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新闻发布会
一个三十四五岁左右英俊的男人坐在稍远一点的位子看着大宴会厅签到的人们。他看着他们,就像看着自己导演的一出戏。没有人不愿意在他的戏中扮演角色(当然了,大多是群众角色)。原因是显而易见的,他的报酬高。
他最注意的是其中的记者,他认识大部分,也可以从他们匆匆的行色里看出。这是属于晚来早走的一拨人,晚来,可以晚到会议结束时来,早走,可以早到签了到拿了信封(人民币的一个别称)不进会场就走。他最佩服他们对时间的掌握,好像时间是根据他们的安排转动似的。比如说晚来吧,恰好赶在会议结束却不是散场时(刚好可以找到公关小姐拿信封)。有一个报社的小姐每次都是在那恰好的时间里赶到。公司的小姐有一次实在看不过去了,等她签完到就说“新闻稿(人民币的另一个别称)发完了。”记者小姐一听,脸呱嗒撂了下来说“我这么远赶来好像不是为了签个名字吧”。人家其实也不是故意这么晚来,人家“片约”多有什么办法呢,总得尽量都让大家满意地“赶场”吧。
他今天更注意的是记者小姐。他注意每个从旋转门或电子门进来的小姐,猜想她们中的哪个可能是“余小姐”。
他就是林宽,长远公司的老总。
他看见一个着烟灰色套装的女孩神态静然地进来了。上衣是圆润的小青果领,收腰设计,短裙的裙褶在左右两侧掐着,隆重而不张扬。能把正式的套装穿出可爱的感觉,很让林宽觉得不错。再见她,身材柔媚、纤巧,脸蛋陶瓷般光滑。
他很高兴这样的女孩也能参加他的演出,可女孩进了门就向左拐了。左边有工艺美术商店,还有香宫,他最喜欢香宫进门那用姜做成的有流水的巨大盆景。他对酒店熟悉得就像自己的公司一般。
他看了看表,从红木椅子上站起来。他个子很高,超过了1米8。他风度潇洒地到大宴会厅的门前同各方来客寒暄了一会儿。查了查记者的签到簿,余小姐还没来。是不是那个着一身灰色套装的女孩?他觉得不可能,他想余小姐是不会有那女孩的静然的。
大宴会厅对开的质地很好的大门即将被关上了。他想余小姐不会来了。他觉得自己是一棵长着金苹果的大树。他定期请那些记者来摘一摘。他最恨那些不请自来的人。他也喜欢他们。没有勇往直前的他们哪来他和他们的斗智斗勇哪来他的乐趣呢。当然了,像余小姐那样的还是少数。别人一听出他话中的意思也就算了,虽然在他们准备放弃时他同意了他们的要求。可余小姐没有,她锲而不舍的精神真让他佩服。可是她真的能来吗?即使她真的能够想到办法举着一盏亮着的灯,大庭广众之下她就能那么做?电话里说说谁都行。他又查一遍签到簿,她还没有来。他隐约怅然起来。
“林总,”负责签到的小姐慌慌张张地跑过来,“外面有一位记者强烈要求参加这次会议,是医药报的,叫富理想。”
“今天怎么了?”林宽想,说,“你说为了这200块钱值得吗?”
“他说他不要交通费(人民币的另一个别称)。”小姐说。
“跟他说,医药报已经请两个人了。”林宽说,“请一个尉少安,还要来个余什么会,这下又出来个富记者,这会干脆改在他们报社开算了。”
“我跟他说了。他说他跟另两个人关注的不是同一件事。他还想找您谈谈。”
“跟他说我没有时间。”
余小卉进入会场时会场已经坐满了。穿着旗袍的礼仪小姐把她领到一个空位置。她想坐在一个男人身边的想法已经没有了意义。她的左边是个女的,右边也是个女的。为了让林宽吃惊,她进来时没有签到,手中也就没有任何资料。向一个男人借个资料看看是不成问题的,可谁知今天点儿这么背。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她向右边穿灰色套装的漂亮女孩开口了:“你有资料吗?”
她这一声倒把她吓着了。
“你是跟我说话吗?”那女孩有些惊慌、小心地问。
女的就是烦人,这点事还罗里罗嗦的,但既然开了口就说下去吧,余小卉想,便强忍着说:“你有资料吗?借给我看看。”
“有,有。”她看见那女孩急着点头,慌忙地把会议所发的纸袋拿起来,慌忙地翻资料。“还发一个这个,”女孩把包装着的不知是什么的礼品递给她说,“给你吧。”
余小卉吓了一跳。
“不用,不用。”余小卉推辞,还从来没有女的送过她东西。
“给你吧。”女孩不容她客气,说,“我家里有的是。”
“你也是记者?”余小卉问,她想有的是礼品的一定是发的,而只有记者才能总发到东西。职业相同,第一局打个平手,余小卉想,她长的虽说也很漂亮,可不至于赶上我吧,便用最快的速度扫了遍那女孩,想找到她不如自己的地方。没有可比性,她看到,那女孩和她根本就是两路人。她是满园春色关不住,那女孩是花自飘零水自流。
“不是。”女孩半晌说。
“那你是经销商?”余小卉问。
“不是。”
“那你是政府官员?”余小卉不依不饶。
“不是。”女孩温柔地说。
“你就不能直说你是哪的?”余小卉有些急嗔地说。
女孩温柔地笑了笑说:“我是医院的。”
“哪个医院?”
女孩好像羞于启齿似地说:“安宁医院。”
现代社会生活节奏紧张,压力大,精神病的发病率高,据说已经到了100:2。听说医院人满为患。说不定以后谁求着自己呢。眼下坐着个安宁医院的护士,何不认识一下?就主动要求换个名片。
女孩用双手接过她的名片说“谢谢。”
怎么这么客气呢?余小卉想,等着对方的名片,却迟迟不见动静。这大部分的看似有去无回的名片其实蕴藏着丰富的资源。有了它,有事找谁就是一张通行证啊,起码见过面嘛,还是在相关彼此的环境下。我可不能白白被你套去一张啊。啊,当你有事时你可以找我,我却找不到你?就又催问。
“我是临时替我们主任来的,没有带名片。”女孩万分抱歉地说。
“那你是哪科的护士?”
“我们那不分科,分区,我在2区。”女孩温柔地看了她一眼,又赶紧把目光转开,“我也不是护士,我是大夫。”
我也不能让你白白顺了我一张名片就跑了呀,余小卉拿出纸和笔:“给我留个电话、姓名、地址吧。咱们以后常联系。”
那女孩的蝇头小楷真让她有些妒忌。当然了,她的草书也相当了得。
她突然又想起那一天尉少安对她的发问,他问“余小卉,人家都叫你女强人,你说你是吗?你说到底什么叫女强人。”她说“无外乎两层含义,一个是女人,一个是强人,我这么明显的例子你还看不出?”尉少安说“我承认你是个强人,可是,我怎么也看不出你是个女人。”“我干吗让你看出来呀?”当时她说,却隐约羡慕起更能代表女人的温婉的一面。现在她觉得身边的这个灰衣女孩就是她羡慕的女人的另一面。
“乔红楚,”她念了一遍那女孩的名字,觉得比自己的名字好。她怎么能承认别人比自己好?她还没有来得及细想,就听见主持人宣布会议开始并首先请长远制药公司的总裁林宽致辞。
“哇噻,”她情不自禁地喊,她没想到林宽这么年轻、英俊。
她知道自己有些失常,就拿眼睛描了一眼乔红楚。她看见她脸色苍白,浑身似乎颤抖起来。她腕上的银饰手镯似乎都摇晃起来。
“你怎么了?”余小卉问,她的问话到了乔红楚那儿,可那是空洞的,她的关心还在自己这儿。
“没,没事儿。”乔红楚说。
乔红楚又看了一眼主席台。天,那个林宽总裁分明就是古医生嘛!她感觉自己恶心、眩晕起来。她听不清他的话了。她可以慢慢将自己平息下来。但她更善长的是逃避。
“去趟洗手间。”她跟余小卉点点头。
“去呗。”余小卉说,也没有看她一眼。
富理想还被长远公司负责签到的小姐拦在外面。
“会议就要结束了。”小姐说,“你进去也没什么意思了。”
“我想见你们老总。”富理想说。
“你一会儿就见到了。”小姐说。
“经过临床实验,‘解忧’被抑郁病人称为照亮黑夜的明灯。”林宽最后说,“下面请大家看一下我们的录像。”
就在宴会厅的吊灯逐渐暗下去,而录像还未开始时,他突然听见警笛在身边刺耳地响了起来。是这两天太累出现幻听了?还没来得及弄弄耳朵以证实是不是幻听,就看见了一片黑暗中一个红色的不太亮的灯正在他左边快速地旋转。出什么事了?他的反应刚到这儿,便看见昏暗中一个人拿着麦克说:“不错,‘解忧’是被抑郁病人称为照亮黑夜的明灯,我就是林总特邀的光明天使。”
天,林宽在心里喊,余小姐竟然来了,还弄这么一出?灯倒是亮着,可怎么是个警灯啊,这这么解释呀。正想着,却在警笛声微弱下去里听见她说:“光明天使?大家也许会想我们为什么不设计一个女孩穿着洁白的纱衣捧着蜡烛从天而降,是的,我们没有这么做,因为这不是浪漫的演出。巨大的社会变化冲击着我们每个人,而生活节奏又快,生活压力又大,心理有病的人无计其数,100个人中就有接近两个人重到了精神病的程度。我们就是要用这刺耳的警笛提醒大家,心理健康不容忽视!”
他听见掌声热烈地响了起来。
她是什么时候窜到前面的?录像怎么也出了毛病到现在还没有开始?在百思不得其解时,在已习惯的黑暗里,林宽看见她举着警灯的手放了下来,另一个手拿着像是遥控器的一个东西,对着电视一晃。是遥控器。他还听见了余小姐说“下面请大家看录像。”
这余小姐是人吗?不是撞见鬼了?他觉得自己出了一身冷汗。
他毕竟为这意外的好效果惊喜,准备会后请她吃饭。在请记者提问时他看到了她高举的手,他就面带笑容地第一个请她提问。
余小卉从容有加地站起来说:“我是医药报记者余小卉。我有个问题想问一下林先生。听说林先生自己也吃过‘解忧’,林先生以前是不是也是抑郁症患者?我看林先生现在好像活泼有加,是不是用药过多了?”
下面一片寂静。
林宽一下子好像失去知觉似的。台下记者都是拿了他的钱的。拿钱的嘴短,他怎么会想到有人会问他这么尴尬的问题?就是事前没拿500元的余小姐不也有他已许诺给她的2000元吗?难道她不想要了?其实他不是怕尴尬的人,从他记事起,就有尴尬、危机等着他,他用行动来抗争,习惯于用行动抗争的他从不先用言语说明一下,别人敢骂他,他就敢用刀子,别人敢对他用刀子,他就敢杀了他们。这种他自己称之为“豪爽”的性格使他能够当机立断,也就使他把握了不少的机会。当然了,他还是相当聪明的。在他逐渐迈向成功,在他越来越被媒体关注后他与人为敌的想法逐渐收敛了。因为人生有了目的。可是不自觉地他总想戏弄别人。当然了,他也不能不负责任地寻事。他的钱就是他解决挑衅的后盾。还是在很久之前,他看到一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跪在地上向路人乞讨,他说“你没别的本事还没有力气吗?”说着就踢翻了人家的要钱的搪瓷缸子。谁知那小伙子一下子就急了,要打他。他掏出一张百元的钞票说“这个给你买缸子够了吧。”那个小伙子一下子就把钱拿了去。他又掏出一张百元的钞票,朝上吐了一口痰然后团了一下扔到地上。小伙子看着他。他又掏出一张百元的钞票,又吐了一口痰。小伙子不再犹豫了,笑着把钞票拣起来用袖子把痰擦掉了,说“还是钱。”他心里张狂极了,他以为他用钱什么都能干呢。他自己有车,可好多时候他还乘公共汽车,不为别的,只为跟人发生口角。他喜欢把别人逼急,喜欢人家要动手时看到他掏出的出乎他们想象的钱时的感觉。他以为他的钱就像高低杠下的海绵垫子一样,即使动作闪失也能接住他,保护他。可是他的海绵垫子终于有一次失去了作用。有一天下班的高峰时他坐上了小公共。看着外面突然下起了雨,他对司机说“我给你1000块钱,你让别人都下去行吗?”司机好像没有听清似地问他说什么。他把话重复了一遍。司机说“好啊。”就踩了刹车,往下赶人,说“都下去吧,都下去吧,车坏了,走不了了。”“慢着,”他对司机说“不能这么简单呀,你得跟他们说我花了1000元把车包了。”司机就把他的话说了。乘客有下去的,又要退钱的,又坐着不走的。“算我求你们了。”司机说“我倒找钱给你们行不行?”就给每个人又发了2块钱。看着人们冒雨下车,他心里充满了罪恶的快意。他正准备吹口哨时,一个男人的直拳就冲他来了:“你有钱就牛X呀?”一拳打得他眼前金星乱窜。他吸取了教训,知道游戏要在规则中,要在范围里。猫可以玩耗子,可能玩狗吗?知道了这点后他就把眼睛盯在了记者身上。当然了,他不会表现得太直接。他也不会亏待他们。受过他愚弄的人最终都从他手中拿到了多得没想到的钱。他难为别人,还真没有碰到难为他的。
“我自己是服用过“解忧”,可那不是因为我有抑郁症,我只是用我一个人的实验去保证成百上千人的安全。一种新药的诞生要经历过无数次的失败,有时候甚至是生命的付出,好多人都这么做过……”
林宽看着余小卉,看她如何收场。可她却好像根本没给他出过难题似的大声说“让我们为林总的这种献身精神鼓掌。”并带头鼓起掌来。
下面跟着鼓掌。
余小卉本不想难为这个老总,可她得让人们记住她。至于他是怎么回答的她并不关心。
林宽却被气坏了,会后他本想绕过她,不想余小卉却过来挡着他的路。
有点意思,他看着余小卉想,先把自己的名片递过去。
余小卉找了半天,说:“名片发光了。”
她不给我名片什么意思呀?林宽正想着,突然见余小卉从皮包里翻出一张照片说:“我写在这后面好了。”
林宽以为是废弃的哪个产品、哪家公司的照片呢。拿过来一看,嘿,绝伦的美女照片!不正是眼前这位吗?照的不错呀!再一看这真人,也是美艳绝伦。刚才光顾着尴尬、生气,竟把她的美丽忽视了。
“林总,”余小卉突然把他从一扇小旁门拽出来说,“你许诺给我的2000元什么时候给呀?”
“余小花,”林宽说,“我今天没带这么多现金。”
“我叫余小卉,不叫余小花。”她说。
“卉不就是花吗?我看你就叫余小花得了,通俗易懂。”
“随你怎么叫。”余小卉说,“你有卡吧?我去刷。保证不多花你一分钱。”
林宽笑:“我看你还真没准儿。哪天方便去我那儿取好了。你放心,阎王爷能欠小鬼的钱吗?”
“你赖也赖不掉。”余小卉向他扬了扬手里的录音机说,“我录了音。”
“这年头的记者怎么都跟间谍似的?”林宽说,“怪不得说防火防盗防记者呢。”
“哈哈。”余小卉笑了两声,止住了,说“你防也白防。”就摆手跟林宽说再见。看一起从大宴会厅出来的一个老头进了一辆黑色奥迪车,余小卉也跟着拉门进去了,自来熟地说:“搭一段儿你的车。”
老头愣了一下,然后有些无奈地点了一下头。
一个人也是走,两个人也是走,余小卉心想,搭一段儿车至于这样吗?
“咱们开的是一个会。”余小卉扬了扬手中的纸袋说。
“噢。”老头说。
没劲,余小卉心想,我搭谁的车谁高兴还来不及呢。也不想和他套磁了,就问:“怎么还不走呢?”
“我不是司机。”老头说。
“那你怎么坐在司机的位置上?”
老头不想说话,但余小卉又问了一遍。
“我想在前面拿点东西,这不一转眼你就坐到了后边吗?”
还带着司机,余小卉想,级别不小啊,就看见一个英俊的小伙子跑到了奥迪车前。
“部长。”小伙子说,“您怎么坐在这儿呢?”
“这不后面有一位小姐吗?”
“是谁呀?”小伙子问。
部长说:“我也不知道。”
“医药报的余小卉。”她说,“跟你们部长开同一个会。”心想,不就是一个部长吗?还对我爱搭不理的?
部长下车,坐到了后边。
“你是长远公司的宣传部长?”余小卉问,“这么大年纪了才是一个部长?”
老头没说话。
“不会是卫生部办公厅宣传处的吧?那应该叫处长吧?”余小卉问。
“是卫生部的部长。”小伙子回头看了看余小卉说。
嘿!余小卉想,怎么搭上他的车了?这下“虾米”了。可上都上来了,还能再下去?你的车就不能搭呀?搭你的车怎么了?脸上索性坦然起来,心里却想,气死你!气死你!!气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