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某蝶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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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岁老人的时光简史

从学会拿扫把的那一年算起,周丈丰老人在巴某村扫地,已经扫过了100年的历史。

在巴某村,甚或方圆百十里之内,周丈丰老人算得上是名副其实的时光守望者。或者说,周丈丰老人本身就是巴某村的一部时光简史。到2020年,老人虚岁已是103岁。

周丈丰只有1.6米的个头,耳郭宽大,耳垂厚实。虽为百岁老人,但其面部轮廓并不崎岖嶙峋而仍近于柔和饱满,且老人斑零星、稀疏。关键是,老人眼不花,耳不聋。他相当自如地与人交谈,隔着一米多的距离,对方并不须用特别大的音量。倒是生怕人家听不清他的讲话似的,老人的声音还比年轻人要高出半个调,也因此而显得中气十足。

老人戴一顶帽子。以巴某村的气温,除了夏季,其他季节恐怕都得让老人戴上帽子,以免受凉。天气晴和时,老人天天会拄着四脚拐杖出门溜达一阵。他走起路来像迈小碎步,显得相当的轻快,没有老态龙钟,拖泥带水。老人堪称长寿巴某、康养巴某的形象代言人。

老人常常出门外去清扫一下村道,或捡一捡掉在地上的垃圾之类的。不干活的时候,他臂上仍套着一双袖套,像是要随时干活的样子。

其实,老人的确每一天都会干一些家务活,而且干得相当麻利。他更喜欢出到巴某村村部附近走走,和其他老人(当然多是弟弟辈的)拉家常。老人记忆力尚好,许多数字、人名、地名都记得一清二楚,甚至可以追忆遥远的童年时光。

老人讲当地壮话。虽我自小也讲壮话,但仍无法用河池老家的壮话和田阳巴某村的壮话有效地沟通。不过,通过巴某村团委书记周传三的同步“翻译”,我和老人的交流还算顺畅。

老人掰着手指历数他一系列的同胞兄弟姐妹:“我是老五,我兄弟姐妹一共有11个。8个男的,3个女的,长大成人的有9个。有个哥哥,上山砍柴时,不小心摔下山崖死了,也才13岁……”说着,他语气缓慢和沉重起来,仿佛一下陷入了八九十年前的悲伤里。

老人说,他小时候住的虽是茅草房,但很高大,“有28根柱子”。周传三马上打父亲的电话,让他核算当年一座28根柱子的房子大概的占地面积。

“小时候,我家草房立有20根柱子,70多平方米吧。”周传三顿了顿说,“我们村里的房子样式、规模都是差不多的,那么阿公(周丈丰)小时候的家,大概100平方米吧,在当时也算是‘大户’人家了。”

因为兄弟姐妹众多,没法再生活下去。在周丈丰大约10岁的时候,父亲就把大房子给卖了。卖了大房子,还了一些债,只好再盖简易的小茅房。就是找块位置稍微高一些的空地盖房,茅草盖的顶,竹板围的“墙”,竹板编的门,一个三四十平方的新家就草草落成了。

半干栏式的草房,一半着地,一半架空。架空层用木条支撑和竹板架空,圈放着一些家禽家畜。着地的那一半泥地,夯实了,安放灶台。煮食时,浓重的烟气透过草隙,形成一棵壮硕的烟“树”,仿佛把一座草舍提离地面似的。雨季里,雷鸣电闪,风雨飘摇,一家人惊恐地蜷缩着,一直挨到风停雨住天色微明。

逐渐长大的兄弟姐妹,六七岁就学干家务活,十多岁时就开始干农活、脚力活、挑夫活。到了娶嫁的年岁,娶不起的,就外出“上门”;还不足够出嫁年岁的姊妹,也是提早嫁人。或是为了减轻家庭负担,或是本就想早早离开这个穷山窝。

周丈丰的苦力活从十多岁就开始了。

上山砍柴,主要是为了出售。或是挖一种特殊的泥巴拿去卖,晒干后用以配制酿酒的,但因用量极少,难于以此为生计。十三四岁时,周丈丰开始干挑夫,从田东县挑玉米回到附近各村屯贩卖,从中赚取一点差价。每次挑二三十公斤,去时差不多一天,挑回时一天多,走的都是狭窄的山路,大起大落,大拐大弯。每一次都在天黑后,借着星光月光才摸到家中,一放下担子,喝一碗生水,扒几口野菜玉米粥,倒头就睡去,像重度昏迷一样。

家里没有牛马,种田时需借牛耙田犁地,后再用人力帮工偿还牛力。各家种植的稻谷、玉米产量很低,根本无法糊口。

周丈丰25岁左右时,遇上国民党兵到村里抓壮丁。每一次风闻有陌生人进村,狗一叫,人一喊,年轻仔们各自夺门而逃,跑到山上。周丈丰的一个弟弟没跑掉,就被抓去,后来发现年纪还小,就给放回来了。其实不是年纪小,是看起来个头小,这是由于没东西吃,不长个。抓了几次壮丁,全村唯有他一个人能活着回来。

周丈丰32岁时才勉强成家。没能娶回老婆,而是到巴陋屯去“上门”。周丈丰夫妇先后生育两个女儿,3年后一家人才回到加旭屯。两个屯其实相距还不到1公里,也就是说,这短短的1公里,将倒插门变为娶老婆回家,周丈丰用了足足3年的时间。

20世纪60年代,周丈丰夫妇又生育了一子。但70年代初期,他的老伴就过世了。老人说,他老伴过世时才53岁。当时,周丈丰的儿子才上小学一年级。一个人当家,日子过得太艰难了。

从20世纪30年代到70年代中晚期,巴某村大多人家住的仍是茅草房。山高、路远、少田、少地,每一户人家都难得有什么经济收入,共有的,只有一个大写的“穷”字。

周丈丰住草房,或说大多数巴某村人住草房,一直住到1979年。1979年农历二月十二,加旭屯第三组发生了一场大火,火烧连营,不到一小时,二十多座草房悉数化为灰烬。

“是一个一岁多的小女孩子玩火时引发的火灾。好在当时是白天,还是农闲时节,大多数人待在家里,一看到浓烟冲天,听到有人呼喊,就知道发生火灾了,得赶紧救人。”周传三的父亲周保维特别记得那一天。

火灾发生时,周保维正在附近地里干活。眼看草屋上空蹿起浓烟,他知情不妙,马上丢下锄头,飞一般往家里赶,抱起当时才一个多月大的大儿子周传三往屋外跑。人命第一啊,哪能顾得上什么财物。

庆幸的是,那场火灾只有一个70多岁的老人被烧伤。当时周保维和其他3个村民,用木梯当担架,4个人担着伤者送往五村公社(今五村镇)医院。路全是山路,花了3个多小时。所幸被烧伤的老人伤势不太严重,治好伤,又活了10多年。

周丈丰的家当然也付之劫灰。家里所有粮食、家具、农具、衣物等全都化为乌有。每家每户只得暂时投亲靠友,同时依靠政府救济,才勉强度过最艰难的几个月。

1980年,年过六十的周丈丰和村里人一起和泥、制瓦、烧窑,召唤各自的亲戚朋友,出劳力,借木料,才建起新房子。

就在加旭屯第三组民房着火的那几年里,巴某村各个屯正兴起大建瓦房的高潮。

新房的样式基本统一:仍是半干栏样式。墙基尽量用黑山石,黑山石上再用较大块的风化石砌起近两米高的石墙,墙上再砌上数米高的生土砖,屋顶盖瓦。对于巴某村,这样的新房算是“三代房”了。当时,大家都感觉这样的房子会住上一辈子,甚至几代人。

建瓦房得造窑、挖土、抟泥、烧瓦。烧瓦全靠山柴,储存的柴火不够用的,就发动亲戚朋友帮着上山一起砍柴。再不够的,就收购柴火。因为山上的杂树质地坚硬,耐烧。全村(当时称“大队)有好几百户,因为烧窑,短短几年内各村屯周边所有山头上的野树全被砍个精光。用村民的话来形容:“就像剃光头一样。”刚高过人身的一棵小树都难以幸存。

80年代中期开始,巴某村陆续盖起了红砖房、水泥砖房。这算是“四代房”了。而2018年下半年巴某村的村貌改造,算是“五代房”,一家一户就像独栋或联排别墅似的。

百岁老人周丈丰早已四代同堂。他的小儿子周耀兴五十多岁,为人诚实、勤劳。因为必须在家照顾老父亲,周耀兴一直没有去广东务工。目前,他在村子里打零工,月收入2000元左右。

每天两个小曾孙绕膝嬉闹、穿梭房中,老人的百岁人生因此不觉孤独。况且,巴某村也越来越热闹,车子出入,游客往来,有时出门像赶小街似的。老人每天都戴上袖套,拄上四脚拐杖,把扫地当作一种锻炼和乐趣。

虽历经少年时的艰厄困苦,青年时的劳碌离乱,中年的丧偶孤寂,但周丈丰坚韧、豁达、乐观、平和。他极少生病,身心无恙。巴某村海拔840多米、年平均18摄氏度这一得天独厚的地势和气候,再加上清新的空气、洁净的水源,无疑也是让人长寿的一大因素吧。

也许是少时饥饿使他养成了一日两餐的习惯,长年以来,周丈丰老人大多一日两餐,他不沾烟酒,亦无其他嗜好。

“这几年,我们村一年一个变化。我过百岁了,我好幸运,和大家一起过上这么好的日子,共产党政策好!”周丈丰老人说。

老人只上过两年学。问他还记不记得一些字时,他说几乎都忘了。

周传三让老人看一看贴在墙上的一幅彩色画报,像在试一试老人还能认几个字。

画报上有习近平像,有海陆空三军和航母图。

“爱我中华!”老人大声地念出画报上的一行字,“第二行字,不认识了……”说罢,老人从沙发上立起身子,目光望向窗外。但见阳光明丽,地皮干爽。“今天,我又可以扫扫地了。”

周丈丰老人103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