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老的东方城市
我们从未年少过。我们只是太害怕自己了。从没有人向我们解释过我们是谁、我们是什么,或者我们的父母去哪儿了。他们会像幽灵一样出现,花上一个早晨或一个下午的时间来看望我们。他们或者陪我们坐着,或者在空地上溜达,或哭或笑,或者把尖叫着的我们抛向空中。然后他们又会消失,有时几周,有时几个月,有时几年,他们留给我们的只有回忆和梦境、问题和疑惑,以及开阔的空地——夜晚,我们可以像野马一样在那里自由奔跑。
一切都发生得很突然,我和哥哥正光着身子坐在浴缸里,一边玩着我们的玩具鸭子,一边听着隔壁房间里传来的音乐声和沉闷的说话声。我们被红色和绿色的羊毛毯子裹了起来,开始为睡觉做准备:读睡前故事,穿好睡衣,用手揉着困倦的双眼。晚安了,峡谷。晚安了,山脉。晚安了,大楼。晚安了,星星。蜡笔被收了起来,格子架被打扫干净,牙也刷过了。我缓缓坠入梦乡,又突然被摇醒,我惊讶地看见剃着寸头的妈妈,她的脸、她那棕绿色的眼眸、荷兰人特有的饱满脸颊和被咖啡长时间浸泡后发黄且七歪八扭的牙齿。“嗨,乖乖,醒醒。我们得走了,这里不安全。”
别人告诉我,我应该管这个女人叫“妈妈”,这是我得到的指令。我知道这个词本身应该包含一些特殊的含义。她会来看我,她比其他人看起来更忧伤一些。她穿着背带裤,喜欢紧紧地抱着我,告诉我她有多想我。她永远都像一只紧张的鸟儿,双眼快速扫视着房间。睡意占据我的双眼,我的脑袋昏昏沉沉。“但是我很累。”
另外两个女人叫邦妮和克拉比。她们每天都和我在一起。她们很幽默,讲话的声音怪怪的,永远都在玩游戏或拿着一片苹果,要么就是几块饼干和果汁。她们会用压低得好像男中音的声音管我叫“孩子”(son),发音听起来就像拖长了的“太阳”(sun,即太太太太太太太阳),这是因为我的嗓音很低沉,肚子圆鼓鼓的,牙齿天包地,这让我的上唇总是滑稽地噘着。她们总说我可爱得让她们想“吃掉我的小脸”。她们就像我可以随时投入其怀抱的温暖抱枕,宽阔且柔软。克拉比说话的方式很奇怪,所有带“r”的音都会被她省去。“所以,怎么着,小孩?你到底要不要穿你睡衣?”她说这是因为她来自一个叫纽约的地方,那里离加利福尼亚很远。
那个我应该管她叫“妈妈”的女人每次来看我的时候都会哭。她有时会给我念书,有时会带我在基地周围那片巨大的金色田野上散步,有时会让我坐在她的膝盖上,给我唱我听不懂歌词的歌——“弗艾拉,卓可,弗艾拉,卓可,多尔梅屋,多尔梅屋”。她会梳理我的头发,告诉我她很想念我。“别难过,妈妈。”我会跟她说,这是我和她说得最多的话。“别一直这么难过。”我在吃东西的时候,她会看着我,好像她试图记住什么,好像她有什么话想说,但最终还是决定不说出来。
“我爱你,乖乖,我的小伙子。”她眼中的泪水落在了干净的蓝色背带裤的围兜上。这里的每个人都穿背带裤,我一共有三条。然后她又会消失不见,我会去找克拉比和邦妮,我们会在一起大笑,用雪糕的木棒搭建东西,或者和其他孩子一起玩捉迷藏,直到泡澡时间,然后是唱歌时间,我们唱道:
我看见了一片土地,那里的孩子们自由自在……
接下来就到了睡前故事时间,故事里有龙、城堡、小鸟宝宝、会和孩子们讲话的月亮,以及会和猫咪讲话的小孩,还有会和狮子讲话的蓝色蝴蝶。然后她们会对我说晚安,也对卡西迪、盖、迪米特里(他是我最好的朋友),然后是诺亚说晚安。
我醒来时,其他的孩子还在睡着,妈妈摇晃着我,说道:“我们得走了,我们现在就得走。亲爱的,你必须保持安静。”
我告诉她我想喝水。我从未见过她这副样子,我感到我的胸膛陷了进去,好像我的喉咙深处有个既锋利又滚烫的东西。“那克拉比和邦妮呢?”
“嘘……我们可以给她们写信,我保证。”她把我抱了起来,其他的孩子还在熟睡。手工桌旁边,装有低矮坐便器的卫生间里透出一道柔和的黄色灯光。负责在夜间看管我们的女人黛比站在那个我称作妈妈的女人旁边,她看起来很害怕。我的哥哥托尼已经穿好衣服站在走廊里了,他双臂交叉抱在胸前,脑袋和我一样被剃成了寸头。
“我们要去哪儿,妈妈?”我的喉咙很干,我感到一片空白从我的胃里扩散开来,升入我的胸膛,延伸至我的胳膊、双腿、手指和脚趾。
“去车里,去见姥姥、姥爷。”
车?我不明白。我曾见过大楼门口长长的车道上驶进驶出的车辆,但我从没坐进去过。它们看起来是那么大、那么快,我幻想着那感觉会不会就像飞起来一样。爸爸来看望我时,会骑着一辆吵闹的两轮车,叫作摩托。他身体后仰、双手抓住车把的样子看起来就像在空气中飘浮。
对我来说,世界就和这片操场、这片田野、道路远方的森林,以及唱完歌后我和迪米特里还有卡西迪一起睡觉的房间一样大,就和有着搞笑声音、拿着番茄汤和吐司的克拉比和邦妮一样大。
我称作妈妈的那个女人正在寻找我的鞋子。黛比走到格子衣橱前,打开放着我东西的格子门,里面有我的背带裤、内裤、袜子和爸爸送给我的棒球,上面有职业棒球运动员史蒂夫·加维的签名,我觉得爸爸似乎很喜欢棒球。我还有一个包,里面装着我的牙刷和对于我的寸头来说太大了的黄色塑料梳子。我还有弹珠、粉笔以及我和邦妮一起在美工纸上画的画。我没有玩具,至少没有属于我自己的。这里的玩具必须跟所有孩子一起分享,即使有人送了你一辆自行车,你也不能自己留着。
黛比把我的东西放进一个纸袋,然后递给了妈妈。我们向门口走去。“等等,妈妈。他们醒了之后该找不到我了。”
“没事的,宝贝。”
“闭嘴吧,笨蛋!”托尼说。
“嘘!”妈妈把他拉到了身旁。
“但我们为什么必须要走呢?”
她深深呼出一口气,将我放下,像母鸡保护小鸡一样把我们聚拢在她身边。
她眯起眼睛,然后紧紧闭上了双眼,手放在额头上,她睁开眼后看着我,握住了我的两只手。她又伸手去抓托尼,但他转过了身。“听着,我知道你们不理解,但是我们现在必须离开这里,而且不能让任何人发现,好吗?所以我需要你们保持安静,我们要去冒险了。”
她的目光激动地从我转向我的哥哥,然后又回到我身上。“你们可以在车里睡觉,等你们醒过来,我们就在姥姥、姥爷家了,我们就有面包卷和奶酪可以吃了。”
和她理论是不会有结果的。我试图想象那幢房子会是什么样,我从没离开过这个被大家称作学校的地方。不知道房子的门会不会很大?妈妈告诉过我,他们家里有很多八音盒,姥姥特别喜欢打开之后能播放音乐的小盒子。
我看向托尼,试图从他脸上找出一些线索。但他的脸贴着门框,手里拿着装着他东西的纸袋。我的眼神落在了黛比蓝色背带裤的纽扣上,我感到一阵晕眩。她人很好,但她是新来的。我想念克拉比,因为以前是她陪我们过夜,我做噩梦的时候,她会抱着我,叫我“太太太太太太太阳”。她会告诉我,我们在这里很安全,所有住在锡南浓的人是一个大家庭,我们是一个相亲相爱、热爱世界的族群,我们最爱的就是我们的小宝宝。
黛比悄悄地对妈妈说了些什么,托尼很气愤。别人告诉我,他是我哥哥。我在操场上见过他,但他从来不和其他孩子一起玩,只是自己坐着。有时我也会坐在他旁边,但他好像不喜欢我,因为他会推我,让我走开。他比我大三岁,身高、体重是我的两倍,大家都说我们长得像,但我并不这么觉得。
妈妈把我抱起来,她看起来太像一只大鸟了,就好像她从天空中冲了下来,抓住了我们俩。我想告诉她不必担心,我也能飞。我足够强壮,有时在梦里,我的耳朵会变大,大到好像翅膀一样,让我可以飞到任何我想去的地方。我只需要扇动耳朵,然后直冲云霄。我告诉自己,记住,醒来的时候你要记住自己能飞。我现在能够想起来,是因为我刚刚睡醒。我想把这一切告诉她,但是没有时间了。她已经开始扇动翅膀,我们起飞了,我们飞过了学校、操场、院子、田野、楼群,我们飞越了整个锡南浓基地,我们曾在这里做游戏、吃饭、唱歌、睡觉。我们曾在这里听见扩音器和内部无线电广播中传来成年人的尖叫声,伴随着电波的杂音,我们听见人们在笑、在哭、在喊、在跳舞,一个爵士乐队演奏着音乐。还有朋克小队,他们是一群不良少年,喜欢说脏话,穿着挽起裤脚的牛仔裤,如果他们敢跟大人顶嘴,脸上就会挨拳头。每周,他们中都会有人逃跑,然后其他人就会大发雷霆。我们还能听见老人查克的声音,他是我们的领袖,讲着我们不能理解的事情。他说他爱我们,但他永远都那么愤怒。还有那只鸟,别人告诉我们要叫她“妈妈”,她怒气冲冲地扇动着翅膀,双眼锁定远方的目的地,她紧紧地抓着她的孩子,我们一起飞过塔玛莉湾,它的溪流缓缓汇入太平洋。我们飞过山坡上大片的红木林,海岸上巨大的浪花拍打着岩石,慢慢将它们拍成无数的小石子,岩石被粉碎、被拉扯,直到它们摸起来不再尖锐,直到它们方便携带,方便人们踩在脚下,方便从古老东方城市来参观的游客们挪动着被晒伤的脚踝,将它们放入小小的塑料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