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死兆
经过李宗城的一番“运作”，本来被识破奸计、已经即将破裂的“册封”忽然加快了进程。
万历二十四年八月初三，新被任命的大明册封正使杨方亨、副使沈惟敬在摄津守小西行长、对马守宗义智陪同下带着万历皇帝的圣旨、赐给丰臣秀吉的“日本国王”金印以及官帽朝服等物从釜山出海。八月十三号，船队到达对马岛，这是小西行长女婿宗义智的封地，也是离开朝鲜之后大明使臣踏上的第一块日本领土。小西行长的女儿——岛国著名的美人儿小西玛丽亚亲自出来招待使臣，在对马岛留宿一夜，小西行长急忙写了文书送到京都伏见城，向丰臣秀吉报喜。
日本帝国以京都为首府已有七百余年。这座城市以大唐东都洛阳为蓝本建造，相比中原的王城，京都算不得繁华，但在日本，这里是四岛第一都会，六十六藩的核心。室町幕府时代，京都的发展达到顶点，当时的幕府将军足利义满在城中建起金阁寺、银阁寺，使这座富丽的王城盛极一时。
随着足利幕府的崩溃，日本沦入战国乱世，每一家强势诸侯都希望夺取京都，统一四岛。日本人受中原文化的影响极深，诸侯们从内心深处一直把京都比做大唐的东都洛阳，于是把夺取京都称为“上洛”，谁能成功“上洛”就是日本的主人。
在这场疯狂的战乱中，京都屡遭涂炭，到丰臣秀吉夺取政权的时候，这座“日本的洛阳城”已经在战火中化为灰烬了。
京都是文化的源头，京都毁掉了，日本也就快要毁掉了。好在还有一位雄心勃勃的丰臣秀吉，凭着笼络人心的才干和百战百胜的武功建立幕府，随即宣布停止战争，尊崇天皇，重建京都，推出《刀狩令》收缴民间武器，又在伏见山上筑起了巍峨壮丽的伏见城，十年时间，恍然又在日本创立了一个灿烂的盛世。
当丰臣秀吉凭着绝顶的文治武功恢复秩序、重建京都的时候，日本百姓对这位农民出身的“猴子”将军极度拥护、极度爱戴，诸侯们对丰臣秀吉也非常尊崇。每个人都以为在丰臣幕府治下日本将出现一个盛世，所有人都能吃上饭、穿上衣、过上好日子了。
然而好景不长，日本百姓还没尝到“盛世”的甜头，丰臣秀吉忽然发动了侵朝战争，贫弱不堪的日本竟与强盛至极的大明做了对手。一场恶仗打下来，倭寇丧师十万，举国粮食耗尽，农夫征入军伍，“足轻”战死异国，百姓怨声载道，诸侯各怀异心，丰臣幕府一手创立的“盛世”就如天边余晖，看似仍然红火，却已没有热度了。
好在丰臣驾下有一个精明能干的小西弥九郎，靠着过人的才能营造了一场成功的谈判，终于使丰臣幕府体面地结束了战争，从这天起，日本人又有好日子过了。
自从听说大明使团到了釜山，这些日子丰臣秀吉的情绪极好，从四年前接到平壤败报那天起，他已经很久没有过这样的好心情了。现在又听说明国将派使臣来日本传诏，丰臣秀吉更认为这是对他的一份畏惧，不然他们为什么千里迢迢地派钦差大臣到日本来？
朝鲜战争终于快要结束了。
发动这场战争时，丰臣秀吉踌躇满志，甚至连“迁天皇圣驾至北京”的奏折都递上去了。可是仗打到今天，这只可怜的“猴子”已经深陷在战争的泥潭里，烂泥直埋到脖梗子，眼看就要没顶了……
好在丰臣秀吉非常聪明，取得政权之后一直奉承天皇。后阳成天皇周仁也是个精细人儿，知道天皇的权力早就被武夫们夺取，自己只是摆在上位的一个“衣服架子”，百十年来，还没有一个幕府将军像丰臣秀吉这样肯给天皇面子，所以周仁天皇巴结幕府的劲头儿远甚于丰臣秀吉巴结皇室，跟丰臣幕府的关系好得没话说——两人简直穿着同一条裤子。当丰臣秀吉大放厥词说什么“要征服大明”的时候周仁天皇也跟着一通傻乐呵，给丰臣家捧场面，可丰臣家的军队随即在朝鲜打了败仗，周仁天皇连一声儿也没言语，把那份“迁都北京”的奏折悄悄收了起来，就当没这么回事。
有天皇护短儿，丰臣秀吉总算没在诸侯们面前丢人现眼。
上有天皇护短，下有小西行长运筹，丰臣幕府在朝鲜的战事好像巨浪狂风中的一叶小舟，虽然樯摧橹断创伤遍体，却奇迹般地没有沉没。足足苦撑了四年多！到今天，终于把一切难题都解决了。
丰臣秀吉是个苦命人。在成为“丰臣秀吉”以前他本来叫木下藤吉郎，是尾张国一个穷苦农奴的儿子，生父早死，跟着继父过日子。藤吉郎从小身体就弱，长得又奇丑无比，人人都叫他“丑猴子”。因为干不动农活儿，继父嫌他养在家里白吃饭，把“猴子”从家里赶出来，流浪几年后，藤吉郎混成一个挑着担子卖针头线脑儿的小货郎。后来挑担卖货也混不下去，只得豁出性命当兵打仗，在尾张诸侯织田信长帐下当了个最卑贱的“足轻”士卒，提着脑袋混一碗饭吃。
也是机缘巧合，藤吉郎投靠织田信长的时候，正是这位以凶恶著称的“第六天魔王”渐渐崛起之时，藤吉郎作战勇猛，足智多谋，渐渐升了“足轻”头目，又升为织田家的部将，功劳越立越大，职位步步高升，幸运地迎娶了织田家大将浅野长胜家的小姐宁宁，再被封为长滨城主，蜕去“木下藤吉郎”的脏皮，改名换姓，摇身一变成了“长滨城主羽柴秀吉”，俨然是位大贵人了。后来织田信长击败各路诸侯坐上了“右大臣”的宝座，建立幕府指日可待，想不到却被部将明智光秀暗杀，羽柴秀吉趁机起兵，先击败明智光秀，又消灭织田家最强大的实力派将领柴田胜家，接着定本州，破四国，攻克九州，联络“毛利两川”，击败岛津义弘、北条氏政，收服德川家康，终于成为挟天子令诸侯的幕府将军、受封“关白”，又做了太政大臣，天皇亲自为羽柴秀吉赐姓“丰臣”，如此荣耀，在日本历史上几乎无人能出其右。
丰臣秀吉的发迹之路每一步都是个传奇。这个农奴的儿子凭着不可思议的勇猛和谋略一步一个脚印地爬上来，历险千百，阅人无数，对这个险诈的世界他看得太清楚了。他从不相信那些尊贵的藩主老爷们，这帮从小锦衣玉食的老爷们个个狂妄、自私而又狡诈，毫无忠诚可言。他更不相信那些笑容满面、热情和蔼而又智计百出的“聪明人”，因为他知道，笑脸只是城府的一部分，那些温厚热烈的笑容背后，往往隐藏着最为阴冷险诈的心机。
所以丰臣秀吉既不相信小早川隆景这样的贵族，也信不过黑田如水这样的谋臣，他相信的是另外三种人。
刚烈的人，比如石田三成，桀骜不驯，锋芒毕露，这样的人，可以放心地让他去承担一切使命，因为他的锋利能使他顺利完成哪怕最艰巨的任务，而他的暴躁又使他不停地得罪身边所有人，于是无法拉帮结派，制造阴谋。
愚钝的人，比如加藤清正，这家伙是个只有四肢却没有头脑的蠢物，是一把会走动的钢刀，一条只知道听从主子命令的鹰犬。任何时候，丰臣秀吉都希望在自己身边这样的人越多越好。
卑微的人，就像小商人出身的小西行长，从小就沦落在社会的底层，是丰臣秀吉慧眼独具，伸出一只手把他从底层拉了上来。这样的人也许不如桀骜的人聪明，不如愚蠢的人勇猛，却饱经世故，洞视人心，可以立刻适应任何环境，任何职位，任何状况。而且他们对主子的忠诚也是不容置疑的，因为没有主子的提携，世上本没有他们的立足之地；失去主子的恩宠，这些人又将被打回原形……
正是这三种人，像柱石一样支持着强大的丰臣幕府，而其他的依附者，只是屋顶的瓦片，廊下的彩绘，房中的家具，不中用了，不喜欢了，随手就可以更换。只要这三种人能紧紧抱成一团，丰臣秀吉和他的幕府就将所向无敌。
可现在丰臣秀吉最信任、最倚重的亲信们却分裂成了两个派系，变得水火不容。因为石田三成、小西行长为首的“文治派”在这场谈判中的作用太大，丰臣秀吉不得不偏袒“文治派”，拘禁了“武断派”首领加藤清正，然而丰臣秀吉心里很清楚，与“文治派”相比，“武断派”这群武夫更愚蠢暴烈也更不稳定，拘禁加藤清正，很可能使“武断派”与丰臣幕府离心离德，这个后果不堪设想。
但加藤清正已被拘禁，“武断派”众将已被惊动，怎么才能想个办法，不动声色地释放加藤清正，把这场恼人的纠纷悄悄遮掩过去呢？
这时，夫人淀姬抱着阿拾进来了。
刚出生时被取了个“歪名儿”的阿拾现在已经三岁，取了个大名叫秀赖。这是个清秀聪颖、温和乖巧的孩子，脾气长相儿和他那暴烈丑陋杀人不眨眼的父亲截然不同，以至有些传言流了出来，说阿拾这孩子的生父未必是“猴子”……
当然，只是传言——而且在丰臣幕府时代根本没人敢传。
一见儿子，丰臣秀吉脸上的严厉和胸中的城府立刻消失无踪，变成了一个和和气气笑容可掬只知道娇惯儿子的小老头儿，眉开眼笑地把阿拾抱上膝头。淀姬在旁为丰臣秀吉煮茶，随口问：“听说大明使臣已经从釜山出发了？”
女人干预政事是很烦人的，可女人天生就懂得玩弄政治，所以大凡掌权人身边得宠的女人总喜欢过问政事，丰臣秀吉也没办法，抬起头看了她一眼：“他们渡海也有几天了吧。”
淀姬哦了一声，把茶捧到丰臣秀吉面前：“大人准备去九州迎接使团吗？”
“让奉行官和摄津守陪伴他们吧，我只在伏见城等着就是了。”丰臣秀吉喝了一口茶，“明国是个大国，实力非同小可，但明国主动与日本和谈，就说明他们在战场上打了败仗。据我所知，单是四年前的碧蹄馆一战明国就损失了十万人，照这样算下来，为了应付这场战争，明国军队在朝鲜战场已经伤亡近百万！所以他们再也维持不下去了，只能求和。对这样的敌人我们可以表示尊重，但没必要卑躬屈节，把大明当成一个与日本对等的国家就行了。”
日本与大明对等，这是眼下丰臣秀吉在政治上追求的最高目标。虽然这个目标比四年前的“一超直入大明国，易吾朝风俗于大明四百州”的野心缩小了一百倍，但在丰臣秀吉想来，除了今天的日本帝国，天下有哪一个国家能与大明对等？能做到这一点，丰臣秀吉已经很满意了。
淀姬是丰臣幕府“文治派”重臣的幕后推手，一向与石田三成、小西行长暗通消息，可有意思的是，关于这场“谈判册封”的内幕不管石田三成还是小西行长都有意瞒过了淀姬。大概是怕女人家的嘴快，守不住秘密吧。所以现在的淀姬也和丰臣秀吉一样喜悦。
但淀姬是个有心计的女人，听丰臣秀吉提起“碧蹄馆之战”，而且称赞小早川隆景，就微微一笑：“这么说大人给小早川家的赏赐还不够，应该多赏一些？”
淀姬忽然说这话，明着似乎在讽刺小早川隆景，暗中却是在龃龉“毛利两川”。
小早川隆景是“毛利两川”三家之中的最后一位长老。自从“毛利两川”依附丰臣幕府以后，小早川隆景这个“西国第一智将”尽力巴结丰臣秀吉，使得毛利家的势力日益壮大。丰臣秀吉谋杀了外甥“关白”秀次之后，为了稳固幕府政权，任命德川家康、前田利家、宇喜多秀家、毛利辉元和小早川隆景五位重臣为“五大老”，在丰臣秀吉的直接监督之下由“五大老”共同商议行使国家权力。五人之中“毛利两川”占两席，前田、宇喜多也是丰臣家的亲信诸侯，靠四个诸侯的力量制约着坐拥二百五十万石俸禄的关东大名德川家康。
这是丰臣秀吉为儿子秀赖准备的一个“后手儿”。因为在日本有实力击败丰臣幕府的只有德川家康一人，万一丰臣秀吉去世，秀赖还小，丰臣秀吉就指望前田、宇喜多和“毛利两川”来制衡德川家康了。
然而淀姬是个极有政治头脑的女人，在淀姬看来，前田利家、宇喜多秀家是可靠的，而以见风使舵闻名的“毛利两川”并不可靠。现在丰臣秀吉把毛利辉元和小早川隆景都升为“五大老”，似乎过于器重“毛利两川”了，万一丰臣秀吉去世后“毛利两川”与德川家康勾结起来，局面就变得对丰臣家不利了。
淀姬确实精明，可在丰臣秀吉面前她还太嫩。这点儿小女人的心机丰臣秀吉全看出来了，淡淡地说：“当年夺取天下时，‘毛利两川’之中小早川隆景第一个依附于我，这些年他也始终在促进‘毛利两川’与幕府的团结，这样的人应该信任。我已经下令把小早川的部队从朝鲜战场招回来了，让这个有才能的人留在身边辅佐阿拾吧。”瞟了淀姬一眼，又说，“隆景老而无后，我已经安排秀秋到小早川家去做养子，隆景去世后小早川家就姓‘丰臣’了，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在政事上，精明的丰臣秀吉确实处处都有妙算。
身为“毛利两川”第一长老的小早川隆景没有儿子，丰臣秀吉就把自己的养子丰臣秀秋送给小早川隆景做了“养子”——这就是在朝鲜战场上率领一万余人参战、却几乎没有任何战绩的第九军统帅小早川秀秋。
丰臣秀吉把自己的“养子”送给小早川隆景做“养子”，意思很明白：等小早川隆景死了，他的家业就由小早川秀秋继承，“毛利两川”失去“一川”之地，却和丰臣家拉上了一种奇妙的“亲戚”关系，从此更受幕府器重，这是以地盘和军队换取政治资本。虽然在这场交换中“毛利两川”有些吃亏，但“毛利两川”屈居秀吉之下，也不敢有任何顶撞。
小早川秀秋以前是丰臣秀吉的“养子”，是在秀吉府上以“丰臣秀秋”的名字养大的，丰臣家对小早川秀秋如此厚恩，就算小早川秀秋是一条狼，也会为了感恩而变成“狗”。倘若丰臣秀吉早死，那时“毛利两川”忠于幕府，一切不会有变，如果“毛利两川”生了二心，有小早川秀秋在，足可以把“毛利两川”一分为二！
可丰臣秀吉没想到，淀姬担心的不止小早川隆景，也不止“毛利两川”，就连那个被丰臣秀吉养大、又过继给小早川隆景做养子的“秀秋”她也很不放心。于是靠在丰臣秀吉身边温言款语地说：“我知道秀秋是大人一手培养起来的，可大人也别忘了，在朝鲜战场上秀秋的第九军根本没有出战。”
淀姬的顾虑并非全无道理。因为小早川秀秋的脾气暴烈浮躁，丰臣秀吉一向不怎么喜欢他。在这次侵略朝鲜的战争中小早川秀秋确实没替丰臣幕府尽力，丰臣秀吉嘴上不说，心里也很不高兴。
可要按着淀姬的说法儿，偌大的丰臣幕府能有几个可靠的人呢？丰臣秀吉轻轻摇头：“你不必多虑，秀秋身边有细川越中守辅佐，不会有事的。”
越中守细川忠兴是织田信长死后、丰臣秀吉自立门户之时第一批追随丰臣驾下的诸侯，文质彬彬，名声很好，丰臣秀吉对细川忠兴十分信任。这次侵略朝鲜的时候，丰臣秀吉把细川忠兴安排在小早川秀秋身边，既是让这个老臣辅佐秀秋，也多少有些“督促”的意思。
——然而老练的细川忠兴并没能有效地督促小早川秀秋。原因很简单：细川中兴对侵略朝鲜没有兴趣，也不相信日本能在与大明的战争中取胜……
对细川忠兴这个丰臣家的老臣子淀姬同样不信任，撇着嘴说：“大人只记得细川越中守的投效之功，可大人别忘了，细川忠兴的夫人就是当年那个叛臣明智光秀的女儿，为什么细川越中守不能休掉这个妻子，娶一个让太阁放心的女人？这些年呐，咱们丰臣家能信得过的忠臣到底是越来越多还是越来越少呢？这可不是个好兆头。”
淀姬在耳边聒噪不休，丰臣秀吉心里忍不住烦燥起来了。
——细川忠兴的夫人是叛臣之女？似乎淀姬已经忘了，她的名字本叫浅井茶茶，是当年织田家叛臣浅井长政的女儿！
当然，丰臣秀吉对淀姬爱还爱不过来，不会这样斥责她。可这个自以为是的女人仗着替丰臣家生了个继承人就在这里唠唠叨叨的，而且她这些话显然都是从她那近江的同乡石田三成嘴里听来的。对女人的唠叨丰臣秀吉倒还容忍得了，可这唠叨背后却是石田三成把他那些过于偏激的想法借着“枕边风”吹到自己耳朵里，这就让丰臣秀吉有些不痛快了。
这些近江人，一个个都是唠唠叨叨的脾气！
丰臣秀吉是全日本最有权力最有见识的老头子，正在春风得意之际，怎么会和比自己小三十多岁的爱妾争吵呢？嘿嘿一笑：“什么叫兆头？早上看见蜘蛛是吉兆，晚上看见蜘蛛是凶兆？打一个喷啑是有人说我的好话，打两个喷啑是有人说我坏话？晚上剪脚趾甲就会死在父母前面？长着一双大脚的家伙都是笨蛋？做梦看见蛇就会发财？”正胡言乱语说着笑话，亭院外忽然响起一阵隆隆的雷声，自北向南滚滚而去，丰臣秀吉摸着儿子的头笑着说，“阿拾，快把肚脐眼儿藏起来，小心被雷公偷走哦。”
话音未落，忽然脚下“腾”地一跳，阿拾一下子从父亲的膝头滚落下来。接着地面猛烈晃动起来，室内几案摇簸，杯盘倾覆，摆在屋角的甲胄、倭刀和案上的磁瓶古董唏里哗啦倒了一地。
“地震！”
丰臣秀吉总算醒悟过来，一把抱起儿子就往屋外跑，可是地面摇晃得厉害，人根本就站不住，顿时又摔倒在地上。头顶粗大的梁柱嘎嘎乱响，不断有橼木和瓦片掉落下来，眼看整间屋子就要倾颓，情急之下，丰臣秀吉一手抱着儿子，一手拉着老婆，连滚带爬地挣扎到屋角，胡乱扯过一条棉被盖在头上。
“嘭”地一声，屋顶的大梁塌落了，接着橼柱檩木到处砸落，两面墙壁也翻卷着倒塌下来，一片灰尘腾起，呛得人喘不过气来。地面还在剧烈地颠簸，屋里院外到处是尖叫哭喊，乱做一团。
不知过了多久，大地的震动忽然停了下来。接着人声鼎沸，一大群人争先恐后地跑进来，一边叫着丰臣秀吉的名字边在残橼断瓦中疯狂地乱挖乱找。
听到人声，丰臣秀吉才知道自己没有送命，挣扎着抬手推开压在身上的两块木板，一丝光亮透了进来，接着头顶“哗哗”乱响，落下的尘土迷住了双眼，丰臣秀吉被呛得咳嗽不止，忽然身上一轻，压着的木板砖瓦被掀在一旁，一双手把丰臣秀吉从瓦砾堆里拖了出来，一直扶到院里，在一处震翻了的石台子上坐下。丰臣秀吉拼命睁开双眼，第一个想起的就是：宝贝儿子在何处！紧接着听到女人和孩子的哭声，看见淀姬怀里抱着阿拾被人扶到院里来了，丰臣秀吉这才放心，抬头一看，刚才把他从瓦砾堆里刨出来的人竟是加藤清正！
加藤清正几个月前被丰臣秀吉亲自下令逮回日本问罪，尚未治罪，一直关押在牢房里，怎么忽然到了此处？
见丰臣秀吉看着自己发愣，加藤清正忙翻身拜倒在太阁脚下：“地震发生时臣所在的监舍崩塌了，臣挂念主公的安危，急忙抢了一匹马来见主公。现在主公无事，臣这就回牢里去待罪。”给丰臣秀吉叩了几个头起身就走。
加藤清正是丰臣秀吉从小收养、亲手培养起来的武士，又是丰臣家的亲戚——丰臣秀吉身边已经没有几个这样的亲戚了。早前丰臣秀吉听了石田三成的话，一怒之下关押了加藤清正，其实也没想真的治他的罪。想不到加藤清正如此忠勇，大灾之时不顾自身安危，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主子，丰臣秀吉着实感动。见加藤清正要走，忙伸手一把扯住他：“虎之助！难得你一番心意，以前的事不必计较了，从此以后你就跟在我身边吧。”
丰臣秀吉说这些话的时候，淀姬夫人就抱着阿拾站在他身边，冷冷地看着加藤清正，一句话也没说。
其实加藤清正舍命来救护丰臣秀吉，半是真心，半是作伪——地震发生时他第一时间逃出来，立刻跑到丰臣秀吉面前买好儿，这也太“巧”了。别忘了，加藤虎之肋背后有丰臣秀吉的正室宁宁夫人和一大群掌握兵权的武夫替他撑腰呢。
淀姬是个聪明人，已经猜出了加藤清正的心计，只是当着丰臣秀吉的面，她什么话也不敢说。因为淀姬知道：丰臣秀吉早就在琢磨用什么借口赦免加藤清正了。
现在加藤清正“舍命护主”，这不是正一个赦免虎之助的最佳借口吗？
此时的丰臣秀吉惊魂初定，抬头看去，伏见城精美的房舍大半倾颓，高大的围墙也垮了一半儿，坐在花园里一眼可以看到街上乱跑的贩夫走卒。身边的人个个衣冠不整，尘土满面，想来自己的样子也好不到哪里去。想起自己经营多年的京都城一场地震就毁了一半儿，不由得有些灰心，重重叹一口气，在淀姬身边坐下，把阿拾抱到自己胸前，怀里搂着儿子，心里多少踏实了些。
一个家臣匆匆忙忙地走进来，见丰臣秀吉灰头土脸地坐在震翻了的石台上，犹豫着不知是否应该过来。此时丰臣秀吉已经恢复过来：“什么事，说吧。”
“摄津守来报，从北京来的明国使团已到对马岛，即将在九州登陆。”
刚刚被地震吓掉了魂，丰臣秀吉的心思一时还没转回到政事上来，有气无力地问：“明国使团什么时候从对马岛出发？”
“奏报中写得是‘十五天后’，哦，也就是……”那武士又看了一下小西行长奏报上的日期，抬起头来，脸色煞白，“今天。”
“什么，今天！”丰臣秀吉大惊失色，不由自主地扭头望向淀姬。
“这是什么兆头！这是什么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