绅士盗贼(套装全三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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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舒舒服服待在内陆瑟林学院的学者们,会告诉你铁海狼鲨是一种美丽迷人的动物:它们的肌肉比例比任何公牛都高,粗糙的表皮上生有鲜艳条纹,从古铜的绿到暴雨云的黑应有尽有。但所有在卡莫尔城码头和近海工作的人,都会告诉你狼鲨是凶残的大杂种,而且喜欢跳!

这些狼鲨被小心装笼,禁食数日,又被血腥味刺激得几近疯狂。它们正是流动狂欢节传统的压轴大戏。其他城邦也有角斗士比赛,也有人兽相搏的表演,但你只有在卡莫尔城,才能看到手持特殊装备的利鲨角斗士与一条鲜活乱蹦的鲨鱼作战。而且在卡莫尔城,传统规定只有女性才能成为利鲨角斗士。

这就是利齿秀。


6

洛克说不清这四个女子算不算漂亮,但她们的确惹人注目。她们全是皮肤黝黑的卡莫尔人,像农场女孩一样肌肉发达,远远看去都能感到逼人的气势。她们身上几乎不着片缕,只有黑色紧身棉内衣围在胸部,外加摔跤手的缠腰布和薄皮手套。女子们的黑发用传统的红色大手帕绑在脑后,穿过用黄铜和白银打造的发箍,在阳光下反射出一连串白色光芒。这些发箍的作用备受争议,有些人说它们会干扰鲨鱼可怜的视力,但也有很多人说这些闪光有助于猛兽更好地识别猎物。

每个利鲨角斗士都随身携带两件武器,一手拿着短矛,另一只手则握有特制利斧;斧柄处有一圈护手盘,方便使用者抓牢;前面是双头的,一侧是司空见惯的弯刃,另一侧则是长而结实的鹤嘴锄。技术精湛的斗士通常会试着先把狼鲨的鱼鳍和尾巴砍掉,最后再将其结果;少数顶尖高手可以只用斧头的尖刺应战。要知道,狼鲨的皮可足以跟树皮媲美。

洛克看着这些令人生畏的女子,和往常一样,心中充满感伤和钦佩之情。在他眼中,利鲨角斗士既勇敢又疯狂。

“我认识最左边的那个人,她叫茜茜里•德•里库拉。”在超过一小时的激烈协商后,他们暂时缓了口气。堂•洛伦佐指着那些女子替卢卡斯•费尔怀特介绍:“她还不错。旁边是阿加妮斯,她带着短矛,但从来不用。另外两个,哦,她们肯定是新来的。至少在狂欢节上还是生面孔。”

“真是不走运,”堂娜说,“贝兰吉亚斯姐妹今天没有登场,费尔怀特先生。她们是最棒的。”

“甚至可以说前无古人,”堂•萨尔瓦拉眯起眼睛,遮去水面反射来的部分光线,试图估量鲨鱼的大小,铁笼中的黑影依稀可见,“更后无来者。但她们过去几个月都没在狂欢节上出场。”

洛克点点头,咬着一侧腮帮子,忍住没说话。作为洛克•拉莫瑞,绅士盗贼帮的帮主,受人尊重的盗贼,他跟贝兰吉亚斯姐妹可是老相识,也很清楚过去几个月来她们身在何方。

且说那水面上,第一名角斗士已经就位。利鲨角斗士要在一系列小平台上战斗,每一块平台都是两尺见方,高出水面半尺,安放在一处方形栅格中,间隔四五尺,给狼鲨留出了足够的游动空间。女角斗士们必须在平台间来回跳跃,向鲨鱼发起快节奏的攻击,同时还要躲避它们的跳跃。如果不慎滑入水中,通常意味着比赛就此结束。

在那排鲨鱼笼(由滑轮控制开启,锁链连接在远离鲨鱼活动范围的一艘小船上)后方,有一艘小船,由得到丰厚报酬的志愿桨手操控,船上载着三名见证人。按照习俗,每场利齿秀都要有他们在场。第一名,是身着海绿色银边长袍的艾奥诺祭司。在他身边是一名头戴银面具的黑袍女祭司,她侍奉的是永寂女士、死亡女神艾赞•基拉。最后是一位医师,洛克总觉得医师的到场,是一种极度乐观主义的表现。

“卡莫尔!”那被称作茜茜里•德•里库拉的年轻女子把两件武器举过头顶。人群中交头接耳的嗡嗡声迅速平息,只剩下水波拍打船只和防波堤的响动。一万五千多名观众同时屏住呼吸。“我将这死亡献给我们的领主和恩主尼克凡提公爵!”这是利鲨角斗士的传统颂辞,并未特指的“死亡”可以指代战斗中的任何一方。

嘹亮的号声和人群中爆发出的掌声响过后,笼圈外侧的船夫放出了今天下午的第一条鲨鱼。这条十尺长的狼鲨早被血腥味激疯,它如离弦之箭蹿出牢笼,开始在平台周围环游,不祥的灰色背鳍划开水面,留下一道翻滚的尾流。茜茜里单脚站在平台上,弯下腰用另一只脚的脚踝拍打水面,同时高声咒骂。鲨鱼上钩了,没过几秒钟它就游到平台之间,壮硕的身躯像个长尖牙的钟摆似的来回甩动。

“这条不喜欢浪费时间!”堂•萨尔瓦拉十根手指都搅在了一起,“我打赌它会早早跃起。”

话音未落,鲨鱼已然蹿出水面,扑向蹲在平台上的斗士,随身带起一片银光闪闪的水花。这条狼鲨跳得不高,茜茜里跃向右侧平台,躲过了这次攻击。她在半空中反手掷出短矛,矛柄陷进鲨鱼体侧,晃了两下,那一团饥饿的流线型肌肉随即便落回水中。人们的反应有好有坏。这个动作展现出了无与伦比的敏捷,但力道小得可怜。茜茜里的对手只会更加愤怒,她的短矛算是浪费了。

“哦,准头真差,”堂娜咋着舌说,“这女孩需要学会耐心。咱们看看她的新朋友能不能给她这个机会吧。”

狼鲨在泛着粉红色泡沫的湖水中来回巡游,划开水面,溅起水花,追逐茜茜里投下的影子,寻找第二次机会。角斗士在平台间灵活跳跃,斧头倒转过来,让尖刺朝前。

“费尔怀特先生。”堂•洛伦佐摘下眼镜,拿在手中把玩,但目光没有从战斗中移开——很显然,举目远眺时他用不着这东西。“我可以接受您的条件,但也请您体谅一二,我一开始要冒很大风险,特别是考虑到这笔投资在我可以调动的总资产中所占的比例。因此,我要求将咱们在奥斯特沙陵生意中的收益分成调整为五五和四五,我占大头。”

洛克假装深思。与此同时茜茜里挥舞双臂,在平台间跳跃奔逃。那饥渴的灰色背鳍劈开水面,紧跟在她脚边。“我有权代表我的主人们做出这种让步。但相对的……我要将您的家族在日后奥斯特沙陵葡萄园中的股权份额调整到百分之五。”

“成交!”堂•洛伦佐微笑着说,“我会出资准备两艘大帆船,雇请水手和高级船员,准备必要的贿赂和安排,购买一批随咱们北上的货物。我会监督一艘帆船,您来管理另一艘。我会亲自挑选一些佣兵,安插到两艘船上作进一步的保障。孔戴将与您同行,格劳曼可以留在我身边。任何超出两万五千卡莫尔克朗预算的开销,都要由我自行判断。”

鲨鱼再次跃出水面,但又没得逞。茜茜里在平台上表演了短时间的单臂倒立,另一只手还挥舞着利斧。鲨鱼在水中冷酷地转了个身,准备再次进攻,观众群中欢声雷动。

“同意,”洛克说,“我们要签署两份完全相同的合约,一人保留一份。额外一份瑟林语合约,将交给双方认可的中立律师保管,如果我们在取货途中任何一方……发生意外,那这份合约将由他在一个月内开启并检查。额外签署一份韦德兰语合约,交于一名我认识的代理人保管,并最终呈送给我的主人。我要求担保文书今晚就送到舷斜旅馆,外加一张五千克朗的本票,好让我明天从梅拉乔银行提款,并立即开始工作。”

“这就是全部要求了吗?”

“就这些。”洛克说。

堂沉默了几秒钟。“见鬼去吧。我同意。咱们就握握手,一起来冒这个险吧。”

在水面上,狼鲨从茜茜里所在的平台右侧逐渐接近,身躯起伏波动,但速度过缓不可能跃出水面。角斗士稳住身形,举起利斧,准备抓住机会发动攻击。茜茜里移动重心,正用尖刺往下扎去时,狼鲨突然在水面下猛一屈体,将身子弯成凹字形,然后直接向下游去。这个动作使它的尾巴甩出水面,正好打在利鲨角斗士的膝盖下方。茜茜里•德•里库拉尖叫一声,震惊的成分多于痛苦,随后便倒栽进水中。

一秒钟后角斗便结束了。狼鲨冲上来就是一口,多半是咬掉了她的一两条腿。女人和鲨鱼在水中翻滚几次——洛克瞥见女人疯狂挣扎的身形,但转眼间就被鲨鱼粗糙的深色皮肤所取代。白色,灰色,白色,灰色。顷刻间,粉色泡沫再度变作暗红,两个争斗的身影沉入平台下方。一半观众高声喝彩,其余的人低下头保持着礼貌的沉默,但这种态度顶多延续到下一位年轻女子走进红色的平台水圈。

“诸神啊!”堂娜•索菲娅盯着水面上逐渐蔓延的血迹,剩下的三名角斗士低着头站在一旁,两位祭司正在进行某种联合祈福仪式。“难以置信!这么快就被干掉了,就这么个简单的把戏。哦,我父亲过去常说,狂欢节上的一次误判,相当于平时的十次。”

洛克冲堂娜深施一礼,牵起她的手吻了一下。“我想他说的一点没错,堂娜•索菲娅。一点没错。”

他露出亲切的微笑,又冲她鞠了一躬,随即转身去和堂握手。


插曲 洛克留下吃晚饭


1

“什么?”洛克几乎跳了起来,“你在说些什么?”

“我的孩子,”锁链说,“我这时而聪慧过人,时而愚蠢透顶的小男孩,你的世界实在太过狭小。你很清楚该如何骗倒别人,但也仅限于此,仅限于这些直接后果。除非你学会事先考虑好一件事的连锁反应,否则早晚要让自己和周围所有人吃不了兜着走。年纪小这个问题,你无能改变,但现在你应该别再犯傻了。所以仔细听好。”

“你的头一个失误是——从卫队手里拿钱不是挨揍的罪过,而是挨宰的罪。你听明白了吗?在卡莫尔城,只有卫队拿咱们的钱,永远不会反过来。这是板上钉钉的律条,而且绝无例外,不管你是哪种贼,也不管你到底想干什么。只有死。这是割喉咙、喂鲨鱼、送去见诸神的罪过,明白吗?”

洛克点点头。

“所以当你陷害维斯林时,就真把他给害了。而你还用一枚白铁币加重了这个失误。你知道一克朗值多少钱吗,具体数目?”

“很多。”

“哈。‘很多’可不是‘具体数目’。你不会说瑟林语,还是你的确不知道?”

“我想我的确不知道。”

“嗯,如果不出意外,没有人刮过这该死的东西,那么一小片闪亮的白铁值四十银梭伦。你明白吗?两百四十铜子儿。你的眼睛瞪大了。这说明你能想象这是多大一笔钱,说明你懂?”

“是的。哇哦。”

“是的,哇哦。让我打个比方。一名黄号衣,我们无私无畏无限忠诚的城市卫兵,每日辛苦执勤,那么两个月大概能拿这么多。而对平民来说,卫兵拿的薪俸不少,但他们也绝他妈的拿不到白铁币。”

“哦。”

“所以维斯林不只拿了钱,他还拿了太多钱。一克朗!莫甘蒂在哭泣。你可以用少得多的价钱,买到一条人命,也包括你这条。”

“呃……你花了多少钱买我的……”洛克轻轻拍了拍挂在胸口,藏在衬衣下的死亡印记。

“我不想伤害你高涨的自尊心,但我还是不敢说那两个铜子儿花得值不值。”看到男孩的表情,锁链爆出一阵响亮的大笑,但他的声音很快又严肃起来。“接着猜吧,孩子。但问题就是这样。根本不用那么多钱,你就能找到任何一个狠辣好手去处理棘手的任务。这钱够你办五六件大买卖的,如果你知道我在说什么。所以,当你把一枚白铁币塞进维斯林窝里……”

“这笔钱太多,不可能是任何……简单的任务?”

“一点没错。多得要命,不会是为了买情报或是让他跑跑腿。只要是脑筋正常的人,都不会把白铁币交给一个见鬼的阴影山小流氓。除非……这个小流氓拿钱是为了干某些大事。比方说,杀死你以前的主子,或是供出阴影山的所有人和所有底细。因此,如果说可怜的盗贼导师因为发现维斯林被收买而黯然神伤,那么你可以想象他看到居然有那么多钱时,心里是个什么滋味。”

洛克使劲点点头。

“嗯,好了。两个失误。你的第三个失误涉及到葛雷格。在你的计划中,葛雷格也要挨那难看的棍子抽吗?”

“我不喜欢他,但是没这打算。我只想害维斯林。也许我想让葛雷格也尝点苦头,但肯定没有维斯林那么多。”

“就是这样。你有个目标,你有个把戏来达到这个目标,但你没能控制局势。你给维斯林设的套越张越大,结果葛雷格•法奥斯也陷进去挨了刀。”

“我就是这么说的,不是吗?我已经承认了!”

“现在生气了?哦,是的,你应该生气……气自己搞砸了。气自己不像自己想象的那么聪明。气诸神给很多人安了个跟你洛克•拉莫瑞一样精明的脑袋瓜。真气人,不是吗?”

洛克猛吐口气,把手里的油灯吹灭,使劲往前一抡,甩到那条小细胳膊所能达到的最高位置,从墙垛上扔了出去。灯盏掉落在地的撞击声,很快就被卡莫尔城繁华夜色中的喧嚣所掩盖。男孩充满敌意地抱着胳膊。

“哦,摆脱了那盏灯的威胁,感觉的确挺不错的,我的孩子。”锁链抽了最后一口烟,然后把那不断变短的烟卷按在屋顶石砖上蹭了蹭,“这是给公爵发的信号吗?计划暗杀我们?”

洛克一言不发,噘着下唇,牙关紧咬。闹脾气,小孩子与生俱来的肢体语言。锁链哼了一声。

“我相信你所说的一切,洛克。因为在把你从盗贼导师手中买下之前,我曾跟他谈了很久。我说过,他把一切都告诉我了。当然也包括这最后的也是最大的失误。正是这个失误向他泄了底,导致你被送到这儿来。你能猜出是什么问题吗?”

洛克摇摇头。

“不能还是不想?”

“我真不知道,”洛克低下头,“我还没……仔细想过。”

“你给其他行街的孩子看过那枚白铁币,对吗?你让他们帮你寻找。你告诉了那几个人要用它做什么。你命令他们什么都别说……但你用什么方法,呃,来贯彻这个命令?”

洛克瞪大了眼睛。他又噘起嘴来,但别扭的表情消失了。“他们……他们也恨维斯林。他们想看他倒霉。”

“当然。这也许可以维持一天。但是然后呢?在维斯林死后,在葛雷格死后,在你的主子有机会冷静下来,反思这个情势之后。如果他开始询问有关某个拉莫瑞小孩的问题呢?如果他找来几个你在行街组的小伙伴,特别友善地问他们洛克•拉莫瑞最近有没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举动呢?哪怕对洛克来说,也算是不同寻常的举动?”

“哦,”孩子小脸一皱,“哦。”

“哦哈哈!”锁链伸手拍了拍男孩的肩膀,“启示!当它降临时,感觉就像一块砖头砸在脑门上,不是吗?”

“大概是吧。”

“那么,”锁链说,“现在你知道哪里出了错。那座小山里有多少男孩和女孩,洛克?一百?一百二十?更多?你觉得要是他们反抗起来,你的盗贼导师能控制住几个?一两个,没问题。但要是四个?八个?所有人?”

“我们,啊……我猜我们从没……这么想过。”

“因为他统治那座墓地靠的不是逻辑,孩子,他靠的是恐惧。对他的恐惧,让那些大孩子们老老实实。对他们的恐惧,让你这种小崽子老老实实。任何损及这种恐惧的行为,对他的地位都是个威胁。然后洛克•拉莫瑞登场了,手里挥舞着傻瓜旗,以为自己比世上所有人都聪明得多!”

“我真……我没……以为自己比世上所有人都聪明。”

“三分钟前你还在这么想。听着。我是个帮主。这意味着我领导一个帮派,尽管只是个很小的帮派。你过去的主子也是帮主,阴影山的帮主。如果你敢拿一名领袖的权威开玩笑,那么结果就是刀子。如果传出风声,说你把盗贼导师耍得团团转,说你把他牵得到处跑,就像用链子牵着一只小猫咪,那你觉得他还能控制阴影山多久?如果是这样,他就再也无法真正控制住那些孤儿。他们会不断施压,直到最终用鲜血解决问题。”

“所以他才会把我除掉?但那些行街的孩子呢?那些帮我陷害维斯林的人呢?”

“问得好。答案很简单。你过去的主子从街上找来孤儿,然后留个几年。通常他会在他们长到十二三岁时脱手。他教他们基本技能:如何偷窃,如何说黑话,如何跟‘正派人’打交道,如何融入一个帮派,如何躲避绞索。等到脱手时,他会把他们卖给更大的帮派,真正的帮派。你明白吗?他接受订单。也许灰脸帮需要个走窗的姑娘。也许武库男孩帮想找个狠辣的小打手。这对那些帮派来说很有好处。可以给他们提供合适的新血,还不用耽误他们的时间。”

“这我知道。这就是……他把我卖给你的原因。”

“对。因为你很特别。虽说到目前为止,你选择目标的眼光差得要命,但你的确具备有用的能力。可你那些行街的小伙伴呢?他们有你这样的天赋吗?他们只是普普通通的掏包贼,简简单单的托儿。他们还没成熟。谁都不会为他们出半个铜子儿,除非是奴隶商人。但你的主子还剩下那么一小片发霉长毛的良心,就算是面对卡莫尔城里所有的金币,他也不会把任何一个孤儿卖给人贩子。”

“那么……就像你刚才说的,他只能……对所有知道那枚白铁币的人做些什么。所有能……想通这件事,或是走漏风声的孩子。而我是他能够卖掉的唯一一个人。”

“对。至于其他人,哦……”锁链耸耸肩,“倒也不会有什么痛苦。再过两三周,没人会记得他们的名字。你清楚山里的情况。”

“我把他们害死了。”

“对。”锁链的声音依旧严肃,“你把他们害死了。就和你想陷害维斯林一样肯定。你害死了葛雷格,还捎带了四五个小伙伴。”

“操。”

“你现在明白真正的后果是什么了吗?知道为何要小心行动,仔细思考,控制局势了吗?知道为什么需要静下心来,等待时间赐予你常识,好跟你捣蛋的天赋相匹配吗?我们会有很多年时间在一起工作,洛克。有很多年可以让你和我另外那几个小恶魔一起悄悄练习。所以必须有条规矩,如果你想留下,那么别耍把戏,别耍骗局,别耍诡计,这些都不许,除非是我告诉你要在何时何地耍。像你这样的人反抗世界时,世界也会反抗你。其他人就有可能遭殃。我说明白了吗?”

洛克点点头。

“好了。”锁链挺直肩膀,左右转了转脑袋,体内传出一阵噼里啪啦的脆响,“啊,你知道什么叫死亡献祭吗?”

“不知道。”

“这是咱们为无名神所做的礼敬。不光是咱们这些侍奉十三神的祭司,而是所有骗子——所有卡莫尔城的正派人,要为彼此所尽的义务。如果咱们失去了某个至亲好友,那么就要找来某些宝贵的东西,然后把它扔掉。真的扔掉,你明白吗?扔进海里,扔进火堆,诸如此类。咱们这么做是为了保佑朋友们在此后的路途中一帆风顺。还能听懂吗?”

“是的,但我过去的主子……”

“哦,他也这样做了,相信我。他是个守财奴,而且总是私下进行这个仪式,但他的确为自己失去的每个孤儿献祭。我估摸着他也不会告诉你们这些事。但有个问题,死亡献祭中有一条规则必须遵守。祭品不能是自愿献出的东西,你明白吗?不能是你已然拥有的东西。你必须到街上从别人手里偷来,特别是要未经他们的应允或是他们的,呃,默许。听懂了吗?必须是货真价实偷来的。”

“哦,明白。”

锁链神父捏了捏指关节。“你要为每个被你害死的孩子奉上一份死亡献祭。一份给维斯林,一份给葛雷格。每个行街的小朋友也都有一份。我相信过不了一两天,我就会知道准确数字。”

“但我……他们不是……”

“他们当然是你的朋友,洛克。他们是你最好的朋友。因为他们教会了你一个道理:如果你杀死一个人,就要承担后果。在决斗中杀人,为了自卫或是复仇杀人是一回事;只是因为自己不小心就把别人害死,这完全是另一回事。这些性命会笼罩在你头顶,直到你的忧虑让佩里兰多的圣人们哭泣。你的死亡献祭是每人一千克朗。全部都要通过你的双手,老老实实偷回来。”

“但我……什么?一千克朗?每人?一千?”

“等你献出最后一个铜板,才能将脖子上的死亡印记除去。一分一秒都不能提前。”

“这不可能!这要花……永生永世!”

“这要花很多年。但在我的神庙中,咱们是盗贼,不是杀人犯。而你跟我一起生活的代价是,必须对死者表示尊重。那些孩子是你的牺牲品,洛克。牢牢记住这件事,仔细想想。这是你在诸神面前欠下的债。你必须用鲜血起誓遵守约定,然后才能留下。那么你愿意这样做吗?”

洛克似乎考虑了几秒钟。接着他晃了晃脑袋,仿佛在摒除杂念,最终点了点头。

“那就伸出你的左手。”

洛克照办了。锁链从长袍中抽出一柄黑钢细刃短剑,在自己的左掌上划了一道。随后牢牢握住洛克摊开的左手,在男孩的拇指和食指间划开一条并不太深,但仍感刺痛的口子。他们紧紧把手握住,直到手掌上沾满两人的鲜血。

“从现在起,你就是一名绅士盗贼了,和我们一样。我是你的帮主,你是我的誓卒,我的小战士。你是否会以鲜血起誓,按我刚才所说的去做?你是否会为那些被你错杀的人献祭,抚慰他们的灵魂?”

“我会的。”洛克说。

“很好。也就是说,你可以留下吃晚饭了。咱们离开这屋顶,下楼去吧。”


2

经过内殿后方的帘门,是一条肮脏的走廊,直通几间同样肮脏的小屋。放眼望去,尽是一片阴湿、霉斑和贫穷景象。几间屋子里放着睡垫,油纸灯透射出暗淡光芒,颜色好像廉价啤酒。卷轴和大部头书籍散落在垫子上,墙钩上挂着清洁程度很成问题的长袍。

“这种扯淡伪装是必要的。”锁链领着洛克走进离门最近的小屋,来回比画了两下,似乎是在展示一座宫殿。“有时候,我们要在一名导师或是佩里兰多教会的游方祭司面前,扮演主人的角色。必须让他们看到理应看到的东西。”

一进门就是锁链的睡榻(因为洛克发现连在外间墙上的锁链,显然无法延伸到后面另外几间卧室),它安设在一块实心大石上,差不多算是个从墙上探出的坚固搁架。锁链把手伸到发馊的毯子下面,转动了某些东西,一阵噼里啪啦的金属撞击声传了出来。他把自己的床铺一掀,就好像那是个棺材盖。洛克发现这些毯子盖在一片木板上,而这木板又以铰链同石块连接。一道令人心动的金色光芒从石龛中透射出来,随之而来的还有上等卡莫尔菜肴的香气。洛克过去只从阿瑟葛兰提区刮来的微风和某些酒馆旅店飘出的炊烟中闻到过这种香气。

“下去吧!”锁链又打了个手势,洛克顺着石龛边缘往下张望。这是个方形通道,只比锁链的肩膀略宽几分,一具结实的木梯向下延伸二十多尺,最终落在一片磨光木地板上。“别磨蹭,往下爬!”

洛克遵从了这个指令。梯子的横档宽大粗糙,间隔很窄,他没费什么力气就爬了下去。走下梯子后,他发现自己置身于一条高大走廊,如果说它是公爵凌鸦塔的一部分也不足为奇。地板是货真价实的抛光板材,又长又直的金褐色木板在他脚下发出悦耳的吱嘎声。拱顶和墙壁上覆盖着厚厚一层乳黄色玻璃,淡淡柔光倾泻而出,仿佛雨季的太阳躲在浓云后窥探大地。四壁全都在闪耀。这光亮无处不在,又无迹可循。伴着一连串脚步声、咕哝声和叮当声(洛克看到祭司把今天的进项装进粗麻布小袋,随身拿了下来),锁链爬下木梯,落在洛克身旁。他顺手拉动一根系在木梯上的绳子,伪装的睡榻随即落下,把暗道重新盖好。

“如何。这里是不是好多了?”

“对。”洛克抬起一只手,摸了摸墙壁毫无瑕疵的表面。这些玻璃明显比空气还凉。“这是祖灵玻璃,对吗?”

“显然不是见鬼的灰泥。”锁链催促洛克走向左侧过道,前方出现了一个拐角,“整个神庙地窖都被这种玻璃覆盖,整个封在里面。上面的庙宇其实是以它为基础修建的,大概是在几百年前。就我所知,这里严丝合缝,没有漏洞,只有一两条小地道,通向其他几个有趣的地方。它可以防洪水,就算街上的积水已经及腰深,也不会有一滴半点从下面渗进来。而且它还能把老鼠、蟑螂、蜘蛛和所有倒霉玩意挡在外面,只要咱们进进出出时留点神就没问题。”

他们还没走到拐弯处,敲打金属锅的声音和桑赞兄弟的嬉笑声就已经传了过来。他们又走了几步,来到一间陈设安适的厨房,这里有几个高大的木质橱柜,一张长木桌旁摆着几把高背椅。洛克看到椅子上的黑天鹅绒坐垫和一片片镀满金箔的树叶装饰,禁不住揉了揉眼睛。

卡罗和盖多正在一个长方形灶台旁干活,搅动着锅子,又在一块很大的白色炼金灶石上切着什么东西。洛克曾见过这种材料制成的小灶石,只要泼上水就能释放出热量,又不会冒烟。但这块灶石足有锁链神父那么沉。洛克东张西望时,卡罗(还是盖多?)把一个平底锅举在半空,另一只手拿起玻璃水罐,往咝咝作响的灶石上浇水。一大股水蒸气冒了出来,带有浓厚的菜肴甜香。洛克觉得口水从舌头下面直往上涌。

在女巫木长桌上方,一盏惹人注目的枝状灯台熠熠生辉。此后的日子里,洛克逐渐意识到这是一具浑天仪,完全由玻璃制成,并以实心黄金为轴。灯台中心,一颗炼金灯球发射出类似阳光的白铜色光芒;在它周围,是一个个同心玻璃环,标志出这个世界和所有姊妹天体的运转轨道,甚至包括它的三个月亮;灯台外缘是上百颗飘摇的星辰,仿佛融化的玻璃发生了爆炸,所有向外飞溅的液滴都突然凝固起来。光芒在灯台的每个表面上游弋、闪烁、燃烧,而且更有些与众不同的地方——似乎祖灵玻璃屋顶和墙壁都在吸吮炼金太阳球的光亮,使其膨胀,将其弱化,并重新分配在这座神奇地窖中的所有祖灵玻璃表面。

“欢迎来到咱们真正的家,咱们献给无名十三神的小庙宇。”锁链把钱袋扔到桌子底下,“咱们那些施主总是认准了一个死理,觉得虔诚应该和朴素形影不离。但在这儿,咱们要用激赏的方式,表达对世间万物的激赏之情,你明白我的意思吧。孩子们!看看是谁活着熬过了面试考验!”

“我们就没怀疑过。”其中一人说。

“哪怕一秒钟。”另一个人说。

“但现在我们可以听听故事了吗?他到底干了什么坏事儿,才会被盗贼导师踢出阴影山?”他们用几乎同步的声音提出这个问题,有点二重唱的意思。

“等你们长大点儿再说。”锁链冲洛克扬起眉毛,摇了摇头,确保男孩能够看懂他的意思,“大很多。洛克,我想你大概不知道该怎么布置餐桌吧?”

洛克摇头时,锁链已经把他领到灶台左侧的一具高橱柜前。柜子中放着好几摞白瓷碟,锁链拿起一个,让洛克看清上面的手绘纹章图案(披挂锁环护手的拳头,抓着一支箭和一根葡萄藤)和边缘明亮的金箔。

“借来的,”锁链说,“基本上也就不用还了。它本属于继承夫位的堂娜•伊莎贝拉•玛尼切兹奥,也就是咱们尼克凡提公爵的老婶婶。她死时膝下无人,也很少举办宴会,所以根本就用不着它们。你现在明白了吧?外人总把咱们的工作视作极其残忍的盗窃行为,但如果摆正心态就会发现,咱们其实是给大家行个方便。这就是无名十三神在起作用,至少我们倾向于这么看。当然如果他不是这个意思,咱们也看不出什么差别。”

锁链把盘子递给洛克(男孩极其小心地抓住瓷盘,认真观察着那道金边),又用右手爱怜地抚摸着女巫木桌面。“而这东西,本是马瑞亚斯•寇多的财产,他是塔尔维拉的豪商。他将这桌子保存在一艘三层大帆船的主舱室中。大船!八十六支桨。我跟他有点小过节,所以就把这东西取了来。还有他的椅子,他的地毯和挂毯,以及所有衣物。全都弄下了船。这是为了表达一种姿态,所以我没碰他的钱。我把所有东西都扔进铜海,只留下这张桌子。”

“还有那个,”锁链指了指挂在头顶的浑天仪灯台,“这是从艾什米尔经陆路运给老堂•雷维亚那的,由武装卫队押运。但不知怎的,在运送途中它自己变成了一箱稻草。”锁链又从橱柜里拿出三个碟子,把它们放在洛克怀里。“该死,我当初靠手艺谋生时,还真挺不赖。”

“唉呀。”洛克在高档餐具的重压下呻吟了一声。

“哦,对,”锁链指了指放在桌首的那把椅子,“在那里放一个,是我的。在我左边给你自己放一个。在我右边放两个,是卡罗和盖多的。如果你是我的仆人,那么我让你布置的就是个简餐会。你能重复一遍给我听吗?”

“简餐会。”

“对。就是上流权贵跟家眷近亲们用餐时的布置,顶多会有一两位密友在场。”锁链通过眼神和语气,暗示出这段课程应当牢记心底。接着他又开始给洛克介绍酒杯、亚麻餐巾和银餐具的繁复摆法。

“这是什么刀子?”洛克把一柄圆头黄油刀递到锁链面前,“根本就不对。你用这东西谁都杀不死。”

“哦,的确不太容易,这我可以向你保证,我的孩子。”锁链指示洛克该如何摆放黄油刀和各色小碟小碗。“但上流人士聚会用餐时,以毒药以外的任何东西干掉任何人,都是不礼貌的行为。这把刀是用来舀黄油的,而非割气管。”

“就为了吃口东西,还真费劲。”

“哦,在阴影山,你也许可以在别人屁股上吃冷熏肉和脏馅饼。你原来的主子根本就不在乎。但现在你是绅士盗贼,重点在于绅士。你要学会如何像绅士一样进餐,以及如何服侍这样进餐的人。”

“为什么?”

“因为,洛克•拉莫瑞,总有一天你要同男爵、伯爵,乃至公爵们一同进餐。你要同商人、将军、海军司令,以及各式各样的贵妇一同进餐!你这样做时……”锁链伸出两根手指,扶住男孩的下巴,让他抬起头来注视自己的双眼,“你这样做时,那些可怜的傻瓜蛋根本不会知道,跟他们同桌的其实是个盗贼。”


3

“看看,很棒不是吗?”

锁链举起空杯子,向坐在华美大桌旁的三个小学徒致意。冒着热气的黄铜碗和沉重的陶罐中,盛放着卡罗和盖多在灶台上忙碌许久的成果。洛克的椅子上多加了块坐垫,好让他的胳膊肘刚好能搁在桌面上。他盯着这些食物和器皿,眼睛瞪得溜圆。只不过半天工夫,他就脱离了过去的生活,和这些古怪又有趣的疯子们搅在一起,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让洛克有些不知所措。

锁链举起一瓶被他称作炼金酒的东西,这玩意颜色较深,有些黏性,类似水银。他拔出松动的软木塞,空中立刻充满杜松子的香气,刚开瓶时,甚至一度盖过了主菜的辛香。锁链往自己的空杯子里倒了不少,在光芒照射下,酒液流动起来仿佛融化的银。神父把杯子举到眼前。

“一杯倒在空中,敬给坐在我们中间的无形无影者:恩主和庇佑者,诡诈看护人,必要托辞之父。”

“为疏于防范的财富感谢您。”桑赞兄弟齐声说道,洛克被他们庄严肃穆的语气吓了一跳。

“为值勤时打瞌睡的卫兵感谢您。”锁链说。

“为养育我们的城市和庇护我们的黑夜感谢您。”孩子们说。

“为帮我们花掉战利品的朋友们感谢您。”锁链把这半满的酒杯放到桌子中央,又拿起另一个较小的杯子,只往里面倒了一指深的融银。“一杯倒在空中,敬给一位缺席的朋友。我们祝萨贝莎一切顺利,愿她平安归来。”

“但也许咱们可以希望她回来时,少那么点疯狂。”桑赞兄弟中的一个人说。洛克为了方便,在心里给他打上了卡罗的标签。

“还有谦卑,”盖多说完这话点了点头,“谦卑就再好不过了。”

“桑赞兄弟祝萨贝莎一切顺利,”锁链举着小杯子慢慢摇晃,紧盯着双胞胎,“他们愿她平安归来。”

“没错!祝她一切顺利!”

“平安归来,那就再好不过了。”

“萨贝莎是谁?”洛克转头看向锁链,轻声问道。

“咱们这个小帮派中的鲜花,唯一的女孩,如今正在别处……接受教育。”锁链把她的杯子放到敬给恩主的那杯酒旁,将洛克的杯子拿了过来,“是我跟盗贼导师所做的另一桩特殊交易。天才,我的孩子,和你一样是个天才。惹别人生气的本领也盖世无双。”

“他说的别人是指我们。”卡罗说。

“很快也要加上你。”盖多笑道。

“闭嘴吧,小白痴们。”锁链往洛克杯中倒了一点水银酒,递到他手中,“下一轮祝酒与祈祷。敬洛克•拉莫瑞,我们的新兄弟。我的新誓卒。我们祝他一切顺利,向他表示热烈欢迎。我们要为他祈祷的是,智慧。”

锁链以优雅的动作给卡罗和盖多倒上酒,又为自己倒了几乎满满一杯。锁链和桑赞兄弟举起酒杯,洛克连忙效仿。银光在金箔下闪烁。

“欢迎加入绅士盗贼!”锁链用自己的杯子轻轻碰了碰洛克的杯子,美妙的回声在空中萦绕片刻,慢慢消失。

“你应该选择去死!”盖多说。

“他给了你去死这个选项,对吗?”卡罗说着跟自己的兄弟碰了下杯。两人又同时从桌上探过身,跟洛克碰了一下。

“尽管笑吧,孩子们。”这一系列干杯的仪式很快就告结束,锁链带头抿了口酒,“啊。记住我的话,如果这可怜的小畜生能再活一年,你们俩都会变成在他手底下跳舞的猴子。他想看猴戏的时候,就会朝你们扔香蕉。来吧,喝上一口,洛克。”

洛克举起酒杯。银色液面上倒映着一幅栩栩如生微微晃动的画面,那是他的小脸,以及周围明亮的房间。酒香蹿进他的鼻孔,宛如一缕杜松子和大茴香的薄雾。洛克把自己的小小倒影放到唇边,喝了一口。刚把酒咽下去,略显清凉的液体似乎就分成了两股,一股刺痒的暖流顺着喉咙直往下降,另一股冰冷的卷须则向上伸展,透过上颌进入鼻腔。他双目微突,使劲咳嗽几下,抬起一只手揉了揉瞬间麻木的嘴唇。

“这是镜酒,来自塔尔维拉。好东西。现在赶快吃点东西,不然它会把你的脑袋炸开。”

卡罗和盖多揭开盖在餐盘和大碗上的湿布,终于显出食物的全貌。桌上有货真价实的香肠,切成了整齐的薄片,用油炸熟,配以分成四瓣的梨子。还有剖开的红辣椒,里面塞满杏仁酥和菠菜。用细面包做成的薄饼里夹着鸡肉,以文火煎到面包像纸张一样呈半透明状。还有酒浸冷黑豆加酸辣芥末酱。桑赞兄弟忙着把各式各样的菜肴舀进洛克盘中,速度快到他的双眼都跟不上趟。

洛克拿着一柄双股银叉,和一把他此前嗤之以鼻的钝头餐刀,开始笨手笨脚地把食物往嘴里划拉。香味不经意地散发开来,感觉无与伦比。鸡肉薄饼是用生姜和干橘皮调味,豆子沙拉中的红酒酱温暖着他的舌头,芥末辛辣的气味灼烧着他的喉咙。洛克发现自己正一口口吞着酒水,来压制腹中不断升起的火焰。

他惊奇地发现,桑赞兄弟给自己上完菜后,并没有马上开始吃饭。他们坐在对面,双手相握,看着洛克。老人确信洛克已经开始用餐后,便把头转向卡罗。

“你是一名韦德兰贵族。且说你是从某个不太重要的七髓邦国来的伯爵领主。你在塔尔维拉参加一次晚宴,男女宾客数目相等,座席都安排停当。人们刚刚进入宴会厅,与你配对的贵妇同你一道走进房间,正在跟你聊天。接下来,你该怎么做?”

“在韦德兰晚宴上,我会主动为她拉开椅子。”卡罗并没有笑,“但维拉贵妇们会站在椅子旁,暗示你把它拉出。妄自揣度她们的心思是不礼貌的行为。所以我会等她示意。”

“很好。轮到你了。”锁链抬手指了指第二个男孩,同时用另一只手往自己碗里添食物,“十七乘以十九是多少?”

盖多闭上眼睛,集中精神想了几秒钟。“嗯……三百二十三。”

“正确。韦德兰海事里格跟瑟林海事里格有什么区别?”

“啊……韦德兰里格比瑟林里格长一百……五十码。”

“很好。那么,就到此为止。开始吃吧。”

桑赞兄弟立刻开始毫无教养地争夺起某些餐盘,锁链转头看着洛克,小家伙的盘子已经空了一半。“等你在这儿住上几天后,我就会根据你所学的知识提出问题。如果你想吃饭,就得好好学。”

“我要学什么?除了布置餐桌以外?”

“所有东西!”锁链似乎很替自己高兴,“所有东西,我的孩子。如何战斗,如何偷窃,如何板着脸撒谎。如何做这样的饭菜!如何伪装自己。如何像贵族那样说话,如何像祭司那样书写,如何像弱智那样畏畏缩缩。”

“卡罗已经学会这招了。”盖多说。

“啊英啊哪哞吧?”卡罗嘴里塞满了吃的,呜呜噜噜地嘟囔了一句。

“我跟你说过,咱们跟其他盗贼不同,你还记得我当时是怎么说的吗?咱们这些人是新型的盗贼,洛克。咱们是演员。是假面艺人。我坐在这儿,装作佩里兰多的祭司。很多年来,人们一直在朝我扔钱。你以为我是拿什么维持这小小仙境洞府,靠什么购买这些食物的?我五十三了,我这年岁的人没法再上房钻窗,溜门撬锁。我当瞎子得到的钱,比过去当快手聪明人多得多。如今我已经太胖太迟钝,干不了什么真正好玩的活儿了。”

锁链喝干杯中的镜酒,又满上一杯。

“但你们,你和卡罗、盖多,还有萨贝莎……你们四个拥有我所缺乏的一切优势。你们将得到完备而彻底的教育,我会把自己的想法和技巧概括提炼出来。等我完成这项工作后,你们四个会玩出的骗局……哦,与它们相比,我在这神庙中所耍的把戏,简直是平淡无奇。”

“听起来不赖。”洛克说着又咂了口酒。慈爱安详的温暖气氛笼罩在他周围,浇灭了作为阴影山孤儿第二天性的紧张和忧虑。“咱们先干什么?”

“哦,今晚,如果你没忙着把这辈子吃到的第一顿正经饭吐出来,那么卡罗和盖多会给你洗个澡。等你不再这么香气扑鼻,就可以去睡觉了。明天,我们会给你找件侍僧袍,你可以跟我们一起坐在门阶上收钱。明天晚上……”锁链抿了口酒,同时挠挠胡须,“我会带你去见大人物,巴萨维大佬。他早就等不及想见你一面了。”


第三章 虚构人物


1

在短短两天之中,第二次有蒙面遮脸的陌生人出现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同堂•洛伦佐•萨尔瓦拉不期而遇。这回,他们守在堂的书房中。

“关上门。”矮个入侵者说。他操着纯正的卡莫尔腔,声音沙哑粗粝,显然惯于发号施令。“请坐吧,先生,别费事召唤您的保镖了。您的人似乎略染小恙。”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萨尔瓦拉的持剑手条件反射地往腰间一探,但此时他的腰带上没挂剑鞘。堂把身后的房门关好,但并未朝写字台靠近,也没有就座的意思。“你们是怎么进来的?”

首先发言的入侵者抬手拉下盖住口鼻的黑布。他脸庞瘦削,棱角分明,发色如墨,细细的黑胡子修剪得干净整齐,一条白色伤疤横亘在右侧颧骨上。他把手伸进剪裁妥帖的黑斗篷里,掏出个黑色皮夹,随即将皮夹一展,让堂看清里面的东西——一顶小小金冠镶嵌在设计复杂的磨砂玻璃图案上。

“诸神啊。”堂•萨尔瓦拉没再忧郁,紧张地坐进椅子里,“你们是午夜人。”

“正是如此。”那人叠起皮夹,放回斗篷。另外那个沉默的闯入者没有摘掉面巾,而是看似随意地绕到堂•洛伦佐身后几步远的地方,挡在他和房门之间。“这次不请自来,我们深表歉意。但我们到这儿来,是为了完成一件十分敏感的任务。”

“我……我是否不经意间冒犯了公爵陛下?”

“据我所知没这回事,萨尔瓦拉先生。实际上,您可以说我们到这儿来就是为了防止您犯下这等无心之失。”

“我……我,哦,好的。啊,你们刚才说把孔戴怎么着了?”

“只是给了他一点帮助睡眠的东西,仅此而已。我们知道他忠诚不贰,也知道他十分危险。我们不想造成任何……误会。”

似乎是为了强调这个声明,站在门口的午夜人上前几步,绕过堂•萨尔瓦拉,将孔戴那对战斗刀轻轻放在桌上。

“我明白了。我相信他安然无恙。”堂•萨尔瓦拉在书案台面上敲打着手指,直勾勾地盯着疤面人,“如若不然,我会极为不悦。”

“他毫发无伤,我以公爵臣属的身份向你保证。”

“我相信你的话。暂且相信。”

疤面人叹了口气,用两根戴着手套的指头揉揉眼睛。“咱们没必要一上来就搞得这么僵,先生。为我们的突然出现和莽撞的闯入方式,我向您道歉。但我相信您很快就会发现,您的福祉在我们主人眼中极为重要。我要问您一句……您在今天的狂欢节上玩得还开心吗?”

“是的。”堂•萨尔瓦拉谨慎地说,仿佛是在对律师或者法庭记录员发言,“我想这是很准确的评价。”

“好的,好的。有人与您相伴,对吗?”

“堂娜•索菲娅跟我在一起。”

“我指的是其他人。不是公爵陛下的臣民。更不是卡莫尔人。”

“啊。那位商人。名叫卢卡斯•费尔怀特的商人,从安伯兰而来。”

“从安伯兰来的。当然。”疤面人双臂抱在胸前,转头环顾堂•洛伦佐的书房,盯着一对玻璃小肖像看了几眼,那是老堂和堂娜•萨尔瓦拉的肖像,画框上还装饰着黑色天鹅绒葬仪缎带。“哦。那人跟你我一样,并非什么安伯兰商人,萨尔瓦拉先生。他是个骗子。是个伪装者。”

“我……”堂•萨尔瓦拉几乎跳了起来,但他想起站在身后那人,似乎决定还是慎重为上,“我不明白这怎么可能。他……”

“请原谅,先生。”疤面人露出微笑,这笑容虚假骇人,就像那些没孩子的男人试图安抚哭闹的婴儿时露出的古怪微笑。“但容我问您一句——您可曾听说过一个被人们称作卡莫尔荆刺的人?”


2

“我偷东西,只是因为年迈的家人需要活命钱!”

洛克•拉莫瑞高举酒杯,喊出这套说辞。在佩里兰多神庙奢华的地窖中,他和其余几位绅士盗贼正围坐在那张女巫木旧桌旁。卡罗和盖多坐在右手边,金和小虫儿坐在左手边。各色食物摆在他们面前,浑天仪灯台在上方摇晃,放射出熟悉的金光。其他人嬉笑起来。

“骗子!”他们齐声叫道。

“我偷东西,只是因为这个肮脏的世界不允许我干正行!”卡罗高叫着举起自己的酒杯。

“骗子!”

“我偷东西,只是因为必须养活我那懒惰可怜的孪生兄弟,他的好逸恶劳伤透了妈妈的心!”盖多说着用胳膊肘捅了捅卡罗。

“骗子!”

“我偷东西,”金说,“只是因为不慎交上了坏朋友!”

“骗子!”

仪式最终轮到小虫儿头上。男孩颤颤巍巍地举起杯子,高声喊道:“我偷东西只是因为这太他妈有意思了!”

“盗贼!”

随着一连串嘈杂的欢呼叫喊声,五名盗贼将杯子撞在一起。光芒在水晶中闪烁,从维拉薄荷酒的蒙蒙绿意中透射出来。四个成年人一口气喝干酒水,把杯子使劲蹾在桌面上。小虫儿已经有点对眼,酒喝得算是比较小心。

“绅士们,咱们几星期来的筹措和辛劳,终于结出了第一批果实,如今就握在我手中。”洛克举起一扎卷宗,它四边装饰着缎带花纹,还有某位卡莫尔小贵族的蓝色蜡封,“一张价值五千克朗的本票,明天就将在梅拉乔银行从堂•萨尔瓦拉的户头取出。而且我敢说,这第一分是靠咱们最年轻的成员拿下的。”

“木桶男孩!”桑赞兄弟齐声高喊。片刻之后,一小块杏仁面包卷从他们的座椅间飞了出去,正好打在小虫儿脑门上,随即掉在他的空盘子里。小虫儿把它撕成两半,依样还击,尽管他手脚不稳,但瞄得还是很准。卡罗咆哮着把面包屑从眼睛里揉出来,洛克继续讲道。

“今天下午的第二次接触易如反掌。但如果不是小虫儿昨天够机敏,咱们不可能这么快就走到这一步。那是个多么愚蠢、鲁莽、白痴、荒唐、见鬼的举动!我的敬仰之情如滔滔河水连绵不绝。”洛克说话时用酒瓶耍了个小戏法,空掉的杯子突然都满了,“敬小虫儿!卡莫尔城市卫队新一代的眼中钉!”

等这轮祝词引发的欢呼和狂饮结束后,小虫儿的后背已经让众人拍打了半天,连脑仁都快被敲出去了。洛克又拿出一个大杯子,放在餐桌中央,慢慢注满。

“再办一件事,咱们就可以开吃了。”他举起酒杯,所有人都安静下来,“一杯倒在空中,敬给一位缺席的朋友。我们十分想念老锁链,愿他的灵魂安息。愿诡诈看护人永远守护和祝福他诡诈的仆人。以咱们的标准衡量,锁链可是个虔诚苦修的好人。”

洛克将杯子轻轻放在大桌中央,用一小块黑布盖上。“他肯定特别为你骄傲,小虫儿。”

“希望如此,”男孩盯着摆在玻璃器皿和镀金陶器间的玻璃杯,“我希望能见见他。”

“你本可以成为他晚年生活的消闲,”金•坦纳吻了吻自己左手手背,只有侍奉无名十三神的人,才会用这种独特的祝福手势,“他把我们四个养育成人可受了不少罪,肯定希望能在你这儿喘口气!”

“金太善良了。我和他都是圣徒。是桑赞兄弟惹得那个可怜的老杂毛夜夜祈祷,七天里得有六天睡不了觉。”洛克把手伸向一个盖着布的餐盘,“咱们开吃吧。”

“你是说他向诸神祈祷,希望你和金快快长成我们这么英俊的男人!”盖多一探手,刁住洛克的腕子,“你是不是忘了点什么?”

“是吗?”

卡罗、盖多和金一起盯着他,算是回答了这个问题。小虫儿不知所措地打量起吊灯来。

“活见鬼。”洛克从鎏金座椅上站起身,走到一个餐柜前。他回到桌上时,手里多了个也就比小酒盅大一圈的杯子。他往杯中倒了几滴薄荷酒,并没有把它举起,而是推到桌子中央那个蒙了布的大杯旁。

“一杯倒向空中,敬给缺席的某人。我不知道此时此刻她身处何方,我只想对诸神祈祷,希望你们所有人——除了小虫儿——都噎死。万分他妈的感谢。”

“这可算不上优雅的祝福,特别是出自一位祭司之口。”卡罗吻了吻左手,朝小杯子挥去,“她早就是我们的同伴了,甚至在你之前,帮主。”

“你们知道我最想祈祷的是什么吗?”洛克把双手撑在桌边,关节很快就变得死白,“也许有一天你们能够明白,爱情不只是裤子纽扣后面的玩意。”

“一个巴掌拍不响,撕开一颗心也需要两个人。”盖多用左手轻轻盖住洛克的右手,“我们都还记得,如果不是有你鼎力相助,她是不会搞砸什么事的。”

“而且我敢说,”卡罗说,“如果你有心出去让自己好好乐一下,那我们就可以长出口气了。玩命干它一回。诸神啊,连干三次!咱们又不是没有嫖资。”

“我要让你们知道,我在这个话题上的耐心早就被磨光了……”洛克的声调逐渐变高,最终近乎喊叫。正当此时,金突然牢牢抓住他的左臂。这位壮汉的拳头轻轻松松就能捏住洛克的胳膊。

“她是我们的好朋友,洛克。过去是,现在也是。你欠她几句更加真诚的祝福。”

金•坦纳伸手拿过酒瓶,把小杯子注满。他将酒杯举向灯架,另一只手也从洛克胳膊上拿开。“一杯倒向空中,敬一位缺席的朋友。我们愿萨贝莎平安无事。至于我们自己,唯愿手足之谊长存。”

洛克瞪着他看了两眼,几秒钟的时间长得好像几分钟。终于,他长叹一声:“我很抱歉。我没想破坏这次庆功宴。那是段糟糕的祝酒辞,我……收回。我本该认真考虑一下自己的责任。”

“我也很抱歉,”盖多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你心情不好,这我们可以理解。我们知道萨贝莎……萨贝莎……就是萨贝莎啊。”

“哦。我不会为找乐子的建议向你道歉。”卡罗耸耸肩,作出夸张的致歉动作,“我他妈是认真的,伙计。插好你的灯芯,放下你的船锚,去找位女士,为匕首套上刀鞘,你会感觉好一点。”

“你们难道看不出我都快喜极而泣了吗?我不需要感觉更好,你和我今晚还要干活!看在诡诈看护人的慈悲的分上,咱们能不能掐死这个话题,把它天怨人怒的尸首扔进海湾去?”

“抱歉。”几秒钟后,在金•坦纳意图明确的瞪视下,卡罗最终说道,“抱歉。听着,你知道我们没别的意思。如果我们有点过分,那真是对不住了。但她在帕雷,咱们在卡莫尔,而且很明显你……”

卡罗本来还有些话想说,但一块杏仁面包卷砸在他的鼻梁上,害他惊得浑身一颤。另一块面包打中了盖多的前额,还有一块飞到金的大腿上,只有洛克及时抬起手,把瞄准他的那块扫落在地。

“实话实说!”小虫儿摊开的双手里抓着不少面包卷,正像上了弦的弩弓一样朝他们瞄准,“要是我长大成人,也会变成这样吗?我还以为咱们是在庆祝自己比所有人更富有更聪明!”

洛克盯着男孩看了片刻,随即从金手中接过倒满酒的小杯子,嘴角忍不住露出一丝微笑。“小虫儿说得对。咱们别再扯淡,赶紧开席吧。”他抬起胳膊,把酒杯尽量举向浑天仪的光芒,“敬咱们自己,比所有人更富有更聪明!”

“比所有人更富有更聪明!”盗贼们齐声回应。

“敬缺席的朋友,是他们帮助我们走到了今天这一步。我们想念他们。”洛克将酒杯放到嘴边,略一沾唇,这才放下。

“而且我们还爱着他们。”洛克•拉莫瑞轻声说道。


3

“卡莫尔荆刺……是在宴会厅中流传的最为荒谬的谣言,只有某些容易激动的贵族没把酒水好好稀释时才会出现。”

“卡莫尔荆刺,”疤面人语气平和地说,“今天早些时候从您的游船上离开,手里还拿着一张签字本票,可以从您的账户中支取五千白铁币。”

“谁?卢卡斯•费尔怀特?”

“正是此人。”

“卢卡斯•费尔怀特是韦德兰人。我母亲就是韦德兰人,我熟知这种语言!卢卡斯从头到脚都是个老派安伯兰人,他用毛料衣物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随便有个女人冲他眨眨眼,他都会往后一蹦六尺远!”堂•洛伦佐激动地摘下镜片,放在写字台上,“此人每天早上都可能拿自己孩子的性命作赌注,只求以最低价买进几桶鲱鱼内脏。我跟这路人打过无数次交道。他不是卡莫尔人,更不是什么谜一般的盗贼!”

“尊贵的大人,您已二十有四,对吗?”

“眼下正是如此。这有什么关系吗?”

“自从令堂和令尊过世后——愿他们在永寂女神的国度得到安息——您肯定认识了很多商人。很多商人,而且不少是韦德兰人,对吗?”

“完全正确。”

“那么如果有个人,一个聪明绝顶的人,想让您认为他是个商人……哦,他会如何着装,如何打扮?穿成渔夫?雇佣弓箭手?”

“我不明白你在说些什么。”

“我是说,萨尔瓦拉先生,他在利用您的期望值来欺骗您。您对生意人有敏锐的洞察力,这毫无疑问。在您接手家族资产的短短几年内,已经把它翻了几番。因此,一个想用诡计让您上套的人,最明智的做法就是装扮成完美无缺的生意人。悉心满足您的所有预期,展示出您所期待和希望看到的东西。”

“在我看来,如果我接受你的论点,”堂•萨尔瓦拉缓缓说道,“那么任何事物中不言自明的固有属性,都会被当作自证其伪的论据。我说卢卡斯•费尔怀特是个安伯兰商人,因为他表现出了相应的特征;而您说这些特征正是他进行欺诈的证明。我需要些更合情合理的证据。”

“那么恕我跑个题,先生,先问您另一个问题。”疤面人把手插在斗篷的黑色皱褶中,低头盯视着年轻贵族,“如果您是个盗贼,而且狩猎范围仅限于卡莫尔公国的贵族,那么您会如何隐藏自己的行踪?”

“仅限于贵族?又是那套卡莫尔荆刺的鬼话。不可能有这种盗贼。我们早有安排……秘密和约。如果有任何人胆敢破坏和约,首先就要被其他盗贼料理掉。”

“如果咱们这位盗贼能够逃脱围捕呢?如果咱们这位盗贼能够隐藏身份,不让同行知晓呢?”

“如果,如果,如果。他们说卡莫尔荆刺专偷富豪,”堂•萨尔瓦拉抬起一只手,按在胸口上,“然后把每个铜子儿送给穷人们。但你听说过最近有人把一袋袋金币倒在引火区街道上吗?有什么烧炭工或是废物屠夫,突然穿起丝质背心和镶边长靴在城里溜达吗?得了吧。荆刺只是老百姓的酒后胡言。剑术大师,贵妇们的情人,穿墙而过的鬼魂。真荒唐。”

“您的房门都上了锁,窗户插了闩,可我们还是出现在您的书房中,先生。”

“没错。但你们都是货真价实的血肉之躯。”

“的确如此。咱们离题太远了。我们的盗贼,先生,相信您和列位贵族会帮忙隐瞒他的所作所为。咱们打个比方,如果卢卡斯•费尔怀特就是卡莫尔荆刺,您发现他从你的保险箱里卷走了一笔小钱,您会怎么做?您会通知卫队吗?会在陛下面前公开请求帮助吗?会在堂•帕列瑞•雅各布跟前提及此事吗?”

“我……我……这是个有趣的观点。我想……”

“你会让全城上下都知道您受骗上套,被人耍了吗?如果这样做,生意人们还会相信您的判断力吗?您的声誉还能完全恢复吗?”

“我料想那会是个相当……棘手的问题。”

疤面人的右手再度出现,手套已经除去,苍白的手掌在黑斗篷前尤为显眼。他伸出食指。“四年前,堂娜•罗莎莉娜•德马瑞花掉一万克朗,以此换取上游某些不存在的果园的产权。”第二根手指伸了出来,“堂和堂娜•费鲁西亚两年前花了两倍于此的数目。他们以为是在资助塔里沙玛的一次政变,希望将这座城市变为家族私产。”

“去年,”疤面人说着伸开第三个手指,“堂•贾瓦瑞兹拿出一万五千克朗,交给一位占卜师。那人声称能把老者的大儿子复活。”他最终伸开小指,冲堂•洛伦佐挥了挥张开的手掌。“如今,我们听说堂和堂娜•萨尔瓦拉卷入一桩既诱人又简单的秘密生意。告诉我,您听说过上述几位贵族遇到的麻烦吗?”

“没有。”

“堂娜•德马瑞每周都会两次造访您妻子的花园,和贵夫人一起讨论植物学炼金术。您常跟堂•贾瓦瑞兹的儿子们玩牌。但这些事还是让您吃了一惊吗?”

“是的,当然,我向你发誓!”

“这也让公爵陛下吃了一惊。我的主人花了两年时间,试图挖出能将这些罪行联系在一起的蛛丝马迹,先生。一笔数目与您家产相当的财富消失得无影无踪,而且只有靠公爵的命令才能撬开那些受害人的嘴唇。因为他们的骄傲保证了他们的沉默。”

堂•洛伦佐盯着桌面,良久无语。

“费尔怀特在舷斜旅馆有个套房。他有一位男仆,精美华服,价值上百克朗的眼镜。他拥有……贝尔•奥斯特家族独有的秘密货品。”堂•萨尔瓦拉抬头看着疤面人,就像冲苛刻的教廷导师提出了一个艰深的问题,“盗贼不可能有这些东西。”

“对于可以支配四万多克朗的人来说,精美华服难道还是问题?至于他那桶未陈酿的白兰地……您或是贝尔•奥斯特家族以外的任何人,如何知道它是什么样子?又如何知道它是什么味道?那只是简简单单的赝品。”

“他在街上被一名律师认了出来。就是那种黏在梅拉乔银行的拉松纳区法律文书。”

“当然了,因为他很早以前就开始准备卢卡斯•费尔怀特这个身份,也许甚至在他遇到堂娜•德马瑞之前。他在梅拉乔有个货真价实的户头,五年前用真金白银开的。他有身居此位的商人所应具有的一切表相,但卢卡斯•费尔怀特是个幽灵。一个谎言。一个舞台剧角色,专为特别选定的观众表演。我追踪这个人已经有很多年了。”

“索菲娅和我,都不是蠢才。我们……我们应该能看出不对劲的地方。”

“不对劲?这件事从头到脚都不对劲!我的萨尔瓦拉先生,我恳请您仔细听我说。您是个从事优良酒品生意的金融家。您为了纪念令堂,每周都要到韦德兰神庙祈祷一次。结果您刚巧碰到一位遭遇危机的韦德兰人,而且他也经营葡萄酒的买卖,这是个多么令人陶醉的巧合啊?”

“除了福水神庙以外,韦德兰人在卡莫尔城还能去哪儿祈祷呢?”

“当然,没别的地方。但请您看看这一个接一个的巧合是怎样堆积成山的吧。韦德兰葡萄酒商人,亟需救援,而且他正好准备去造访堂•雅各布?您的宿敌?所有人都知道,如果不是公爵的禁令,您会动用一切方法把他碾碎。”

“我跟他第一次相遇时,你们……在监视我们?”

“是的,非常小心。我们看到您和您的人冲进那条小巷,去解救一位您以为身陷危难的韦德兰商旅。我们……”

“‘以为’?他快被勒死了!”

“是吗?那些戴面罩的人是他的同党,先生。打斗全是设计好的。只为了把您介绍给这位虚构的商人,以及他虚构的投机生意。您所看重的一切道德品质,您所拥有的一切愿望,都被用来当作陷阱里的饵食!您对韦德兰人的同情,您的责任感,您的勇气,您对美酒的兴趣,您想压倒堂•雅各布的欲望。费尔怀特的计划必须秘密进行,这也是个巧合吗?而且它需要极短的时间和极多的要求,它甚至刚巧满足了您那些人尽皆知的野心!”

堂•萨尔瓦拉盯着书房对面的墙壁,继续用手指敲打书桌,只是节奏越来越快。“这真是当头一棒。”他最终说道,声音很低,再无半分疑虑。

“请原谅,萨尔瓦拉先生。现实总是令人遗憾。卡莫尔荆刺当然不是个十尺巨人。他当然不能穿墙而过,但他是个绝对真实的盗贼。他化名卢卡斯•费尔怀特,扮装成韦德兰人,而且已经骗走了您的五千克朗,正计划拿走剩下的两万。”

“我必须马上派人到梅拉乔去,防止他明早兑换我的本票。”堂•洛伦佐说。

“请恕我不敬,先生,你决不能这么做。我接到的指示十分明确。我们不光要抓荆刺,还要把他的党羽一网打尽。他的联系人。他的消息来源。他一整套的盗窃网络和情报系统。我们已经把他逼到明处,只要他还在做这桩生意,就逃不出我们的手心。但如果稍有风吹草动,让他发现骗局已被揭穿,那荆刺就会溜之大吉。眼下这种机会,也许再也不会出现。尼克凡提公爵陛下的态度十分明确,他要求我们揭穿并逮捕跟这些罪行有染的所有人。为了这一目的,我们以公爵的名义,请求并要求您百分之百合作。”

“那么我该怎么做?”

“您继续装作完全被费尔怀特的故事所蒙蔽。让他兑换本票。让他尝点甜头。等他回来管您要更多的钱时……”

“嗯?”

“哦,把钱给他,先生。他要什么,就给他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