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诗都被唐人做完了吗
鲁迅先生有一段名言,经常被反对青年学写诗词的人士引用:“我以为一切好诗,到唐已被做完。此后倘非能翻出如来掌心之齐天大圣,大可不必动手。”(1934年12月20日致杨霁云函)且不说这番话是鲁迅在杨霁云来信盛赞他的诗作后的自谦之辞,一切好诗到唐已被做完的观念,本身就是错误的。
文学史上说“诗至唐而盛”,本来没有错,但只是指以下几点:
(一)唐代各种诗的体裁都已完备,无论是三言、四言、五言、六言、七言还是杂言,不管是乐府、古风还是近体诗,都有蓬勃的发展;
(二)唐诗包含了各种可能的风格,包蕴着各式各样的情调。无论是气格的高卑浓淡,格调的飘逸雄浑,你能想到的所有的风格,唐诗中都有,不再像以前那样,一个朝代就是一个朝代的诗风,较为单一;
(三)作者的范围无比广大,社会上各个阶层都有人写诗。从皇帝到盗贼,从出家人到女性,都有诗人涌现。这在之前的朝代是无法想象的。
把“诗至唐而盛”这句主要在描述唐诗盛行于世、唐诗深入人心的话,理解为诗在唐代已好到极致,后世皆莫能及,这不符合文学史的真相。
唐诗固然绝代风华,一唱三叹,但接踵其后的,是以筋骨思理见胜的宋诗。宋诗在语言上尤其有着独特的创造,它把唐诗侧重表现、描绘的语言,变而可以深入地刻画。宋诗不像唐诗那样通俗,那样易于为人接受,宋诗更像是口嚼橄榄,第一口是酸涩的,但多咀嚼几口之后,就有了回甘。
历史上有数量庞大的读者,更加喜欢宋诗而并不怎么喜欢唐诗。宋代有苏轼、黄庭坚,便正如唐代有李白、杜甫,苏、黄在当时及后世诗坛的地位、影响力,都可与前代的李、杜相埒。宋代大诗人还有欧阳修、王安石、陈与义、陈师道,以及钱锺书先生所推崇的王令,等等。秦观以词见长,他的后期诗作却严正高古,自成一家。女词人李清照的诗作沉雄重大,与其词风迥不相侔。
与宋代同时并峙的辽、金,都有不少优秀的诗人,尤其是金代的元好问,与宋代的黄庭坚、陈与义、陈师道这些诗人相比,毫不逊色。
今人只知道元曲是唐诗宋词之后又一个文学高峰,但元人自己决不会把剧曲、散曲看得很高,反倒是对自己的诗很有自信。被元人推崇的是元诗四大家:虞集、杨载、范梈、揭傒斯,另外著有《雁门集》的萨都剌亦不可等闲视之。
《施注苏诗》内页
人们常说明朝人的诗过重模仿,因此没有好诗。其实一切艺术都必须开始于模仿,明朝诗并不差劣,只是其成就上不及唐宋、下不及清罢了。这是因为明朝很多诗人只肯模仿盛唐,不肯去学习离自己更近也有全新创造、别开诗世界的宋诗,出路太窄,这才给人以明朝无好诗的印象。
但在明清易代之际,顾炎武、傅山、陈子龙、屈大均、黎遂球、陈恭尹等人的诗作,慷慨悲凉,无愧诗史。被迫降清的钱谦益、吴伟业等人,诗作无论笔力意思,都雄杰一世。钱氏的七律组诗直追杜甫,吴伟业更以其“梅村体”歌行永远进入文学史的殿堂。即使是被清议所讥、戏曲舞台上画着白豆腐块脸的“权奸”阮大铖,他的诗无论在语言上还是意境上,都有值得学习的地方。明末的诗家,因为不囿于唐诗的习气,善于学习宋诗在技法上的经验,更加上沧桑巨变带来的心灵痛苦,所以能成其大。
清人学诗的心态最为开放。杜甫说过“转益多师是汝师”,清人无论是唐诗宋诗,还是汉魏古诗、元明诗,乃至近在当代的诗,都拿来学习。又加上清代人重视学问,读书远比前人为多,所以可资创作的诗料也就更充足。这样,清代诗就兼得唐宋之长,在整体成就上形成了中国诗史上的又一高峰。
清代中叶的郑珍,本身是经学家,他的诗能用平淡真朴的语言,写出动人心魄的至境,能把平庸琐屑的日常生活写得诗意盎然,著名学者胡先骕先生评论他是清代第一大诗人。又如龚自珍之作,瑰伟雄奇,镕《庄子》《离骚》于一炉,令人目眩神迷的风格之外,是其深刻的历史洞见。理学家陈澧的诗作,尽遗俗腐,天才横放,不可多得。
清代尤其是到同治、光绪以后,写出好诗的全部奥秘,写诗的一切技法,都被当时的诗人掌握,诚所谓能集三千年诗国之大成。所以,当代有成就的诗坛大家,无不重视同治光绪朝以后的诗。
当时除了有沈曾植、陈三立、陈宝琛这些被称作“同光体诗人”的大家,还有气壮山河、腾越千古的丘逢甲,融铸新词、形成更加奇伟风格的黄遵宪,芳馨悱恻、字字含情的黄节……清代诗坛尤其是同光诗坛的每一位大家,其作品与唐代的大家相比绝不逊色。
新文化运动的主将陈独秀,本身也是一位大诗人,他的诗不加雕饰,却自有龙瞻虎视的气概。大书法家潘伯鹰,学贯中西的大学者陈寅恪,还有毕生以诗鸣于世的杨云史,都足可在诗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新文学作家中朱自清曾从黄节学诗,是新文学派里诗写得最好的。
所有这些大诗人,都有着共同的特点,就是不囿于一朝一代,博采兼收,尤其重视近代的诗作。而著名的新文学家郁达夫的诗,因为只是学晚唐杜牧的七绝和清代黄仲则的七律,门户不广,格局太小,也就不能成为大家。
人们又常常以为词是宋代的“一代之文学”,宋代的词为他朝所不及。但唐五代词相对宋词,自有其高卓不群之处,宋词作家虽众,又有几人在词史上的地位能与李后主相比呢?
金代的元好问不但诗是大家,词亦是大家。明初刘基,也就是民间熟知的刘伯温,有两句词:“蝴蝶不知身是梦,飞上花枝。”何尝不是惊心动魄?明末的陈子龙,清初的遗民屈大均、今释澹归,他们的作品堪称是以血写就的真文学。
清代的词,号称中兴,钱仲联先生在《清词三百首序》中认为,在词作数量、整体质量、思想意义、流派风格等各个方面,清词都超越了宋词。相对于宋词很多的流连光景、伤春悲秋的囿于一己之情感的作品,清词多有家国情怀、政治寄托,境界要大得多。
清初的陈其年,词作魄力雄健,光焰万丈;清代中叶的蒋春霖,被视为倚声家中的老杜;清末更有王鹏运、朱祖谋、郑文焯、况周颐四大词人,别开生面。四家以外,还有腾天照渊、涵古茹今的文廷式、梁启超等。再往后,像深情婉约的黄侃,蕴含哲理的王国维,被喻为李清照之后一人而已的女词人沈祖棻,无数的大词人装点着诗国迷人的星空。
学诗词的人,如何能用“唐诗宋词”的说法把自己束缚住呢?
当代诗坛,有一种非常偏颇的见解,就是不讲文化的传承、艺术的训练,而空发大言,要求诗词作者必须写出时代气息。
其实,一个人不可能脱离社会而独立存在,只要他活在这个时代,他的思想言论无不属于这个时代。每个人的人生际遇、知识积累、人生观念都不相同,到底什么是所谓的时代气息呢?我们不能说在当代穿得西装革履就是符合时代,喜欢穿汉服唐装就是逆时代潮流吧?更加不能规定,一个二十一世纪的人,就不能像唐宋的诗家一样,去追求天人合一的至境、笃于人伦的挚情。
一位当代诗人或词人,只要肯放宽眼界,用心摹习前贤,锻炼诗艺,自然能写出佳作名篇。至于学诗学词之外,更继以经典的诵习、胸襟器识的养成,诗外工夫到了,人生境界提升了,看待世界的眼光更加有穿透力了,自不难写出一流的作品。
柳永《乐章集》内页
清代赵翼诗云:“李杜诗篇万口传。至今已觉不新鲜。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学诗学词者,放宽眼界,虚心面对从《诗经》《楚辞》以降的诗国传统,才有可能成为领风骚的才人。
当然,更多的人学诗词,只是为了能用一种典雅精粹的语言去表情达意,或者仅仅是追求一种风雅的、古典的生活方式,并没有在文学史上留名的野心。但那同样需要拓大眼界,以古为师,这样写出来的作品才是真风雅,而不是附庸风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