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
这是我向你发出的一条简单的信息。
是谁知道我是在用“你好”来向你发出致意呢?
你又是如何知道的呢?
以及,“知道”究竟意味着什么呢?
在本书中,我们将一起探索心智、你的心智和你的自我的本质,一起讨论心智由谁参与、如何产生、是什么、为什么产生以及何时产生,并一起讨论你感受到的我用“你好”向你致意的这种体验。
一些人使用“心智”(mind)(1)这个概念表示智力和逻辑、思维和推理,这种做法将它与“心灵”(heart)或“情绪”(emotion)对立起来。无论在本书中还是在我的其他作品中,我都不会以这种方式从广义的角度使用“心智”这个词。我用心智指代与活着的我们感受到的主观体验有关的一切:从感受到思维,从理性的观点到先于或潜藏于话语下的内在的感官沉浸(sensory immersion),再到我们感觉到的、与他人及整个地球的联系。心智同时也与我们的意识有关,即我们对“活着”的感觉的觉察,以及存在于这种觉察中的觉知体验。心智是我们最深刻的本质,是我们在当下时刻对“活着”、对此时此地最深刻的感觉。
心智不只包括这些内容。除了意识和意识对“活着”的主观体验的觉察,心智可能还包含一个更宏大的加工过程,即它将个体与他人及世界联系起来。虽然这个重要的加工过程可能是心智中一个难以测量的部分,但它却是我们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我们在接下来的心智之旅中将深入探索这一过程。
尽管我们或许无法量化我们心智中位于“活在此时此地”的体验之中心的那些成分,但这种内在感受到的、关于“活着”的主观现象,以及我们感到的与他人和世界联系的方式,都是真实存在的。这些不可测量的、关于生命现实的成分有许多不同的称谓。有人称其为我们的本质;有人称其为我们的核心、灵魂、心灵或者本性。我只是简单地称其为心智。
心智仅仅是主观性(subjectivity)的代名词吗?或者说,心智仅仅等同于对我们的情绪与思维、记忆与梦、内在觉察和相互联系的感受吗?如果心智同时包含我们对这种每时每刻“活着”的内在感觉的觉察方式,那么心智的成分就还包含被我们称为“意识”的体验:我们借助这些体验保持觉察,并由此知晓主观生活中的内容的展现方式。因此,心智这个概念至少包括了意识,即我们觉察内在体验和主观生活的方式。
在低于觉察水平的层面上也存在某些与我们通常所称的心智有关的东西。这些无意识的心理过程包括思维、记忆、情绪、信念、希望、梦、渴望、态度和意图等,我们有时能觉察到它们,有时则不能。尽管在某些时候,甚至大多数时候,我们觉察不到这些心理活动,但它们不仅是真实存在的,而且影响着我们的行为。我们可以把这些心理活动看作我们思维和推理的一部分,以及允许“信息”(information)流动和转换的过程。在未经觉察的情况下,这些信息流甚至都没有引起主观感受。因此我们能看到,在意识及其对主观体验的觉察之外,心智这个概念还包含了不依赖于觉察的、更基础的信息加工过程。
如此说来,心智就可以被看成作为“信息处理器”的心智了,这是什么意思呢?信息是什么?如果信息影响着我们的决策过程并诱发了行为,那么无论有无意识参与,心智是如何令我们做出有意的行为选择的,我们又是否具备自由意志?如果心智这个概念包括了主观体验、意识,以及包括问题解决和行为控制等在内的信息加工过程,那么什么是心智的核心成分?从感官知觉到执行控制的心理活动的连续谱系中的“心智成分”又是什么呢?
我们已经讨论了意识、主观体验和信息加工这些关于心智的一般描述,它们通常以你可能很熟悉的方式体现出来,比如记忆、知觉、思维、情绪、推理、信念、决策和行为等。我们能用什么样的理论将这些常见的心理活动联系起来呢?从感觉到感受,再到思维和行为发起,如果心智是上述一切的源泉,那么为何这些东西都被归于心智这个概念之下呢?心智究竟是什么呢?
心智作为一个术语、实体或过程,我们既可以将它视为一个名词,也可以将它视为一个动词。心智作名词时给人一种这样的感觉:它是一个稳定存在的物体,你既能够掌控它,也可以宣称拥有它。你拥有心智,它属于你。那这个名词性的心智是由什么组成的呢?心智作动词时则给人一种这样的感觉:它是一个动态的、不断涌现的过程。心智中不仅充满了活动,也展现出了永无止境的变化。如果这个动词性的心智确实是一个过程,那么这些动态的东西、这些精神生活中的活动又是什么呢?无论作为名词还是动词,心智究竟是关于什么的呢?
有学者将心智描述为“信息处理器”。这种描述指出,我们能够对观点和事物进行表征化,并将这些表征进行转换,通过记忆的编码、存储和提取,记住事件。从知觉到推理,再到行为决策,它们都是心智的信息加工过程的组成部分。作为一名科学家、教师和医生,我从事与心智有关的工作已经35年了,有这么一种现象让我百思不得其解:虽然上述对心智的描述广为人知,然而在一系列与心智有关的工作领域中,无论是临床、教育、科研还是哲学思辨,居然都缺少一个对心智的精确定义,缺少一种凌驾于其功能之上的、关系到其本质的清晰认识。
作为一名精神卫生工作者,即精神科医生兼心理治疗师,我也惊讶于这样一件事,即这种对心智的工作定义都不明确的现状将会在多大程度上制约我们临床工作的有效性。明确心智的工作定义既意味着我们可以利用它开展工作,又意味着我们可以不断修正它以适应研究数据和个人经验,还意味着我们可以清晰地表述“心智的本质是什么”。尽管我们频繁地听到“心智”这个词,却极少注意到它缺乏清晰的定义。如果在科研、教育、临床实践、个人和家庭生活中都没有关于心智的工作定义,那么至少在我看来,我们对心智的理解和交流中就缺少了某些东西。
只有对心智的描述,却没有对其做出工作定义的尝试,我们真的能定义什么是健康的心智吗?
如果我们仅仅停留在这种描述的层面上,即心智包含思维、感受、记忆、意识和主观体验,那么我们会付出许多代价。例如,如果你反思一下你自己的思维,那么它是由什么构成的呢?你可能会说:“好吧,丹尼尔,当我在我的头脑中感觉到一些词语时,我就知道自己在思考。”我接着可能会这样问你:“‘我知道’‘感觉到词语’的意思是什么呢?如果它们都是信息加工过程,即动态的、动词性的信息加工,那么被加工的究竟是什么呢?”你可能会说:“好吧,我们都知道那只不过是大脑活动而已。”如果上述关于大脑活动的观点是真的,那么你也许会很惊讶地发现,关于你自己的思考的主观感觉到底是怎么从你大脑中的神经元里冒出来的,这事儿没人能说清楚。我们对于“思维”或者“思考”这样常见且基本的加工过程尚无清晰的认识。好吧,是我们的心智对此没有清晰的认识。
当我们把心智看作一种动词性的、展现并涌现的过程而非存在物的时候,或者说,至少不仅仅是存在物或者名词性的、静态的、一成不变的存在物的时候,我们也许就离理解“你的思维是什么”以及“心智是什么”更近了一步。这是我们把心智描述为信息处理器或一种动词性的过程的用意。然而,无论以名词性的心智意指“处理器”,还是以动词性的心智意指“加工过程”(2),我们对这个信息转换过程包含的内容都一无所知。如果我们能在这些常用的、重要的、精确的描述性成分之外为心智提供一个定义,那么我们也许能更好地理解心智和心理健康究竟是什么。
我在过去的40年间持续思考着上述问题。我能感觉到这些问题的存在:它们不仅填满了我的意识,而且在梦境和绘画作品中影响着我的无意识信息加工过程,甚至塑造了我和别人相处的方式。我痴迷于这些关系到心智和心理健康的最根本的问题,我的朋友、家人、老师、学生、同事和来访者都看在眼里。现在你也看到了。不过,就像他们一样,你或许也会明白,尝试解答这些问题的过程不仅本身是充满乐趣的,而且催生出了一些有价值的观点。这些观点可以为我们提供一些启发,从而令我们的生活更幸福,令我们的心智更强大、更坚韧。
本书就是这样一段超越常见描述的、对心智进行定义的旅程。如果我们能够定义心智,那么我们就能以一种更有力的视角解读科学研究的成果,并在此基础上更有效地培育健全的心智。
拥有心智的人类对自身充满好奇
人类对心智的兴趣从我们开始记录思想史时就开始了。如果你也对“心智是什么”充满好奇,那么你并不孤单。数千年来,哲学家、诗人和小说家们一直就如何描述我们的精神世界争论不休。拥有心智的人类似乎对自身充满好奇。这或许解释了我们为何将自己命名为“现代智人”:我们知道,并且知道自己知道。
可是我们知道些什么呢?我们又是怎么知道的呢?我们既可以通过沉思和冥想探索我们的精神世界,也可以通过科学研究探索心智自身的特点。通过运用自己的心智,我们究竟能知道关于心智的什么内容呢?
在过去的几个世纪里,对现实世界本质的实证研究试图系统地揭示心智的本质,我们称这种人类的心智活动为科学。不过正如我们将会看到的那样,即便是对心智的本质感兴趣的诸多学科,也尚未就心智的定义达成共识。虽然我们对情绪、记忆和知觉等心理活动有种种描述,却没有对心智做出定义。你也许会觉得这很奇怪,但事实确实如此。你也许会认为到处使用心智这样一个没有定义的概念是一件奇怪的事,但作为一个在学术上很重要的“表示未知事物的占位符”,它还真就没有定义。有些人甚至认为我们不该对心智进行定义,我自己就从一些哲学和心理学界的同行那里听到过这样的观点。他们认为对心智进行定义会“制约我们对心智的理解”。因此,在学术界,虽然人们广泛地研究和讨论着心智,却没有人站出来定义它。这真令人惊讶。
另外,在一些旨在帮助心智成长的应用领域,比如教育界或精神卫生界,人们也极少定义心智。
在过去的15年里,我在工作坊中反复询问精神卫生界或教育界的专业人士“是否学过心智的定义”,答案惊人地一致:在全世界范围内超过10万名不同流派的心理治疗师中,只有2%~5%的人在课堂上学过关于心智的定义。剩下的95%的人既不知道“心理”或“精神”的定义,也不知道“健康”或“卫生”的定义(3)。我还问过19 000余名教育工作者同样的问题,从幼儿园教师到高中教师,在这个群体中,学过心智定义的人所占的比例与心理治疗师群体大抵相同。
我们为什么要尝试定义一个在这么多的学科领域中都很模糊的概念呢?为什么要用话语描述一个看起来就难以陈述、难以定义的事物呢?为什么就不能满足于把它当作“表示未知事物的占位符”,并拥抱这种神秘感呢?为什么要用话语制约我们的理解呢?
以下是我对“为什么尝试定义心智很重要”的一些看法。
如果我们能对“心智的本质是什么”给出一个确定的回答,即对心智给出一个定义而非仅仅陈述其特征,比如意识、思维和情绪,那么我们也许不仅可以在自己的生活中更有效地培育健康的心智,而且可以在家庭、学校、职场和整个社会中促进人们的心理健康。如果我们能对心智给出一个可用的工作定义,那么我们也许就有能力清楚地认识到健康心智的核心要素。在此基础上,我们也许就能进一步优化我们个人生活和人际交往中的行为模式,以及我们与所有生活在地球上的其他生命互动的方式。
除了人类,其他动物既有心智,也有感受,还有像知觉、记忆这样的信息加工过程。然而只有人类的心智发展到了一个很高的程度,从而将地球改造成今天这个样子,成为人类命名的“人类时代”。是的,是我们拥有的语言做出了这样的命名。在这个新的、全球性的人类时代里,给出对心智的定义或许能令我们找到更有建设性的、更有利于合作的生存方式,从而与其他人和其他生命在这颗美丽而脆弱的星球上共存下去。
综上所述,无论是从个人还是从地球的角度来看,定义心智都是一件很重要的事。
MIND
心智是我们做出选择和改变的能力之本。
如果要改变地球的现状,那么我们就有理由认为我们需要转变人类的心智。在个体的水平上,如果大脑功能由于后天原因或先天原因受到了损害,那么知道心智是什么就可以更有效地改变大脑,因为许多研究已经揭示了,心智可以对大脑产生有益的影响。没错,心智不仅能够“改造”大脑,它还能以同样的方式影响我们的生理机能和宏观生态环境。心智如何能做到这一点呢?我们会在后面的章节中陆续谈到。
找到心智的精确定义绝不止于学术实践。定义心智或许将令我们能以个体和群体的形式活得更加健康,这样一来,我们就能把这个世界变得更美好。为了达成这些迫切的目标,本书将尝试回答一个既简单又困难的问题:“什么是心智?”
常见观点一:心智就是大脑活动
许多来自生物学、心理学和医学等领域的当代科学家通常会认为,心智纯粹是大脑中的神经元活动的产物。这个一再被提及的观点并不新奇,它已经存在了几百乃至上千年。学术圈里的人一再强调这种观点,实际上是想表明这么一种态度:“心智就是大脑活动。”
看到这么多受人尊敬且富有思想的学者认可这个观点,并且他们不遗余力地为其背书,你也许会自然而然地认为它就是简单且透彻的真理。倘若事实真如此,那么我的那句“你好”留给你的那种内在的、主观的心智体验,就只是大脑中的神经元放电现象了。没有人知道从神经元放电到主观上“知道”的体验之间发生了什么,但上述观点中似乎有个假设,那就是有一天我们将能够计算出物质是如何变成心智的,只是我们此刻还做不到罢了。
就像我在临床和科研训练中学到的那样,科学界和医学界非常关注大脑的核心作用,正是它塑造了我们的思维、感受和记忆中的经验,我们通常把这里的思维、感受和记忆视为心智的内容或其活动。许多科学家把觉察的状态和对意识本身的体验看作神经活动的副产品。因此,如果“心智=大脑活动”这个公式确实是关于心智起源的简单且透彻的真理,那么对心智的神经基础的研究,以及对感受、思维和我们所谓的“意识相关神经区”(NCC)(4)的脑机制研究虽然可能漫长而艰辛,但确实是一条正途。
许多人把身为医生的威廉·詹姆斯(William James)视为现代心理学之父。他在1890年出版的《心理学原理》中这样说道:“大脑是心理运作的一个直接身体条件,这个事实现在确实已经得到了非常普遍的认可,我不需要花费更多的时间来对此加以阐明,我只是把它作为一个基本假定,然后继续往前走。这部书的所有剩余部分都将或多或少是对这一假定的正确性的证明。”詹姆斯显然认为大脑是理解心智的关键。
詹姆斯同时也指出,用内省法研究人的心理活动是“困难且不可靠”的。这种观点和研究者在量化主观心智体验时,也就是科学家为运用统计分析而必须进行一些操作时遇到的困难加在一起,导致心理学和精神病学在发展过程中更加注重对神经活动和外在可观察行为的研究。
然而你脑袋里的那团组织,也就是大脑,真的是心智的唯一源泉吗?心智的源泉为什么不可能是你的整个身体呢?詹姆斯认为:“因而,躯体的经历,特别是大脑的经历,必然构成了心理活动的先决条件,它应当成为心理学的研究对象。”詹姆斯和他那个时代的生理学家们都知道大脑寓于身体。为了强调这一点,我有时候会用到这样一个概念:“具身的大脑”(embodied brain)。我那十几岁的女儿认为这个说法很荒谬。为什么呢?她这样回应我:“爸爸,你难道见过没在身体里的脑子不成?”我女儿有一种独特的本事,就是她总能引发我另辟蹊径的思考。她当然是对的。如今我们经常忘记,位于头部的大脑不仅是神经系统的一部分,也是身体这个大系统的一部分。詹姆斯说:“心理状态也会引起血管粗细的变化或者心跳的变化,还有更精细的过程,比如腺体和内脏的变化。如果我们将这些都考虑进去,再考虑到那些由于心理状态变化而产生的动作,那么提出这样一条一般法则就是安全的,即:心理变化的发生必定伴随着或紧跟着生理变化的出现。”
我们可以看到,詹姆斯明白心智并非局限于颅腔,而是发生在整个身体之中。不过他强调的是生理状态与心智相关联,或生理状态紧随心理状态出现,而生理状态并不引发或产生心理活动。在很久以前,人们就认定大脑是心理活动的源泉。在学术界,心理或者说心智一直都是大脑活动的同义词,即发生在脑袋里而非整个身体中的事件。有一个很有说服力且广为人知的例子,一本现代心理学教科书在其术语表中将心智定义为“大脑及其活动,包括思维、情绪和行为”。
这种“大脑中心论”至少有2 500年的历史了。神经科学家迈克尔·格拉齐亚诺(Michael Graziano)说:“人类将意识与大脑联系起来的科学论述最早可以追溯到公元前5世纪的希波克拉底……他认识到心智由大脑产生,且在大脑死亡后随之渐次凋零。”格拉齐亚诺接着继续引用希波克拉底《论圣病》(On the Sacred Disease)中的观点:“‘人们应当明白,我们的喜悦、快乐、欢笑,以及我们的悲伤、痛苦、哀愁和泪水,一切皆归于脑,且仅归于脑。’……希波克拉底关于脑是心智源泉的观点再怎么强调都不为过。”
在我们的生活中,这种将脑看作心智源泉的视角有助于我们理解精神疾病。例如,我们将精神分裂症、双相障碍和其他严重的精神疾患,如孤独症,视为大脑器质性病变引起的内在功能失调,而非患者父母的行为引发的结果或患者人格中的缺陷,这是精神卫生领域的重大变革。这种变革令我们能更有效地帮助这些患者及其家人。
将注意力转向大脑,可以让医生们转变固有的态度,不再羞辱或责备这些可怜的患者和他们的亲属。精神类药物的发明也令许多人从中受益,人们认为这些小分子能在大脑活动的水平上发挥作用。我之所以说“认为”,是因为研究表明,人们所持有的信念在某些情况下会发挥出同药物一样的作用,我们称其为“安慰剂效应”。由于安慰剂效应的存在,即使一些人实际上并未服药,他们也会在特定的情况下因为“认为”自己服用了药物而表现出外在行为及大脑功能的显著改善。当我们想起心智有时也能塑造大脑时,我们应该认识到即使个体之间的大脑存在差异,对心智进行训练也是可以改善大脑功能的。
这种“大脑中心论”还得到了来自特定区域脑损伤个体的研究证据的支持。几百年来,神经科学家们发现,大脑特定区域的特定损伤会导致某种心理活动,比如思维、情绪、记忆、语言和行为,发生特定的改变。在过去的100年间,把大脑与心智联系起来的观点令许多人从中受益,这甚至挽救了不少人的生命。关注大脑及其对心智的影响,这种做法极大地促进了我们对心智的理解和干预。
然而这些研究结果在逻辑上或科学上都不足以证明大脑是心智唯一的源泉。大脑与心智实际上可能并不等同。例如,大量关于心智训练对大脑功能和结构的研究表明,二者可能是相互关联并相互影响的。换句话说,我们不能只因为“大脑可以影响心智”,就认定“心智不能影响大脑”。为了更好地理解这一点,我们不妨从“心智=大脑活动”的立场上后退一步,敞开我们的心智,看看更宏观的图景。
尽管我们知道大脑对于了解心智来说的确至关重要,但为什么要把引起、导致或组成心智的东西局限于肩膀以上呢?哲学家安迪·克拉克(Andy Clark)称这种普遍的“心智=大脑活动”的观点为“局限于脑”(brainbound)的模型,即“单一大脑”或者“具脑”(enskulled)的论调。这种论调尽管常见,却忽略了一些构成我们心理活动的元素。我们的心理活动,比如情绪、思维和记忆,即使不是直接由整体的身体状态决定,至少也受到它的直接影响。因此我们可以认为心智是具身的,而非仅仅具脑的。还有一个重要的议题:我们与他人的关系,以及我们生活的社会环境,都会直接影响我们的心理活动。那么,同理,我们的关系也可能产生了我们的精神生活,即我们的关系不仅仅“影响”了我们的精神生活,而且是它的起源之一;我们的关系不仅仅“塑造”了我们的精神生活,还导致了它的出现。因此,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们既可以把心智看作具身的,也可以把它看作关系性的。
语言学家克里斯蒂娜·欧内林(Christina Erneling)在2005年提出过这样的观点:
学会有意义的表达,即获得某种语义性的沟通能力,并不只是将大脑活动设置为特定模式那么简单。这种学习还要求其他人将说话者讲出的内容识别为一个语言沟通的片段。如果我口头向你许诺了一些事情,那么我的大脑处在什么状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其他人明白我做出了许诺。上述过程不仅需要你我的行为和大脑活动,而且需要一个由意义和规则构成的社会网络。仅仅通过大脑活动来解释人类的心理现象,就像用关于轨迹的物理学原理解释网球这种竞技运动一样……除了用个人行为表现、大脑结构或运算架构等方式分析心理能力,我们还必须将令这些能力成为可能的社会网络纳入考虑。
因此,我们最起码应该意识到,脑袋、身体和我们的社会关系也许不仅是影响心智的情境要素,它们可能也是决定了心智是什么的要素。换句话说,无论心智是什么,它都有可能起源于我们的整个身体和我们彼此之间的关系,而非仅仅局限于我们颅腔里的大脑。难道“心智不仅仅限于大脑活动”的观点在科学上就不可能站得住脚吗?我们就不能把大脑纳入一个更大的体系里,将其看作一个包含整个身体和我们的关系并促使心智产生的系统的一部分吗?这会不会是一种比“将心智局限于大脑活动”更完善、更详尽的观点呢?
尽管心智确实与大脑活动存在重要关联,精神生活却不仅限于,也不能被单一归因于我们颅腔里的那一团物质。是否有这种可能,即心智不仅仅限于大脑中简单的神经元放电?如果这种更宏大的图景确实成立,那么心智中不能被神经元放电解释的、“不仅仅限于此”的部分又是什么呢?
常见观点二:心智是社会建构的过程
如果“我们是谁”包括个体同一性和对生活的主观体验,如果这两者都是心理过程,都是心智的产物和功能,那么“我们是谁”就等于“我们的心智是什么”。在接下来的旅程中,我们将探索有关心智的一切。我们不仅要探索你,或你的心智,或一般意义上的心智是由谁参与的,还要探索它是什么、在哪里出现、于何时出现、为什么出现,以及它是怎样出现的。
我打算从一个已经成为共识的立场出发:心智受到大脑功能和结构的影响,它甚至完全由这两者决定。我在一开始绝对不会反驳上述立场,故而我会完全同意大多数心智和大脑的研究者的看法,并在此基础上尝试将心智拓展到大脑之外。“颅腔中的大脑”这个概念仅仅是我们探索的起点而非终点。当我们逐渐看到更宏大的图景后,我们最终既可能会放弃上述观点,也可能会回到大众认可的“心智仅仅等于大脑功能”的老路上。但现在,让我们先接受大脑对精神生活的重要影响,并让心智保持开放,进而看到一种可能性,即心智或许不仅仅限于大脑功能。我建议你接受的观点是这样的:大脑是一个更大图景中的一部分,这个更大、更复杂的图景及其可能为所有人带来的好处值得我们一探究竟。随着探索的深入,我们需要把自己沉浸其中。旅程的全部目的就在于寻找一个关于心智的更完善的定义。
有些学者认为心智独立于大脑,这些哲学家、教育学家和人类学家认为心智是一种社会建构的过程。社会建构视角的观点出现早于当代开展的大脑研究。这种社会建构视角的观点将同一性,即从内在的自我感知到对外使用的语言,视为由根植于家庭和文化中的社交性互动建构的产物。语言、思维、感受和我们的同一性都来自我们与他人的互动。例如,苏联心理学家列夫·维果茨基(Lev Vygotsky)就认为思维源自将自己与他人对话的内化。人类学家格雷戈里·贝特森(Gregory Bateson)认为心智是社会建构的呈现过程。认知心理学家杰罗姆·布鲁纳(Jerome Bruner)认为叙事形成于一个人与其他人的关系当中。在这些学者看来,我们都是社会生活的产物,即来源于社会建构。
MIND
这样一来,我们就有了两种互不相同的心智观,即作为神经元活动产物的心智和作为社会功能的心智。
这两种观点各自提供了认识心智本质的宝贵视角。尽管将两者分开看待的态度有助于进行学术研究,尽管这种态度是可以理解并且是通常不可避免的结果,因为它源自科学家对认识现实的方式所持的特定兴趣或倾向,但是,这种态度却无助于我们看到心智的真正本质:它既是具身的,又是关系性的。
我们如何才能将心智既看作具身的,又看作关系性的呢?同一个事物怎能同时具有两个看起来截然不同的特性呢?
多年来,研究和思考心智的学者提出了两种对心智的描述:第一种认为心智是神经元活动的产物。第二种认为心智是社会化的产物。我们怎样才能调和这两种立场呢?这到底意味着什么呢?既然这两种观点分别代表了对心智的不同认识,那么,二者是否可能各自代表了真相的一部分呢?是否存在一条路径能令我们找到产生心智的系统,而这个系统既是具身的,也是关系性的?这种观点或许有助于将内在的神经活动和人际的社会活动整合到一起。
为什么要写这样一本讨论心智的书
总体来说,我觉得“‘心智就是大脑活动’即代表了真理的全部”这个观点有些不对劲儿。在讨论“心智是什么”这个极为复杂的问题时,我们需要让自己的心智保持开放。主观性绝非大脑活动的同义词,意识也绝不等同于大脑活动,深刻的、关系性的精神生活更不等于大脑活动。意识的本质及其内在主观性,以及心智的“人际-社会”本质,都邀请我们做出更多的思考,而非将心智局限于颅腔中那嗡嗡作响的神经元放电现象。
我知道这种探索心智的视角与现代心理学、精神病学、神经科学、医学和精神卫生等领域的主流观点大相径庭。虽然我自己那多疑的心智促使我对此表示担忧,但我所受过的科学训练又迫使我对这些问题抱着开放的态度,而非粗暴地否定各种可能性。
根据我作为医生和精神科医师的受训经验,以及过去30多年来作为心理治疗师的工作经验,我的患者和来访者的心智似乎都超越了他们的大脑及躯体。心智既存在于个体内部,在我们的整个身体之内,也存在于人际之间。它不仅存在于我们与彼此的关系中,也存在于我们与大环境,即与地球的关系中。“心智是什么”的问题尚有待进一步探索。从科学的角度看,心智的本质仍是未解之谜。
我之所以写这本书,就是为了以一种直接的、沉浸式的方式向你讲述“心智是什么”。
我恳请你在这一路上以开放的心智看待这些问题。在探索心智的旅途中,当我们深入研究有关心智的信念时,也许我们将不得不重新审视这些信念。我们能否发现一些对自己的生活有益的新观点?但愿如此。但你得自己看看这一路上能收获些什么。在这场探索中,发现的问题甚至可能多过答案。不过,就算我们不认可最终的答案,甚至根本找不到最终答案,我仍然希望这些探索心智本质的经历能对你有所启发。
考虑到推动我们探索下去的这样那样的理由,无论最终我们发现心智是什么,或许都应当对“心智是什么”的问题保持心智开放。心智或许不仅仅限于颅腔中的大脑活动,提出这种观点的目的并非为了否定大脑的地位,而是为其提供补充。我们无意抛弃现代科学研究的成果,而是要进一步探索它,充分尊重它,并试图扩展它,以便在更深的层面上探索心智是什么。我们将以科学的方式展开对话,并邀请科学家、医生、教师、学生、父母,以及一切对心智及心理健康感兴趣的人士一同加入这场讨论。这场心智之旅的目的在于拓宽对心智的讨论范围,加深对心智的认识,并增进对心智的理解。
MIND
开启这样一场关于心智和心理健康的讨论或许能令我们更有效地对心智进行研究,从而对临床工作进行概念化,指导我们更好地开展临床工作,组织教育培训,同时为家庭生活提供指导,启发我们更好地理解和践行自己的生活方式,甚至改造整个社会。这场心智之旅可以为我们的生活赋权,令我们了解心智的本质,令我们在日常生活中孕育更多幸福。
尽管现代生活用信息淹没了我们,以数字化的方式轰炸着我们,却也把全世界的人联系在了一起。可同时,我们也日益与世隔绝又备感绝望,日益不堪重负又孤独不已。我们是谁?如果我们不能意识到自己的生活被能量和信息淹没的后果,我们又会变成什么样子?我们比以往更加迫切地需要了解什么是人类生活的核心、什么是心智,并学会培养心理健康核心特质的方法,即了解形成健全心智的关键。
了解心智本质的一种策略是直接找一个新词来代替“心智”,并使用这个新词来澄清人际联系、外在生活、主观体验、内在本质、目的感、意义感以及意识的起源和机制。如果不用心智这个词,那么你会将上述这些人类生活的关键特征称为什么呢?
用一个新概念来表述不完全等同于大脑活动的心智,这也许是一种可行的做法,但探索心智不仅仅意味着从语义的角度讨论术语、定义和解释。如果心智这个术语能够代表我们存在的本质,那么且看我们是否能用“心智”这一个词涵盖这些含义,并看看这种心智,即人之所以为人的本质究竟是什么。不如让我们用“大脑活动”来表示神经元放电,用这个概念表示颅腔里面的神经元活动。这样一来,我们就可以去探索更完整的心智的概念,而不致引发那种我们经常听到的争议了,例如,某些人认为“心智不仅仅限于大脑活动”的观点可能“颠覆科学”。即使心智完全依赖于大脑活动,也并不能说心智就完全等同于大脑活动。
因此,在旅程开始时,我们就继续使用“心智”这个词,且看它会把我们带向何方。如果有必要,之后可以回过头来换个新词。在日常用语中,在我们准备一同前往的旅程中,在此时此刻,我们暂且认可心智有宽泛的含义:它包含了主观性的觉察,充满了有觉察和无觉察的信息流。虽然我们暂时不需要一个新术语,但可以对此保持开放的态度。且看我们如何来澄清心智的本质,以便更深刻地理解它,支持它的功能,并将其引向健全吧!
邀请你加入心智之旅
在我们系统地回顾了已发表的学术作品、临床文献和流行作品后,可以很明显地看到,科学界、临床工作者或媒体很少谈及这种结合了具身(内在)和关系性(人际)特征的心智观。有些人关注内在特征,有些人关注关系性特征,但极少有人两者并重。难道心智就不可能同时具有两方面的特征吗?如果我们能清晰定义心智的本质,我们就能更好地帮助彼此,或者在家庭、学校、社区和社会的层面上更好地互助。因此,看起来是时候提出一种新观点,以便把对心智的讨论推向一个更宽泛的层面了。
尽管我已经写了不少关于心智的学术著作,比如《心智成长之谜》(The Developing Mind)、《正念之脑》(The Mindful Brain)和《人际神经生物学袖珍手册》(Pocket Guide to Interpersonal Neurobiology),我也讨论了心智在临床实践中的运用,比如《第七感》(Mindsight)和《正念的心理治疗师》(The Mindful Therapist),并在好几本书中探索了公众,包括家长和儿童在日常生活中应用心智的方法,比如《青春期大脑风暴》(Brainstorm),与玛丽·哈策尔(Mary Hartzell)合著的《由内而外的教养》(Parenting from the Inside Out),与蒂娜·布赖森(Tina Bryson)合著的《全脑教养法》(The Whole-Brain Child)和《去情绪化管教》(No-Drama Discipline),但我还是需要专门写一本书,以便以一种更直接、更整合的方式专门讨论“心智是什么”这个话题(5)。
“整合”的意思是说,因为心智至少包含我们“活着”的内在主观体验、我们的感受以及有意识觉察的实在感觉,所以一本专门讨论“心智是什么”的书也许最好以一种读者和作者都被充分代表的方式写作,在讨论基本概念时感受并思考我们的主观心智体验。我们需要对内在体验保持觉察,而非仅仅讨论没有内在觉察和主观实质的空洞的事实、概念和想法。通过这种做法,我将邀请你有意识地运用心智探索你的个人体验。观点只有与充分的主观体验相结合时才能产生最大的影响。作为作者,我向你发出这样的邀请;作为读者,你可以选择加入进来。一旦你这样做了,这本书就是你我之间的对话。我负责给你提供观点、科学知识和经验,你负责为自己的心智赋权,选择接受我的沟通,并做出回应。随着你阅读的继续,你自己的心智也将变成探索心智的过程中的一部分。
如果心智完全是关系性的,那么本书就会在鼓励你反思自己的内在体验的同时尽可能地趋向于关系性。虽然你可能正在阅读这本书,但我的初衷是将它变成一种合作的探索,邀请你把你的心智和我的心智一起投入这个旅途中。
换言之,阅读这本书的过程也就是反思这本书内容的过程,即探索“心智是什么”的过程。
如果我们忽略了精神生活具身的一面或关系性的一面,就可能在探索过程中错过心智的本质。怎么能任由这种结果发生呢?对此我有这样一种想法:身为作者,如果我能在本书中既表现出自己的个人风格,又表现出自己的理性思考,那么或许作为读者的你也能做到。如此我们便可以将科学和个人两个层面合而为一,而它们在探索心智的过程中本就难分彼此。
以科学的方式思考心智要求我们不仅要尊重实证研究的结果,也要尊重主观性和人际性。虽然这也许不是典型的科学研究的视角,但为了探索心智的本质,我们只能这样做。
这是我对本书的期望,这是一场你我共同探索心智本质的旅程。
如何开启这段旅程
我们活在每时每刻。无论我们是在觉察当前的躯体感觉,还是在以先前的经历反思当下,抑或是在沉浸于回忆,这一切都发生在现在。另外,我们也在此时此刻预期未来并做出计划。从许多层面上来说,我们所拥有的全部就是当下。心智既在记忆中出现,也在每时每刻的体验中出现。这种体验以感官沉浸的方式在此刻展现,并伴随着我们对未来体验的心理表象,我们以此预测并想象未来。这就是我们在当下将过去、现在和未来联系在一起的方式。即使时间并非我们想象中那样,变化仍然是真实的,而且这种作为心智结构的、跨越时间的联系仍然是一种跨越变化、将体验彼此连接起来的方式。心智中充满了永远流动着的、关于变化的体验。对本书的阅读也因此与心智中这些有关变化的体验有关,我们以时间的形式称其为过去、现在和未来。研究记忆的恩德尔·塔尔文(Endel Tulving)称这种连接过去、现在和未来的做法为“心灵的时间之旅”。如果时间是一种心理建构,那么“心灵的时间之旅”就是心智的行为,它是我们组织内在体验和对变化进行表征化的方式。
为了尊重这种核心的、关于改变的心智起源,以及这种心智跨越时间建构自我的方式,我将以“心灵的时间之旅”作为本书的基本框架,即以“过去—现在—未来”的顺序探索心智的本质。为此,我将以编年史的方式写作本书,以叙事的方式回顾过去和现在,并将心智向未来展开。
本书通篇采用概念化的讨论和非虚构叙事相结合的方式,以便将材料联系起来,并帮助你更好地形成记忆。故事是心智最好的回忆方式。我们沉浸于故事时的感受方式影响着我们与自己的体验相处的方式。我邀请你思考如何将你自己体验中的不同成分与本书关于心智的特定讨论联系在一起。你将会读到一些关于我个人的故事,也许这会让你想起甚至写下一些你自己的故事。
为了把过去、现在和未来联系在一起,并且将个人叙事和概念讨论联系在一起,我会把本书的叙事以5年为单位拆分开,作为一个章节的叙事内容,以这种方式在时间上和概念上组织我们的心智之旅。请注意,这些按时间拆分的叙事并非总是遵循时间顺序的。你将看到我的自传体式反思、日常经历中对心智的主观体验、每时每刻的反思性沉浸,以及与科学研究结果相关联的概念性思考。这些实证研究结果来自很多学科,我将会把它们进行比较或对比,总结其共有的见解,并通过科学推理将其进行拓展。这些内容将会和实践应用以及心智化反思进一步交织在一起。
随着各个章节的展开,我会邀请你探索自己在此时此刻的主观现实中思考的内容。你可能会发现你关于“自己的心智是如何在自己的生活中随时间推移发展起来的”的自传体式反思逐渐出现,它会成为你注意的焦点。你甚至会以新的方式产生关于未来的诸多可能性的感觉。我邀请你打开自己的心智,来一场内在的“心灵的时间之旅”。当这些关于过去、现在和未来的体验出现时,请你对它们进行思考;如果你愿意,甚至可以将它们写下来,这样做可以深化你的体验。一方面我们是感官动物;另一方面,当我们的心智在每时每刻从对过去的反思和对未来的想象中出现时,我们也依赖于自传体记忆。感官输入、记忆中的反思和想象都是“心灵的时间之旅”中不可或缺的部分,探索它们是很有趣的一件事,这就是“心智的乐趣”啊!
本书的每一章都包括三个部分,它们分别是某一个特定时段的叙事,最后的“邀请你思考”,以及介于两者之间的核心部分。核心部分将聚焦于科学概念,这些概念有助于我们拓展并深化对心智的讨论。在每一章的核心部分,我们会从自传体式叙事和反思中抽离出来,讨论与前一部分叙事相关的核心概念或问题,只有这部分内容是由理性主导的概念建构的。在阅读这些以科学性为主的内容时,你可能会感觉到它们引起了你不同的心智体验:也许感觉更深奥、更遥远,甚至不那么引人入胜了。如果你产生了这样的感觉,那么就随它去吧。虽然我很抱歉让你的感觉发生了变化,但你不妨让这种变化为你提供一些体验,它们也许能教会你一些东西。每一刻都是重要的,无论发生什么都可能是有用的。就让所有的体验都成为学习的机会吧。安塞尔·亚当斯(Ansel Adams)的一句话曾被反复引述:“在随时间积累起的智慧中,我发现每种体验都是一种探索的方式。”
如果这些概念性的中间部分起初并不吸引你,那么你也可以选择跳过它们。毕竟,这是你的旅程。尽管如此,我还是恳请你至少试着读一读,让阅读的体验成为一种信息源,从而帮助你了解心智、了解你自己的心智、了解我们如何通过事实或故事彼此联系在一起。且看你会如何“审视”(SIFT)(6)你自己的心智吧:用你的感觉、表象、感受和思维检验它。就让每一次体验成为一次思考的邀请,以及一个深化我们对自己和心智的认识的机会吧!这是你的探索之旅。
如果你想了解更多的概念化讨论,并寻求一种纯粹基于理论的、相对客观的对意识的讨论,那么你需要阅读其他更“标准化”的书籍,而非本书。本书的主旨是定义“心智是什么”,包容主观性中存在的现实,邀请你探索你自己体验的本质,并试图以科学性的讨论和体验性的反思呈现心智的本质。尽管本书不是一本典型的科学著作,但我相信这种对心智本质的跨学科的探索仍然是科学的。任何对心智感到好奇并有兴趣建构更健康的心智的人都能从本书中获益。对心智的进一步探索不能仅靠吸引人的概念性讨论和科学发现,我们还需要将上述内容与主观的生活体验结合在一起。
对反思性话语的反思之辞
无论是我和你、你通过内在的思维和你自己、你和另一个人进行的反思性谈话,还是我们在日记中写下的自我反思,我们都是用话语进行沟通的。通过话语的使用,我们事实上既塑造了我们对心智的理解,也制约了我们对它的理解。一旦一个词被“给出”供我们分享,即使它还是“在这里”,即在我们内部塑造我们的思维、观点和概念,它也会制约我们的理解。这也许可以解释我之前提到的那件事,即某些学者敦促我不要定义心智,因为这样做会制约我们的理解。只考虑这一点的话,他们也许不会喜欢本书。然而,若没有话语,没有我们内在或外在的语言,我们就几乎不可能分享观点,更遑论解释它们,无论是用日常概念,还是以科学经验。作为一名医生、教师和家长,我认为用话语找到基于真相的定义是值得的,这样做很可能为我们带来好处,只要我们确实承认话语有其局限。
不过且让我们先聊表对话语及其局限的尊重和审慎吧,这是你我从现在起通过这本书彼此建立联系的方式。无论我们怎么做,哪怕我们小心措辞,只要开始说话写字,话语就制约着我们,而且它自有其局限性。哪怕不是讨论心智,只要一项工作是基于话语的,它就对我们提出了巨大的挑战,也许作为说话的人活着本身也是如此。如果我是个音乐家或画家,我或许会一言不发地演奏一首乐曲,或者仅用颜色和对比度创作一幅油画;如果我是个舞者或编舞师,我或许会创造一套动作,以便更直接地表达心智的本质。但我是个使用话语的人,因此现在我只能用话语和你沟通,而这本书起到了媒介的作用。我十分迫切地想要探寻这样一种将你我连接在一起的心智概念:我们所用的媒介只有话语,而它制约着我们,并且有自己的局限性。我们在彼此分享话语的时候既要对彼此多一些耐心,也要对自己多一些耐心。我们需要谨记,话语既可以创造一些东西,又会产生束缚。将这一点牢记于心有助于我们更好地理解这次探索之旅,以及我们可能找到的概念。且让我们尽力用那连接彼此的话语为心智演奏乐曲,描绘画面,翩翩起舞吧!
语言符号是我们要分享的信息的呈现形式,如果能将此牢记于心,那么我们就可以通过话语本身来揭示心智本质的诸多要素。例如,如果我要表达如何“抓住”心智的概念,就会看到我们的观点是多么明晰,我们使用的话语是多么具象化:伸出手去抓握,“伸出”我们的心智去理解。我们既可以通过“抓住”这个动作实现理解,也可以通过“站在那人之下”实现理解(7)。这就是心智的一种本质:它的语言是具身的。话语即信息,信息是某种表意的符号,而非仅仅是能量模式。然而即使是表象,即使是声或光的符号,“抓住”和“理解”这样的词也还是不足以充分表达深层的理解,或触及真相,或看得真切。或许没有哪种东西在脱离了内在的澄澈之感后还能做到这一点吧。
此外,当使用“分享”这样的词甚至用你自己的话来说时,我们的心智还是体现出了其隔离、理性的一面:它既反映在我们的语用、措辞中,也反映在心智自身的内在本质中。海伦·凯勒(Helen Keller)在其自传中提到,在她既盲且聋的状态下,在她将“水”这个词分享给她的老师安妮·沙利文(Anne Sullivan)的那一刻,她感到自己的心智仿佛真正诞生了。为什么分享会令她的心智得以诞生呢?这就是我们要用自己的内在语言和自己秘密沟通的原因吗?当我们用话语理解自身并反思自身的时候,我们在心智中分享的话语就变成了我们在心智中记住的话语。在探索心智的整个旅程中我们都应当牢记,我们所用的语言,我们生活中充斥的语言,既令我们彼此连接,为我们指明了道路,亦同时束缚了我们。我们需要时刻保持高度的清醒状态,以觉察话语带给我们的连接、自由和限制。
起初我们渴望揭露真相、促进更深层的理解。然而,一旦这一长串话语离开了那个难以用话语描述的现实,我们就可能偏离最初的方向,偏离事实本身。这件事很重要,我们在深入探索心智的时候需要将其谨记于心。对我们的探索而言,分享能够帮助我们掌握并共享关于心智本质的话语,它是我们最好的前进方式。我们不仅会讨论科学和概念,也会直接交流我们内在发生的体验。虽然话语能部分表述那些体验,但只有话语是不够的,它无法百分之百精确地表达我们的体验。
且让我们承认我们总是会说出这样的话,“好吧,实际情况远比话语所描述的复杂”,或者“并非完全如此”。无论我们用了怎样的话语试图表述,这些表述都是对的,好吧,就是这样,并非完全如此。实际情况就是比话语所能描述的更加复杂,这也千真万确。有时候为了做到精准无误,最好的办法就是缄口不语。而且我们最好不时这么做。不过,也说不定我们真能找到某些超越语言内在制约的话语,以及它们试图描述的想法和体验,这样就可以更接近我们称其为事实真相的那些东西。那些东西是真实的,它们具有预言性的价值,能让我们活得更充实、更真实。从沉默开始是个好主意。话语则是继续旅途、照亮心理现实本质的好工具。话语也许还能帮助我们更好地与那些接收语句的人,甚至和我们自己建立深层的连接,因为我们被邀请进入我们自己的心智正在体验的东西,哪怕没有话语参与,只有真相在沉默中显现其自身。
我们分享的每一句话都会触动你非言语的精神生活。就像把自己“浸入”大海里那样,我们有时候会让自己进入非言语的世界,其中最好的办法就是沉默。因为你有感觉、表象、感受,以及言语和非言语的思维,所以我要请你在这些话语激起你精神世界中的不同元素时进入沉默,以“审视”你自己的心智。
我们只能尽力保持沟通、保持开放,同时不要对终点太过在意。就像心智自身持续地涌现出来那样,这趟旅途是随时间展开的。正因为如此,我们才要探寻时间的本质,以及其在生命中出现本质上意味着什么。
提出这些问题不仅是为了推动探索的进程,也是为了获得启迪,这种启迪就来自提出问题的过程。就像我过去的导师罗伯特·斯托勒(Robert Stoller)博士曾写到的那样,“对澄清的渴望包含了一种乐趣,这种乐趣我直到现在才彻底明了。有时,在把一个句子缩略到极简的时候,我发现它变成了一个问题、一个悖论,或者一个笑话。上述三者可以看作同一实体的不同形式,就像冰、水和蒸汽一样。这令我感到轻松:澄清是一种请求,而非回应”。
你会在本书中看到我着眼于与心智的不同元素相关的一些基本问题,这些问题很有趣,它们仿佛要彼此交织,进而结成一张大网。我们会一路探讨心智的种种特性:它由谁参与,它是什么,它来自何处,它何时出现,它为何出现,以及它怎样出现。这是我们的通用模型,它就像一个由六部分组成的罗盘。我们将用两副眼镜看着这个罗盘来导航。一副眼镜是个人的主观体验:我的体验用于描述,而你自己的体验用于反思;另一副眼镜是科学和概念推理,也就是科学研究的结果及其意义。
我在本书中选定这样一种呈现形式的一个理由是希望你能像我一样,将你心智中的个人体验和你对与这个主题有关的科学研究结果的逐步理解相结合。我希望这种带有你自己好奇心和想象力的“主动阅读”,你对个人精神生活的反思,以及你对心智的科学基础的建构,三者可以合而为一。通过本书,我们可以在探寻心智本质的过程中一起提出问题。本书只是一个开始,甚至只是我们最初的集结点。在接下来的一路上,我们需要超越话语的限制,以理解那些言外之意。
就像我的孩子们经常提醒我的那样,我并不善于讲笑话,不过我想我们在这一路上会发现许多悖论和问题。对心智的本质的思考有时本身就非常烧脑,这令人头痛欲裂,有时甚至让人发疯。有许多书试图告诉你答案,这其中既有严肃的科学写作,也有个人化的思考。我试图在本书中既包含科学知识,也包含个人经验,通过上述二者的整合,再加上一些问题,从而以一种引人入胜、发人深省的方式引导作为读者的你前行。
讨论心智时存在一个难点,那就是我们既需要将心智视为个人体验,也需要将其视为科学上可理解的过程、实体、客体,或者东西。前者是个人化的、无法从外部观察的、不可以量化的,后者是可以客观了解的、可以从外部观察的、可以量化的,二者之间本质上存在冲突。在过去的100年里,这种冲突导致对心智的学术研究的主流从对主观体验的内省和反思转到了有条理的科学研究上。心智由谁参与,心智是什么,心智何时出现,心智为什么出现,心智是怎样出现的……为了理解这一系列关于我们精神生活的问题,我们最好在我们的主观生活和客观生活中同时注重心智的主观性和客观性。
我最真诚的愿望就是与你一起澄清心智的本质,揭示我们所相信和不相信的一切,证明心智在生活中的重要性,并为定义心智做一些贡献。这样一来,我们就能进一步探索健康的心智应该是什么样的了。一旦我们能做到这一点,下一步自然就是找出各种方法武装自己,从而为自己和他人培育健康的心智。为了发现、探索、开垦和培育我们的心智,我诚邀你加入这段对心智的探索之旅。
你准备好了吗?让我们就此开始吧。愿你享受这一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