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胜利(红色经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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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走向胜利(二)

洪永奎排长把这批新战士带到部队。他自己被调到师的战术轮训班去学习。新战士三个一堆、五个一群地分散到各个连队。

方家窝棚来的两个翻身农民,被分配到第二连。方世兴分到五班;方志坚分到二班。

方志坚是被二班长李进山接到班上去的。李进山一边问他的出身履历,一边打量他的浑身上下,弄得他不好意思,只得低下头答话,斜眼回看班长。班长的年岁不比他大多少,蚕眉大眼,瘦精精的脸盘中间安一管鹰爪鼻,浑厚中带着英气。皮带和绑腿都扎得紧绷绷的,脚下蹬一双新靰鞡,走起来一溜一滑,不大习惯,不像关外人。讲话的腔调有些像老洪,兴许也是山东人,可是他不敢动问。到了新地方,有点拘束。

一路上见屯道上散着干硬的羊屎,草房像一盘散乱的棋子,东蹲一间,西蹲一间,地头上插着新的木橛子,一看就明白:这地方刚分过土地。他们走到一个丁字路口,路口竖着秃了的独立杨树,树底下有个结了冰溜的井台,在那里拐了弯,走向一间低矮的茅草房。离门还有两丈远,李进山就敞开嗓门高喊:

“新同志来了!”

草房里奔出一伙人,方志坚还没辨清他们的眉目,那伙人就你拉我扯地把他拥进房里。进了里屋,又不容他细看,几只热乎乎的手按着肩膀,把他按在炕沿上。刚坐定,一碗热腾腾的开水就端到跟前。燃着草灰的石盆也搬了家,从炕梢搬到他的身边。这些动作来得好快,想拦拦不住,想辞辞不了,他只好一一接受了。那伙人手快嘴也快,七嘴八舌地爆出一连串问话。李进山摆着手说:

“别忙。先认识认识。”

嘈杂的声音静下来。班长先把新战士介绍给老战士,后指着老战士提名道姓,一一介绍。不知道是慌乱还是兴奋的缘故,方志坚连一个名字都没记下。他只记得有个瘦伶仃的小个子,班长夸他是“神枪手”。待介绍完毕,他又冲着“神枪手”细瞅,见那人圆脸圆鼻子,两条细眉毛合起来也是圆的,眉毛下一对猫眼睛乌溜晶亮,挺秀气,看去不满二十。

“都上炕!都上炕!”李进山一招手,首先登上炕头,别的人跟着上炕,围成个半圆圈。刚坐定,各种各样的问话又像刨花似的飞出来。有的问后方怎样闹清算斗争;有的问他家里分了多少地;年轻的“神枪手”问他短缺什么东西。李进山趁机插话:

“还用你问,眼一瞅就明白了。杨占武,你有什么余富的东西?”说罢跨到炕梢,打开个白包袱皮埋头挑拣。

“神枪手”杨占武一脚跨过两个人,抢到炕头,打开一个包袱。别的人也一哄散开,掏摸各自的背包和挂包。方志坚正摸不着头脑,见班长递过来一件白布衬衣。那一边,杨占武塞过来一条叠得方方正正的灰军裤,别的人也都拿着毛巾、肥皂、单军衣,乱纷纷地放在他的腿上。方志坚像马驹子似的蹦起来,把肥皂、手巾撒了半炕。他涨红着脸,连连摇手说:

“那哪能!那哪能!”

背后,侧面,立地伸过几只手,把他按在原位上。李进山挪近一点,按住他的膝盖说:

“你缺东西用,我们有多的,你就得收下。往后你有啥多的,我也不客气问你要。”

杨占武闪着猫眼睛说:

“我刚来的时候,班上同志也是这么待我的。你不收,就不像自家人了。”

方志坚猛一阵心酸,眼眶子里浮上眼泪。怕同志们看见,赶紧抬起头,望着屋梁。那挂在屋梁上的金黄的苞米串分不清是十串还是八串,合在一块,直在眼前打转。他想说几句道谢的话,可是话哽在喉咙里说不出来。

有人敲着窗户,传来嫩声稚气的尖叫:

“二班长!上连部领枪!去迟了可只有老套筒了。”

“小苗,有些什么枪?”杨占武的问题没有捞到回答。窗外那个影子早不见了。

李进山刚拉下一条腿,杨占武早像燕子似的飞下炕,闪出房门。方志坚一伸腿也要下炕,李进山一把拦住他说:

“放心。小杨的眼睛尖,准会给你挑支好枪。”

这里刚把衣服、毛巾收拾好,为新同志在炕头上腾出个铺位。那边杨占武背着支大枪,腰间挂了一大堆东西,碰得叮叮当当响,进门就嚷:

“新式武器来了!”

方志坚奔过去夺过大枪。杨占武指指点点地解释:

“这是七九式,枪是好枪。就一个缺点:年岁老了一点。”

方志坚顾不上接别的武器,就地摆弄起大枪,拉枪栓拉得太猛,让枪托打了一下膝盖。李进山在炕上笑呵呵地说:

“慢慢来。往后叫小杨教你。他能百步穿杨哩。”

“别听班长说的。”杨占武脸冲着方志坚说,“说实话,距离一百米打穿敌人胸膛,十有九差不离。打穿杨树叶子可没把握。”

方志坚有个脾性,凡是对劲的人,恨不得一下把心掏给他。跟杨占武虽说是乍见面,但见他那股热心劲,立刻对他产生了好感。

杨占武从身上解下别的武器和弹药,一件件地点交。方志坚把刺刀、子弹带、手榴弹袋挎在腰上,整了整军衣的下摆,乐滋滋地笑起来。现在全身披挂,啥也不缺,正正当当地成了人民解放军的战士了。他还不肯就此罢休,拔出颗手榴弹,抓住木柄,转来转去转了一阵,不知该怎么使唤。李进山指着个人说:

“回头让俞国才当教员。他是一等投弹手,撇得又远又准。咱们二班有的是人才。”最后这句话引起一阵哄笑。

俞国才一径坐在炕角落里,没说什么话。这人约莫三十挂零,腰围老粗,棉衣才遮住小肚,站起来一定比老洪还高。看长相,简直能把牛角拔起来。他正在抽烟,卷的烟也比平常人抽的粗一倍。见新同志瞅他,他露出阔大的门牙笑了笑,没有说话。

杨占武站在炕底下,指着李进山说:

“咱们班长能文能武,是个全才!”

李进山扬起手猛一弯腰,杨占武一挫身,像鲇鱼似的溜走。李进山扑了个空,差一点栽下炕来,又引起一阵哄笑。

方志坚的拘束劲一分也没有了,心里一乐,禁不住随着笑起来,笑得眯起眼睛,细长的身子在地上一摇一晃,好像在自卫队里跟大伙逗乐。他已经把这间茅屋当成自己的家,他觉得同志们个个都对劲。

辨不清在什么方向响起了号声,俞国才和杨占武一块跑出去。一会端进两只热气腾腾的大盆子,一个盆子盛的馍,一个盆子盛的猪肉白菜。吃饭时,一块块肥肉往新战士的碗里夹。方志坚吃了个九分饱。

刚放下饭碗,杨占武把他一把拉走。两个人来到井台旁边,靠着秃杨树并排坐下。杨占武话不绝口,把连上的情况告诉他。他觉着桩桩件件都新鲜有趣。余外还知道杨占武跟他同岁,从小跟着父亲打猎,打枪的本领在家时就学得差不多了。方志坚本来也想把自己的情况告诉他,总是捞不到机会。谈了好久才手牵着手回来。班长告诉他说:把他编到俞国才的战斗小组里了。

跟俞国才的谈话可没有那么热烈。俞国才说话时没一次超过五句话,讲了几句就没有了,笑笑,又讲另外一个题目,讲几句又没有了,又笑笑。最长的一次也只是:“咱们的连长指导员是好人,班长也是好人。他们打死过不少日本鬼子,可从没有重说过同志们一句。都是好人哪!”但这几句简单的话却使方志坚立刻肯定:对这样的人,可以把心托付给他。

晚上,一班人暖烘烘地挤在炕上。方志坚把白天的事情回想了好几遍,才蒙蒙眬眬睡过去。

他被号音惊醒时,窗外还是漆黑一片,队伍比庄稼人还勤哪!那号音忽高忽低,在远处叫吼。他喜爱那种嘹亮的声音,听了觉得心地明朗,想跑到野地上去使出浑身力量。他再也不想合眼。过了一忽,窗跟前也猛地腾起嘹亮动听的号音,炕上的人好像一起醒来,一起竖起身子。

方志坚跳下炕,背起大枪,带上全副武装,跟大伙一块冲到冷空气中。他紧跟在俞国才背后跑步,一步也没落下。

就从这一天起,像溪水流进大河,方志坚跟全班一块出操,一块上课,过起主力部队的正规军事生活。他简直一天到晚手不离枪,游戏时间也出小操,憋着一股劲,不愿落后。

方志坚虽说爱笑爱闹,可也爱看爱想,对啥都爱寻根究底,他不仅是带了一颗热心,还带了一双眼睛和一个脑子到部队来的。他不放松一分钟时间,对周围的事情也不肯放过一件,他见连部的墙上挂着一幅红旗,就留上心了。星期日这一天,恰好轮到二班帮助伙房做饭。他和班长负责切菜,李进山切完一株白菜,忽然仰脸问他:

“你知道挂在连部墙上的是什么旗子?”

这话正合方志坚的心意,他停下菜刀说:

“老乡送的?”

“说来话长,”李进山用菜刀一推,把砧板上的一大堆碎白菜推进筐子,“这是四平保卫战当中得的奖旗。你听说过四平保卫战没有?”

“老洪对我说过。”

“哪个老洪?”

“洪永奎同志。”

“啊,是八连的洪排长。他是全团有名的战斗模范。一块从山东过来的。”

“那回战斗,听老洪说打得挺凶。”

“可不是,整打了一个来月。我们成天成宵躺在壕沟里,浑身泥湿,好些同志都长了疥疮。咱连守在城东,几天几宵没睡,眼睛都熬得通红。那天早晨,反动派放了一阵排炮,用飞机盲目炸了一顿,从三道林子向我们进攻了。敌人边冲边嚷,我们谁也没作声,待敌人临近时,我们一声喊跳出壕沟。兔崽子们一见刺刀可慌了神,扭转屁股就跑。小杨在后面一枪一个,打得真够味。这一仗,光咱们二班就消灭了敌人一个排。‘猛虎连’的奖旗就是那回得的。”

方志坚听得出神,追问了一句:

“班长,你打得不错吧?”

李进山没有答复,吁了口气说:

“那次战斗,咱们二连牺牲了五个同志,这面锦旗是同志们用血换来的。”说到这里,他的鹰爪鼻张开来,浑厚的脸上蒙上一股仇气,抓过一株白菜狠切起来。

“那回有多少敌人?”

“五个军!是美国用兵舰运来的,从头到脚都是美国装备。不过也没有什么了不起。只要你勇敢,敌人就孬了。”

听了班长满不在意的口气,方志坚越想知道班长打得怎么样,就是不好再启口动问。当天傍黑,洗净锅子挑满水,就找俞国才拉话,故意把话题引到班长身上。从俞国才的片片断断的谈话中,才知道班长在四平保卫战中从没有好好睡过觉,长了满身疥疮,顾不得治,把心都操在战斗上了。在那次打退新一军进攻的激烈战斗中,他就是第一个亮着刺刀跳出壕沟去的。待回归阵地,腿上的疥疮都磨破了,血粘住了裤腿,他还是有说有笑,满不在意。全班的决心也就越打越大。用俞国才的话来说,就是“咱们班长起的作用可大了”。

嗣后方志坚就十分信服班长,没事常找班长唠谈。

班长对他讲了许多战斗故事。这些故事多迷人呵,每次都使方志坚听得出神。不过班长讲的总是别人的事,很少讲到自己,就是提到了,也只是捎带一笔就过去。每次讲完故事,差不多总是用这句话作结:

“你勇敢,敌人就孬了。”

班长的话里充满信心,听了以后,他就觉得一定能战胜敌人。这种信心慢慢地也在他的心上扎下根子。他时时刻刻细嚼着班长的话,还根据自己的想象,添枝添叶地发展故事的情节。

方世兴三天两头到二班来看他。没有别人在场时,总是唉声叹气,嫌队伍上的生活过不惯。他的淡黄脸慢慢变成深黄,脸盘也消瘦了,走起路来一拖一拖,好像脚上缚着千斤重担。开头,方志坚还抱着一股子热心劝解他、鼓励他,迨一见没起作用,就不大耐烦了。有次两个人在丁字路口碰上了,方世兴锁紧眉头说:

“腊月到了,我想回家去一趟,你看行吧?”

“我又不是连长。”方志坚转身走开,把他的远房叔伯哥哥丢在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