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汉代是我国传统语言文字学兴起的重要时代,其间产生了《尔雅》《方言》《说文解字》《释名》四部解释字词的专书(《尔雅》初稿未必写于汉代,但经多次加工,定稿于西汉)。这四部书各主其旨,堪称汉语言文字学的“四大名著”。其中,《尔雅》历史地位最高,位居儒学十三经之一;《方言》《说文解字》也备受推崇;唯独《释名》,世人褒贬不一,重视未足。
我们今天所能见到的《释名》,为汉末刘熙所撰,共八卷二十七篇,是传世的第一部专门解释事物命名缘由的语言文字学著作。这本书主要用当时音同或音近的词,解释各类事物之所以叫这个名称的道理,比如天为什么叫“天”,头为什么叫“头”,走为什么叫“走”,父亲为什么叫“父”,衣服为什么叫“衣”,饼为什么叫“饼”,门为什么叫“门”……举凡天文地理、身体发肤、亲疏长幼、言语行动、衣食住行、典籍器物、生老病死等等,包罗万象,琳琅满目,充满了对世间万物名称来由的好奇,发出了一个个对汉语语源(词源)的历史追问。
一、《释名》的作者
刘熙,或称刘熹,字成国,约生于汉桓帝延熹三年(160)左右,卒于献帝建安(196—219)末,北海(今山东昌乐)人。历史文献中关于他的记载极少,其主要事迹零星见于晋陈寿《三国志》中对许慈、程秉、薛综等人的传记。据说,刘熙擅长经学,精通《周易》《尚书》《周礼》《仪礼》《礼记》《毛诗》《论语》等儒学经典,曾避乱交州(今两广到越南一带),建安年间入蜀地(今四川)讲学授徒,吴蜀名士许慈、程秉、薛综等都曾跟从他受学。三国时期的名士韦昭见到刘熙的《释名》,说这部书确有很多精妙之处,但因物名繁多,难以详细考究,所以有得亦有失。可见,刘熙确是当时的博学名儒,所著《释名》也有一定影响力。
刘熙的主要著作除《释名》外,另有《谥法注》三卷、《孟子注》七卷及《三礼图》等,皆亡佚。清马国翰《玉函山房辑佚书》辑有《孟子注》一卷。另外需要指出的是,南朝宋范晔《后汉书·刘珍传》记载:“刘珍字秋孙,一名宝……又撰《释名》三十篇,以辩万物之称号云。”刘珍所撰《释名》三十篇,是现已佚失的另一部书。
二、《释名》的思想
刘熙《释名·序》说:“夫名之于实,各有义类,百姓日称而不知其所以之意,故撰天地、阴阳、四时、邦国、都鄙、车服、丧纪,下及民庶应用之器,论叙指归,谓之《释名》,凡二十七篇。”这里的“名”,是指万事万物的名称,就像人有名字一样,“名”不只是名词,实际上也包括了动词、形容词等抽象词语。刘熙说,人们每天都称呼、使用“名”,却不知道为什么叫那个名,他认为这就是“义类”,即事物的比义推类、名称的词源义类别。于是他写了这部书,逐一解释日常生活中各个“名”的由来,这也是书名“释名”的本意。
依据“事类”划分,刘熙选取了关于“天地、阴阳、四时、邦国、都鄙、车服、丧纪,下及民庶应用之器”八大类词语作为解释对象,按意义类别分为二十七篇。在各篇之内,意义相似、相关或相反的词条往往前后相邻形成小类,很像现代语言学所说的“语义场”。如《释天》,先释天上日月星光、阴阳寒暑,再释四季岁时、五行、地支、天干等历法,接着是霜雪雷电、虹霓雾霾、朔望昏晨等天气、天文现象,最后是天灾鬼疫等异象。这样,大类之下又有小类,层次分明,次序井然。
这样的篇目设计和按意义层层分类的方法,并非刘熙首创,明显带有借鉴《尔雅》的痕迹,但又没有完全沿袭《尔雅》。首先,《尔雅》有的篇目在《释名》中没有,有的篇目被合并改名,《释名》又新立了道、州国、形体、姿容、长幼、饮食、采帛、首饰、衣服、床帐、书契、典艺、兵、车、船、疾病、丧制等篇目,总体上看,《释名》的篇目划分更细,更贴近实际生活。其次,两书所收词语大不相同:《尔雅》收词偏于经书,《释名》收词则偏于实际。再次,《释名》的系统性更强,八个大类、二十七篇的内容紧紧围绕“人及人的生活”展开,依序排列,词语的归类也较《尔雅》更严谨、合理。
通过对《释名》的序文和各篇内容的整理、解读,以及与《尔雅》的对比,我们可以总结得出该书及其作者的主要思想。
(一)关注人的生活实际,由此出发研究语言
汉代语言文字学著作盛出,多是为注解传世经典而作的。而通观《释名》全书,其收词取材雅俗并收、贴近生活,既涵盖了“或典礼所制”的天文、地理、文艺、军事等领域,也涉及了“或出自民庶”的寻常百姓衣食住行、言语动作、生老病死等内容。书中甚至还记录了当时中东部地区的一些方言,这显然不单是为了训读经典文献的需要,更是出于对当时生活语言实际情况的关切。
(二)认为词语是约定俗成的,不能轻易改变
刘熙认为,一个词语出现后,无论它是“典礼所制”还是“出自民庶”,即便时光变迁,也是循循相因的。所谓“典礼所制”,就是官方规定的制度礼仪,也就是“约定”,即规范化;所谓“出自民庶”,就是来自庶民百姓口口相传,也就是“俗成”。他还说,词语之所以要约定俗成、不易其旧,是为了“崇易简,省事功”,也就是推崇平易简约,节省做事的功夫。这些都表明他已经认识到语言运用的经济性原则。
(三)具备了朴素的语源学思想和方法
刘熙提出“夫名之于实,各有义类”,大量运用声训(音训)方法追溯名源,表明他已经认识到词语的来源是有理据可寻的,从而具备了朴素的“因声求源”的语源学思想,摸索出了探索词源的方法,也就是用另一个当时音同或音近的词来解释词语。如:“春,蠢也,蠢动而生也。”“身,伸也,可屈伸也。”“亭,停也,亦人所停集也。”因声求源虽然会有随意牵合的弊端,但它却是追寻语源的有效手段。
至于他所说的“义类”,我们认为就是名称的词源义类别。比如《释山》:“山顶曰‘冢’。冢,肿也。”《释形体》:“踵,钟也。钟,聚也,上体之所钟聚也。”《释疾病》:“肿,钟也,寒热气所钟聚也。”如此前后统一的解释,说明刘熙已察觉到“冢”“踵”“钟”“肿”共有的核心意义是“聚集”,这四个名称围绕这个核心意义构成一类,这就是他说的“义类”。刘熙《释名》的“义类”观念与其按“事类”分篇的做法正好形成一经一纬,编织成统筹该书的撰写体系。
(四)认为词语的来源可以不是唯一的
刘熙认为,一个词语或因方言音殊、或因多词音近而可以求得不同的来源,所以《释名》中有少数一词多源的例子,如《释亲属》:“叔,少也,幼者称也。叔亦俶也,见嫂俶然却退也。”这是给“叔”按两个音近词找了两个来源。这样做,就避免了观点的绝对化,提供了探索另一种可能性的空间。在全书中,像这样一词多源的例子只占极小的部分,该书对所收词语的溯源绝大多数是一词一源的。
(五)对若干词语的编排和解释体现了认知的实际
当时社会上流行的一些思想也直接影响了刘熙对名源的判断。比如“厉(疠)”“疫”等词条收入《释天》而非《释疾病》,并解释为“中人如磨厉伤物也”,“言有鬼行疫也”,说明当时人们认为疾疫是气、鬼作用的结果,而气又和天有关。
以上是对《释名》思想的总结。其思想先进的一面占绝对主要的地位,是刘熙在词语研究领域的重要开拓和实践,对于后世有很大的启发;至于其不够科学的一面,则是少量的、次要的。因此,后人不宜以偏概全,攻其一点而不及其余。
三、《释名》的价值
古人早就认识到《释名》的多重价值,古籍中虽然关于刘熙的生平事迹、《释名》的成书经过记载极少,但引用《释名》内容者不胜枚举。古代注解传世经典文献的名家名著(如郦道元《水经注》、司马贞《史记索隐》、孔颖达《毛诗正义》、李善《文选注》等)和重要的汉语字词音义专书(《玉篇》《一切经音义》《经典释文》《说文系传》《广韵》《韵补》等)都多次引用《释名》来阐释词义,甚至像《艺文类聚》《初学记》《北堂书钞》《太平御览》这样的官修类书也都频繁征引《释名》条目。
《释名》的历史价值首先体现在汉语语言学方面,历代学者也主要从该领域进行研读。又因《释名》选词取材贴近生活,相当于一部记录汉代生活日常的小型百科全书,也是天文、地理、历史、伦理、饮食、建筑、工艺、军事、文学、音乐、中医等诸多学术领域的研究资料。
(一)《释名》的语言学价值
《释名》是传世的第一部探求汉语语源的专著,书中记录的词语之间的语音关联是研究汉语音韵学、了解汉代语音的信息宝库;记录的词语之间的意义关联,是研究训诂学、释读古代文献的重要依据;推求出的词源是研究汉语语源的珍贵参考资料。虽然其推求的结果不能说全部可信,但其因声求源的方法是大致可行的,所载的音义资料也是准确可靠的。
《释名》本身的语言也是值得研究的对象。汉末正处于上古汉语向中古汉语发展的转折期,《释名》文本用语既承继上古汉语的特点,又体现了向中古汉语发展的一些趋势,比如复音词的孳生和发展,词语义项的演变等。
(二)《释名》的多领域价值
本书首篇《释天》记录了当时人们所感知的天体、天文现象,还有关于五行、干支、阴阳、气的解释,对研究我国古代天文、历法、哲学及三者之间的关系都具有参考价值。如《史记·天官书》:“昭明星,大而白,无角,乍上乍下。”唐司马贞索隐:“《释名》为笔星,气有一枝,末锐似笔”,就是引用《释名》为汉代的天文文献做注解的。
其后的《释地》《释山》《释水》《释丘》介绍了土地、山丘、水体之名和特征,《释道》记录了各类道路,《释州国》解释了州国、郡县等行政区划的得名。这些材料可为研究我国古代的农田治理、地理认知、行政区划等情况提供信息。如地理名著《水经注》中,郦道元注“河水出其东北陬”引“《释名》曰:‘渎,独也。各独出其所而入海’”,就是引用了《释名》对“渎”的解释。
《释形体》解释了身体各部位及其功能,《释姿容》解释了人体诸动作,体现了古人对人体部位及功用的系统认知,渗透着古人对自我生命的体认,闪烁着传统中医的思想光芒。
《释长幼》解释了人的男女老少之别,《释亲属》解释了血缘、姻亲关系之名,体现了古代社会的家庭伦理之序。
《释饮食》解释了饮食类动词,记录了诸多食物之名及制作方法;《释采帛》记录了与布帛相关的颜色词,以及各类布帛的特点及生产工艺;《释首饰》记录了各类常用首饰;《释衣服》记录了服装部位、类别之名,辨析了诸多鞋履之名;《释宫室》区分了各种房屋类别、构件及功能,以及一些建筑材料和技艺;《释床帐》解释了坐卧工具……《释名》的这些文字记录了汉代人的饮食起居细节,侧面展示出生动丰富的生活百态,是研究古代饮食、烹饪、服饰、建筑、家具的宝贵资料。宋代建筑工程学家李诫著有《营造法式》,大量引用《释名·释宫室》内容研究建筑,如《卷一·宫》:“《释名》:‘宫,穹也。屋见于垣上,穹隆然也。’”《卷二·井》:“《释名》:‘井,清也,泉之清洁者也。’”
《释书契》解释了书写工具、应用文书之名及用途;《释典艺》解释了多类文献,阐述了多部儒学经典的得名之由,如《易》《书》《诗》等,更涉及了文体分类知识。这些资料均具有古典文献学、文体学方面的价值。
《释用器》介绍了农业生产工具之名及其功用,如“斧”“釿”等,从词源的角度对它们进行了严格区分;《释乐器》介绍了众多乐器之名及其功用,甚至包含了一些乐器的演奏技法;《释兵》介绍了军事用具的类别、结构和作用;《释车》细致解析了车的类别、用途和构件;《释船》介绍了船的部件和类别。这些文字为我们记录了一千八百年前的人们从事农业生产、音乐娱乐、军事攻伐、交通出行等活动的细节信息,对于研究我国古代的农业、军事、音乐、水陆交通的发展很有帮助。当代史学专家杨英杰先生著《战车与车战》(东北师大出版社1986年版),书中随处可见征引《释名·释车》的文字,足见其对《释名》的重视。
《释疾病》记录了常见疾病的名称及其症状,体现了我国古代的医学水平,对于研究中医疾病的分类、疗法和中医发展史具有参考价值。现代名医余岩(云岫)先生著有《释名病疏》,收入其《古代疾病名候疏义》卷六(人民卫生出版社1953年版)。他通过疏解《释名·释疾病》,用现代医学知识辨析了诸多中医疾病之名,解决了许多疑难问题。
末篇《释丧制》则是对人的生命终点的深度关怀,记录了不同等级人物的死亡之称,介绍了多样的丧葬物品和复杂的丧礼制度,可用于研究古代礼制、丧葬文化。
四、《释名》的流传
《释名》的成书过程,史料匮乏,无从考证。我们只能通过版本的比较,探讨其版本源流。
传世《释名》的最早版本,今天所知为明嘉靖年间翻宋本,通称“翻宋本”,一般指国家图书馆所藏的明嘉靖三年(1524)储良材、程鸿刻本。我们查阅了国内一些大图书馆收藏的各种版本的《释名》,却意外地发现,所谓“翻宋本”,实际存在着明嘉靖三年和嘉靖四年连续两次翻刻的版本。
嘉靖三年翻刻本为半叶十行,嘉靖四年翻刻本为半叶九行,两者都是每行二十字。前者的字形不够规范、工整、美观,如“涇”旁的“氵”似“讠”,“人”似“入”等;而后者的字形就较为规范、工整、美观。内容上,前者《释天》有“雾”“蒙”两个词条,后者无。正文中也零星可见个别文字差异。这两个本子是同源不同刻的前后两次翻刻本,只是由于时间、形制、内容极为接近,以至于常被混为一谈。
嘉靖三年、四年的两次翻刻本形成了两个版本流向。与前者为同一流向的版本主要有:明万历中吴琯刻《古今逸史》本,清乾隆五十四年(1789)毕沅《释名疏证》(宋体字本,署名“毕沅”,一说实为江声代笔),清道光吴志忠璜川书塾刻本,等等。与后者为同一流向的版本主要有:明嘉靖中毕效钦校刻《五雅》本、明嘉靖四十二年(1563)范惟一玉雪堂刻本、清乾隆五十五年(1790)《释名疏证》(篆字本),等等。
五、本书凡例
(一)关于底本。本书以国家图书馆藏明嘉靖三年储良材、程鸿刊翻宋本《释名》为底本(注释中的“原书”“原作”等语,即指该本而言),参照能够找到的其他诸多版本,以及大量论及《释名》文字的资料,核实对比,确定是否改动《释名》原文,如有改动,则在注释中说明其改动依据。对于证据不足或原文可此可彼的,则不轻易改动,尽量保持原貌。
底本可以确定为讹字、脱字、衍字、倒字的,在原文中径改,不使用增“[]”删“()”符号。必要的在注释中说明。
(二)关于条目。《释名》原书并无编号,条目或分或合。为便于阅读及检索,我们根据原书内容,多分少合,并逐条加以编号。编号中的篇数与条目数以“.”隔开。如“1.1”表示第一篇《释天》的第一个条目“天”。
(三)关于字形。本书为简体字本,遇到原文中有必要保留繁体字形的地方,则以简体字形后面括注繁体字形的形式处理,如:
8.63 腹,复(複)也,富也。肠胃之属以自裹盛,复(復)于外复(複)之,其中多品,似富者也。
11.49 天子之妃曰“后”。后,后(後)也,言在后(後),不敢以“副”言也。
原书中的异体字,一般也替换为正体字。
(四)关于注音。一般只注较生僻的字或多音字。有些字的注音与今天的常见读音不同,是因为与其在该条中的意义相对应的那个读音,只要在《汉语大字典》《汉语大词典》等工具书中能查到,则予以保留。如8.37条的注释:
②空(kǒng):穴,洞。
(五)关于注释。侧重于阐释疑难字词、指明引文出处、交代校改依据等。注释中的书名一般用全称,如王先谦《释名疏证补》。《释名疏证》因作者有争议,则简称“疏证本”。其他无特殊书名可称者,则简称“校”,如“吴志忠校”。注释中的“下同”一般限于本条之内。
(六)关于翻译。译文以直译为主、意译为辅,反复推敲文意,以求怡然理顺,尽量接近《释名》作者的原意。
本书稿虽由《释名汇校》(齐鲁书社2006年版)及其他在撰书稿脱胎而来,译注者倾力《释名》研究数十载,然“校书如扫落叶,旋扫旋生”,译书“一名之立,旬月踟蹰”,千虑一失在所难免,愿与读者诸君切磋琢磨,使之臻于完善,欢迎方家不吝赐教(renjifang@163.com),不胜感荷。
任继昉 刘江涛
2021年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