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野人庐
徵端一觉睡到了快晌午才起身，想到今日要陪陈景筼去平政院，一骨碌爬了起来，便听佣人来传话，“六少爷，小洋楼来客人了，二夫人请您过去。”徵端道，“我今日有事要出去，替我向二夫人告个假。”那佣人应声去了，谁知不到半刻钟，堪堪他穿戴妥当正要出门时，德雅却闯了进来，她见了徵端便数落道，“六哥，你好生不晓事。天大的事能比爸爸说的事还重要吗？”
“爸爸说的事？”徵端愣了愣神，一时不明所以。
“前日说的那位宋家二小姐来了，就在二妈的小洋楼呢，”德雅瞧他脸色，知他没上心，忙拉住了他的手臂往外走，一边说道，“六哥去见见吧，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的。成与不成总要见一面再说。”
徵端想起昨晚见过的五贝勒，神色便有些不愉，德雅瞧在眼里，叹气道，“旁人操碎了心，你倒是半点不上心。你见过吴小姐了吧，给父亲做机要秘书的那位。”徵端点点头，“前日打过照面。”德雅道，“这位吴小姐年纪轻轻，却十分了得，从前说是还做过记者，笔头又好，一口洋文也是极流利的。四哥前阵子也不知怎么回事，三天两头就往父亲那儿跑。”她说得隐晦，徵端如何听不出来，皱眉道，“这成什么话。四嫂可知道这事？”
德雅撇嘴道，“你道四哥怎么打起了吴小姐的主意，还不是因为四嫂娘家不太得力，便在爸爸身边动心思。”四奶奶出身山西巨贾，家里虽富，却没出什么做官的人。徵端不以为意，“四嫂的哥哥不是和王百川有八拜之交吗？”德雅一哂，“那顶什么用，八拜之交也不是亲兄弟，不是自个儿家里的人握权掌兵啊。四哥这么会打算的人，哪有不盘算的。”
四奶奶齐氏的娘家其实是极殷实的，她父亲颇善经营，在太古县置办了大片的田庄土地，开起了钱庄，再加上平素最喜行善好施，人称齐大善人。四奶奶的兄长齐梦彪与山西都督王百川是八拜之交，外面传说王百川年纪轻轻，不到二十八岁就坐上了一省都督，便是齐家花钱替他买的。王百川的都督是不是买的说不清，但第二年齐家小姐就嫁入了方家，成了方四奶奶。也因为这个缘故，四奶奶总觉得低人一筹，不免常有和妯娌们攀比的心思，便也难怪德雅瞧不起她。
“想想四哥，连个吴小姐都不放过，就盼着能在爸爸心里添点分量，”德雅气得直推徵端，恨铁不成钢道，“好六哥，你想想宋家是什么家世，这是多好的一门姻缘，前朝时候皇亲国戚都上赶着跟他家结姻亲，你还挑拣个什么。”
徵端想起五贝勒，便抿了抿唇，含了一丝讥讽道，“就是跟端王家成连襟，我才瞧不上。”
“端王是端王，宋家是宋家，”德雅见他略松动些，忙拉了他的手，又补道，“就算要挑剔人家，也得见过了真人。兴许这宋小姐长了一脸麻子，又丑又土，你瞧了就有一箩筐理由去回绝父亲，岂不更好说嘴。”
德雅连拉带拽地把徵端带到了居仁堂东侧的小洋楼，不同于居仁堂的富丽堂皇，这座两进的西式洋楼却显得小巧又别致，楼体均用红砖砌成，便连左右回廊也一应是红砖铺就。这是去年新落成的，又比居仁堂更新式了些，连门楼一概都用是俄式的，卷柱配合着铁花栏杆，方柱头上装饰着垂幔纹，瞧起来精致极了。从前二夫人随着方弢庵在天津的租界住过几年，用惯了这样西式的设施，又怕别人说她奢侈，便叫孀居的三奶奶颐清同住在里面。
还未进门，徵端便听到一阵悠扬的琴声传出，厅里是欧式的大舞厅，舞池中间铺着红色的木质地板，四角铺着鱼鳞状的彩色花砖，白色的石膏吊了天花顶，顶棚是一层层凹凸叠成的穹顶，花格门窗上嵌着彩色玻璃，一通上电水晶灯便闪闪发亮，愈发显得室内亮堂堂的。厅内也不设立柱，只用几根铸花的细铁柱支撑，四周设置了壁炉和西式风景的油画，若不是众人都是黄皮肤黑眼珠的，只怕真当是身在西洋国了。
兄妹俩进了大厅，只见里面早是济济一堂，家中女眷尽皆在此，好不热闹。德雅环顾四周，叫了一声，“呀，三嫂怎么还没下来。”忙把徵端往前推了一把，自己去楼上请颐清了。
见正主进来，坐在壁炉边软垫长椅上的五姨太赶忙起身，一壁给他让座，一壁笑道，“六少有耳福，二小姐是刚开始弹奏呢。”徵端循声望去，果然看到大厅东侧的水晶吊灯下，摆放着一座胡桃木的立式大钢琴，琴键都是象牙制成的，木色光灿如新，前日还未见到这大家什，想必是今天专门布置的为这位宋二小姐展示所用。
徵端暗暗好笑，捡了一张高背西式凳坐下，漫不经心地翘起了二郎腿，眼光却瞥过了厅中的众人。宋绍芳无疑是整个舞厅中的焦点，她身着一身银灰色洒金丝的洋装，一头乌黑茂密的长发烫成摩登的大卷铺洒而下，在颈后松松用白金镶钻的发箍挽起，恰恰掩住了曲线玲珑的背部。她足上穿着一双火红色的锦缎高跟鞋，伴随着她手指灵巧的动作，右脚轻快地踩着钢琴的踏板，整个人身体微微前倾，时而随着乐曲摆动，虽只看到背影，却一望无疑是个美人。此刻站在她左侧的九姨太穿了一身黑缎面起暗花的袄裙，鬓角梳的一缕不乱，一对弯眉勾画得十分精细，一说话便眉飞色舞起来，显然是在不住口的夸赞着宋二小姐。
厅后的乌木架旁，原本设置了独立的化妆室和衣帽间，但因二夫人要会客的缘故，改做成两进的休息厅，只见正中的软凳上端坐着二夫人，她的左右两侧各坐了一位面生的妇人。左边那妇人瞧上去约莫二十八九岁，容貌艳丽，与二夫人神情最是亲密，一口一个“干娘”叫个不住。见徵端面露询问之意，五姨太低声道，“六少不认识她吧？这位是陈宽培陈大人的三姨太，认了咱们二夫人做干娘的。”
这位三姨太本姓戚，也是出身勾栏，原本陈家的太太是不管事的，家事都由她管着，谁知去年陈太太得了急病死了，戚氏本以为自己可以扶正的，但陈家嫡出的子女都要求扶正忠厚老实的大姨太，这下可把戚氏气得要命，索性便在京里的帽儿胡同常住下了，再不肯回金陵去。要说这戚氏虽然在家里掐尖要强，可在外头却很会做人，又把方家二夫人巴结得紧，竟认作了干娘。
陈宽培许是瞧着她在方家得脸的缘故，如今也不提把谁扶正的事，默许是“两头大”了。又怕她回家吵闹不休，干脆就把她留在京里，也有留她与方家常走动的用意。一来二往，京里的人不明根底，都叫她一声陈太太，她愈发心满意足，自觉是打了一场胜仗。
徵端的目光顺移过去，又瞧向了二夫人的右边，只见那是一位打扮入时的年轻女子，约莫二十来岁，肤色微黑，穿一身火红的锦缎裙装，袖子收在了臂上，露出了瘦肥匀亭的两段臂膀，上面挂着六只麻花金丝镯，瞧起来很是显眼。
听旁人叫她“沈小姐”，徵端心念一动，瞬时明白过来，这大概就是那“一沈一吴”中的那位沈小姐沈佩云了。果不其然，四奶奶摇着小折扇，笑道，“陈太太，你是常到家里来的，倒不知你与宋二小姐和沈小姐这样要好，怎么不早些把人带到家里来玩？”戚氏一笑，指着沈佩云道，“你们要是早点认识她，管教你输得精光。”
在牌桌上五奶奶贯是四奶奶的手下败将，哪里肯信，“让四嫂输光，那可不容易呢。”六姨太一笑，又补道，“那可不是，谁让咱们四奶奶娘家便会聚财呢。”要说五奶奶还是无心的一句话，可六姨太就是有意当众揭短了，果然四奶奶脸上发烫，颇有几分难堪。
沈佩云不动声色地转了话题道，“五福晋在闺中时，便与我要好。二小姐也是我瞧大的，只是这几年二小姐一直陪着宋太太在武昌住，这不是新进才进京来。如今知道了各位太太奶奶这样亲热，我们以后要常来府上叨扰呢。”一番话说得众人都笑了，二夫人喜道，“这是个爽快人，那以后更要常来往了。”
正此时，那钢琴声堪堪住了，九姨太常陪方弢庵出席各类交际，领头鼓起掌来，喝彩道，“二小姐弹得真好，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好的西洋琴。”二夫人笑道，“我们家里的三丫头也会弹琴，却不是这么个大家伙，是一把上好的蕉叶呢。可惜三丫头嫁到天津去了，要是今天在家里，定和二小姐聊得投缘。”
五姨太插口道，“咱们家娴姐儿习琴可不容易，我记得小时候娴姐儿不肯练琴，常被六妹妹打手心打得哭呢。”一句话说得六姨太红了脸，分辩道，“琴不离手，曲不离口，那是自然要吃苦头的。”
戚氏是方家常客，哪会不知她们妻妾不合，便笑道，“三小姐琴奏得好，又嫁得了佳婿，正应了琴瑟和谐的古话儿。我要是没记错，三小姐的夫家正是天津孙家吧。”六姨太得意的点点头，“正是。”
要说今日这一趟出门，还是绍芳的姊姊五福晋亲自托付的，沈佩云也得卖力应承几句，便说道，“二小姐是我瞧着长大的，从小便见她爱乐律，家里还专门为她请了位钢琴教师。”二夫人赞道，“多聪明的孩子，生得这样好的容貌，偏还有这样的本事。”
“夫人过奖了。”绍芳顺势站了起来，此时转过身来，便可见她正面。果然端端是个美人，一张精致的鹅蛋脸，眉眼都生得恰到好处，既显得秀气又不失端庄。尤为引人注目的是那双丹凤目，着实是顾盼生辉、明眸善睐，自有一番不可方物的态度。
众人都看向绍芳，又去瞧徵端，纵然是再不乐意促成他们的人，也不得不承认这是相当般配的一对璧人。六姨太指了指九姨太，打趣道，“呀，二小姐好高的个头，比我们家最高的九妹妹还高了半头。”原来九姨太个子本就高挑，可绍芳站起身来，竟也不逊于她。
谁知绍芳面上浮了一层愠色，便连沈佩云也敛了嘴角的笑容。二夫人何等人物，情知六姨太失礼，对绍芳招手道，“到我这里来。”绍芳面上含了点委屈，小鸟依人般依在二夫人身旁。四奶奶和五姨太对看了一眼，交换了个彼此心知的眼色，从来不对付的婆媳，今日却有了默契，四奶奶故意拍手凑趣，“夫人偏心二小姐，都不把我们放眼里了。”
“她们都是不晓事的，”二夫人亲切地拍了拍绍芳的手背，“二小姐好品貌，既读过书又知礼，别和她们一般见识。”这话里有话，众人都是精明的，谁听不出来？戚氏忙道，“府上的诸位少爷小姐和奶奶们，都是个顶个的出挑，谁不羡慕干娘的好福气。”沈佩云心底好笑，面上也陪着干笑了几声。
绍芳低了头，“是我不懂规矩，还怕冒犯了府上的贵人们。”二夫人笑了起来，“瞧瞧，人家的闺女是怎么教的，可把我们家的都比下去了。”
四奶奶却盯着宋绍芳，问道，“宋二小姐这是才上京来？”绍芳听到她们谈论自己，微微侧过头，轻声应道，“正是，我前段时日刚到京里，暂住在姊姊家里。”她声线细且柔，宛若莺啼，十分动听。戚氏笑着抚掌道，“那想必令尊和令堂大人这几日也该到了吧。”四奶奶却不解问道，“怎么宋大人和太太也要到京里来？”
沈佩云熟稔政事，侃侃而谈，“上个月新筹了参政院，宋大人是头一任的参政院长，二小姐这次是举家都要搬到京里了。”四奶奶不懂政事，自觉有些丢面子，口中道，“噢？还有这样的事，我们在内宅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倒是孤陋寡闻了。”
六姨太却是个小心眼的，还记恨着前日的事，偏要上赶着打她的脸，于是故意笑望着五奶奶道，“昨儿个刚听我们五奶奶说了，这不，她叔叔一家这次也上京来了，也要任参事呢。”五奶奶这次学乖觉了，不肯再掺和她们的口角官司，只抿嘴笑着不应声，可四奶奶的脸色便愈发难看了。
二夫人不理她们明争暗斗，只拉着绍芳的手问道，“二小姐弹琴学了几年？弹得这样好，只怕下了不少功夫。”绍芳轻声道，“小时候在汉口住时，家里就请了钢琴教师。后来家父为了办劝业场，又带我去欧罗巴游历过两年，我们在伦敦租住那家的房东太太是白俄人，能弹管风琴，我又跟她学了一年多。”
徵端在一旁虽不言语，心里却早就不耐烦了。忽然想到这次回来同四哥、五哥还没见过面，倒是牵挂得紧。他离家那年，兄弟几个都还很和睦，那一年家里喜事连连，三姐刚嫁去了天津，四哥成亲不久，五哥也定了亲事。四奶奶出自山西齐家，五奶奶出身广东梅状元家，两位嫂嫂隔一年进门的，可性子却截然不同。四奶奶向来掐尖要强，家里人多不喜欢她，他回来这两天已听德雅抱怨过许多次，便知这位四嫂在家里人缘不好。
五奶奶的父亲梅状元是前朝翰林，素有清贵之名，秉承着娶妻娶贤，五奶奶的母亲相貌也不出色，到了五奶奶这儿，更继承了梅状元的身量矮小、皮肤黝黑，愈发不出色了。方家的五少徵钊，却是几个少爷里生的最好的，身材高大，仪表堂堂，再加上从小便聪敏过人，更养成了个风流才子的脾性。
京里谁不知道五少是八大胡同的常客，红颜知己数不胜数，来往的不是赛西施，就是似貂蝉，还没成婚时已有两个通房生了孩子。少爷还没娶亲，通房先生了庶子，那可是十分丢脸的事。也许就是为了改改五少这脾气，方弢庵亲自下帖为他求了梅家这门亲事。新婚时五少爷掀了盖头瞧清了五奶奶的相貌，唉声叹气了一整夜，府里早传成了笑话。六姨太心疼儿子，竟又纵着他再抬了两房姨太太，好在五奶奶十分贤惠，倒也不争闹。徵端这两日见了也觉得五嫂是十分贤惠的，心想若见到了五哥倒是要劝他一劝。
女眷即多，便不怕冷场，几位姨太太并少奶奶们，围着绍芳又是看首饰，又是夸衣饰，好不热闹。二夫人说笑几句，又招手道，“老六，你也在欧洲待过几年，过来与你二妹妹聊聊。”绍芳偷偷抬眼，只见那门边坐着一位翩翩青年，面如冠玉，颜如敷粉，一身西装笔挺，更显得身姿颀长，瞧他衣着便知是个十分讲究之人。
沈佩云觑见绍芳面色发红，双眸闪着亮光，心知她必是称心的，便道，“我们二小姐是顶有才的，不但英文说得流利，法文和德文都能说呢。”九姨太拍手笑道，“那可不是巧了，六少也是德国回来的，正好可以叽里咕噜说到一起去了，旁人也听不懂的。”绍芳面上一红，侧目望向了徵端，小声道，“六哥是从德国回来？”徵端偏过头去，却似未听见一般，望着九姨太问道，“爸爸在哪？”九姨太道，“老爷在大圆镜中，今早珏生先生过来了，老爷与他谈论书画，正在兴头上。”徵端站起身道，“我过去向先生请个安。”沈佩云抿嘴一笑，便不再插口。
偏偏戚氏不知好歹，还笑着拦他道，“请安什么时候请不得，不忙在一时。”又对绍芳招呼道，“六少在德国待了这些年，难得回来一趟，正好你们说说话呢。”徵端哪里会把她放在眼里，只对绍芳一拱手，说道，“妹妹少陪了。”说罢，他径自便走了。绍芳到底有些失望，抬起手笼了笼头发。戚氏心中愈发不悦，她自恃身份，平日里交往的非富即贵，别人都叫她一声陈太太，谁敢小觑了她，就连方家人也是对她客客气气的，没想到方家这位六少如此不留情面，脸上就有点挂不住了，但这时候屋里热闹，谁也没留意她的神色，都把目光投向了宋绍芳。
二夫人面上带了点惋惜的神情，握着绍芳的手道，“六少是最得老爷疼爱的，这几天回来见客，都要叫他陪着。”绍芳缓过了点颜色，强笑道，“那是自然。”四奶奶心中偷笑，又去瞧五奶奶，却见五奶奶跟个木桩子似的，她心下愈发鄙夷，一抬头忽然瞧见楼梯处有两个人下来，不由站起身来，招呼道，“呀，是三嫂下来了。”
绍芳循声望去，只见四小姐德雅挽着一位丽人从上面下来，一时竟把众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姿容美丽的女人间容易生出攀比之意，绍芳细瞧那丽人，只见她穿一身银白色的蝉纱翼旗袍，脑后挽了髻，簪着一朵白玉兰，莹白的耳上缀着拇指大的南珠。她只侧了半边脸，可还是叫人望得移不开目，倒把这满堂盛装的女眷都比了下去。
德雅何等伶俐，一瞧徵端不在，便知自己的六哥果然没给宋家面子。她撒娇似地滚到二夫人怀里，笑道，“怎么绍芳姊姊第一次上我们家来，进门便弹琴，连口水都没顾上喝，要是传出去岂不是说我们方家小气。”众人都笑了起来，二夫人尤是笑得厉害，搂着德雅道，“这个促狭的妮子。”又对绍芳解释道，“二小姐别笑话，我们家女孩儿稀罕，她和她三姐两个，在家里最受宠了，几个兄弟都是比不了的。”绍芳莞尔一笑，“我们在女中里时常见面，四小姐最伶俐可爱不过。”沈佩云很会说话，“贝满女中在京里也是一等一的，两位小姐的才情，又是女中里最出挑的。”
“二小姐头一次到家里来，只怕人还没认全，”二夫人说笑了一会儿，又指了指颐清道，“这是你三嫂子。”绍芳站起身来，向颐清屈膝行礼，落落大方道，“三奶奶好。”颐清忙去扶她，“二小姐莫要多礼。”
不会说话的人，总是容易在不该开口的时候插话，只听五姨娘叹气道，“唉，三少那样好的一个人，老爷最爱重他，却这样无福，年纪轻轻便走了，可怜了我们三奶奶。”这句话说得厅中众人都肃穆下来，便是四奶奶也恨不得去捂住她的嘴。颐清双目便泛了红，德雅面色更是不愉，“好端端的，又提这个做什么。”
“余下的人有些今儿不在家，以后慢慢再认识。就是三姐儿也嫁得不远，以后回来也会见到的，”二夫人却想起了远在异国治病的大儿子，红了眼眶，哽咽道，“还有你大哥和大嫂没有见面，前几年你大哥坏了条腿，你大嫂子陪着他去国外治伤去了。”绍芳握住了二夫人的手，柔声道，“夫人莫要难过，说不定他们在外国又添了几个小孙子，要带回来陪您呢。”
二夫人破涕为笑，拭了泪道，“这个二小姐，也是一张巧嘴，在家定是最得人疼的。”
等从方家出来，戚氏心中本就不快，找了个由头便回了。沈佩云亲自把绍芳送到了五福晋家中，五福晋问见面的经过，绍芳脸嫩，忙红着脸逃回房去了。沈佩云一五一十地说了，五福晋听了不由皱眉，“方家老六竟这样拿大。”沈佩云心道，既想着许配这样的人家，又嫌弃人家脾气大，哪有样样俱全的好事，口中却道，“年轻少爷，又是在正经太太跟前养大的，如今风头正盛，也是难免。”
五福晋忧心道，“我这妹子娇生惯养大的，脾气也不是好相与的。这大帅府上不比家里，以后只怕要有她的苦头吃。”沈佩云笑道，“嫁到大帅府里还怕要吃苦，难道嫁到贫民百姓家就不吃苦了？贫贱夫妻百事哀，那苦处更多。”五福晋笑骂她道，“你这人，贯是要同我犟嘴的。我几时说要把妹子嫁到贫贱人家了？”沈佩云故作生气，“好好，是我多事了，领了你妹子去相人家，倒是我的不是了，你以后只管去托陈家做媒好了，这桩事我是不敢管了。”
“她怎么能和你比？”五福晋毕竟还有要用她的时候，忙挽了她的手笑道，“你这又想岔了，我几时怪你了，你带她去相看自然是好事，好过日后盲婚哑嫁。不过是关系到我自己的妹子，难免心急了些。我这还在月子里头，出不得门，你这份情谊我是忘不了的。”又送了不少金银首饰笼络沈佩云，自也不一一去表。
在九姨太房里歇过午觉，方弢庵听了白日里的事，不由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于是问道，“就弹了支曲子，别的什么都没谈？”
“老爷这是把相看当处理公事了，”九姨太噗嗤一声笑了起来，在旁边熟练地为他捻了烟卷，一边侍候用烟，一边道，“相看也就看看相貌，看看品行，还能看什么。人走了之后，二夫人直夸二小姐孝顺，是个善性的姑娘。”
方弢庵不予置评，只问道，“老六怎么说，可看得上？”九姨太何等圆滑：“老爷选得人家，还能看不上吗？”
“我是问你人，没问人家。”方弢庵一眼就看穿了姨太太的小心思。
“妾瞧着六少也没说什么，想来也是称心如意的，”九姨太眨了眨眼，斟酌着道，“这毕竟是陈大人和江大人保得媒，想来是不会出差错的。”方弢庵寻思片刻，说道，“他们二人办事固然妥当，不过老六是个犟性子的，媳妇要拴得住他，还是得脾性好些。宋元卿这人面慈心软，一贯是溺爱子女的，不知道养出来的姑娘是什么脾性。”九姨太顺着他的话夸赞起来，“宋家这位二姑娘，人固然贵气的，难得对人也是一等一的亲切。老爷要是不信我说的，您去问问其他几位姐姐们，定没有不夸赞她的。”
内宅的事方弢庵贯不上心，但这件事他倒真上了心，方家几房姨太太是轮值侍寝的，今天晚上正轮到了六姨太伺候。方弢庵提了句白日的事，六姨太便收不住口，“宋家门第没得挑，就是养的姑娘气性大了些，以后只怕妯娌间不好相与。”方弢庵发了脾气，斥道，“无知的妇人，你懂什么。”六姨太吓得不知所措，方弢庵也不留宿了，十分不悦地扬长而去。
第二日九姨太陪着方弢庵用早膳，二夫人领着一脸惊惶的六姨太过来赔罪，六姨太跪在地上直道自己该死，方弢庵却沉着脸不肯说话。二夫人轻轻咳嗽了一声，缓声道，“宋家那孩子倒是个好孩子，想来是她家里人口少，没见过这么多人，以后多来走动走动便熟悉了。”五姨太也忙帮着解围，“听说宋老爷是不纳姨太太的，一时见了我们有些不知进退，真过了门调教几日便好了。”众人七嘴八舌，都是明褒暗贬，九姨太虽不作声，心中却冷笑不已。
六姨太哭哭啼啼地从大圆镜中出来，愁得不知所措，却又找不到人商量，便让人去叫五奶奶过来。这会儿五奶奶正在颐清屋里说话，听了这话不由犯了踟蹰，“我们屋里那位姨太太必然是犯了糊涂，触了爸爸的霉头。这可怎么是好？”
五奶奶年纪轻，性子也温和，素与颐清说得来，于是颐清替她出主意，“你陪着姨太太说说话，让她排遣排遣就是了。”五奶奶却不敢去，只是犯怵，望着颐清哀求道，“好三嫂，你陪我一同去吧。”颐清啼笑皆非，“我去算怎么回事。”五奶奶不住央求起来，颐清拗不过她，只得陪着她一同去了。
六姨太见到她俩同来，果然有苦难言，勉强笑道，“三奶奶怎么也来了，真是稀客。”五奶奶老实说道，“我在三嫂屋里说话，听到六妈有吩咐，便请三嫂一同陪我过来。”颐清心里暗叹，五弟妹真是个老实头子，连个谎也不会撒，忙笑道，“六妈这里若有好茶，也分我一杯吃。”六姨太笑得牙酸，只得吩咐丫鬟道，“去沏一壶今年的雨花茶来，三奶奶是南省人，定是吃茶的行家，可别嫌弃我们屋里的茶。”
六姨太碍着有外人在，一肚子抱怨的话，却不敢当着颐清发作，好不容易吃了三杯茶，她还是忍不住叹起气来，“老爷如今脾气越来越大了，唉，我也算是府里的老人了，却不懂得怎么伺候了。”五奶奶规规矩矩地坐在炕边，双手搁在膝上，轻声细语道，“听说爸爸自幼饱读诗书，满腹才学，想必最重礼教二字。依媳妇看，只要在德言容功上多下功夫，爸爸必是会看重的……”眼见着六姨太脸色越来越难看，颐清暗自摇头，心想这位五弟妹实在呆板了些，这位六姨太是戏子出身，与她讲什么德言容功，岂不是牛头不对马嘴。
所谓话不投机半句多，偏偏五奶奶句句在理，六姨太也驳不出半个不字。六姨太忍了又忍，好不容易等到五奶奶一篇妇德妇言的文章做完，发作道，“我是老了，没什么本事，也伺候不好老爷了。可你刚过门才几年，怎么也不见你留住你男人的心？五哥儿这阵子跑到哪里去了，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几句话问得五奶奶面红耳赤，险些要哭出来，颐清忙打圆场道，“听二夫人提过几句，五弟是往金陵办差去了，过些日子就回。”六姨太拿眼瞥着五奶奶，越瞧越觉她相貌丑陋，实在配不上自己那风流倜傥的儿子，不由满眼都是嫌弃，冷哼道，“我们五奶奶读书多，可也要把心思放几分在爷们身上。圣人书里也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五奶奶几时给我们五房添个孙子，才是要紧的事。”她边说边摇头，又使性子唤起头痛来，要命下人送信往天津去，请三小姐回来瞧她。
从六姨太屋里出来，五奶奶羞愤难当，忍不住轻声哭了起来。颐清轻抚着她的背，宽慰道，“姨太太就是这个性子，都是一家人，别往心里去。”五奶奶抽泣道，“相公不喜欢我，姨太太又这样对我，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颐清吓了一跳，忙劝道，“你可别往窄处想，等三妹回来，定会好生劝她的。”五奶奶悲从心起，“也只有每年三妹回来的时候，还能劝她几句。”
“先别想这些有的没得了，”颐清知道五奶奶爱吃零嘴，赶忙拿吃食诱她，“我那里蒸了一碟粉蒸排骨，比大厨房做的还好，还有澄粉皮儿裹的香菇包子，一早出来就让人热在屉上的，喝了这么多茶，不垫垫也难受，你去我那里用一口吧。”五奶奶果然止住了泪，她倒真是个孩子性子，眨巴眨巴眼道，“那我就去三嫂那儿再叨扰一会儿。”
五奶奶在颐清屋里用了晌饭，便听二门上有人传报，“天津孙姑爷家派人来了。”五奶奶奇道，“上午我们姨太太才吩咐人送信，这么快便派人来了？”颐清直觉不对，忙站起身问道，“来人说什么了？可是咱们家三小姐回来了？”
传话的人一问三不知，只说道，“前头传话，请二位奶奶快到前厅去。”
颐清忙携了五奶奶到了大圆镜中，只见方弢庵面色铁青坐在太师椅上，二夫人满面愁容，德雅双目含泪，五姨太和四奶奶窃窃私语，可六姨太却不在厅上。颐清心中微觉不妙，只见九姨太过来扶住五奶奶，拭泪道，“天可怜见，咱们家三小姐，没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