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北大荒(红色经典)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第4章 北大荒酒

1

佳木斯。听听这名字,带有点儿俄罗斯风味,准知道是边疆,离西伯利亚不远了。

八年了!离开佳木斯整整八年了。

八年前,也是这样一个八月的夜晚,我扛着全部的行李,悄悄地坐上火车,离开了这里。那一晚,灯光昏黄,晚雾蒙蒙,整座城市隐没在苍茫的夜色中,我是多么庆幸它的黑憧憧,影绰绰,雾蒙蒙呀!它悄没声息地遮住了我的身影,免得我被人发现。仿佛我仓惶逃走一般……

啊!那时候,我可曾想到:我还会回来吗?今天,我来了!应黑龙江农垦总局的邀请,作为北京青年作者回访团的一员,又回来了。

变了,街头立起高高的巨幅广告,多了理发店三色柱前烫发的美人像,多了自由市场上猴头、木耳、榛子之类北大荒的特产,多了人流、马喧、叫卖声,和一片嘈杂却也热闹的气氛。当年探亲时曾经住过的招待所,似乎也变得干净整齐了。那因为我没有带介绍信,曾对我横眉立目的服务员也变得和蔼可亲了……

我们到达的当天晚上,总局领导亲自招待我们。宴会上,摆在餐桌上那琳琅满目的酒,一下子把我“镇”住了。这倒不是因为我爱喝酒,主要是因为这些酒红红绿绿,如林似海,太丰富多彩了。细脖长瓶金商标的山葡萄酒,853农场的;系着红绸子瓷瓶的友谊大曲,友谊农场的;颜色鲜黄、泡沫雪白的鲜啤酒,七星农场的;还有许多名字并不大出众的人参五味子酒、红果酒、苹果酒、嘟柿酒……全是北大荒的。

总局领导往我们的酒杯里频频倒着各种酒。酒香飘飘,弥漫在整个餐厅,荡漾着一股股浓郁的味道。我们每个人的脸都喝得红红的。说得雅点儿,象三月的山茶花;说俗点儿,象刚刚出锅的虾。

为什么餐桌上没有那种北大荒牌的白酒呢?绿底色的商标,上面画着金色的麦海,红色的康拜因,北大荒三个楷书字堂皇醒目,六十度白酒一行小字清新秀气。我们每次回家探亲,都要带上几瓶孝敬父母,或者招待亲戚朋友,让他们尝尝我们北大荒的酒!

我把这个疑问轻轻告诉坐在身边的秘书小林。他竟嘿嘿笑起来,仿佛我说了一个十分可笑的笑话。

“那种用麦头子做的北大荒酒快要淘汰了。怎么能上得了席?那是北大荒造酒初级阶段生产的酒。现在,除了少数几个农场还生产那么一点儿,一般你不大容易见到喽!”

仅仅从酒上,也可以看出北大荒在前进呀!

“你怎么想起了这种酒呢?还是对北大荒有感情呀!快喝!”小林说着,往我杯中又倒满酒,喷香的味道立刻扑上鼻尖。

这一晚,我喝了个头重脚轻,晕晕乎乎,脚象踩着雾。小林把我扶到招待所,刚躺在床上,“哇——”,我就吐了一地。其实,所有的酒,没有一种能抵得上北大荒牌白酒的劲大。可是,我却醉了。

啊,北大荒!

2

他第一次学会喝酒,就是喝这种北大荒牌的白酒。正象他第一次恋爱,也是和一位北大荒的姑娘。

那一次恋爱,失败了。

那一次喝酒,却成功地一学就会了。

那时候,他正在队里一所小学校里教书。北大荒的土地好开阔,好肥沃哟,不仅能滋养出丰硕的庄稼,也能蕴育出浓郁的诗情。这真是一块宝地。他在课余的时候偷偷地写起诗来。白桦林、七星河、傻狍子、黑瞎子、粮囤、晒场、豆地、麦田……都写进了他的诗里。似乎北大荒的一草一木都能融化成一首首芬芳的诗。不知不觉,居然写满了四大本。

小学校里一位戴眼镜的老师,也是北京来的知青,要看看他写的诗。他给他看了。没过几天,这位眼镜带着队长来了,查抄了他所有的诗和日记。又没过几天,队长召开全队大会,扬着他的诗册,批判他写反动诗,险些把他打成现行反革命。其实,诗里不过有几句什么“这里是飞鸟都不到的荒原,流放列宁的西伯利亚就在江对岸……”你把北大荒形容得这么荒凉?把它和流放列宁的西伯利亚相提并论?问题就这样轻而易举地提了出来,不容置辩。

那时候,人们都成了惊弓之鸟。现行反革命仿佛象七星河里的鱼,随手便可捞上一网。散会后,人们都象避瘟神、传染病一样避开了他。就连他的那些同坐一趟车皮来的北京知青,也不敢和他搭话了。他象霜打的草,头垂得低低的,仿佛自己真的成了罪人。

就在他快走到宿舍的时候,有一个人在叫他的名字。声音不高,轻轻的,象石子落在静静的水面。他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听错了,便又低下头走。

那声音又在唤他,飘悠悠,象从遥远的天边传来。他抬头一看,是她,站在宿舍前一堆烧炕用的豆秸垛旁。她也是学校的老师,不过,平常接触不多,只是在办公室或去教室上课的路上,偶尔见到她。他没怎么注意过她,甚至没有正眼看看她长得什么模样。

“晚上有空吗?”她问。象在拉家常。仿佛刚才没有开过那个批判他的大会。

他莫名其妙。不知该怎么回答。

“有空吗?”她又问。目光落在他的身上,他感到分外柔和,象一阵轻轻的风,象一阵温柔的抚摸。

他点点头,依然觉得好生奇怪。

“有空的话,我想请教请教你。”

“请教我?请教我什么?”

“写诗呀!”

天!写诗!诗都写出毛病来了,她居然还要请教写什么诗!她的脑子里大概少根弦吧?

“我听大会上队长念的你那些诗写得不错。”她的声音渐大,完全不管过往的人。这是宿舍门前呀,人们的必经之地呀!

“晚上,我在学校等你呀!”

她走了。象一片轻快的云。黄昏,北大荒的晚霞飘散了,金子般的霞光洒在广漠无垠的田野上。他痴痴地立在那里,望着她的身影消融在绚丽的霞光中。

晚上,他没有去教她写什么歪诗。不过,黄昏时那美好的一瞬,他永远记在了心头。

没过几天,他被发配到七星河边修水利。打眼放炮,挖土方,背石块……北大荒人讲话,那活——小白布衫,不青(轻)呀!一切,全是几句轻飘飘的诗引来的结果。与其说是他咒骂队长和那个眼镜——王连举,不如说他是咒骂诗。他再也不写诗了。

冬天来了。大烟泡一刮,铺天盖地。干了一天的活,胡子、眉毛、帽檐上全是冰雪,浑身冻成了冰棍。那个倒霉的水利,总也修不完。仿佛是个无底洞。

那一天,他回到工棚,脚也懒得洗,脱了一身寒气的衣服就钻进被窝。“布衾多年冷似铁,娇儿恶卧踏里裂。”他虽无娇儿,却自己撕蹬得棉花套子都飞花扬絮了。杜甫这老头说得真对!啊,他又想起了诗……

这时候,同伴走进来,捅了捅他:“喂,有人找!一个挺俊的小妞。”

会是谁呢?在一个大风雪天,到水利工地上找他?他穿上衣服,走出工棚。啊,是她!一身绿军棉大衣,头裹着一条红色的拉毛围巾,在四周一片白雪中显得格外耀眼。他激动了,竟然说不出一句话。

“我们到建三江管局学习去了。车在前面经过。顺便来看看你!”她说着,挺大方,挺自然。

他还是说不出什么话。

“怎么样?日子过的?学生们都挺想你呢!”

不知怎么搞的,他只想哭。要不是在一个女孩子的面前,他真要哭。

“我是来告诉你个好消息的。这次到管局,我顺便把你的情况向管局领导汇报了。领导挺重视。大概会解决的。”

他该说些什么呢?亏了他写了那么几大本诗,现在却连一句囫囵话都说不出来了。

前面的风雪中传来汽车喇叭声。大概路障排除了,要开车了。

“再见!等着你回去,请教请教你写诗哩!”

她招招手,跑走了。红围巾在风雪中飘动,象跳着一簇火苗苗……

这一宿,他失眠了。被子又被踹烂了好几个口,露出了棉花套子。

春天刚到,柳枝还没有来得及吐出绿芽芽,他的问题果然解决了。也许,多亏了她……

他又回到队里的小学校教书。队长在队部接待的他。学生在教室迎接的他。她在办公室向他伸出了手……似乎,什么都没发生过。

一天晚上,他在学校的办公室里找到了她。办公室里只有她一个人,正在备课。晚风轻柔地吹着,夹杂着远处田野里刚刚复苏的青草和泥土的气味,清新而湿润。月光朗朗地照进窗来,映在她的脸上,肩上,把她勾勒得玉骨冰肌般清澈透明。他第一次感到她是那样漂亮,心在微微颤抖着,象琴弦抖动着一串摇颤不已的音符。

“哦!你来了!”她抬起头,站了起来。

“我……我们……谈谈好吗?”他的舌头怎么不听使唤了呢?

“好呀!教教我写诗吧。”

“我……”他说不清。他的心中充溢着诗情。在这一刹那,他忽然彻悟了一个道理,真正的诗句是埋在心中的,是无法用语言来表达的。

“我……我想,我们俩……”他还在支支吾吾。不过,从他热烈的目光中她明白了他要说的一切。

“啊,不!不……”她连连摆手。

啊,他也明白了她的一切。但并不甘心:“我们能不能……”

她打断了他的话,急促又竭力平静地说:“我们是好同志,好朋友,不更好吗?”

“我爱你呀!”他终于说出口了。这句千百年来被人们重复了无数次的话:“你不爱……我吗?”

她摇摇头,笑了。那笑,并不自然,更不动人。只是嘴角机械地一扭。

他明白了。一切都明白了。同情、支援、帮助,并不是爱。爱是什么呢?

满天星星在眨眼。

一个堂堂的北京青年,竟然被北大荒当地土生土长的小妞当面拒绝了。这未免太栽脸了。一连多日,他眉头不展,闷头不语。肚子里愁肠百结,心里象打翻了一个五味瓶。

就在这个时候,他学会了喝酒。

赶巧,队上小卖部的酒都卖光了。真是喝凉水都塞牙缝。

“这几天怎么了?走!到我那儿,咱爷俩干一盅!”

站在他背后的是曹本勇,老曹头他是队里种菜的好把式。整天猫在菜地边的窝棚里不着家,一门心思把队里的菜浇灌得姹紫嫣红,铺金叠翠。小小的菜园,象他描的一幅画。老头是队里有名的几大酒鬼之一。他那里自然不会没有酒。

不容分说,他被老曹头拽进那间小窝棚。窝棚门前蹲着一条大黄狗,见老曹头走来,老远就摇着尾巴,大老远就向老头跑来,伸出舌头,舔着老头的手脚和裤腿。那亲热劲,真让人眼红。

鬼使神差,他捏起了老曹头那带着油黑污垢的酒杯。这就是那种贴着绿商标,画着金色麦海,红色康拜因,写着“北大荒”的六十度白酒。

“什么事呀这几天不高兴?”老曹头给自己也倒满一杯,放在唇边抿了一口,问。

他没有回答。

他们坐在矮矮窝棚里一张木床上,床上絮满乌拉草,软乎乎的,象坐在草丛中。大黄狗大概看惯了老曹头喝酒,伏在老曹头脚下,睁大眼睛望着他们。

“是不是还为了写诗挨批判的事呢?”老曹头又象变戏法一样,从窝棚里不知什么鬼地方变出一盘卤肉,一盘花生仁,一盘西红柿和几条顶花带刺的黄瓜,统统端上床,摆了一溜,见他还没说话,又说:“哦,那一定是因为搞对象的事喽!”说着,他眯着眼睛,嘿嘿笑起来。

他没有心思笑。

“别愁!别愁!年轻时,我也象你,为个媳妇上愁!喝它一瓶酒,什么都齐了!”老曹头把一大块卤肉扔给大黄狗,大黄狗美滋滋吃着,舔着舌头,张大眼睛望着他们俩。老曹头又扔下一块肉。

“娶媳妇,你这个爱写诗的人管它叫什么爱情,没什么了不起的。男子汉,一辈子干的事多着哩,这算什么呀!黄瓜头,茄子蒂,西红柿秧,扁豆的小花骨朵……”说着,他自己仰脖一口把酒喝尽。

他在安慰着他。这个好心的老头。

“喝!喝!”他又在劝,“这北大荒酒,味正经不错哩!”他给自己又倒满一杯,仰脖喝光。

他端起酒杯。酒,抿进嘴唇,顺着舌根滚进喉咙。呵,第一次尝到这家伙,象吞进一团火,热辣辣地烧着他那颗干渴的心。顿时,汗冒出了额头,心象一下子拱在喉咙口。

“怎么样?喝光它!睡上一觉,什么都忘了。明儿,什么也别想,只当什么事没有过。干你的事,写你的诗,天下好姑娘有的是。这姑娘是谁,你连想都甭再想了……”

大黄狗扑在老头的膝头。老头一把搂着狗,用手抚摸着它光滑的毛,仿佛是在搂着个金发的美人。

老曹头又开始喋喋不休安慰起他了。他该怎么感谢老头呢?又该怎么对老头诉说呢?要知道,那姑娘不是别人,恰恰是他老曹头的千金——曹丽呀!

3

建三江!原来的师部,现在的农场管局所在地。别看在地图上一时还找不到它的位置,它在整个北大荒,显得够气派、够堂皇的哟!新铺的柏油路面,新建的建三江宾馆,新修的建三江火车站……

这里居然有火车了。当年,每次回家探亲,我们从农场出来,过七星河,颠簸整整一天,赶到这里换乘长途汽车,到佳木斯才能坐火车。要是挤不上长途汽车,便要在这里猫一宿,钻进招待所拥挤的小饭馆里喝几两北大荒牌的白酒,味道发酸的葡萄酒,和结着冰茬儿的松花江牌的啤酒……啊,那是什么滋味!现在,那拥挤的小饭馆哪里去了?

晚上,管局领导——我都熟悉的老上级,听说我们是从京专程来的,在漂亮的宾馆里设宴招待了我们。自然,又少不了那带有北大荒风味的琳琅满目的酒。喝酒,体现出北大荒豪爽的一个侧面。只是,又没有见到那种绿商标上画着金色麦海、红色康拜因的北大荒牌白酒。它依然没有资格上这种酒席。

我真没出息!这一晚,我又醉了。躺在漂亮的宾馆的席梦思软床上,我又吐了一地,晕晕乎乎睡着了。第二天早上醒来,我看见一个穿得挺洋气,长得蛮漂亮的年轻女服务员,在替我打扫着那一地秽物。那中间有一半是酒,是北大荒如今名贵的酒……

4

在北大荒,他和老曹头喝过多少次酒?如果把他们喝酒的空瓶子堆放一起,一定能把他们俩埋住。如果,他不离开北大荒,也许那会是他们的酒冢。

可是,那一次,他错过了喝酒的机会。而且,从那次起,他就再没有能够和老曹头一起喝过酒。

那一年深秋,他到七星河捞鱼,一下子病倒了。

当然,秋水如刀,每滴水珠都象一枚钢针,扎得人刺骨的疼,这是他病倒的原因。但更主要的是……

中秋节前夕,曹丽和一个拖拉机手结了婚。小伙子也是土生土长的坐地户。个头不高,长得结实,黑黝黝的,算不上漂亮。他弄不明白,自己哪一点不比他强,为什么曹丽偏偏相中了他?

结婚那天,曹丽请他,他没去。老曹头又特意招呼他去,他借口胃痛,也没去。婚礼闹到半夜才散。新房明晃晃的灯直到天快亮了才关。他屋里的灯却一直亮到了天明。

他到七星河捞鱼来了。不是为了鱼,却对伙伴说为了鱼。清幽幽的河水,款款游动的鲫鱼、白条、鲢子……鱼也在成心和他做对,一条条,振鳍掉尾引诱着他,待他捉去时,又都刺溜一下从他手中滑走。一条没捉到,他却一脚陷进泥塘里,越陷越深……

他不知是怎样被人救上来,抬回宿舍,又是怎样醒来的。他只知道醒来以后,一条大黄狗“咚”地把屋门撞开,嘴里叼着一条尺多长的大鲫鱼。身后跟着老曹头。可是,他正发着高烧,已经吃不进鱼了。

“没关系!没关系!以后你病好,咱们再吃,再一堆儿喝一盅!”

大黄狗伸着舌头,友爱地舔着他的手。不知怎么搞的,他一把搂住大黄狗、竟呜呜地哭了起来,完全象一个毛头孩子。

“别伤心!别伤心!我知道!我知道!心里的滋味不好受!哭出来好!好!好姑娘还有,北大荒的水土滋润人,有的是!……呃,你的诗怎么不写了呢!”突然,他谈锋一转,“受点儿挫折,就扔下了?写呀!听说,写《红楼梦》那个和我当家子的曹雪芹,也是受了不少窝囊,跑到荒郊农村写了十好几年才写出来的呢!你这不算什么。绕世界没有一条是直路。你就记着我这句话……”

他哭得更厉害了。

“快点儿就热把这鱼汤喝了,补养补养!麻利儿地好了,我还等着咱爷俩喝一盅呢!”

他把鱼汤熬好,端在炕头,嘱咐他以后,牵着那条大黄狗走了。鱼汤白乎乎的热气飘在炕头,小屋里温暖起来。

秋天没有过完,他的病还没有好利索,老曹头也象他一样,开始倒运了。发现没有老曹头党的关系材料。说他是混进共产党的假党员,揪出来批斗了。那时候,运动真多,批斗一个人,象从鸡窝里提拉一只鸡那样轻而易举。

那一天,他被工作组叫去了。简而言之,让他上台揭发批判老曹头。他莫名其妙,觉得老曹头压根儿就不象是坏人,从来也没发现过他有什么罪行。

“怎么会没有呢?一个假党员嘛!什么阶级说什么话嘛,什么瓜秧结什么瓜嘛!”

“比如说他是怎么拉拢腐蚀你的。听说他常拉你一起喝酒,还鼓励你写歪七扭八的诗。你原来并不会喝酒嘛!第一次喝酒,就是从他那儿学来的。酒是什么?穿肠毒药!这是用软刀子杀人嘛……”

工作组的两位要员启发着他。耐心、细致、也带有几分威胁。他不知该怎么办好了。酒,第一次闪着梦魇般的魔影,象罪人一样出现在他的面前。北大荒酒呀,难道是因为你,又要毁了我,也毁了老曹头吗?他这样苦恼地想着。

他不知道怎么回到宿舍的,只觉得身子软绵绵的,仿佛又一次落进冰冷的七星河里。

没过几天,他听说工作组在整理他的材料。而且,有小道消息传出,工作组组长在内部会议上已经一锤定音,点了他的名字。说他是过年的猪,早杀晚不杀了。关键就看他敢不敢上台揭发曹本勇……

这是好心的同学告诉他的。有几个知心的好友这样劝他:“你别再充大铆钉了!让你揭发,你就揭发!再说他女儿曾经甩过你,正好报复报复!”

也有同学这样劝他:“你可瞅准了再下笊篱。老曹头平常待你象对亲生儿子,够意思!你别干昧良心缺德的事!”

他象站在三岔路口上。真恨不得那次落进七星河就再也没有上来。真恨不得和老曹头一起挨斗得了。

当批斗大会开始,他被叫上台发言的时候,望望站在台上的老曹头,望望旁边站着的工作组的人,他的勇气象云彩飘走,一点儿也没有了。他发现自己这辈子可能永远当不成英雄。他竟然发言了,揭发了老曹头的罪行。什么罪行?酒。啊!北大荒酒啊……

他一边发言,一边用眼角的余光瞧瞧老曹头。老曹头站在一旁,垂着头,佝偻的身子枯瘦枯瘦的,象荒地上的枯柴。老曹头哪里也不看,只看自己的脚面。可是,他总觉得老曹头的目光落在了自己的身上,象火……

那一晚,他走回宿舍时,在宿舍前的豆秸垛旁,看见了一个熟悉的人影。天已经黑了,月光洒在她的身上,象披着一层洁白的轻纱,显得格外楚楚动人。仿佛是一个从天而降的月宫仙女。

“曹丽!”

他禁不住轻轻地唤了一声。他敢说,那一声唤中,充满着他的柔情、内疚和几分忏悔。

她没有说话。依然默默地站在那里。仿佛在等待。等待什么呢?

他走近了,不知道她有什么事,突然要找他。就在他靠近她的时候,蓦地,“啪”,“啪”,她扬着手,左右开弓,扇了他两个大耳光。然后,什么话也没有说,扭头走去了。

从那以后,他再没有和老曹头喝过酒。还有什么脸面?有什么勇气?

从那以后,他也再没写过诗。一切都是丑恶的,包括自己的心。还能写出什么动人的真正的诗句?

5

又是一桌子酒!我们就象一群蝗虫,风卷残云,吃得痛快,喝得痛快,说得痛快。

这一阵子,我们喝过多少次酒呀!回到北京这八年当中——四五清明节,为天安门前的壮举而悄悄聚首干上一杯。粉碎“四人帮”白日放歌须纵酒,畅快地喝它个一醉方休!同学们结婚,我考上大学,第一次长工资,第一次分到房子……啊,在拥挤嘈杂的家里,在槐荫匝地的院里,在永定门外、安定门外的小酒馆里,在新侨,在老莫,在萃华楼,在四川饭店……喝过的酒,真是太多了,太多了。贵州的茅台、董酒,四川的全兴大曲、剑南春,河南的状元红,烟台的味美思,一直到国外的威士忌、白兰地、朗姆酒、小香槟……我们喝过的太多了,太多了!

可曾有一次想过北大荒酒?那种绿色商标上印着金色的麦海,红色的康拜因,三个楷书字“北大荒”牌的六十度白酒?用麦头子烧成的,带有苦辣味和浓郁香味的白酒?想过。随后便象过眼烟云一样淡忘了。它太笨拙、粗俗、而显得酒味不足,很快被这许多姹紫嫣红、名目繁多的酒的波山浪谷淹没了。

我们一路喝将过来,越过七星河新修的水泥大桥,来到了我曾插队六年的大兴农场。农场领导又设宴款待了我们。他们当中就有当年批判老曹头的工作组组长。不过,那毕竟是过去的事了。他早忘了。现在,他满面春风,一杯一杯和我撞着杯。最后,竟索性拿起一瓶啤酒,一边往杯中倒,同时用嘴唇咬着杯口喝,瓶中酒不断线,杯中酒不溢出……

这一晚,我又醉了。第二天清早醒来,我才认出,我住的招待所这个有三个门的典雅房间,是当年师长出巡此地的行宫。

6

临回北京前,大家在一起聚会了一次。其中也有那个眼镜。一切,都似乎离得很远很远,他们似乎都忘记了那段不愉快的往事。眼下,心情是一样的。桌子上别的没有,北大荒牌白酒可劲地造,居然锅里还炖着一条狗,喷香的味道,没进屋,老远就能闻到。狗就是眼镜搞来杀掉的。

狗肉端上桌,完全是朝鲜人的吃法,不搁任何佐料,只是用手撕扯着,沾着青酱、盐和大蒜。手挥动着,牙啃咬着,使人感到几分原始人的遗风。

可是,当大家端起酒杯,说几句祝辞的时候,都有些手发抖,声音哽咽了。

“这一走,就再也回不来了……”

不知道谁讲了这么一句,大家都悄悄地抹眼角了。他哭出了声。不管怎么样,他们曾为北大荒贡献了青春。北大荒曾给予他们难忘的回忆。沉重也好,痛苦也好,美好也好,圣洁也好,北大荒毕竟已经化作了他生命的年轮,成了他们历史上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这是他最后一次在北大荒喝酒。他很想请老曹头来,一起碰碰杯该多好!以往,他每一次喝酒,几乎都是和老曹头在一起的呀!

前两个月,曹丽自费跑到老家山东菏泽。在县委档案室里找到了一页已经发黄的马莲纸,上面端端正正地写着曹本勇的名字和入党的日期:一九四七年四月十五日。正是牡丹盛开的时候。一页发黄的马莲纸救了他……

她是真正的巾帼女儿,一身豪气、正气。

可是,他不敢去请老曹头。还有什么脸面呢?就这样偷偷地离开算了。北大荒啊,我们曾经干过多少傻事、错事、荒唐事,请原谅我们的幼稚、年轻、没远见吧!捧着酒杯,他心里这样默默地祈祷着。

酒至半酣,一条狗吃掉一半,门忽然被推开了,曹丽挺着一个凸起的大肚子,气势汹汹地望着他们,望着他们吃得杯盘狼藉的桌面。

不知怎么搞的,不知现在一见她,他心里就咚咚敲起小鼓,就担心会有不愉快的事情发生。他甚至怕她那五个手指再落在自己的脸上。

“你们……你们好狠心!……”

果然,事情来了。她在大骂,手指着桌子。他不明白怎么回事。有几个知青已经避开了她那火辣辣的目光、垂下了头。

“你们高兴了,激动了,就来了,来到北大荒!你们不高兴了,失望了,就抹抹嘴,拍拍屁股,走了!走就走了吧,为什么还要糟践我们的东西……”

什么东西?他睁大了眼睛。

“你们为什么要把我爸爸的狗偷走,杀了吃?不怕烂肠子吗?”

啊!他们吃的竟是老曹头那条宝贝大黄狗吗?

“你们赔!你们赔!”

正嚷着,老曹头手里拿着一瓶北大荒牌白酒走进屋,他推着女儿:“快回去!回家去!”

“不嘛!来了这么些年,你哪点对不住他们了?他们这样对待你?还不如这条狗,喂熟了,还懂人情……”

“不许这么说!吃就吃了,一个畜生,算什么!”

他觉得这话在骂他。

老曹头把曹丽好歹推走了,转身又回来,用嘴咬开手中的酒瓶盖,咕咚咚倒进杯中,冲大家说道:“喝吧!喝吧!都别愣着了。”

大家又端起酒杯。

“大家要走了,我心里挺不是味的。你们在,热热闹闹的,也不觉什么,这一走,走得我心里都空了。北大荒离北京那么远,兴许我这把老骨头再也见不到你们了……”他说得很伤感,但满脸还带着笑容。

“哪能呢!赶明儿您到北京逛逛紫禁城,再找我们哥儿几个去!”

大家的情绪又象被火点燃起来了。纷纷向老曹头对着酒。

咕咚咚,老曹头往自己的杯子里倒满酒。一手提拉着酒瓶,一手端着酒杯,满脸放光,眼睛闪着亮,冲大家说道:

“对!赶明儿到北京城找你们去!北京城也算有我的亲戚哩!你们可别忘了我哟!”

“看您说的!哪能呢!”

酒杯在碰撞。一杯杯热辣辣的酒,象火,吞进了老曹头的喉咙。

他再也没有喝。他总觉得肚子里一阵阵发胀。仿佛那条大黄狗活了,正在他的肚子里踢蹬。

“喂!我说,你还得写那诗呀!别瞅我看不懂,你那个湿的、干的,我可知道你是那材料!这绕世界里,金木水火土,阴阳五行,缺什么也不成。诗,缺不了,缺不了。你看着吧……”

老曹头喝得有些迷三倒四了,摇着酒杯冲我说。酒从杯中洒出来,唾沫星子从嘴里飞出来,一起溅在他的身上。他直想哭。

老曹头醉了。他哪里知道,这帮坏小子欺骗了他,他们喝的是白开水,却拼命地给他灌酒。他手中那一瓶北大荒酒统统喝光了。酒瓶摔碎在地上,他也象一摊泥,倒在地上……

大家陆陆续续地走了,回北京了。象被洪水卷走的一片片树叶子。

他走的那一天,没敢去和老曹头告别。他怕见他,也怕见曹丽。偷偷的,象一个逃兵。

谁知,就在七星河口,老远,他就望见了老曹头站在那里,身边还蹲着那条大黄狗。蒙蒙的水雾遮着老曹头和狗,飘乎乎的,象浮动在水面中。

等他走近,才看清,没有狗,只有老曹头一个人,静静地站在早霞中,金色的霞光披满他的双肩,象是一尊雕像。一切,都是自己的幻觉。那条狗,早进了他和伙伴们的肚子。

“走,我来送送你!”

老曹头身后是条小船。那时,七星河上还没有桥。人们要坐摆渡才能过去。摆渡摇在河中心。霞光飘悠悠洒在水面,浮光耀金,象打翻了姑娘的胭脂盒。

“走吧,这些年,也难为你们!离家这么老远,就闯关东了,给北大荒干了那么多的大事,不简单呀!……”

老曹头让他跳上船,也不知老人家是从哪儿搞到的船。一双钢锉般粗络筋脉布满的大手摇动起桨。船,吱吜吜地驶动了。

“老曹,我……”

他想说什么,却怎么也说不出。他不知此时此刻该说些什么。他真怕老曹头再对他说什么。不管什么,每一句话,每一个字,他都觉得那是一根根针,能刺伤他的心。幸好,老曹头没再讲话,只是轻轻地摇着桨,望着平静的水面。河岸边的芦苇丛中飞起一只只洁白的天鹅,长脖老鹳和几只灰雁。

划到对岸。他怎么也抑制不住,一下子扑在老曹头的怀中,竟嘤嘤哭泣起来。

“别这样,别这样!男子汉嘛,要经的事还多着呐……”老曹头安慰着他,又一次安慰着他……

啊,再见了,老曹头!再见了,七星河!再见了,北大荒!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你们!他终于明白了,此时此刻,他应该对老曹头讲的是这些。可是,他还是一句话也讲不出。他只有在心中深深地呼唤着,深深地……

7

其他的人又到别的农场转去了。我留在这里又呆了三天。三天的时间太短了,匆匆忙忙,象绷紧的弦。医院、学校、机关、商店、……还有几位和坐地户结婚而留在此地安家的北京知青,到处请吃饭。一天三顿饭根本应酬不过来了。只好一天五顿,六顿。不管吃多吃少,只要你去了,沾了沾筷子,主人便高兴了。豪爽而好客的北大荒人啊!自然,每顿饭少不了酒。这是北大荒人的豪爽之气。自然,所有的酒中不会有那种绿色商标的北大荒牌白酒。大家都要把好酒拿出来,绝不会把那种低档酒拿出来露丑。

我仿佛忘记了一件应该办的事。什么呢?我的胃塞得满满的,脑子里却空空的,象颗粒未收的荒地。

直到我坐上汽车,挥手向场领导、老熟人和那几个老知青告别的时候,一个熟悉的人影向我走来的时候,恍悟才象电光一闪,突然照亮了我那已经落满灰尘、睡死过去的记忆的荒僻角落。

是曹丽。虽然八年没见,但我还是一眼认出了她。完全是凭直觉,而且相信决没有错。她的身边跟着一个八岁左右的小女孩,不用说,一定是她的女儿。

该死!我为什么就没有想回队上看望一下老曹头?甚至连他的情况都没有打听一下呢?忘了!全都忘了!不该忘的竟忘了!忘得无影无踪。酒!都是这可恶的酒闹的。我骂酒,更骂自己。

她走到汽车前。我把头探出窗外,嘴里嗫嚅着:“我……我……”

我能向她解释什么吗?此刻,任何解释都是苍白无力的。而行动,如同刀子刻在石头上的字,是明显易见,又不能涂抹的。而且,这行动并不很难,或付出多大的代价。只要记忆唤醒,迈开脚步即可。可是,许多事情,细小和巨大不是可以截然区分的,而且,有时起的作用竟会恰恰把位置颠倒。不知怎么搞的,我总觉得脸上烫烫的,仿佛那年曹丽搧过我的那两个耳光的手指印还留在脸上。

她没有说什么。只是冲我笑笑。不过,那笑,是那样陌生。我记得,她原来的笑不是这样的。

“叫叔叔!”

过了好大一会儿,她让孩子叫我。是孩子天真的声音打破了难堪的沉默。

“听说你今天走,爸爸让我赶来送你。”

我说不出话来。

“你回北京写过好多的诗,我看了,告诉了爸爸,爸爸让我念给他听。大家都替你高兴。”

此刻,那些我自己曾经得意过的诗还能打起什么分量来呀!

“爸爸一直在等你。以为你一定会来的。他留着一瓶酒,等你来一起喝……”

酒!老曹头的酒!

她从书包里掏出来一样东西,是酒,递给我:“酒没有喝成,爸爸让我送给你!”

“他老人家身体还好吧?”我说话哆嗦了。这问话,轻飘飘,是多么拙劣呀。

“爸爸前年闹下的病,半身不遂。好长时间不喝酒了。这瓶酒,他说什么也要和你喝一口!昨天晚上,孩子她爸爸从佳木斯送粮回来,到家想打开这瓶酒,喝几口解解乏,让我爸爸给说了一顿,说那是等你来一起喝的……”

可是,我没有去。我再一次失去了和他一起喝酒的机会。这时候,我才体会到:失去的比得到的珍贵得多。汽车响起喇叭。马上就要开车了。我的眼泪快要流出来了。即使流出来,又管什么用呢?

马达隆隆,车子响了几声喇叭,缓缓驶动了。许多熟识的和不熟的人向我挥着手。她身边的小女儿也向我挥着手。只有她木然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我几乎没有勇气向她挥手,只觉得手臂沉沉的,心里也沉沉的,不住地往下坠,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失落感……

酒瓶在我的手中颠簸着,摇晃着。阳光透过车窗照在瓶子上面,泛着光亮。酒!是那种阔别八年的久违的北大荒酒。当年,我曾经和老曹头喝过多少次,喝过多少瓶啊!绿色的商标,上面画着金色的麦海,红色的康拜因,和北大荒三个端庄有力的楷书大字。

啊,北大荒酒……

一九八三年五月天津——徐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