麦克风站在中央。乐队开始演奏《亲爱的流浪者》的序曲部分。

巴尼曾向我转述过麦尔对这位歌手的第一印象:“他的外形像是刚从河里被人捞出来,灰色的皮肤,脸和脖子上长着像藤壶一样的东西,白头发有些泛黄,像一件被虫子咬坏的旧婚纱,身上的晚礼服太紧了,完全不合身。这就是罗伊·杜恩的个人色彩。”尽管如此,他还是慢慢举起了麦克风,开始唱歌。

亲爱的流浪者,你往何处去?亲

爱的流浪者,我猜你不知道,亲爱

的流浪者,请你跟着我吧,走入

阴影中,我教你怎么做。

麦尔描述罗伊·杜恩的声音介于“在小吉米·斯科特吉米·斯科特,美国著名爵士歌手,以天然的低音闻名。和大艾德·汤森德艾德·汤森德,美国著名爵士歌手。之间,再加上约翰尼·雷,最后把这腔调拿火点着了,大概就是那么个劲儿。”他说罗伊曲调不准,嗓音太低、鼻音太重,但偶尔也能唱出一些7悦耳动听的音符,他的声音像是在喧闹的喇叭声响起前就已经产生了强烈的共鸣,仿佛一首歌从某个不知名的地方透过金属管传过来,起初让人反感,接着慢慢吸引你,最后无法自拔。

亲爱的流浪者,请你侧耳听,亲

爱的流浪者,你不能无视我,亲爱

的流浪者,一切都结束了,

像是一声呜咽,而不是一声呐喊。

罗伊在每小节之间,用一种充满哀伤的舞步在台上摇摆,接着他跳到地上,走到那两个年轻女孩的桌旁,对着麦克风说道:“两位姑娘今晚忙吗?”乐队伴着他,继续演奏着曲子。他又说道:“走入阴影中,我教你怎么做。”两个姑娘做了个鬼脸,站起身,离开了。观众们很喜欢这段表演。

亲爱的流浪者,我可以跳舞吗?

亲爱的流浪者,你已经困了吧?

亲爱的流浪者,门从这边走,

小船正停在岸边等你。

麦尔在广播里听过这首歌,知道后边还有一节。他穿上夹克,拿起相机。直觉令他灵机一动,他要从右边靠拢,从桌子间绕过去接近舞台,那个角度可以捕捉到罗伊、舞池中的一些观众,以及镜子中的蜡烛和酒杯后的吧台。他毫不迟疑地起身行动。

闪光灯炸开,歌手用胳膊挡住自己的眼睛,踉跄后退,伴以海鸥一般的尖叫。胶片要充分曝光15秒才能从相机里取出来。乐队停止了演奏,罗伊蹒跚地走到聚光灯下,脸色发青,大声尖叫:“你毁了一切。”他的鼻子里喷出白雾,卷发全乱了。突然,他停了下来,望着对面的酒保,大声喊道:“不要傻站在那儿,快去抢相机。”酒保向乐队招手,他们放下乐器站起身。麦尔拔腿就跑。

麦尔掠过舞池中的人们,朝双开门冲去。他眼角的余光发现酒保正从吧台后翻出来,手里拿了一杯液体。他又望向大门,此时侍者已经挡住了他的逃跑路线。麦尔加快速度,决心要撞开那家伙。他冲劲十足,但算盘落空了——那位穿粉红薄纱跳舞的女士像个旋转的陀螺一样先撞上了侍者,两人像两根胡萝卜一样滚在地上。麦尔跳过他们,绝尘而去。他飞快地跑过走廊,顾不上脚下一片嘎吱响声。在寒冷的夜色中,他寻着香蒲丛跑去,同时把照片塞进了夹克口袋,把相机挂在了脖子上。

天很黑,但他还是很快就找到了自行车。屁股一碰到车座,他就狠蹬踏板,然后回头望了望。千眼酒吧的大门透出的微光里,模糊的人影逐渐消失。当他骑车飞驰在小路上时,一辆小轿车从他的身后驶来。他的心怦怦直跳,肾上腺素已经要从耳朵里喷出。他确信罗伊·杜恩的狗腿子们想杀了自己。“和超人似的,”麦尔告诉巴尼,“我已经蹬得快飞起来了,什么他妈的都不管了。我听到汽车就在我身后,觉得他们的车灯都照到我了。”

麦尔介绍说,在整个逃亡过程中,他瞬间有了个灵感。他打赌,在闪光灯撕碎黑暗的瞬间,没人看清那是一个拍立得相机。他从身上取下相机,向着身后丢去,希望他们能停下片刻捡相机,以此来争取更多时间。事实上,他成功了,他们不单停了下来,而且一拿到相机便停止了追赶。晚些,当麦尔安全地上了青蛙路,向杰利科骑去的时候,他意识到自己已经逃脱了。想到罗伊·杜恩拿着相机,发现麦尔拍的那张照片已经被取走时的表情,麦尔不禁大笑起来。

这张照片涵盖了很多内容——它将是新泽西南部酒吧系列画作之中最后那张的蓝本。麦尔回到公寓,锁好门后,发现这张照片从各方面来说都很成功,有他喜欢的那种宝丽来特有的高光,左下角比较模糊。闪光灯在吧台后边的玻璃上反射出万千点光斑,就好像遥远的星海。舞池中是慢舞的身影和发光的红眼睛。而罗伊深情地闭着眼睛,一束光正好打在他头顶,让他仿佛置身于白色火焰中。他张开的嘴巴呼出了几缕若有若无的绿色烟雾。第一次看到照片时,麦尔迫不及待想要提笔创作。但实际上,他推迟了一年多才动笔。他告诉巴尼,这张照片使他陷入梦魇。于是,新泽西南部酒吧系列就这样半途而废了。

1967年9月,飓风多利亚席卷新泽西海岸。损失并不大,但依然诞生了两个悲剧,一个上了全国新闻,另一个只在布里奇顿当地电台报道。全国新闻报道的是,一艘船在大西洋城沉没,船上的三人全部溺亡。麦尔在深夜作画时,听到了当地电台报道的另一条,涨潮的海水冲垮了千眼酒吧。一听到这则消息,他立刻去找那张照片,并在一堆图纸下找到了它。噩梦已经好几个月没出现了,他嘲笑自己的愚蠢,责备自己没能完成整个系列。

就在千眼酒吧被冲走,麦尔重新开始绘画的那个星期,有一天下午晚些时候,他骑车去米尔维尔参加一个艺术展的开幕活动。他到早了,只能站在人行道上,等着活动开始。他上次来这里的时候,还喝了美味的白仙粉黛。他注意到街对面的小店阴影里似乎发生了什么骚动。街上的行人也都停下来往那边望去。是那对出现在杰克餐吧和千眼酒吧的老夫妻。女人挣脱了男人的抓扯,大声喊着,“我要走了,他在等着。”她往前走了几步,男人又追上去抓住她的胳膊,哀求道:“别走。”“行行好,我不能留下。”她回答道,说完又往前走。“我跟你一起走。”他喊道。女人没有回头。男人也没有跟上,而是靠在快餐店前,用手绢擦眼泪。

那天晚上,麦尔在开幕式活动上大呼小叫,结果被赶了出去,最终艰难地骑车回到家。但他还是继续动笔,竭尽全力画起了《千眼》。两周后,他近乎完美地画出了全部,只剩下罗伊怪异的左眉、几只藤壶和一小块前额。画面还原了宝丽来相片的效果,歌手和酒吧那冷酷阴郁的氛围展现得淋漓尽致。麦尔用自制的松鼠毛刷把头发卷到脑后,高度集中注意力使他汗流浃背。在肖像的眉毛上划上最后一笔时,耳边听到一些奇怪的声音。他退后几步,左手伸到身后,关掉了收音机。

他凝神细听,那细微的声音再次出现。起初他误以为是一只蚊子,但随即想起此时已经是十月底。他闭上眼睛,又听了两次,才听出这声音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仿佛有人在街上大声喊他。他放下画刷,到窗前打开窗户,把头探了出去。伴随着风声,他听到了罗伊·杜恩的歌声,在唱那首《亲爱的流浪者》。应该是街对面楼里有人在听老歌电台。他笑了起来,砰的一声关上窗户,继续工作。

但作画过程中,歌声越来越大。麦尔对巴尼说,“一开始好像杜恩在街上唱歌,慢慢走到了大楼门厅,接下来上了走廊,走到了房门前的转角。好像我越接近完成,他就离我越近。我被吓得瑟瑟发抖,但如果完不成这个系列,我就无法逃脱诅咒。我画得很快,不过没有偷工减料。我以为画完就能从罗伊带给我的痛苦和混乱中解脱出去。”一个小时后,他完成了这幅画。

《亲爱的流浪者》在他脑中轰鸣。他一放下笔,就穿起外套,向外走去。

麦尔说他知道发生了什么。追随那声音的动力如此强烈,就好像有人在他鼻子上套了个鼻环,而牵着鼻环的是正在驶出港口的玛丽女王号巨轮。他走到门前,开了门。在这里,麦尔又一次灵感迸发——这我不太相信,我觉得每一个故事只容许一次灵感。但巴尼说服了我,让我相信这是合理的。总之,他冲回房间,抓起调色刀,将他画在罗伊额头上的最后一个灰色藤壶铲了下来。手起刀落,那声音戛然而止,那种莫名的牵扯力也消失了。

两个星期后,他再次尝试完成这个系列,歌声也随之响起。在杜恩的声音变大之前,他又迅速刮掉了那块颜料。他发现,只要在画布上留下这一块空白,声音就不会出现。

巴尼介绍了故事后续:麦尔试图把已完成的酒吧系列做一个展出。他攒够了钱,做了宣传册,带去了各种各样的画廊。画廊老板对这个系列都非常感兴趣,但最终都放弃了,拒绝的理由如出一辙,“相当不错,但好像少了些什么。”

“这,”巴尼说,“就是真正的死亡之声。”

1975年前后,麦尔声称他把这个系列全部拆开卖掉了,最廉价的只收了20美元,唯独没有卖《千眼》。他承认它的存在使他开始酗酒。只要能鼓起勇气,克服对死亡的恐惧,动手画完最后那块空白,那其他作品被卖到哪里都无所谓。填补最后一块的意义早已超过了完成整个系列,因为赌注的是麦尔的性命。

自1976年以来,这幅画就一直挂在杰克餐吧后部的展示墙上。杰克的儿子丹尼斯清楚他们只是代为保管。据巴尼说,麦尔声称自己迟早有一天会完成这幅画。但老头最近在镇上喃喃自语的时间远多于画画的时间,似乎在寻找那条通往不死之地的道路。

责任编辑:钟睿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