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风险很大，却是唯一的生机

确诊后，接下来就要考虑治疗了。

科主任说，治疗也是要用抗生素。但从现在起，我们要根据培养出的细菌来有针对性地选择抗生素了，而且要使用较大的剂量，才能维持血液较高的药物浓度，从而杀灭赘生物里面的细菌。否则，这些精明的家伙藏在又肮脏又厚的赘生物里面，药物未必能干掉它们。

“请心内科医生过来看看吧，毕竟是他们的专科疾病。”科主任发话了。

心内科医生过来了，看了看患者的情况，基本同意目前的治疗。感染性心内膜炎，既然是细菌感染导致的，用抗生素是必需的，也是最关键的。只要抗生素用对了，且剂量足够，应该会有效果的。

“治疗方法看起来简单，就怕患者在过程中发生并发症，比如心力衰竭，或者栓塞等，最怕发生脑栓塞。”说这句话的时候，心内科医生暗暗捏紧拳头。因为前段时间他们科一个确诊感染性心内膜炎的患者后来发生脑栓塞而去世了，这件事让大家心里都蒙上了一层阴影。

管床医生转过身对患者说：“你的病现在已经明确诊断为感染性心内膜炎，只要不发生心力衰竭、脑栓塞等并发症，一般都没问题的，不用太担心。安心配合治疗就可以。”

患者丈夫还是有些担心，问道：“我媳妇这么年轻，怎么会发生心衰呢？心衰不是老年人才会有的疾病吗……”

管床医生只好继续解释，还是用刚刚那个例子：细菌感染了房子的门窗，如果门窗仅仅是有点破溃那还好，把细菌干掉就会慢慢愈合；但如果细菌很顽强，把门窗腐蚀透了，整个门窗都脱落了，那这个房子就遭殃了，门窗关不紧，心脏就没办法很好泵血。试想一下，心脏拼命想往前面泵血，而后面又漏风，那可能有很大一部分血液会漏到后面去。血液泵不出去，组织就会缺氧，这就是心衰了。

“严重的心衰是会……出事的。”管床医生本来想说“严重的心衰是会死人的”，为了不增加患者的心理负担，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

“那为什么会有脑栓塞的可能呢？”患者自己也隐隐担心，问道。

“这个很简单，”管床医生说，“如果瓣膜上的赘生物脱落，随着血液流动，它可能会流入大脑，如果刚好堵住大脑的血管，造成这部分脑组织缺血缺氧，就会发生脑栓塞了。我们现在用强力的抗生素治疗，目的就是为了预防这个赘生物继续增大，要知道，赘生物越大就越可能脱落。”

“那这个病要治疗多久啊？”患者丈夫问。

“起码得一个月，”管床医生说，“足够长的时间，才能确保彻底杀灭赘生物的细菌。”

病人和家属听到这个答案后都吓了一跳。没想到一个发烧，竟然要把自己禁锢在医院长达一个月的时间。

“如果能顺顺利利过完这一个月，那就谢天谢地了。”管床医生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嘀咕了一句。

很可惜，命运总是不让人那么顺利。

你越是害怕什么，命运就越会给你什么。

第二天一大早，护士就冲进来喊医生，说2床（就是这个患者）呼吸不好了，缺氧严重，赶紧去看看。

管床医生连白大褂都来不及穿，护士话音刚落就冲了出去。等他来到患者床旁时，发现患者正端坐着大口呼吸，气喘吁吁，满头大汗，口唇有些发绀。

患者丈夫在一旁急得手忙脚乱。

糟糕，难不成患者真的发生了急性心力衰竭？这是管床医生脑海中闪现的第一个念头。

难道细菌最终还是弄破了瓣膜，导致瓣膜功能障碍，心脏失去了正常的泵血功能？血液如果不能有效泵出去，就会淤积在肺循环，肺循环是装不下那么多血液的，多余的液体会渗出到肺泡里。肺泡本来是装气体的，现在装了这么多液体，就好像溺水一样，患者会非常缺氧，甚至有濒临死亡的恐惧感。

护士不用等医生的吩咐，赶紧准备了面罩给患者戴上吸氧，同时心电监护也接了过来，心率130次/分，血压160/90mmHg，血氧饱和度95%。不用听诊器，也能听到患者满肺的干湿性啰音。

“患者刚刚在干吗？怎么会突然这样？”管床医生问家属。此时患者气促得厉害，说话都困难了。

“没干什么啊，刚就吃了个早餐，就变成这样了。”患者丈夫吓坏了。

“患者是心衰发作，赶紧给她推注一支呋塞米（利尿剂）。”管床医生口头下医嘱，让护士执行。

急性左心衰发作，肺水肿明显。利尿剂能迅速把身体里面多余的水分去掉，通过尿液排出来，也能减少肺里面的水分，从而缓解心衰症状。

但药物起效是需要时间的，而患者目前已经危在顷刻了。

管床医生赶紧让ICU医生过来会诊，看看需不需要直接气管插管接呼吸机，先保证患者的呼吸再说，否则患者可能会因缺氧窒息而死亡。

在等待ICU医生来之前，管床医生又给患者拉了个心电图，心电图仍然没有看到急性心肌梗死图形。看来真的是瓣膜损坏加重了，因为听诊的时候心脏杂音更强了。

抗生素治疗失败了。细菌正在张牙舞爪，嘲笑着管床医生。

接到会诊电话后，ICU医生华哥急忙赶了过来。快速了解患者病情后，他同意管床医生判断，患者应该是急性心衰发作。此时患者缺氧明显，必须立即解决缺氧的问题。

“患者必须马上气管插管接呼吸机辅助通气，转ICU治疗。”华哥斩钉截铁地跟家属说。

家属这时候来不及考虑太多，当下只能同意转运ICU治疗。

“没的迟疑。一迟疑，人就没了。”华哥继续强调。

患者本人缺氧更厉害了，眼看就要昏迷过去了。

所幸华哥这次来时早有准备，随身带来了气管插管箱，就怕患者需要气管插管。现在刚好马上用到，不耽误一分钟时间。

放倒患者后，华哥跪在患者床头，三两下就把气管插管插入患者咽喉，置入气管。患者已经失去意识了，所以没有太多抵抗。

“赶紧接上简易呼吸器，转ICU。”华哥跟管床医生说。必须用最快的速度接上呼吸机，给患者吸入高浓度的氧气，才能缓解缺氧。

在众人的努力协作下，患者顺利转入了ICU。

经过2小时的呼吸机治疗，患者缓缓醒来。这会儿血压也低了，但人还是很虚弱，华哥给她用了小剂量的升压药维持身体状态。

一般普通人到了ICU这种地方，那肯定会害怕的，这是人之常情。为了减少患者的担忧，华哥不停地给她安慰，告诉她，治疗一两天，等病情好转就能出去了。口中这根管子是救命管，暂时不能拔掉，就忍一下吧，实在忍不了，就给你用点镇静药，睡一觉就好了。

患者拼命摇头，表示不想“被镇静”。

然而，清醒的病人在ICU里是真的遭罪。镇静药该用的时候还是会用，由不得患者自己做主了。但考虑到患者现在既然能耐受气管插管，也能配合治疗，华哥就暂时不给她镇静了。

过了一会儿，ICU几个医生都过来了，大家一斟酌，同意急性左心衰的诊断。估计还是感染性心内膜炎没控制住，瓣膜损伤严重了，导致“量变”积累成“质变”。为了证实这点，他们当天早上又请负责心脏彩超的医生过来帮忙做了检查。

结果不出意料。

由彩超看到患者心脏的赘生物比之前更大了，而且瓣膜损伤更严重，反流更厉害了。

这也就是患者会突然发生心力衰竭的原因。

华哥问主任：“要不要请胸外科过来看看能不能手术？患者的心脏瓣膜坏掉了，如果不更换，估计抗生素效果不会太好。”

这是个很简单的道理。门窗破坏了，你还留着它是没用的，必须得让木匠过来更换，房子才能继续使用。只不过，现在患者状态很差，一是需要靠呼吸机维持生命体征，二是血压很低，休克了，需要升压药支持。这种情况下，做手术的风险是非常非常大的，搞不好，患者直接就下不来手术台了。

这样的手术，医院不是没做过。只是，风险太高。因此，要胸外科医生完成这样胜算不大的生死博弈，也是需要勇气的。

主任略一思忖，点点头，说：“要不让几个兄弟科室一起来会诊吧，大家商量商量，看看怎么解决为好。”

当天下午，在医务科的努力下，心内科、胸外科、呼吸内科、感染科几个科室的主任都集结在ICU办公室，就这个病人的下一步治疗展开讨论。

心内科医生认为，患者的感染性心内膜炎诊断明确，目前发生了心力衰竭，这是很严重的并发症了，普通抗生素治疗肯定不会奏效的。如果不接受手术，患者必死无疑，只是时间的问题。

心内科医生每次都是这个意见，上次针对一名情况类似的病人他们也是给出了这个意见。事实上，他们的经验的确如此。患者的心脏瓣膜已经烂到无可救药了，不能再靠药物了，必须立马切掉，换新的，才有可能获得一线生机。

其他几个科室的主任基本同意这个观点。

但胸外科医生犹豫了。的确，心内科主任说得没错，手术看起来是唯一的机会。但手术风险太高，患者这样的呼吸条件，这样的血压，搞不好还没麻醉，病人就不行了，到时候死在手术台上，那就太糟糕了。

胸外科医生也不遮掩，老老实实把自己的难处摆了出来，然后望向医务科主任，说：“如果大家都认同要手术，那我们就手术，但术前必须跟家属沟通好，这是‘死马当活马医’，不能让家属抱有过高的期望。”

“另外，必须要家属先缴一部分押金。别跟上次一样，手术失败了，病人没了，家属也跑了，医药费没给，我们科一个月都白干了。”胸外科医生越说越激动。

大家都赞同。胸外科主任的担忧也是有道理的，但病人逃费的情况毕竟是少数，而且医生的初衷还是要救治病人，难道病人没交押金就不抢救吗？当然不是。但把问题摊开来解决，让医务科介入处理，对患者对医生来说都是好的选择。

“既然大家同意手术，咱们就开干吧，”ICU主任说，“我们预留好床位，手术后进入ICU复苏，密切观察。”

“通知手术室，安排紧急手术。”华哥刚想给麻醉科打电话，胸外科医生突然跑进来，跟华哥说，家属不同意手术。

“什么？”华哥不敢相信。

胸外科医生摊摊手，说：“家属说还要考虑考虑。”

华哥生气了，骂了句粗口，这个时候还“考虑”个头啊，家属之前都很积极的啊。胸外科医生说：“现在门外有一堆家属，有人要做，有人不想做。”华哥这才知道，患者的娘家人来了，两个哥哥，一个妹妹，几个小孩子，患者丈夫也在。

华哥跟胸外科医生一起出去，试图跟家属再次沟通病情。胸外科医生把治疗的各种可能和预后再次跟家属讲了，并且强调，手术风险很高，只能是搏一搏。但如果不手术，估计是扛不过去的。

过程中，华哥摸准了情势：患者丈夫是同意手术的，不同意手术的是患者的哥哥，理由是前段时间他一个朋友也是这个病，没做手术，单纯靠吃药就好了，所以认为他妹妹也不用手术，手术说不定会导致病情恶化，出不了医院。

听了这话，胸外科医生登时有点生气了，直言：“不同病人的情况是不能简单类比的，你妹妹现在这个情况，肯定比你那个朋友要严重得多。当然，我也不逼你手术，我只是告诉你这个方案而已，做不做你们自己决定，但最终都得签个字。”

华哥瞪着病人哥哥，问他：“你觉得我们会害你妹妹吗？再拖，失去手术时机，说不定情况会更差，到时候想手术都做不了了。”

“你让我们再考虑一下。”患者两位哥哥终于有点松口了。

“你们赶紧决定，患者没有太多时间等待的。”华哥留下一句话后，就回病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