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柳泉峪
沂蒙山有个青石崮,青石崮下有个山庄叫柳泉峪。
全庄百把户人家,稀拉拉地占了多半条山峪。除了大财主潘兰田家的青砖大院以外,穷人家大多是黑石蛋砌成的小团瓢。称作“瓢”,自然是很小很小的了,连房顶也不苫草、不挂瓦,铺一层平光光的薄石板。房前屋后,石缝里钻出来酸枣、刺槐和山松棵子,把那一间间低矮的石屋遮住了。
村东石崖下有个山泉,名叫柳泉。说来也怪,碰上雨季,连下七八天大雨,青石崮顶上的山洪老牛一样吼着滚下来,干河套里大水几人深,能将磨盘大的石头一口气冲到十八里以外的官亭镇上。可这山泉,泉水照样不见涨、不发浑,清亮清亮的,还跟那小孩子眼睛一样,天上的云朵儿映在水皮上看得清清楚楚。要是碰上旱天,黄土晒得冒烟,石板晒得裂缝,合抱粗的大树晒得软叮当像抽去了筋骨,一根火柴能把满山石头点得着火冒烟。可这山泉,照样一星点儿不见少。人们提上一瓦罐水来,水皮摇晃一下,噗噜噗噜冒几个水泡泡,泉水就又涨到石壁那原来的水印印上,把那墨绿墨绿的青苔罩住了。
老人们说,这是青石崮一道地脉,沂河水一支源头。别看泉子不大,可直通到一百二十里外滔滔奔流的沂河。说是泉子里撒条小鱼苗,在它尾巴上扎条红绸带,过他一年半载,小鱼苗就能穿过大山底下的石劈缝游进沂河。可那红绸带,早就化到鱼鳞里去了,那鱼就金翅金鳞,红光闪闪,长得有半截扁担一般粗大,小孩子抱不动了。
不用说,山庄就因为有这个泉子,才起名叫柳泉峪。
这是一九四二年秋天的一个早晨。村东头山神庙后面一扇野荆条栅栏门吱呀一声,走出一个中年汉子来。这人名叫石太平,是个庄稼汉,手艺人,还算个半拉子庄户医生。女人前年没了,跟前剩个十一岁的儿子留孩。他起早挂晚,门里门外,小小的柴门院收拾得特别刮净[1],几亩山沟地侍弄得格外熨帖,遇上阴天下雨,一双手也闲不住,不是编筐织篓,就是从光崖上扛回几块大青石,大的做成拐煎饼的小磨,小的錾成一嘟噜一嘟噜的蒜臼子,拼上牛力挑到官亭镇十字大街,好歹也能换回几升黑豆来。地里活松闲了,他就把块生牛皮护到小腿和脚背上,提个小䦆头,一个人进深山野岭去刨中药。山里人看他识得药性,遇上扭筋伤骨、蛇咬虫叮,就到门上求他治病。他是个透灵人,给病人捏捏攥攥、问问看看,几味草药下去,却也常常药到病除。这一来,名声顺着草皮飞,这汉子变成山沟里的庄户圣人了。现在,石太平披件旧布衫,腰缠一条青布围腰,肩上扛着䦆头和扁担,朝村外走去。留孩提个小瓦罐走在身后。这孩子喜眉俊眼,脑门上留着一撮毛儿盖。他口里含个叶片片,一面走,一面学着鸟叫。逗得一群山雀从对面山梁上扑过来,又吱吱喳喳叫着朝老林里飞去了。
突然听到峪底传来一声小孩子的喊叫:“不投降?好小子,你等着!”
留孩抬头望去,认出那是二叔家的弟弟石头。小家伙一手掐腰,一手提把短把镰刀,点画着面前一片野树棵子,正在训话。留孩来到跟前,他也没有发现。
“老实站好!”石头朝一丛刺蓬棵吼道,“你是东洋鬼子,跑到咱柳泉峪干什么?看刀!”他猛一挥手,雪片似的镰刀在半空里一闪,刺蓬棵早齐崭崭拦腰截断,残枝败叶滚到了脚下。“还有你,一条汉奸走狗!”小家伙又指向一棵野酸枣,“你还敢牵驴吗?还敢抓鸡吗?还敢杀人放火吗?什么?你要投降……好!饶你一条狗命!”可又突然扬起镰刀,“不行!得留下你一只走狗耳朵!”说着,猛一挥手把一条枝杈砍了下来。
突然,他尖叫一声,飞身冲上崖坡,指着一棵藏在乱石后面的歪脖臭椿,喊道:“好,潘彪!藏到兔子窝里也得把你抓出来……怎么?你要投降?投降也不行!八路军宽待俘虏,可就不能宽待你潘彪!”
只见石头把镰刀抡得上下翻飞,呼呼山响,如同疾风扫落叶一般,把臭椿棵子劈了个一塌糊涂。然后,又咬着牙根搬起一块斗大的石头,把残存在土里的树茬子,砸了个稀巴烂。
“嘻嘻!”留孩笑了。
石头发现了留孩,问道:“留孩哥,你上哪儿?”
“上笊篱坪去刨地瓜!你哪?”
“打柴嘛!”石头说,“咱姐上虎头崖了,叫我在这里砍点儿树枝子!”
留孩不由得睁大了眼睛:“冬梅姐上虎头崖了?”
“嗯哪!”石头点点头说,“那里有半人高的野荆条子!”
留孩摇摇头,说:“她好大胆,那里有狼呢——撒谎我变个小!有一回我亲眼看到七只狼,头里一只大家伙,像个队长,后面的排成一行走着。大狼呜地叫一声,七只狼就一齐站住了——你知道,那是它喊口令呢!”
石头眨巴一下眼皮说:“不怕,咱姐那把柴刀,磨得可快啦!不用说狼,潘彪的头也能剁下来!”
留孩向前凑近一步:“听见了没?前儿过晌虎头崖上开火啦!”
石头点点头:“听见啦,枪子儿唧溜唧溜的。”
“冬梅姐回来,告诉她不要再去啦!”留孩大人似的说,“再碰上开火,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正说着,突然从前面山路上传来石太平的喊声:“留——孩——”
留孩抬头一看,爹已转过山口,就离开石头,急急追了上去。
“我也帮你去刨地瓜!”石头随后跟了上来。
不一会儿,两个孩子越过沟壑崖坡,穿过树丛草棵,气喘吁吁来到石太平面前。
石太平望望石头说:“把你砍的那树棵子捆起来,背着回家吧!”
石头瞪起一双黑眼珠,骨碌骨碌望着大伯,不说话。
“你在这里咋咋呼呼干什么?”石太平四处瞄瞄,压着嗓子生气地说,“人家躲还躲不迭呢,你倒是故意扯旗放炮、招风惹草,在头上贴个帖儿!要叫潘彪听见,那还了得!那家伙没缝都下蛆,正支起鼻子满山嗅呢!”
石头一声不响。
“你冬梅姐也是,怎么不知道管着你些!”石太平叹口气,轻声说,“这两天风声挺紧,告诉你姐,没有事少出门!快回家吧!”
石太平说完就急急忙忙走了。留孩附在石头耳朵上说:“回去吧!等我给你做杆真枪,能打洋火的!”
“真?”
“真!用核桃木做枪托,子弹壳做枪筒!”
“你有子弹壳吗?”
“碰上好运气,兴许能弄到一个……”
石头这才点点头,笑了。他站在山路旁边,一只赤脚搓着另一只赤脚上的泥巴,眼巴巴望着大伯和留孩朝笊篱坪越走越远了。
原来这柳泉峪一带是个边缘区,国民党土顽头子汪洪元占着这块地盘,向南十八里翻过九顶山就是咱八路军的根据地,向东十八里的官亭镇上安着鬼子据点。鬼子汉奸隔三岔五地进山“清乡”,到处杀人放火,牵牛抓鸡。鬼子前脚走了,汪洪元那些歪戴帽子斜楞眼、提溜着一根根弯弯木头的灰皮子,又瞅个冷子溜进村来,拿着二指宽窄、盖着“汪司令”大印的催粮条子,敲骨吸髓,剥皮抽筋,逼着庄稼人慰劳他们这些“抗日将士”。可听到十八里以外鬼子据点里打个喷嚏,他们早就穿上兔子鞋,没影了。
今年一割倒秋庄稼,敌人就开始“扫荡”。日寇凑集了几个师团、几个混成旅,加上当地的伪军,共五万余人,扬言要打进南沂蒙根据地,和八路军山东纵队决战。“扫荡”由平原转向山区,由边沿深入腹地。沿着官亭镇进山的大路,鬼子黄乎乎一片,蝗虫一样压进山来。国民党杂牌土顽整批整批投了日本,换上二鬼子服装进山“扫荡”去了。潘兰田的儿子潘彪原是汪洪元手下一个副官,也撕下“抗日救国”的旗号,当了官亭镇汉奸队中队长。青石崮下几条山峪里三十六个大小村庄,也都纷纷成立了新民会、维持会,建立了日伪政权。潘家的账房先生潘白眼,原是柳泉峪的伪保长,如今换了名号,变成日伪村长兼维持会长了。
最遭罪的自然还是庄稼人。牛被拉走,粮被抢光,有的连房子也被一把火烧个秃溜平。连石太平这样的干活迷,过了霜降啦,笊篱坪那二分地瓜,也还没有心思去刨回来。
山里的深秋,早晨已是冷飕飕的了。石太平爷儿俩在山路上走着,一个人也没有碰到。
“留孩,”石太平小声说,“这几天潘彪不断带了便衣回庄转悠,你得长点儿眼色,别有事没事跟石头在一起玩了!”
留孩说:“怕他哩!等八路军过来,头一个先宰了他!”
“就你本事大!”石太平火辣辣地说。
留孩不吱声了。爷儿俩走了一阵,留孩又问:“爹,人家都说俺二叔当了八路军,是真的吧?”
“谁说的?”石太平立睖起眼睛。
“街上都说呢!”
“别听他们嚼舌根子——你二叔是下了关东,在关东山伐木头!”
留孩眨巴一下聪明的眼睛,又说:“那你为啥不叫我跟石头玩哪?怕什么呢?”
庄户医生让儿子一句话顶得回不过嘴来,就叹口气:“小小孩儿家,别管这些了!快走,刨地瓜去!”
两人沉默着走了一阵,留孩又说:“昨天过晌金库说,他爹还要带着汉奸队来搜山,山里藏了个八路军的伤号呢!”
“什么?”
“金库说的,说那伤号是个女八路……”
这金库是潘彪的宝贝儿子,人不大,却跟他爹学了一肚子两肋巴坏水。石太平不等儿子说完,早气得满脸通红,赶上一步,叉开五指,朝留孩脸上打了一巴掌,一边骂道:“单打你这个没有耳性的东西!好鞋不踏臭屎,跟你说了多少遍了,你怎么偏偏跟这个东西在一起搅和?”
留孩脸上被打得火燎燎的,哭着说:“谁跟他一块玩啦!我在棘子地里逮蝈蝈,听他在路上跟别人吹呼,我隔他半趟子地呢!”
庄户医生这才明白,是自己一时性急,错怪留孩了。但这位老子并没有向儿子认错的习惯,又听他说:“没在一块玩就好!这一家子,老辈里没长一根顺溜筋骨,肚里藏着巴豆蒺藜,死了狗都不吃!以后记着,隔他远远的,听也不要听他放的什么狗屁,别叫他熏臭了耳朵!”
儿子不服气地轻声嘟囔着。
又走了一阵,石太平突然又问:“他没说抓没抓到那个八路军哪?”
“不知道!”留孩气哼哼地回道。
“没说那伤号在哪道山梁上啊?”
“不知道!”留孩头也不抬。
石太平知道儿子还有气,就自言自语地说:“想得倒好!八路军自凡来,能等着他抓呀?前天在虎头崖打了半过晌,汉奸队临走摘了好几副门板抬死尸!要有八路伤号,他当时不抓,留到现在呀?这些东西,净是吹牛扯谎,给自己壮胆!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不用说真牌八路军,就说你们陈老师那个八路嫌疑,潘彪带着一个班的人马,支上那机关枪,抓着啦?哼……”
猛一抬头,来到笊篱坪了!
山梁上,随着山势开出一小块地,活像一把笊篱。笊篱把上,笊篱头上,石板空里培起几条土埂,栽着几百墩地瓜。瓜蔓见了霜,焦黑焦黑,瘦筋巴巴;瓜叶脱落下来,刮得满处都是。石太平连个地头烟也没吸,就动手刨了起来。
日头一竿子高的时候,爷儿俩已刨了一半。石太平停下来,找个背风的地方,掏出火镰火石打着火,点起一把野草,烤了烤带来的煎饼,啃一口大葱,嘴对着小瓦罐喝一口已经冰凉的高粱糊糊,爷儿俩吃起早饭来。
“蝈蝈蝈……”突然,从不远一个秫秸丛那里,传来一阵蝈蝈的叫声。
这是一只油绿的嫩蝈蝈,背上的小翅一闪一闪,像两片翠绿的镜片。不用说,留孩立即给蝈蝈的叫声弄得心里痒抓抓的,只见他扔下煎饼,蹑手蹑脚地奔了过去。
等他赶到跟前,那蝈蝈忽然后腿一蹬,钻进秫秸缝,逃走了。
留孩当然不能放过它。他拉开一捆秫秸,立即钻了进去。
十几捆秫秸搭成这个秫秸丛,中间的空地有半间房那么大,平展展地铺着一堆干草,仿佛是哪个放牛的孩子曾在这里睡过午觉一样。而且,真想不到留孩有这样的好运气:只见草堆旁边竟然大模大样地躺着两枚闪闪发光的子弹壳!
留孩惊喜地欢叫一声,仿佛怕它会突然施出魔法钻进地里逃走一样,连忙扑过去把它抢了过来。
那是什么鲜红的东西突然在草丛里一闪?是一片片飘落的花瓣吗?是一枚枚红透的山枣吗?是一簇簇爆开的火花吗?是一颗颗闪亮的星星吗?
“血!”留孩惊叫一声。
透明的、灿烂的、洒在山草丛中的血迹!鲜红的、闪亮的、没有完全凝固的血迹!刚从温暖的肢体里滴下来,仿佛还散发着阵阵热气的斑斑血迹!留孩胸口扑扑跳,头一阵眩晕,突然害怕起来。他再也顾不上什么蝈蝈,像头小牛犊一样拱开秫秸,急忙逃走了。
停一会儿,石太平慌里慌张跟儿子一起跑了过来。
他朝地上的山草睃了一眼,脸上突然青一阵,白一阵,脑门上大滴大滴流下汗珠来。他手忙脚乱地把山草乱翻一阵,仿佛不经心一样把血迹全部盖了起来。然后,才吁口气,回头向留孩说:“拿出来!”
“什么?”
“子弹壳!”
留孩只好迟迟疑疑地交出来一枚。
“没有了吗?”
“没有了!”
石太平伸出坚硬的手指,挖个土坑,把弹壳埋进土里,然后又向儿子说:“别大惊小怪,这里什么事也没有!要是有人问,你就说什么也没看见。懂吗?”
“懂!”
“还有,更不能告诉冬梅,明白吗?”
“明白!”
“记下了?”
“记下了!”
“你要露出一点儿风,小心我揭你的皮!”石太平压低了嗓子,喘着粗气说。
说完,他急急忙忙回到地瓜地里,把刨出的地瓜装进筐里,朝儿子说:“头里走,咱回家啦!”
“不刨了吗?”
“不刨了!”石太平说。停停,又补上一句,“它还长!”
留孩奇怪地瞪大了眼睛:“蔓子都让霜打焦啦,还长……它不怕冷吗?”
“不怕,越冷它越长!”
留孩望望父亲严峻的脸色,不敢再说什么,提着瓦罐扛起䦆头头前走了。石太平又磨蹭了一阵,望望四处没人,悄悄把剩下的几张煎饼拿出来,扔进秫秸丛旁边的草棵里,然后,挑起担子,刀捅着屁股一般,急忙火促地赶回村里去了。
石头背着半座小山般的一捆山柴回来,爬过石拉子岭,就听到柳泉那清亮清亮的声音了。泉水从墨绿墨绿的柳泉里流出来,跌落到圆润、洁净的鹅卵石上,叮咚叮咚,永远是那么悠扬和谐,不急不躁,像一只巧手在抚弄着琴弦,弹奏着一支年代久远而又永远新鲜的乐曲。泉水在山峪里冲成一道溪流,拥拥挤挤,欢欢乐乐,摇动着水草,鼓荡着岸边杂树的根须,逗弄着小虾小鱼,把它那永不疲倦的歌声,洒进四处连绵不尽的山野里,和松林那回应千山的涛声,高空那奔涌万里的气浪,融到一起,分也分不开了。
泉边青石上坐着一个小闺女,那是姐姐冬梅。
她身边放着用葛藤捆起的一小捆山柴,裤脚让葛针剐开了几道口子,正俯下身子捧起一捧泉水,大口大口地喝着,又撩起一捧泉水洗一把脸,水花像露珠一样沾到乌黑的发辫上。
“姐姐,你砍了这么一点儿啊?”石头跑过来,把背上的山柴扔下,奇怪地瞟一眼姐姐身边那一小捆柴草,扁扁嘴说,“看你,上虎头崖子,上虎头崖子!”
冬梅站起来,笑着说:“你砍的可真不少!”说着,弯腰去背石头那一大捆山柴,“精湿精湿,沉着哩,我背吧!”
“不用!”石头把自己那捆柴抢到肩上,骨碌一下眼睛笑笑,“进庄了,我背这么一小捆,叫人家笑话我啊!”说着,头前走了。
冬梅把柴刀穿进葛藤扣里,背起自己那一小捆,跟着走回家来。
家里只有个七十岁的奶奶。她眼睛什么也看不见,只是那么一天到晚不声不响地蹲在炕角,用枯瘦的手指摸摸索索地捻着棉线,纺锤子在怀里悠悠转动着。她听到动静,睁了睁那白惨惨的眼窝,抬起头来说:“回来啦?锅底下灰窝里有煨着的地瓜……”
石头用灰筢子掏掏锅底,真有两块烤得稀软的地瓜滚了出来。剥开那焦脆的皮,焦黄的、喷香的、透明放亮的地瓜瓤,别提有多么香甜可口啦!
“石头!”墙外传来留孩的喊声。
石头一手拿着地瓜,溜了出去。
两个孩子拐过胡同口,不管葛针蒺藜,钻进村外那密密丛丛的树棵子里去了。
“看看,晃眼吧?”留孩的小手在石头面前一闪,掌心里露出一枚黄澄澄的子弹壳来。
“嘿!”石头连忙把它捧到手心里。
对于生活在那个时代的孩子们来说,大概很难有比这更珍贵的礼物了。石头和留孩立即什么都忘了,蹲在树棵子里开起“兵工厂”,做起小手枪来。
留孩削好一块核桃木树杈,做成枪身。又在枪上挖好槽沟,做好安放火柴头引信的机关。弹壳屁股上早钻好一个小洞,这样,扣动扳机,叭一声响,火星钻进弹壳做成的枪膛,引着里面的火药,就会冒出一阵火花,打出一片沙子来。但是需要一截坚硬的粗铁丝来做扳机。
贫苦偏僻的老山坳里,到哪里去找一截宝贝铁丝呢?潘家东跨院里倒拴着一根长长的粗铁丝,从出厦的檐头一直扯到院子中心的黄杨树上,上面晒着那些整年藏在箱柜里的绸缎衣服。截下一段保准非常合适。可那个青砖院落两条黄狗把住大门,谁敢进去呀!
没法,让亲爱的小手枪暂时没有扳机吧!石头把没有扳机的手枪举起来,瞄准潘家的黑漆大门,食指做出一个假想的、扣动扳机的动作,嘴里喊着:“叭!”
就像有什么魔法一样,半空中真个响了一枪。群山应和着、传播着这凄厉的声音,回声在山峪里久久滚动。两个孩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呆了。
“鬼子来了!”村口传来一阵惊慌的喊叫声。
山村里鸡飞狗咬,滚过一片慌乱。男人们牵着毛驴,匆匆朝山峪里奔去。闺女们急急忙忙拆开头发,梳成发髻,在鏊子窝里摸一把灰,抹到脸上,藏进野树棵子里。走不动的老奶奶,就急忙把鸡堵进窝,一面说:“哑没悄悄在里面待着吧,再叫唤那些汉奸狗子们就来吃你啦!”然后关上大门,再顶上一根枣木磨棍。只有潘家的青砖大院纹丝不动,金库蹲在高门台上,像过节看光景一样望着响枪的虎头崖子,嘴里嘟哝着:“听听,大盖大盖!听听,机枪机枪!”
留孩和石头跟斗把式地跑回家来,把栅栏门子紧紧关上。
冬梅没有钻进柴垛里,也没有躲进树棵里。她倚在黑石蛋垒成的院墙上,眼望着虎头崖,咬住薄薄的嘴唇,脸色惨白惨白。每响过一阵枪,她身子都微微颤动一下。仿佛响枪的地方不是两道山梁以外的虎头崖,子弹射中的不是那一排圈羊的石围子,而是摇曳着火红的流光向她心口扫过来了。
“好险哪,姐姐!”石头说,“多亏你提早一步回来了!”
冬梅定定地望着虎头崖,不说话。
“邪门!虎头崖前天开了火,今天鬼子又来转悠。”留孩朝冬梅扫一眼,“满山柴禾有的是,可别再去啦!”
冬梅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虎头崖,还是不说话。
一直闹腾到日头偏西,枪声才逐渐稀落下来。就像刮过一阵黑风,扔下一阵冰雹,敌人越过虎头崖,顺着山坡朝西山峪滚过去了。
正常的生活脉搏逐渐又回到了这个慌乱的山村。人们陆续走回村来,街上传来了说话的声音。
“虎头崖那石头不知是哪辈子的冤孽,天天遭劫呢!”一个老汉说。
“狗们闻出腥味来了!”另一个老汉悄声回答,“听说是去找一个八路军的伤号……”
隔着院墙,突然听到冬梅的声音:“三大爷,没听说找到了没有哇?”
两个老汉头也没抬,照直朝前走:“咳,谁说得准哪,哪个也没去看看……”
冬梅无声地吁口气,回到家里。
炕角,纺锤子悠悠转动着。传来了奶奶的声音:“走了吗?”
“死进西山了。”
“你在街上,没听着陈老师的准信?”
“别说了,奶奶!”冬梅连忙抬起一只手,压到剧烈起伏的胸口上。
停了一阵,奶奶又说:“天不早了,做饭吧!”
屋里静下来了。火舌在灶膛里跳动着,团瓢顶上冒起了淡淡的炊烟。
炕角,纺锤子悠悠转动着。
突然,奶奶大声咳嗽起来,一面说:“冬梅,屋里怎么这么些烟?”
蹲在锅前面的冬梅,这才仿佛从梦里惊醒过来。只见锅盖边沿上冒出一股烟雾,满屋是生烟味。她忙打开锅盖一看:锅里原来忘了添水!
“孩子,你今儿个怎么啦?”奶奶咳嗽着说。
冬梅跳起来,连忙抓起水瓢,到门外水缸里舀水。她舀了满满一瓢水,刚刚直起腰来,冷不丁,听到从柴垛后面传来了留孩和石头的声音。
此时,她像被钉子钉住了一样,一动不动了。她就那么手里端着满满一瓢水,身子探到水缸上,听完了留孩和石头以下一段对话——
首先传来的是留孩的声音:“……俺爹埋的那枚子弹壳,可别让别的孩子捡了去!明儿早晨咱们再去挖来……”
接着是石头的声音:“那个秫秸丛里说不定藏着老多子弹壳呢!咱得仔细找找!”
留孩又说:“一个人把它藏在那里的。那人在里面睡过觉,铺着一堆干草!”
“准是他睡懵懂了,把子弹壳忘啦!”石头说,“那人真傻,这么好的宝器给丢了……咱谁也别告诉,弄回来一人一个!”
“这事谁也不知道!”留孩说,“就俺爹看见啦!爹说,跟谁也不准讲,就说这秫秸丛里什么也没看见!”
“为什么?”
“草上有血!”
“血?”
“爹也真怪,”留孩又说,“他给人家治伤,出老多血也不怕!可这回呀,他脸都白了,地瓜也不刨了,挑起扁担就回了家……”
像所有十来岁的娃娃一样,这一双小哥儿的生活天地里,也有他们自己的“秘密”。这些“秘密”的重要意义,自然比不上近卫下台、东条组阁,比不上珍珠港日本人的飞机朝美国人的军舰扔炸弹,更比不上汪精卫派出秘密特使跟日本大臣偷偷商讨投降条款。但在他们自己,却认为是头等大事。因而目前这两枚小小的子弹壳的“秘密”,就把世界上纷纭复杂的万事万物,统统挤到他们的小脑壳以外去了。
冬梅只比他们大几岁,但是,她的精神世界早离这些孩子气的事情十分遥远了。爹被潘家逼走,娘被潘家害死,十四岁的贫苦女儿,瘦瘦的肩膀早就承受了无比沉重的痛苦和灾难。因而,平常她并没有闲情去听弟弟们那些鸡一阵猫一阵的谈话。但是,也许是由于她精神高度集中,也许是由于留孩讲的某些字眼有力地撼动了她绷紧的神经——她就那么手里端着满满一瓢水,一字不漏地听完了他们的谈话。
一股热血从冬梅脑门上簌簌跳动起来,她压一下气,走过来说:“留孩,你跟俺大爷今儿早晨到笊篱坪刨地瓜,看到什么啦?”
“看到的东西可多啦!”留孩眨巴一下眼皮说,“有山,有树,地瓜蔓,地瓜叶……当然啦,还有地瓜!”
“还有呢?”
“再什么也没有啦!”
“你那子弹壳哪儿来的呀?”
“什么子弹壳呀?”留孩露出孩子式的狡狯,笑着转过身子,藏起左面一只口袋。
“我不要你的!”冬梅说,“我看看!”
“不行,看到眼里扒不出来怎么办?”石头露底了。
“拿来吧!”冬梅朝留孩伸出手,“看看就还给你!”
留孩没法违背姐姐的意志,终于把那支没有完工的小手枪拿了出来。
子弹壳在夕阳的余晖中闪着光。
冬梅看了一眼,问:“在笊篱坪那秫秸丛里捡的吗?”
“嗯。”
“山草上有血吗?”
“嗯。”
冬梅把小手枪还给留孩,说:“回家吧——好好藏着,别叫人家看见!”
留孩走出两步,又回过头来说:“可别告诉俺爹,说我跟你说啦!”
冬梅点了点头。
留孩回到家来,迎面遇上了石太平。他像捉小鸡一般抓住留孩的肩膀,骂道:“累我好找!你这个前世的冤孽,哪里去啦?”
留孩哆嗦着嘴唇,连忙说:“来了鬼子,我藏到树棵子里啦!”
石太平关上门,让留孩吃点儿冷饭,上炕睡了。
风在头顶上呼啸,黑沉沉的夜晚来临了。柴门里望不到一点儿灯火,团瓢里听不到一点儿声音,仿佛回到了混沌世界那样死寂冷落……只有潘家的青砖院里,灯火飘忽,人影来去。汪洪元送的那架八音匣子,如今换了新唱片,再不是中央电台某一个音乐“皇后”的靡靡之音,只听一个日本女人娇声浪气地唱着东洋歌……
潘白眼带领一个家丁从黑油大门里出来。家丁一手提盏马灯,一手提面破锣,一面拖着长腔狼嚎似的喊道:“皇军有令:谁敢窝藏八路,全家杀头!”
一声锣响,四山传来凄厉的回声。
注释
[1]刮净:同“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