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如是我闻
曩撰《滦阳消夏录》,属草未定,遽为书肆所窃刊,非所愿也。然博雅君子,或不以为纰缪,且有以新事续告者,因补缀旧闻,又成四卷。欧阳公曰:“物尝聚于所好。”岂不信哉!缘是知一有偏嗜,必有浸淫而不自已者,天下事往往如斯,亦可以深长思也。辛亥七月二十一日题。
道士算账
京师某观,故有狐。道士建醮,醵多金。蒇事后,与其徒在神座灯前,会计出入。尚阙数金,师谓徒干没,徒谓师误算,盘珠格格,至三鼓未休。忽梁上语曰:“新秋凉爽,我倦欲眠,汝何必在此相聒?此数金,非汝欲买媚药,置怀中,过后巷刘二姐家,二姐索金指镮,汝乘醉探付彼耶?何竟忘也?”徒转面掩口。道士乃默然敛簿出。剃工魏福,时寓观内,亲闻之。言其声咿咿呦呦,如小儿女云。
相传,京城某座道观里住着狐仙。有一次,道观里的道士们做了场法事,聚敛了很多钱。法事结束后,他们围坐在神座前灯下结算,发现总有一些钱对不上账。师父说是徒弟私吞了,徒弟说是师父算错了,算盘打得噼啪作响,直到三更也没算清楚,大家吵闹不已。
冷不丁从梁上传来烦躁的声音:“难得如此秋高气爽的夜晚,我想睡个舒服觉都不行,你们在那儿吵吵什么呢?老道,缺的那几两银子不是被你拿了吗?你偷偷藏到怀里,本来想拿去买春药,路过后巷刘二姐家门口,让刘二姐给撞见了,她跟你索要金戒指,你一时醉酒糊涂,顺手把银子塞给了她,让她自己买去。不是吗?为什么连这都能忘?”徒弟们听到这话转头掩口而笑。老道士羞愧得说不出话,收起账本灰溜溜地走了。
当时剃头师傅魏福也住道观,这件事是他亲耳听到的。在他的印象中,那狐狸的声音咿咿呀呀,像小孩子说话一样。
狐训
里人王五贤,幼时闻呼其字是此二音,不知即此二字否也。老塾师也。尝夜过古墓,闻鞭朴声,并闻责数曰:“尔不读书识字,不能明理,将来何事不可为?至上干天律时,尔悔迟矣。”谓深更旷野,谁人在此教子弟。谛听,乃出狐窟中。五贤喟然曰:“不图此语闻之此间。”
我有个同乡叫王五贤,也不知道是不是“五贤”这两个字,反正我小时候听别人是这么叫他的。他是个教私塾的老先生。一天夜里,他路过古墓时,听到里面传来抽鞭子的声音,伴随鞭声还有人在责备数落:“如果你不好好读书识字,就不能明辨是非,也不懂道理,将来什么坏事干不出来?等你触犯天条摊上大事时,后悔也来不及了。”
王老夫子很好奇,这半夜三更荒郊野外的,竟然有人在教导子弟?他再仔细听,才发现声音是从狐狸洞里传出来的。王五贤喟然长叹道:“这种教人向善的话自己很少听到有人说,没想到竟从狐狸嘴里说出来。”
知养不知教
故城贾汉恒言:张二酉、张三辰,兄弟也。二酉先卒,三辰抚侄如己出,理田产,谋婚娶,皆殚竭心力。侄病瘵,经营医药,殆废寝食。侄殁后,恒忽忽如有失。人皆称其友爱。越数岁,病革,昏瞀中自语曰:“咄咄怪事!顷到冥司,二兄诉我杀其子,斩其祀,岂不冤哉?”自是口中时喃喃,不甚可辨。一日稍苏,曰:“吾知过矣。兄对阎罗数我曰:‘此子非不可化诲者,汝为叔父,去父一间耳。乃知养而不知教,纵所欲为,恐拂其意。使恣情花柳,得恶疾以终。非汝杀之而谁乎?’吾茫然无以应也,吾悔晚矣。”反手自椎而殁。三辰所为,亦末俗之所难。坐以杀侄,《春秋》责备贤者耳;然要不得谓二酉苛也。平定王执信,余己卯所取士也。乞余志其继母墓,称母生一弟,曰执蒲;庶出一弟,曰执璧。平时饮食衣服,三子无所异;遇有过,责詈箠楚,亦三子无所异也。贤哉!数语尽之矣。
故城县贾汉恒讲过一个故事:有两兄弟一个叫张二酉,一个叫张三辰。二酉已经去世,留下了一个儿子。张三辰对这个侄儿视如己出,不仅帮他管理田产,还托媒给他娶媳妇,对他照顾得无微不至。
可是天有不测风云,侄儿不幸生了痨病,尽管三辰寻医问药,忙到废寝忘食,终究没有救活侄子。侄子死了以后,他总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坊间人人都称道三辰有爱。
又过了几年,三辰自己也病重垂危。他在昏迷之际喃喃自语:“还有如此咄咄怪事!刚才我到了阴间,二哥竟然状告我杀了他儿子,怪我断了他的后,这不是天大的冤枉吗?”之后就一直自言自语,也听不清他具体在说什么。直到一天他稍微清醒一点了,才对家人说:“我知道我错在哪儿了。我哥在阎王面前数落我:‘孩子的死都是行为不检点所致。他其实是可以教好的,你作为他的亲叔叔,应该像父亲一样对他严加管教。然而你只养不教,任由他为所欲为,生怕惹他不高兴,让他肆意寻花问柳,染上不治之症身亡。你说说看,不是你杀了他,又会是谁?’听到这话,我竟无言以对,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他,现在后悔也晚了。”说完反手把自己捶打死了。
在世风日下的今天,三辰的所作所为算是很难得的了。即便如此,阎王还是判了他杀侄之罪。《春秋》对待贤人也是如此苛刻,所以我们也不能说二酉苛刻。
此事让我想起平定的王执信,一个我于己卯年录取的士子。他曾请我为其继母写墓志铭。他描述说,他们家共兄弟三个。继母生了一个弟弟叫执蒲,父亲偏房生了一个弟弟叫执璧。在三兄弟的吃饭穿衣方面,继母对他们没有丝毫差别;如果他们中有谁犯了错,她该骂的骂,该管的管,做到了一碗水端平。真是位贤母啊!王执信的描述虽寥寥几句,但足以看出其高尚的人品了。
尤物
职官奸仆妇,罪止夺俸,以家庭昵近,幽暧难明,律意深微,防诬蔑反噬之渐也。然横干强迫,阴谴实严。戴遂堂先生言:康熙末,有世家子挟污仆妇。仆气结成噎膈。时妇已孕,仆临殁,以手摩腹曰:“男耶?女耶?能为我复仇耶?”后生一女,稍长,极慧艳。世家子又纳为妾,生一子。文园消渴,俄夭天年。女帷簿不修,竟公庭涉讼,大损家声。十许年中,妇缟袂扶棺,女青衫对簿,先生皆目见之,如相距数日耳。岂非怨毒所钟,生此尤物以报哉?
法律规定,官员奸污仆人的妻子,处罚只不过是取消俸禄而已。这条规定看似不公,实则另有深意。
由于主仆同在一个屋檐下生活,在男女关系一事上难免暧昧不清。制定法律时一定要深入仔细地考虑,防止养成仆人诬陷主人的风气。
不过,一旦有主人作奸犯科,虽然官府的处罚比较轻,地府的处罚却是很重的。
戴遂堂先生曾讲过这样一件事。
康熙末年,有一个世家子弟胁迫奸污了一个仆人的妻子。仆人怨气郁积成疾,吃饭都无法下咽。当时,仆人的妻子已经有孕在身,在临终之际,仆人伸手摸着妻子肚子说:“孩子啊,你是男孩还是女孩?将来能为我报仇吗?”
在他死后,他的妻子产下一女,女儿长大后出落得聪慧美丽,世家子遂将此女纳为小妾,婚后,这女子生下一子。
后来,世家子得了糖尿病,早早死去。随后,这女子开始淫乱家门,以致竟落得身陷讼事上公堂打官司,将这世家的名声污损得一塌糊涂。
十几载人世沉浮,仆人的妻子白衣披挂手扶棺材,仆人的女儿青衫在身对簿公堂,这些都是戴先生亲眼所见,中间仿佛只隔了几天一样。
这难道不是因为怨毒太深而汇聚其中,才生出这样的尤物来报仇的吗?
狐女报德
从兄垣居言:昔闻刘馨亭谈二事。其一,有农家子为狐猸,延术士劾治。狐就擒,将烹诸油釜。农家子叩额乞免,乃纵去。后思之成疾,医不能疗。狐一日复来,相见悲喜。狐意殊落落,谓农家子曰:“君苦相忆,止为悦我色耳,不知是我幻相也。见我本形,则骇避不遑矣。”欻然扑地,苍毛修尾,鼻息咻咻,目啖啖如炬,跳掷上屋,长嗥数声而去。农家子自是病痊。此狐可谓能报德。其一亦农家子为狐媚,延术士劾治。法不验,符箓皆为狐所裂,将上坛殴击。一老媪似是狐母,止之曰:“物惜其群,人庇其党。此术士道虽浅,创之过甚,恐他术士来报复。不如且就尔婿眠,听其逃避。”此狐可谓能虑远。
我堂兄垣居说,以前曾经听刘馨亭提起过两件事。其中一件,有个农家男子为狐女所迷惑,家人请来道士作法救他。道士成功将狐女捕获,正打算放入油锅,没想到男子对狐女情深意重,叩头祈求道士放过她,道士被逼无奈,只好放她走了。
自从狐女走后,男子思念成疾,没有医生治得好他的相思病。终于有一天狐女回来看他了,他久别重逢自然悲喜交加,然而狐女的反应却很冷淡,冷冷地告诉他:“你之所以会思念我,不过是喜欢我的美色罢了。其实,你看到的只是我幻化出来的形象,如果见到我本尊,你会吓得躲都来不及。”
狐女说罢扑倒在地,现出狐狸的原形,只见她一身青毛,尾巴巨长无比,伴着嘶嘶的鼻息声,眼中如火炬般冒着凶光,看起来十分恐怖。正在男子惊愕之际,狐狸跳上屋顶,长长嚎叫几声离去了。从此男子的心病没了,身体也痊愈了。这狐女可以说是很善于报恩了。
他讲的另一件事也是与狐女迷惑农家男子有关的。这家人也请了道士前来作法。怎奈道士的法术不灵,不但符文被狐女撕得粉碎,道士本人也差点挨了狐女的打。
正在狐女摩拳擦掌,准备登上祭坛痛打道士之际,出现了一位老妇人,她好像是狐女的母亲,拦住狐女说:“我们动物同情同类,人类也是的。虽然这个道士的道行不高,但如果你把他打伤,我担心他会请其他的道士来报仇。我看不如这样,你现在就去找你男人睡觉,那道士见不得男女之事,自己就会退避了。”这老狐狸可以称得上是老谋深算了。
幻境之境
王菊庄言:有书生夜泊鄱阳湖,步月纳凉。至一酒肆,遇数人,各道姓名,云皆乡里。因沽酒小饮,笑言既洽,相与说鬼。搜异抽新,多出意表。一人曰:“是固皆奇,然莫奇于吾所见矣。曩在京师,避嚣寓丰台花匠家,邂逅一士共谈。吾言此地花事殊胜,惟墟墓间多鬼可憎。士曰:‘鬼亦有雅俗,未可概弃。’吾曩游西山,遇一人论诗,殊多精诣,自诵所作,有曰:‘深山迟见日,古寺早生秋。’又曰:‘钟声散墟落,灯火见人家。’又曰:‘猿声临水断,人语入烟深。’又曰:‘林梢明远水,楼角挂斜阳。’又曰:‘苔痕侵病榻,雨气入昏灯。’又曰:‘鸺鹠岁久能人语,魍魉山深每昼行。’又曰:‘空江照影芙蓉泪,废苑寻春蛱蝶魂。’皆楚楚有致。方拟问其居停,忽有铃驮琅琅,欻然灭迹。此鬼宁复可憎耶。吾爱其脱洒,欲留共饮。其人振衣起曰:‘得免君憎,已为大幸,宁敢再入郇厨?’一笑而隐。方知说鬼者即鬼也。”书生因戏曰:“此诚奇绝,古所未闻。然阳羡鹅笼[1],幻中出幻,乃辗转相生,安知说此鬼者,不又即鬼耶?”数人一时色变,微风飒起,灯光黯然,并化为薄雾轻烟,蒙蒙四散。
王菊庄说过这样一个故事:有位书生夜泊鄱阳湖,下船后在月下散步纳凉,不知不觉走到一个酒馆前。他遇到几个人在月下散步,双方各自报上姓名,做了简单的自我介绍后,发现竟然都是同乡。于是他们一起进店买酒小酌。席间谈笑风生。因为是夜间,话题很容易转到鬼故事上来。他们讲了各自搜罗的奇闻逸事,大多闻所未闻,超乎常人想象。
其中一人听别人讲完,幽幽地说:“你们讲的故事确实很新奇,但是没有一个能超过我要讲的。从前,我住在京城丰台的一家花匠家,一天遇到一位读书人,闲来无事就跟他聊了起来,我抱怨道:‘这是个养花的好地方,可惜这附近有坟墓,坟间的鬼太惹人讨厌了。’读书人说:‘其实鬼也有雅俗之分,不能一概而论。’我以前在西山游玩时,曾碰到一个人谈论诗词,见解十分精辟。他还吟诵了自己所作的诗句,也十分精妙,如:‘深山迟见日,古寺早生秋。’又如:‘钟声散墟落,灯火见人家。’又如:‘猿声临水断,人语入烟深。’又如:‘林梢明远水,楼角挂斜阳。’又如:‘苔痕侵病榻,雨气入昏灯。’又如:‘鸺鹠岁久能人语,魍魉山深每昼行。’又如:‘空江照影芙蓉泪,废苑寻春蛱蝶魂。’这些诗句都写得很有情致。我正想问他住哪里,忽然听到驼铃响起,眼前这人就消失不见了。说完,书生问我:‘我说的这个鬼您觉得讨厌吗?’我喜欢他的这种书生气,想邀他共饮,那人站起来说道:‘您不讨厌我,我已经感到荣幸了,又怎敢劳您下厨呢?’说完一笑,整个人也消失不见了。我这才知道,眼前那讲鬼的人原来也是鬼。”
书生听完觉得这“听鬼讲鬼故事”的情节十分有趣,便顺着他的话开玩笑说:“你讲的奇事我还真是闻所未闻。让我想到‘阳羡鹅笼’故事中鬼吐鬼的情节,幻象叠加幻象,幻象不断相生。你讲的故事中,是一个鬼给你讲了个鬼故事,我又怎么知道你自己就不是鬼呢?”
他的话音刚落,在场各位都变了脸色。一阵风起,灯光暗下来,席间众人都化作一阵烟雾,蒙蒙然四散而去。
买花女
奴子王廷佑之母言:青县一民家,岁除日,有卖蓪草花者,叩门呼曰:“伫立久矣,何花钱尚不送出耶?”诘问家中,实无人买花。而卖者坚执一垂髫女子持入。正纷扰间,闻一媪急呼曰:“真大怪事,厕中敝帚柄上,竟插花数朵也。”取验,果适所持入。乃锉而焚之,呦呦有声,血出如缕。此魅即解化形,即应潜养灵气,何乃作此变异,使人知而歼除,岂非自取其败耶?天下未有所成,先自炫耀;甫有所得,不自韬晦者,类此帚也夫!
我听仆人王廷佑的母亲讲过这样一个故事:青县有户农民,除夕那天来了个卖蓪花的人,边敲他们家的门边喊:“我在这等了好久了,怎么还不把买花钱给我送出来?”男主人问了一圈家里人,没人说买过花。而卖花人坚持说,刚才有一个垂着发髻的女子拿着花进去了。
正在他们吵得不可开交之际,忽听一个老妈子大喊:“出了怪事了!厕所的破扫帚柄上,竟然插着几朵花。”卖花人拿过来一看,正是刚才被人拿进去的那些花。主人让人把扫帚锉碎,再点火焚烧,只听火光之中扫帚发出哟哟惨叫,血一缕一缕地渗出来,最终化为灰烬。
我听到此事后百思不得其解,既然这妖怪懂得幻化,就应静心潜伏,积养灵气,为何耐不住寂寞草率现身,导致自己暴露被火烧掉呢?这不是自取灭亡吗?
普天之下,那些还没学成,就先开始炫耀的人,以及那些略有收获,却不懂得韬光养晦的人,跟这把扫帚其实是一样的。
御史三迁
雍正甲寅,余初随姚安公至京师。闻御史某公性多疑。初典永光寺一宅,其地空旷。虑有盗,夜遣家奴数人,更番司铃柝;犹防其懈,虽严寒溽暑,必秉烛自巡视,不胜其劳。别典西河沿一宅,其地市廛栉比,又虑有火,每屋储水瓮。至夜铃柝巡视,如在永光寺时,不胜其劳。更典虎坊桥东一宅,与余邸隔数家。见屋宇幽邃,又疑有魅。先延僧诵经,放焰口,钹鼓琤琤者数日,云以度鬼。复延道士设坛召将,悬符持咒,钹鼓琤琤者又数日,云以驱狐。宅本无他,自是以后,魅乃大作,抛掷砖瓦,攘窃器物,夜夜无宁居。婢媪仆隶,因缘为奸,所损失无算,论者皆谓妖由人兴。居未一载又典绳匠胡同一宅。去后不通闻问,不知其作何设施矣。姚安公尝曰:“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其此公之谓乎。
雍正甲寅年,我第一次跟先父姚安公到京城。那时听说了某位御史大人的趣事。整件事的发生都是因为他的生性多疑。
他一开始在永光寺附近租了一套房子住。那一带人烟稀少,他担心有贼,就派了几个家奴院工轮流巡更守夜;又担心手下人偷懒懈怠,所以无论严寒还是酷暑,都会亲自秉烛巡视,不胜其劳。
不久,他又在西河边新租了一个房子,此地店铺鳞次栉比,十分热闹,不用担心贼了,可他又担心人多物杂会发生火灾,便在每间房里都放了个水瓮,夜里也像在永光寺附近时那样,派家奴日夜摇铃击柝,不辞劳苦亲自巡视。
这也不是长久之计,他再次累得受不了,又换到虎坊桥东的一套房子,距离我家只隔了几户。他见新房子幽静深邃,又犯起了嘀咕,怎么看都觉得里面有鬼。他先请来和尚念经,燃放焰火,敲锣打鼓热闹了几天,说是度走屋中的鬼魅。又请道士开坛作法,召唤天兵天将,掐诀念咒,摆敲锣打鼓又热闹了几天,说是驱赶屋中的狐狸。其实房子本来干净得很,根本没有妖魔邪祟,但是从那以后,反倒真闹起鬼来。不是扔瓦块,就是砸东西,每天晚上都不得安宁。人祸也接踵而至,仆人丫鬟趁乱偷盗,丢了东西也无从追究,都说是妖怪干的。
住了不满一年,实在不堪其扰,他又搬到了绳匠胡同。因为我们后来没有通过信,也不知道他在新房子又产生了什么问题,采取了什么措施,应该也不会消停吧。先父姚安公常说:“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说的不正是这位御史吗?
众神断案
旭升又言:县吏李懋华,尝以事诣张家口。于居庸关外,夜失道,暂憩山畔神祠。俄灯火晃耀,遥见车骑杂遝,将至祠门。意是神灵,伏匿庑下。见数贵官并入祠坐,左侧似是城隍,中四五座则不识何神。数吏抱簿陈案上,一一检视。窃听其语,则勘验一郡善恶也。一神曰:“某妇事亲无失礼,然文至而情不至。某妇亦能得姑舅欢,然退与其夫有怨言。”一神曰:“风俗日偷,神道亦与人为善。阴律孝妇延一纪。此二妇减半可也。”佥曰:“善。”俄一神又曰:“某妇至孝而至淫,何以处之?”一神曰:“阳律犯淫罪止杖,而不孝则当诛。是不孝之罪,重于淫也。不孝之罪重,则能孝者福亦重。轻罪不可削重福,宜舍淫而论其孝。”一神曰:“服劳奉养,孝之小者;亏行辱亲,不孝之大者。小孝难赎大不孝,宜舍孝而科其淫。”一神曰:“孝,大德也,非他恶所能掩;淫,大罚也,非他善所能赎。宜罪福各受其报。”侧坐者磬折请曰:“罪福相抵可乎?”神掉首曰:“以淫而削孝之福,是使人疑孝无福也;以孝而免淫之罪,是使人疑淫无罪也。相抵恐不可。”一神隔坐言曰:“以孝之故,虽至淫而不加罪,不使人愈知孝乎?以淫之故,虽至孝而不获福,不使人愈戒淫乎?相抵是。”一神沉思良久曰:“此事出入颇重大,请命于天曹可矣。”语讫俱起,各命驾而散。李故老吏,娴案牍,阴记其语,反复思之,不能决。不知天曹作何判断也。
旭升又讲了一个故事。有个县里的小官叫李懋华,曾有一次去张家口办公事。走到居庸关外时,天黑了下来,他在夜幕中七绕八绕迷了路,只得暂且进入山边的神庙中休息。
忽见远处灯火闪耀,传来嘈杂的车马声,只见一个车队浩浩荡荡地向庙门赶来。他看得出这是神仙的车队,为了避免冒犯神灵,就悄悄藏匿到了庙廊下。车辆停稳后,只见几位面相尊贵的神仙并肩走进祠堂落座,坐在左侧的似乎是城隍,坐在中间的四五位不知道是什么神。几个手下抱来记录册放到桌案上,在场的神仙们一本本翻看起来。
李懋华支起耳朵偷听他们在说什么,原来他们是在评定某郡百姓的善恶表现。
一位神仙手拿一卷案册说道:“这个媳妇侍奉公婆的时候礼节还算周到,不过只是礼节上尽孝而已,感情上却完全没有做到。还有另外一个媳妇倒是能讨得公婆的欢心,可是一旦公婆不在时,她就会向丈夫抱怨。”
另一位神仙评价道:“如今世风日下,人情淡薄,这些行为已经较为难得了。再说我们做神仙的也应该与人为善,就对她们宽容一些吧。考虑到阴间法律规定孝妇可以延寿十二年,那么这两个媳妇都减去一半,延寿六年就可以了。”其他众神都赞成说:“好。”
一会儿,又有一位神仙说:“某个媳妇虽然在侍奉双亲方面做到了至孝,但是她不守妇道,生活作风很淫乱,这种情况该如何处理呢?”
另一位神仙建议道:“按照阳间的法律,犯了奸淫罪只是挨板子,而犯了不孝之罪的则要杀头。由此可见,不孝的罪要重于奸淫罪,相比之下,不孝的罪名更重一些,所以,尽孝人的福报也应该更大一些。相比大的福报,小罪可以忽略不计,我建议免去她的淫乱罪,只根据她孝行酌情给她增加福报。”
还一位神仙不同意他的看法,说道:“相对来说,服侍奉养老人只是小孝,做了丑事辱没公婆的家门,这却是大大的不孝。小孝赎不了大不孝的罪,我建议,应该忽略她的孝顺,只针对她淫乱的问题酌情定罪。”
再有一位神仙说:“尽孝是一件大德,即使犯了其他罪也不能消损;淫乱是一桩大罪,其他善行再多也不能赎免。我们应该酌情处理,根据淫行确定恶报,根据孝行确定善报。”
听到这里,侧坐的那位神仙恭敬地弯腰问道:“那么,罪和福是否可以相抵呢?”那神仙转过头回答道:“因为惩罚淫乱而剥夺了孝行的福报,就会使人误以为尽孝得不到福报,而因为奖励孝行而免除淫乱的罪罚,则会让人误以为淫乱无罪,所以,我认为罪罚和福报不能相抵。”
一位隔座的神仙反驳道:“因为一个人孝顺,即使淫乱透顶也不被惩罚,难道不会让人们更加懂得孝顺吗?而由于淫乱的缘故,即使做到至孝也得不到加福,难道不会劝解人们戒除邪淫吗?我认为,罪福相抵比较说得通。”
一位一直没表态的神仙沉思良久说:“这件事虽小,涉及的深层意义重大,我们可以请示天上的官署后再做决定。”话音刚落,众神全部起身,各自登车离开神祠,向四方驶远了。
李懋华也算是位阅历资深的官吏了,在断案方面很有经验,他暗记下众神的发言,自己反复琢磨,到底也没想出该怎样判。不知对这道众神无解的难题,天上的官署会怎样判。
呼图壁
乌鲁木齐巡检所驻,曰呼图壁。呼图译言鬼,呼图壁译言有鬼也。尝有商人夜行,暗中见树下有人影,疑为鬼,呼问之。曰:“吾日暮抵此,畏鬼不敢前,待结伴耳。”因相趁共行,渐相款洽。其人问:“有何急事,冒冻夜行?”商人曰:“吾夙负一友钱四千,闻其夫妇俱病,饮食药饵恐不给,故往送还。”是人却立树背,曰:“本欲祟公,求小祭祀。今闻公言,乃真长者。吾不敢犯公,愿为公前导可乎?”不得已,姑随之。凡道路险阻,皆预告。俄缺月微升,稍能辨物。谛视,乃一无首人,栗然却立,鬼亦奄然而灭。
乌鲁木齐巡检司的驻地叫作“呼图壁”。“呼图”在汉语里是鬼的意思,“呼图壁”的意思就是有鬼的地方。一天夜里,有个商人在呼图壁赶路,前方树下昏暗之中有人影晃动,想到此地是呼图壁,他很担心遇到的是鬼,就对着那人影喊话,问对方是什么人。
树下那人回答:“我是傍晚时候走到这里的,害怕有鬼不敢继续走了,在这里等了好久。希望有人来结伴一起走。”听到这话商人放下心来,正好自己也怕鬼,有人做伴那再好不过了。两人互相壮胆结伴前行,他们一边走一边聊,聊着聊着就不再拘泥了。
那人问:“你是不是有什么急事啊?为什么要冒着严寒连夜赶路?”商人回答道:“我过去曾经欠一位朋友四千文钱。最近听说他们夫妇都生病了,考虑到他们生活和治病都需要钱,担心他们有困难,所以正赶着去给他们还钱,希望能救急帮上忙。”
听到这番话,那人退后一步躲到了树后,说道:“其实我本是想来害你的,从你身上谋点祭品。听你这么一说,才知道你是一位真正的忠厚长者。你放心,我已经打消了害你的念头,绝不敢冒犯你,我想给你带路做向导,可以吗?”商人虽然害怕,可是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好跟着他走。后来一路之上遇到很多险阻,多亏有鬼带路,商人才能化险为夷。
一人一鬼默默地走在黑暗中,时间不知不觉地过去,一轮残月慢慢升上天空,渐渐能看清周围的环境。商人仔细观瞧那鬼的样子,才发现他竟然没有脑袋,登时吓得汗毛倒立,连连后退,而那鬼也凭空消失了。
赏月
舅氏张公健亭言:沧州牧王某,有爱女婴疾沉困。家人夜入书斋,忽见其对月独立花阴下,悚然而返。疑为狐魅托形,嗾犬扑之,倏然灭迹。俄室中病者语曰:“顷梦至书斋看月,意殊爽适。不虞有猛虎突至,几不得免。至今犹悸汗。”知所见乃其生魂也。医者闻之,曰:“是形神已离,虽卢扁莫措矣。”不久果卒。
我舅舅张健亭曾说过:沧州牧王某,他有个女儿一直疾病缠身,整天昏昏沉沉卧床不起。一天晚上,有位家人有事进入书斋见到了诡异的一幕,只见这个女孩正独自站在书斋的花荫下赏月,要知道,她已经卧床好久了,不可能起身出来赏月。家人怀疑这是狐狸所幻化,感到毛骨悚然,遂悄悄走开。
他唤来一条狗,那狗向那女孩扑去,女孩倏地一下消失了。一会儿工夫,他听到房间内的病人说话:“我刚才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我到书斋赏月,好久没有那么清爽舒适了。没想到有猛虎扑向我,我差点没跑掉。现在还在心悸出冷汗呢。”
这位家人才知道自己刚才见到的是这女孩的魂魄。医生听说这件事后,说:“看来她的灵魂和身体已经分离,就算是扁鹊在世,也救不了她了。”果然,没多久女孩就去世了。
雅狐
外祖雪峰张公家,牡丹盛开。家奴李桂,夜见二女凭阑立。其一曰:“月色殊佳。”其一曰:“此间绝少此花,惟佟氏园与此数株耳。”桂知是狐,掷片瓦击之,忽不见。俄而砖石乱飞,窗棂皆损。雪峰公自往视之,拱手曰:“赏花韵事,步月雅人,奈何与小人较量,致杀风景?”语讫寂然。公叹曰:“此狐不俗。”
有一年,我外祖父张雪峰家里牡丹花盛开,某天夜里,家奴李桂在院中看到两个女子凭栏而立。
其中一个女子说:“今晚月色真好。”
另外一个说:“这花世间少见,只有佟家院中的花可与眼前这几株相媲美。”
李桂知道她们是狐狸,就抄起一片瓦扔了过去,两位女子受到惊吓,瞬间消失了。李桂这下可闯了大祸,不一会儿,院子里砖块石头乱飞,窗棂都被砸坏了。
我外公得知之后亲自前来探视,他对着空气拱手道:“赏花本是高雅之事,赏月的人也是高雅之人。你们为何要与小人一般见识,如此生气岂不是很煞风景?”他的话果然奏效,很快,周围就安静下来。
我外公赞叹道:“这两位狐仙真是不俗!”
长臂鬼
老仆刘琪言:其妇弟某,尝独卧一室,榻在北牖。夜半觉有手扪搎,疑为盗。惊起谛视,其臂乃从南牖探入,长殆丈许。某故有胆,遽捉执之。忽一臂又破棂而入,径批其颊,痛不可忍。方回手支拒,所捉臂已掣去矣。闻窗外大声曰:“尔今畏否?”方忆昨夕林下纳凉,与同辈自称不畏鬼也。鬼何必欲人畏?能使人畏,鬼亦复何荣?以一语之故,寻衅求胜,此鬼可谓多事矣。裘文达公尝曰:“使人畏我,不如使人敬我。敬发乎人之本心,不可强求。”惜此鬼不闻此语也。
老仆人刘琪讲过一个故事:
他的一个小舅子,曾于一天夜里在一间屋中独自睡觉。睡觉的床放置在靠北窗的地方,在睡梦之中,这人听到有动静,觉得有人用手在摸索什么。他以为家里来了贼,立马睡意全无。他定睛仔细观瞧,只见一条胳膊从南窗探了进来。这可不是一条普通的胳膊,这条胳膊足有一丈多长。
这人本来胆子就大,有人竟敢深更半夜偷开自己家窗户,当时无名火起,伸手抓住了那条胳膊。就在此时,又一条长长的胳膊从窗棂之间伸了进来,啪啪地扇他的脸。正当他撤回手招架之时,被他抓住的那条胳膊趁机抽了回去。这时,只听窗外有人大声说道:“现在我再问你一句,你怕鬼还是不怕鬼?”
这人这才想起,昨晚在林中与同辈兄弟们纳凉,聊得兴起时,曾吹嘘过自己胆子大:“鬼有什么好怕的?鬼如果把人吓到了,对鬼来说又有什么可光荣的?”
没想到,这一句话给自己招来了麻烦。
因为听到不爱听的话,就跑来寻衅滋事,这鬼也真是多事啊!裘文达先生曾说过:“令人怕我,不如令人敬我。敬意是发自内心产生的,强求是得不来的。”
可惜那鬼没听过这句话,不然也不会大半夜跑来闹事了。
三蟒捉鬼
姚安公闻先曾祖润生公言:景城有姜三蟒者,勇而戆。一日,闻人说宋定伯卖鬼得钱事,大喜曰:“吾今乃知鬼可缚。如每夜缚一鬼,唾使变羊,晓而牵卖于屠市,足供一日酒肉赀矣。”于是夜夜荷梃执绳,潜行墟墓间,如猎者之伺狐兔,竟不能遇。即素称有鬼之处,佯醉寝以诱致之,亦寂然无睹。一夕,隔林见数磷火,踊跃奔赴;未至间,已星散去。懊恨而返。如是月余,无所得,乃止。盖鬼之侮人,恒乘人之畏。三蟒确信鬼可缚,意中已视鬼蔑如矣,其气焰足以慑鬼,故鬼反避之也。
先父姚安公曾经听我的曾祖父润生公说过一件事。
景城有个人叫姜三蟒,性格勇敢却略带几分傻气。
有一天,姜三蟒听人讲了宋定伯捉鬼的故事,得知鬼可以捉来卖钱,激动得摩拳擦掌,说道:“我到今天才知道鬼还可以捉到绑起来的。设想一下,如果我每天晚上都能抓到一个鬼,然后吐口水把它变成羊,早晨牵到屠宰市场卖掉,我就可以每天喝酒吃肉了。”
于是从那天起,他每天晚上都拿着棍子和绳子,潜伏在墓地之间,像猎人等待狐狸和兔子那般等鬼,但是从没遇到过鬼。
即使在那些传说有鬼的地方,他假装喝醉了躺在那里引鬼出来,也都静悄悄的连个鬼影子都看不见。
一天夜里,他隔着树林看到远处几点磷火,就连蹿带蹦地冲了过去,还没等到他靠近,那鬼火已经星星点点地散去了,他只好懊恼地回家了。他四处寻觅了一个多月,最终一无所获,只好收手不干了。
为什么怕鬼的人偏偏撞鬼,而三蟒主动求鬼而不得呢?大概鬼在吓唬人时,利用的是人的畏惧心理。由于三蟒一心想抓鬼,他已经在潜意识中形成对鬼的蔑视,他的气焰足以把鬼震慑住,因此鬼不但不敢害他,反而要躲着他走了。
城隍之叹
甲与乙相善,甲延乙理家政。及官抚军,并使佐官政,惟其言是从。久而赀财皆为所干没,始悟其奸,稍稍谯责之。乙挟甲阴事,遽反噬。甲不胜愤,乃投牒诉城隍。夜梦城隍语之曰:“乙险恶如是,公何以信任不疑?”甲曰:“为其事事如我意也。”神喟然曰:“人能事事如我意,可畏甚矣。公不畏之而反喜之,不公之绐而绐谁耶?渠恶贯将盈,终必食报。若公则自贻伊戚,可无庸诉也。”此甲亲告姚安公者。事在雍正末年。甲滇人,乙越人也。
甲乙二人是好朋友,甲聘请乙来打理家中事务。后来甲升职为抚军,又聘请乙帮忙处理政务,大事小事对他言听计从,十分信任他。时间一长,甲发现有些不对,自己的财物都被乙贪污了,这才明白过来乙其实很奸猾。然而看在多年交情的份上,对他只是稍加斥责而已。没想到乙不但不收敛,反而因握有甲的把柄,反过来要挟他。
甲实在忍无可忍,向城隍投递了诉状,把乙告到了城隍那儿。然后夜里做梦梦到了城隍,城隍对他说:“既然乙是这么险恶的一个人,那么你当初为何那么信任他?”甲说:“因为他事事都顺着我,每件事都办得让我称心。”城隍感叹道:“每件事都能顺着你的意,这个人得多么会揣测你啊,你不觉得被人看透是一件很可怕的事吗?而你不但不害怕,反而还挺受用。得到今天这个结果,不怪你自己怪谁?不过你尽管放心,他恶贯满盈终有报应。而你纯属自作自受,不要再抱怨了。”
这件事是甲亲自告诉我父姚安公的。事情发生在雍正末年,甲是云南人,乙是浙东人,时间和人物都很具体,所以这件事应该是真的。
晋人风度
沧州刘太史果实,襟怀夷旷,有晋人风。与饴山老人、莲洋山人皆友善,而意趣各殊。晚岁家居,以授徒自给。然必孤贫之士,乃容执贽。修脯皆无几,箪瓢屡空,晏如也。尝买米斗馀,贮罂中,食月馀不尽,意甚怪之。忽闻檐际语曰:“仆是天狐,慕公雅操,日日私益之耳,勿讶也。”刘诘曰:“君意诚善。然君必不能耕,此粟何来?吾不能饮盗泉也,后勿复尔。”狐叹息而去。
沧州太史刘果实,为人胸襟宽广、坦荡,颇有晋代遗风。本朝名士饴山老人、莲洋山人都是他的好友,尽管各自志趣不同,却相处得十分融洽。
他晚年时深居简出,通过教学生来养活自己。但是他收徒弟有一个原则:只有孤苦贫困家庭的孩子,才能做他的学生。所以,学生给不了老师太多的学费和礼物,他家的米筐经常见底,然而他淡然自若,从不觉得清贫有什么不好。
有一次,他只买了一斗多一点的米放进米坛子里,然而一个多月都没吃完,他觉得很奇怪。正在他纳闷的时候,听到屋檐上面有人说话:“小人是天狐,仰慕您的高雅情操,每天偷偷往里面加米,您不要惊讶。”刘太史并不领情,说道:“你的出发点是好的,但是你又不会耕地,这米是从哪里来的?肯定是偷来的。我不饮盗泉之水,不吃偷来之米,你以后不要再这样做了。”
那狐狸深为他的高尚人格所折服,感叹着离去了。
人狐之子
故城刁飞万言:其乡有与狐女生子者,其父母怒谇之。狐女泣涕曰:“舅姑见逐,义难抗拒。但子未离乳,当且携去耳。”越两岁馀,忽抱子诣其夫曰:“儿已长,今还汝。”其夫遵父母戒,掉首不与语。狐女太息抱之去。此狐殊有人理,但抱去之儿,不知作何究竟。将人所生者仍为人,庐居火食,混迹闾阎欤?抑妖所生者即为妖,幻化通灵,潜踪墟墓欤?或虽为妖而犹承父姓,长育子孙,在非妖非人之介欤?虽为人而犹依母党,往来窟穴,在亦人亦妖之间欤?惜见首不见尾,竟莫得而质之。
故城的刁飞万曾说过这么一件事:他们乡有个人跟狐女生了孩子,那人父母愤怒地骂狐女并赶她走。狐女哭着说:“公公婆婆要赶我走,我当然不敢违抗。可怜孩子还没有断奶,我要带着他一起走。”过了两年多,狐女又突然回来了,抱着孩子送到丈夫面前说:“我们儿子已经长大了,今天就把他还给你。”她丈夫谨遵父母的训诫,转过头去不跟她说话。见丈夫如此绝情,狐女一边叹息着,一边抱着孩子离开了。
这狐女的确通情达理,我只是不知道,她把那孩子抱走后打算怎么养。是把他当成人来养,让他住人的房子吃熟食,出入于人群之中呢?还是把他当成狐狸来养,教他变化通灵,藏匿于废弃的坟墓之中呢?或者虽然做妖怪,但是仍继承父姓,传宗接代,生活在非人非妖的中间地带呢?或者他虽然做人,但仍依附于母亲的族群,往来于墓穴之间,既做人又做妖呢?
可惜这个故事我只听了个开头,没有听到结尾,后事如何再也没有办法打听到了。
腹负将军
同年蒋心馀编修言:其乡有故家废宅,往往见艳女靓妆,登墙外视。武生王某,粗豪有胆,径携被独宿其中,冀有所遇。至夜半寂然,乃拊枕自语曰:“人言此宅有狐女,今何往耶?”窗外小声应曰:“六娘子知君今日来,避往溪头看月矣。”问:“汝为谁?”曰:“六娘子之婢。”又问:“何故独避我?”曰:“不知何故,但云畏见此腹负将军。”亦不解为何语也。王后每举以问人,曰:“腹负将军是武职几品?”莫不粲然。后问其乡人,曰:“实有其人,亦实有其事;然仅旁皇竟夜,一无所见耳。其语则心馀所点缀也。”心馀性好诙谐,理或然欤!
和我同一年科考考中的编修蒋心馀讲了他家乡的一件趣事:他家乡有一座废弃的宅院,人们经常见到有美女化着浓妆,站在墙头往外看。当地有个姓王的武生,为人粗犷豪放胆子大。他听说废院中有艳狐,就在一天晚上,一个人带上被褥睡到那院中,期待邂逅狐女来一场艳遇。
但令他大失所望的是,直到深夜都没什么动静,他倍感寂寞,摸着枕头自言自语道:“都说这宅子里有狐女,今天都去哪儿了?”这时,窗外突然有女子小声回答:“你等的是我们六娘子吧。她知道你今天会来,躲到溪边赏月去了。”
王某问:“你是谁?”那女子说:“我是六娘子的丫鬟。”王又问:“你家娘子为何要躲开我?”那女子道:“我也不知为什么,她只是说很怕见到你这个腹负(指有勇无谋)将军。”然后就再也没有声音了。
王某乃一介武夫,哪里听得懂那丫鬟话里的意思。后来经常拿这件事请教别人:“她说的‘腹负将军’是武将中的几品官?”听到的人都强忍着笑,然而没有人敢告诉他这个词的真实含义。
后来我遇到蒋心馀的同乡,向他印证是不是有这么回事,那人回答说:“确有其人,也确有其事。但事实上只是他在废院中彷徨了一个晚上,一无所获而已,并没有狐狸跟他说话。那些话都是蒋心馀添油加醋编的。”没错,蒋心馀这人本来就诙谐幽默,由此推断,那些话很可能是他编的。
虎神之道
先母张太夫人,尝雇一张媪司爨,房山人也,居西山深处。言其乡有贫极弃家觅食者,素未外出,行半日即迷路,石径崎岖,云阴晦暗,莫知所适,姑枯坐树下,俟天晴辨南北。忽一人自林中出,三四人随之,并狰狞伟岸,有异常人。心知非山灵即妖魅,度不能隐避,乃投身叩拜,泣诉所苦。其人恻然曰:“尔勿怖,不汝害也。我是虎神,今为诸虎配食料。待虎食人,尔收其衣物,足自活矣。”因引至一处。噭然长啸,众虎坌集。其人举手指挥,语啁哳不可辨。俄俱散去,惟一虎留伏丛莽间。俄有荷担度岭者,虎跃起欲搏,忽辟易而退。少顷,一妇人至,乃搏食之。捡其衣带,得数金,取以付之,且告曰:“虎不食人,惟食禽兽。其食人者,人而禽兽者耳。大抵人天良未泯者,其顶上必有灵光,虎见之即避。其天良澌灭者,灵光全息,与禽兽无异,虎乃得而食之。顷前一男子,凶暴无人理,然攘夺所得,犹恤其寡嫂孤侄,使不饥寒。以是一念,灵光煜煜如弹丸,故虎不敢食。后一妇人,弃其夫而私嫁,又虐其前妻之子,身无完肤,更盗后夫之金,以贻前夫之女,即怀中所携是也。以是诸恶,灵光消尽,虎视之,非复人身,故为所啖。尔今得遇我,亦以善事继母,辍妻子之食以养,顶上灵光高尺许。故我得而佑之,非以尔叩拜求哀也。勉修善业,当尚有后福。”因指示归路,越一日夜得至家。张媪之父与是人为亲串,故得其详。时家奴之妇,有虐使其七岁孤侄者,闻张媪言,为之少戢。圣人以神道设教,信有以夫。
我家先母张太夫人,曾经雇过一位姓张的老太太给家里做饭。这位老太是房山人,家住在西山深处。有一次,她讲了她家乡发生的一件事。
她乡里有个人,因为家里太穷不得不离家出走寻找生路。然而屋漏偏逢连夜雨,因为从未出过远门,他才走了半天就迷了路。山路崎岖,云阴晦暗,最终他被困在途中不知所措,只得坐到树下休息,想等天晴之后根据太阳来找到方向。
忽然,有一人从林中走出来,身后还跟着三四个随从,一个个都是身材高大,相貌狰狞,形貌异于常人。他心里明白,来者不是山灵就是妖怪,总之不是善类。现在躲是来不及了,于是索性倒身便拜,趴到地上跟来人诉起苦来,希望博取他们的同情,能够放过自己。
来人听完以后说:“你别害怕,我不会伤害你。我是虎神,今天出来正要给兄弟们找食,等一会儿兄弟们吃人的时候,你跟在后面捡衣服和财物,应该够你过一段日子了。”
虎神将他带到了一个地方,随着一声长啸,周围所有老虎都闻声聚来。只见虎神挥着手给老虎们分配任务,至于他说的是什么,乡人自然一句也听不懂。虎群听完了安排就散去了,只有一只老虎留下来趴在草丛中。
等了好一会儿,从远处来了一个挑扁担的人,潜伏的老虎从草丛中一跃而出,看架势就要扑向来人,然而出人意料的是,老虎又悄悄退了回来继续等待。又过了一会儿,一个女子由此路过,这一次老虎没有犹豫,毫不留情地吃掉了她。虎神捡起这女子的衣物,搜出几两银子,交到了乡人的手中。
虎神对他说:“我们其实吃的不是人,而是禽兽。凡是被老虎吃掉的,都是披着人皮的禽兽。但凡一个人天良未泯,头上都会顶着灵光,老虎见了会回避。而那些丧尽天良的人,头上一点灵光都没有了,这样的人与禽兽无异,老虎是可以吃掉这些人的。”
虎神指着挑担男子离去的方向:“你看到前面那个挑担的男子,他虽然是个残暴的人,但是他抢到的钱都给了寡嫂和孤侄。就是因为做了这件好事,他的头顶就闪着一团弹丸一样大的光。所以老虎不敢吃他。”
虎神又指着地上女子的衣物:“后面来的这个妇人,抛弃老公改嫁他人,婚后不知悔改继续作恶,虐待现老公的前妻之子,打得他体无完肤,不仅如此,她还偷现老公的钱给前夫和自己生的女儿,你现在拿的这些钱就是她偷来的。因为她做了这些坏事,所以头上一点灵光都没有,在我们老虎看来,她就不再是一个人了,是可以吃的。”
最后,虎神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我今天没有吃你,是因为我知道你对继母不错,你把老婆的饭省下来给你继母吃,所以你的头上有很强的灵光,这才得到了我的护佑,并不是因为你磕头求饶的缘故。希望你回去之后继续做善事,还会有福报等着你。”说完,虎神指给了他回家的路。这位乡人走了一天一夜,终于回到了自己家中。
恰巧,这户乡人跟讲这件事的张老太太的父亲是亲戚,所以张老太太也就听说了这件事,这才能够讲给我听。当时我家里正好有个奴婢,经常虐待她七岁的孤侄,听到张老太的这番话,吓得收敛了许多。
可见圣人用神道来教化世人,还是有它的道理的。
心魔
释明玉言:西山有僧,见游女踏青,偶动一念。方徙倚凝想间,有少妇忽与目成,渐相软语,云:“家去此不远,夫久外出。今夕当以一灯在林外相引。”丁宁而别。僧如期往,果荧荧一灯,相距不半里,穿林渡涧,随之以行,终不能追及。既而或隐或见,倏左倏右,奔驰辗转,道路遂迷,困不能行,踣卧老树之下。天晓谛观,仍在故处。再视林中,则苍藓绿莎,履痕重叠。乃悟彻夜绕此树旁,如牛旋磨也。自知心动生魔,急投本师忏悔。后亦无他。又言:山东一僧,恒见经阁上有艳女下窥,心知是魅;然私念魅亦良得,径往就之,则一无所睹,呼之亦不出。如是者凡百馀度,遂惘惘得心疾,以至于死。临死乃自言之。此或夙世冤愆,借以索命欤?然二僧究皆自败,非魔与魅败之也。
释明玉讲过这样一个故事。西山有个和尚,看到来踏青的女子,稍微动了一下春心,陷入了单相思。正在他四处徘徊痴想之际,忽然眼前出现一个少妇,她目含秋水,深情款款地与他说起情话来。
少妇跟他相约:“我家距离此处不远,丈夫久在外地不在家。今天晚上,如果你想到我家来,我会手持灯笼在树林外等你,你跟着我就是了。”说罢,再三叮咛嘱咐一番,与他分别了。
和尚按时赴约,果然看到远处有一点微弱的灯火,与他相距不到半公里。他穿过树林,趟过溪水,远远地跟在灯火后面,可最终也没能追上。只见那灯火忽隐忽现,忽左忽右,他四处辗转之后终于迷了路。最后实在无路可走,倒在了一棵老树的下面。
一直待到天亮,他借晨光仔细观察,发现自己仍在原地。抬头看树林之中,只见苍翠苔藓上脚印重重叠叠。他这才明白,自己彻夜都在绕着这棵树转圈圈,就像推磨的牛一般。他幡然悔悟,是自己心动产生了心魔才遭此劫难,他急忙赶往佛祖那里忏悔。自此静心修佛,再也没有发生过什么奇怪的事了。
释明玉还说了一个另外一个故事:山东有个僧人,经常见到一个美女从藏经阁向下窥视。他知道那女子是女鬼,然而他暗想,寺中没有女人,能够邂逅女鬼也算艳遇,于是上楼去找。然而楼上连鬼影都没有一个,怎么喊那女鬼也不出来。后来女鬼经常现身,每次现身他都会去找,如此几百次也一无所获,他因此得了心病陷入抑郁,到最后病死了。临死的时候自言自语:“或许是前世的冤家,想用这种方式要我的命吧。”
说到底,两个和尚都是败在自己的手里,并不是被鬼所害。
医者
吴惠叔言:医者某生,素谨厚。一夜有老媪持金钏一双,就买堕胎药。医者大骇,峻拒之。次夕,又添持珠花两枝来。医者益骇,力挥去。越半载馀,忽梦为冥司所拘,言有诉其杀人者。至则一披发女子,项勒红巾,泣陈乞药不与状。医者曰:“药以活人,岂敢杀人以渔利!汝自以奸败,于我何尤?”女子曰:“我乞药时,孕未成形,傥得堕之,我可不死。是破一无知之血块,而全一待尽之命也。既不得药,不能不产,以致子遭扼杀,受诸痛苦,我亦见逼而就缢。是汝欲全一命,反戕两命矣。罪不归汝,反归谁乎?”冥官喟然曰:“汝之所言,酌乎事势;彼所执者,则理也。宋以来,固执一理而不揆事势之利害者,独此人也哉?汝且休矣!”拊几有声,医者悚然而寤。
吴惠叔说过这么一件事:有一个医生为人向来谨慎,且待人诚恳厚道。有一个晚上,一位老太太手持一对金钗,到他的店里买堕胎药。医生觉得堕胎太过残忍,严词拒绝了她。那老太太买不到药不罢休,第二天晚上,又多拿了两支珠花头饰来找她。医生想到堕胎等于杀人,觉得十分可怕,使劲挥手把她赶了出去。
半年过去了,他在一天夜里做了个梦,梦见自己被捉拿到阴曹地府,说有人控告他谋杀之罪。原告是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脖子上勒着红布条,一边痛哭,一边控诉医生不卖给她堕胎药。医生义正词严地辩解:“我卖药是为了治病救人,怎么敢用药害人性命呢?是你自己奸情败露,跟我有什么关系?”
那女子说:“我求你卖药给我时,胎儿还没有成形,如果那时候堕胎,我还有活路。丢掉的只是没有知觉的肉块,却能保住一条大人的性命啊!后来我买不到药,不得不把孩子生下来,孩子生下来就被掐死了,同样遭受了痛苦,而我也被逼着上吊自杀了。你这样做,虽然希望保住一条性命,结果却害死了两条命。这事不该怪你,难道要怪别人吗?”
冥官喟然长叹道:“你所说的,是一种从实际出发,因地制宜的思考方法;而他坚持的则是死理。自宋朝以来,那些执拗于死理,从不考虑实际利害的人,难道只是这个医生吗?医生,你以后再也不要这样做了。”
说罢,冥官生气地一拍桌案,医生被吓得浑身一抖,就从睡梦中惊醒了。
忏悔须及未死时
飞万又言:一书生最有胆,每求见鬼不可得。一夕,雨霁月明,命小奴携罂酒诣丛冢间,四顾呼曰:“良夜独游,殊为寂寞。泉下诸友,有肯来共酌者乎?”俄见磷火荧荧,出没草际。再呼之,呜呜环集,相距丈许,皆止不进。数其影约十馀,以巨杯挹酒洒之,皆俯嗅其气。有一鬼称酒绝佳,请再赐。因且洒且问曰:“公等何故不轮回?”曰:“善根在者转生矣,恶贯盈者堕狱矣。我辈十三人,罪限未满,待轮回者四;业报沉沦,不得轮回者九也。”问:“何不忏悔求解脱?”曰:“忏悔须及未死时,死后无着力处矣。”酒洒既尽,举罂示之,各踉跄去。中一鬼回首丁宁曰:“饿魂得沃壶觞,无以报德。谨以一语奉赠:忏悔须及未死时也。”
飞万还讲过一个故事:有一个书生,胆子很大,别人都躲着鬼,他反而经常求鬼出来一见,只不过一直都没有遂愿。一天晚上,雨过天晴,明月初升,他吩咐小童带上一坛好酒,来到墓地环顾四周,大声喊道:“在这美好的夜晚,我一人独游十分寂寞。不知泉下的各位朋友,有没有肯赏光出来喝一杯的?”
话音刚落,只见墓园之中出现点点磷火,出没于草丛之间。书生再次邀请他们,他们才发着呜呜之声围着他站了一圈,但是都离他一丈多远,不肯上前。书生数了数影子,有十几个鬼,他就将一大杯酒洒在地上,那些鬼纷纷俯身去嗅那酒气。
有一个鬼连声称赞好酒,求他再洒一些。书生一边洒酒,一边跟它闲聊:“你们几个为什么不投胎转世呢?”那鬼回答:“我们也想,可是不行啊。善根尚存的人尚可转世,恶贯满盈的人只会堕入地狱。我们十三个人,有四个人还没服完刑,想轮回还要再等些时间;剩下九个人已遭报应堕入地狱,不能转世了。”
书生又问:“那为什么不通过忏悔求解脱呢?”鬼回答:“忏悔是对你们活人说的。人在活着的时候想忏悔还来得及,死后再想忏悔就来不及也没有意义了。”
不知不觉酒已经洒完,他把空坛子举给众鬼看,众鬼踉踉跄跄地离开了。其中一鬼回头叮嘱道:“我们做饿鬼好久了,今日有幸喝到如此美酒,对你的恩德无以为报,只有一句话相赠:如果想忏悔,一定要趁活着的时候。”
亡母之思
海阳鞠前辈庭和言:一宦家妇临卒,左手挽幼儿,右手挽幼女,呜咽而终。力擘之乃释,目炯炯尚不瞑也。后灯前月下,往往遥见其形,然呼之不应,问之不言,招之不来,即之不见。或数夕不出,或一夕数出,或望之在某人前,而某人反无睹;或此处方睹,而彼处又睹,大抵如泡影空花,电光石火,一转瞬而即灭,一弹指而倏生。虽不为害,而人人意中有一先亡夫人在。故后妻视其子女,不敢生分别心;婢媪童仆视其子女,亦不敢生凌侮心。至男婚女嫁,乃渐不睹,然越数岁或一见,故一家恒惴惴栗栗,如时在其房。或疑为狐魅所托,是亦一说。惟是狐魅扰人,而此不近人。且狐魅又何所取义,而辛苦十馀年,为时时作此幻影耶?殆结恋之极,精灵不散耳。为人子女者,知父母之心,殁而弥切如是也。其亦可以怆然感乎?
海阳的前辈鞠庭和曾说过一件事:有一个官宦人家的女子在临终之际,左手拉着幼子,右手拉着幼女,哭哭啼啼地去世了,至死也没有合上双眼。她死之后,家人用力把她的手掰开,两个孩子才被放了下来。
后来,经常有人在灯前月下,远远地看到她的身影。叫她不答应,问她也不回答,招呼她也不过来,人一靠近她就消失不见。有时候她连续几晚都不出现,有时候一晚会出现几次。还有时候看她出现在人面前,那人却看不到她;有时候出现在这里,有时候出现在那里。她的身影就像泡沫幻花,转瞬间就幻灭,又如电光石火,弹指间倏然出现。
虽然她从不害人,但是人人头脑中都拉着一根弦:在这个家中还有一位亡夫人在,无时无刻不在监视着他们。所以,后母对待两个孩子,不敢与对自己的孩子有丝毫差别;仆人们对两个孩子,也不敢生出坏心欺负他们。直到儿子结婚,女儿嫁人,人们才渐渐看不到她了。但是每过几年,她还会出现一次,所以一家人一直保持一种惴惴不安的警觉状态,感觉就像她时刻都在这所房子里。
有人怀疑那其实是狐狸变幻而来,这种说法也不是没有道理。但是狐狸是会骚扰人的,而这一位却从来不接近人。更何况狐狸这么做又有什么好处呢,何苦辛辛苦苦坚持了十年多,一直幻化出这个影像呢?我觉得应该是她留恋孩子至极,魂魄不散罢了。为人子女的,假如知道父母的良苦用心,即使死了也会如此关心自己,应该会被感动得痛哭吧!
造物更巧
有善讼者,一日为人书讼牒,将罗织多人。端绪缴绕,猝不得分明,欲静坐构思。乃戒毋通客,并妻亦避居别室。妻先与邻子目成,家无隙所,窥伺岁馀,无由一近也。至是乃得间焉。后每构思,妻辄嘈杂以乱之,必叱使避出,袭为例。邻子乘间而来,亦袭为例,终其身不败。殁后岁馀,妻以私孕为怨家所讦。官鞫外遇之由,乃具吐实。官拊几喟然曰:“此生刀笔巧矣,乌知造物更巧乎!”
有位善于打官司的人,有一天在为别人书写诉状时,打算罗织罪名,诬陷多人。因为涉及众多,事情千头万绪绕在一起,短时间不能梳理清楚,就打算闭关静坐好好构思一下。于是他告诉家人不要接待客人,让妻子也暂住到别的房间。
其时,妻子与邻家男子早就秋波暗送,产生了私情,只是家中没有隐蔽的偷情场所,二人只是眉来眼去了一年多,始终没有理由彼此亲近。现在终于等来机会。
后来,每次在他构思诉状的时候,妻子都会故意发出噪声打搅他,他每次都会呵斥妻子,把她赶出去。邻家男子就会趁机过来跟她偷情,时间一久因袭成例,从来没有被发现过,一直持续到他去世后一年多。后来妻子因为私通怀孕,被仇家告发才奸情败露。
过堂时,官府审问她出轨的理由,她把以往的经过详细讲述一遍。审讯官不由得拍着桌子感叹:“这人的刀笔功夫再巧妙,也比不上神灵的手段巧妙啊。”
老妇少夫
任子田言:其乡有人夜行,月下见墓道松柏间,有两人并坐。一男子年约十六七,韶秀可爱,一妇人白发垂项,佝偻携杖,似七八十以上人。倚肩笑语,意若甚相悦。窃讶何物淫妪,乃与少年儿狎昵。行稍近,冉冉而灭。次日,询是谁家冢,始知某早年夭折,其妇孀守五十馀年,殁而合窆于是也。《诗》曰:“毂则异室,死则同穴。”情之至也。《礼》曰:“殷人之祔也离之,周人之祔也合之。善夫!”圣人通幽明之礼,故能以人情知鬼神之情也。不近人情,又乌知《礼》意哉!
任子田讲过这样一件事:他们乡有个人夜间赶路,忽见月下的墓地松柏之间,有一男一女并排而坐。那男子十六七岁,清秀可爱,那女子白发垂肩身子伛偻,身旁放着一根拐杖,至少有七八十岁。二人肩靠着肩,谈笑盈盈,情谊相融。这乡民不禁感到好奇,心想那老太太到底是何方妖孽,竟能勾引少年男子与她亲昵。等他慢慢靠近想一看究竟时,那二人却冉冉消失了。第二天,这乡民跟人打听那是谁家的墓,这才得知真相。原来,这墓的男主人少年早逝,妻子为他守墓五十多年,死后二人合葬在了一起,所以他才看到了昨晚老妻少夫那一幕。
《诗经》上说:“毂则异室,死则同穴。”意思是说,在活着的时候不能同居一室,死了以后才得以葬在同一个墓穴,这种感情堪称情真意切。
《礼记》中记载:“殷人之祔也离之,周人之祔也合之。善夫!”殷商时期合葬时,夫妇二人的棺材是分离的,周朝的合葬则是夫妇的棺材在一起的。这样安排再好不过!
圣人通晓阴阳之礼,所以能够用人情来理解鬼的感情。那些不近人情之人,又怎能理解《礼记》的精要呢?
谋人之心
甲乙有夙怨,乙日夜谋倾甲。甲知之,乃阴使其党某以他途入乙家,凡为乙谋,皆算无遗策;凡乙有所为,皆以甲财密助其费,费省而功倍。越一两岁,大见信,素所倚任者皆退听。乃乘间说乙曰:“甲昔阴调我妇,讳弗敢言,然衔之实次骨。以力弗敌,弗敢婴。闻君亦有仇于甲,故效犬马于门下。所以尽心于君者,固以报知遇,亦为是谋也。今有隙可抵,盍图之。”乙大喜过望,出多金使谋甲。某乃以乙金为甲行赂,无所不曲到。阱既成,伪造甲恶迹及证佐姓名以报乙,使具牒。比庭鞫,则事皆子虚乌有,证佐亦莫不倒戈,遂一败涂地,坐诬论戍。愤恚甚,以昵某久,平生阴事皆在其手,不敢再举,竟气结死。死时誓诉于地下,然越数十年卒无报。论者谓难端发自乙,甲势不两立,乃铤而走险,不过自救之兵,其罪不在甲。某本为甲反间,各忠其所事,于乙不为负心,亦不能甚加以罪。故鬼神弗理也。此事在康熙末年。《越绝书》载子贡谓越王曰:“夫有谋人之心,而使人知之者,危也。”岂不信哉!
甲乙二人结怨已久,乙白天黑夜地想怎么把甲扳倒。甲听到消息,就暗中派一个死党混入乙家成为卧底。卧底进入乙家后,事事都为乙出谋划策,他的计策从没失误过;凡是乙委派卧底去做的事,都有甲在暗中以钱财资助,所以卧底每次都是事半功倍。
过了一两年,卧底已经成功取得乙的信任,而以前乙倚重的人都失了宠。于是卧底趁机说服乙:“甲以前曾经暗中调戏过我妻子,我忌惮他的势力,敢怒不敢言,我恨他恨到骨子里。以我的力量不是他的对手,所以不敢跟他明斗。我听说您跟甲也有仇,所以我才投到您的门下效犬马之劳。我之所以尽心尽力为您做事,一方面,是为报知遇之恩;另一方面,也是为完成复仇大计。我看如今有机可乘,我们一起计划一下吧。”
乙听闻此言大喜过望,拿出许多钱来策划谋害甲之事。于是卧底就拿着乙给的钱来贿赂官府,把每一个关节都打通了。然后伪造甲的罪行,收买了许多证人,并把收买的证人名单给了乙,让乙详细地写到状纸上。乙胜券在握地将甲告上公堂,一直等到大堂对质,才被证明所告之事都是子虚乌有,因为证人全部临阵倒戈,证明是乙在诬告甲。乙因此一败涂地,因为诬陷罪而被判处充军发配。
他愤怒到了极点,但是因为长期与卧底走得太近,自己所做那些见不得光的事,都掌握在卧底手里,所以他不敢上诉,被活活气死了。临死之前,他发誓要到地下控告他们,然而十几年过去了,报应也没到,甲和卧底都活得好好的。
人们在谈论此事时,都认为是乙先发难的,甲与乙已经势不两立,甲迫不得已才铤而走险,是为了自救才出此下策,这件事罪不在甲。而卧底本就是甲派来执行反间任务的,他只是忠于自己的任务,他这不算是背叛,所以也不能给他定罪,故而鬼神对乙的投诉不予理睬。
此事发生在康熙末年。《越绝书》记载,子贡对越王说:“夫有谋人之心,而使人知之者,危也。”如果一个人想害别人,却被那个人知道了,那他处境就很危险了。难道不是这样吗?
狐友
里人范鸿禧,与一狐友昵。狐善饮,范亦善饮,约为兄弟,恒相对醉眠。忽久不至,一日遇于秫田中,问:“何忽见弃?”狐掉头曰:“亲兄弟尚相残,何有于义兄弟耶?”不顾而去。盖范方与弟讼也。杨铁崖《白头吟》曰:“买妾千黄金,许身不许心;使君自有妇,夜夜白头吟。”与此狐所见正同。
乡里有个人叫范鸿禧,跟一个狐仙是好朋友。狐狸很能喝酒,范也嗜酒如命,二人结拜为兄弟,经常共饮至大醉,醉了就睡在一起。后来,狐狸忽然一连几天都没来,他觉得有些纳闷,也不知道自己哪句话得罪了狐狸。
一天,他在高粱地里遇到狐狸,问:“为什么你突然不理我了?”狐狸掉头就走,一边走一边说:“你对亲兄弟都可以手足相残,更何况我这个义兄弟呢?”说罢头也不回地就走了。原来范当时正在跟亲兄弟打官司,村里人都知道,也传到了狐狸的耳朵里。
杨铁崖《白头吟》一诗说:“买妾千黄金,许身不许心;使君自有妇,夜夜白头吟。”意思是:即使你用千两黄金买下了我,我也只是委身于你,不敢把心交托给你;你已经有结发妻子了,她尚且因年老色衰,夜夜独守空房,更何况我呢?
这首诗所讲与那狐狸所见略同。
狐仙赠帽
裘文达公赐第,在宣武门内石虎衚衙。文达之前,为右翼宗学。宗学之前,为吴额驸府。吴额驸之前,为前明大学士周延儒第。阅年既久,又窱䆗闳深,故不免时有变怪,然不为人害也。厅事西小屋两楹,曰好春轩,为文达燕见宾客地。北壁一门,又横通小屋两楹。僮仆夜宿其中,睡后多为魅舁出。不知是鬼是狐,故无敢下榻其中者。琴师钱生独不畏,亦竟无他异。钱面有癜风,状极老丑。蒋春农戏曰:“是尊容更胜于鬼,鬼怖而逃耳。”一日,键户外出,归而几上得一雨缨帽,制作绝佳,新如未试。互相传视,莫不骇笑。由此知是狐非鬼,然无敢取者。钱生曰:“老病龙钟,多逢厌贱。自司空以外,文达公时为工部尚书。怜念者曾不数人,我冠诚敝,此狐哀我贫也。”欣然取着,狐亦不复摄去。其果赠钱生耶?赠钱生者又何意耶?斯真不可解矣。
裘文达公的府邸在宣武门内的石虎胡同。文达住进来以前这里是右翼宗学,宗学之前是吴额驸府,再之前是前明大学士周延儒的府邸。宅院年月已久,加之其幽深曲折的设计,日久之后,不免有东西成精,当然,这里的妖精不会害人。
大厅西侧有两间小屋,名叫“好春轩”,是文达接见宾客的地方。北边的墙壁上有一扇门,通向另外两间小屋。早些年间,书僮仆人就住在这两间屋里,经常睡着以后被抬出去。谁都不知道里面是鬼是狐,所以,没人再敢住进去了。
只有一位姓钱的琴师不怕,住在里面从未发生过异常。他的脸上有白癜风,长得又老又丑。蒋春农开玩笑说:“一定是你这副尊容比鬼还可怕,把鬼都吓跑了。”
一天,琴师锁门外出,回来时发现桌案上多了一顶雨缨帽,那帽子做工极为精良,是新做的,还没有人戴过。人们互相传看,都觉得这礼物送得出人意料,又有几分有趣。他们这才明白,在这屋里闹事的是狐狸,而不是鬼,鬼是不会送帽子给人的。即便如此,也没人敢收下这顶帽子。
琴师叹息道:“我老态龙钟,人们见了我大都觉得讨厌。除了司空大人(文达公当时是工部尚书),没几个人可怜过我。我的帽子确实有些破旧了,大概是狐狸在可怜我穷困吧。”他高兴地把帽子收下了,狐狸也没有来把帽子拿回去。
我至今也没想明白,那帽子果真是狐狸送给琴师的吗?送他一个帽子是什么意思呢?真是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注释
[1]阳羡鹅笼:南朝梁吴均《续齐谐记》中的故事,阳羡的许彦遇到了一个鬼,鬼请他喝酒,酒醉之后,从鬼嘴里跳出另一个鬼。这鬼也喝醉之后,有又新鬼跳了出来,如此再三。该情节与本文有异曲同工之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