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三少年(红色经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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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蛀虫

潘家大院分前后两进院落,前院里一半住着长工家丁,另一半是牛棚马厩。进去二门,一溜五间正厅,那是老太爷潘兰田的卧室兼客房。一个边门通向东跨院,里面住着潘彪和他的小老婆卞桃花。

卞桃花起得很晚,脸上青不青黄不黄的,一双细长的吊角眼似睁不睁,头发松松地绾着,发夹上簪着一块巨大的假翡翠宝石。薄薄的嘴唇上长着一层胡子一样的茸毛,茸毛一样的胡子,越发增加了她的几分丰采。脚下一双花缎鞋,却不提起后跟,就那么胡乱趿拉着,懒懒地坐在铺着绣花椅垫的红木椅子上。天还不算冷,她身边的梳妆台上却放着一只青铜柞炭小手炉,轻烟在日影中缓缓缭绕。她把几只揉碎了的紫珠草叶子撒到茶盘上,朝站在面前的卞鬼说:“好兄弟,你算立了一大功!线头儿让咱们找到了!”

卞鬼龇牙一笑:“姐,我带几个人,这就把他们抓了来!”

“等一等,”卞桃花摆摆手,“你把他们抓了来,下一步棋怎么走?”

“跟他们要人!”

“要是不给呢?”

“给他们一顿鞭子,看还不吐了实情!”

金库插嘴说:“对,抓来揍!狠揍!叫他们给黑熊养伤,还得让他们‘老头看地瓜’!”

卞桃花朝卞鬼翻翻眼皮,说:“你跟你姐夫一样,光知道一条直路走到黑。这些人跟共产党铁了心,要是打能管用,石太平早把人交出来啦!再说,姓陈的这阵在山里还是在村里?在张家还是在李家?你我都还蒙在鼓里。不管青红皂白硬捅三马叉,只怕把好容易捡到的线头儿掐断了,弄个鸡飞蛋打。对付共产党,光靠硬碰硬不行!要吃他的镰刀头,咱得有弯弯肚肠。你肩膀上扛的又不是块榆木疙瘩,得插个蝈蝈笼子让他们自个儿朝里钻才行!”

“还是俺姐智谋高,肚里有硬货色!”卞鬼忙说,“昨天那张鬼条子,连俺队长姐夫都被骗得晕头转向,闹了半天,不出姐姐所料……”

卞桃花冷笑了一声:“可惜你姐投胎投错了,这辈子托生个女儿身……你先领金库到客厅里听听八音匣子,我默算默算再说……”

卞鬼答应一声,领着金库要走。金库说:“我要骑马!”

“这么几步,骑的什么马?”卞桃花说。

金库眨眨眼:“我要骑会说话的马!”

卞鬼悄声骂一句:“好我尿你祖宗的神牌!”可他还是顺从地蹲下,让金库骑上去,两腿夹着他那螳螂脖子,走出跨院小门,一弓一弓地朝客厅里去了。

卞桃花走进套间,点上白铜水烟袋,咕噜咕噜吸了一阵。然后,她眼睛眯缝着,眉心皱皱着,在睡榻上歪下了……

这卞桃花原是官亭街一家杂货店掌柜的小老婆,年轻时,人长得九分漂亮,却又十分风流。十几年前,潘彪在街上警察局子里当差,不知怎么一来,两个人勾搭上了。就那么明铺夜盖,不久把个老头子活活气死了。

第二年,潘彪他娘死了。灵棚里正在祭奠,只见一个人披麻戴孝,跌跌撞撞地滚了进来。她呼天抢地、碰头打滚,哭得泪人一般,口口声声哭喊着死去的婆母娘。一时之间,把在场的人都搞糊涂了。

有那明白内情的,认出来这就是卞桃花。

发完丧,她就大大方方地搬进东跨院西套间,和潘彪的原配老婆平起平坐。过了三个月,那原配老婆不明不白地上吊死了。潘兰田说他潘家门风清正,诗礼传家,又找上媒人说合,让儿子和卞桃花互换龙凤庚帖,拜堂成亲。那时候金库还没有出生,卞桃花挺着大肚子,身上凤冠霞帔、百褶罗裙,只听一阵吹打细乐,夹杂着环佩叮当,与潘彪款款拜罢天地祖宗,羞答答进入洞房,成了潘彪的续弦夫人。

庄里有些人说,这个女人心眼比潘彪爷儿俩好。碰上青黄不接的年月,她有时拿出二升黑豆,半麻袋地瓜干,舍给左邻右舍的穷人。有时还会拿一点儿破衣烂裳、残汤剩饭,打发一下要饭讨吃的人们。可大多数庄稼人说,这女妖怪驴屎蛋子外面光,肝花肠子跟潘家父子一样黑。好比那没有破头的毒瘤恶疮,别看外面细皮白肉,脓血坏水都藏在里面呢。

现在,一个中年大嫂轻步进来,把早饭摆在桌上,卞桃花开始用饭了。

桌上摆着一盘杂色点心、一碗香油蛋花。还有一个精致的金线青花小碟,里面放着一种十分奇特的菜肴:油炸马蜂蛹。

这一带有一种半寸长的马蜂,蜇起人来毒性特大。卞桃花让人戳下碗大的蜂窝,专爱吃里面的蜂蛹。有的刚生出软软的薄翅,就用香油炸酥再吃;有的还是胖胖的光腚蛹,就那么生吃活吞。她说这种食品不仅能滋补身体,养颜美容,而且味道特别鲜美。

她夹起一只蜂蛹,填进口里,贪馋地嚼着,一个主意已经想好了。于是,便朝身旁垂手而立的大嫂说:“传话给卞班长,让他派人告诉潘队长,这两天不要带人回庄。卞班长和家丁们也不要出门。乡亲们忙着打点山柴野草过冬,让大伙过几天安生日子吧!”

中年大嫂点点头,退出去了。

此后一两天,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柳泉峪出奇地安静起来。中午的阳光下,家雀们挤在檐头,叽叽喳喳剔弄着翎毛,小孩子提个小篮子、小筐头,满坡采摘野酸枣、野杜梨,扫起一堆堆草籽,有时还会捉到一只竖着钢针一样刺毛的大刺猬。老人们暗暗庆幸:还是陈虹这共产党的干部福分大,潘彪不光搜不到她,而且吓得这个龟孙大白天也不敢回村来了。

这天下午,冬梅安排陈老师吃了饭。收拾完碗筷以后,她解开左臂上的布条,看了看伤口。伤口已经消了肿,快要愈合了。为什么陈老师的伤好得那么慢,自己的却好得这么快呢?她想了想,便弄来一些冷水,洒在伤口上。一阵钻心般的疼痛,她用力闭了一阵眼睛,不由发出轻轻的呻吟声。然后,她忍痛用力揉了揉,一直揉得伤口又逐渐红肿,透出一股细细的血水来。她怕奶奶听到,却从炕角传来了奶奶的声音:“冬梅,胳臂快好了吧?”

“快了!”冬梅说。

别看奶奶看不见,可她什么也明白。又听她叹口气说:“你可得小心,发作大了可不是闹着玩的!”

“不要紧!”冬梅故意笑了笑,“眼看就好了!”

忽然,石头一蹦三跳地闯进门来,连脖子都高兴得涨红了:“姐姐,胡老师来啦!”

“哪个胡老师?”

“就是跟陈老师一起来过咱家的胡一杰,正在街上说话呢!你快去看看吧!”

冬梅眼睛闭了一阵,眼前闪过一团跳动的金星星。她再睁开眼,眼神变得那么柔和而又明亮;睫毛扑闪扑闪,显得更黑更长了。她爬上炕去,用高兴得颤抖的声音轻声喊:“陈老师,陈老师!”没等回答,就听到院里传来一阵脚步声,又听石头兴奋地喊道:“胡老师!”

原来石头回来,忘了带上栅栏门,胡一杰自个儿来了。冬梅连忙盖好墼片,跳下炕来,迎了出去。

进来的这个人,白净脸,中不溜个子,长头发剪去了,戴一顶黑毡帽;没穿长袍,一身庄稼人打扮。他飞快望了冬梅一眼,摆手不让冬梅说话,就快步走进屋里来了。

“半个月没进这个庄了。”他坐在一只小板凳上,“我去看了看学校,连个桌椅板凳也不见了,这些汉奸王八蛋!可咱们总算又见面了。”

他把石头拉到跟前,亲昵地拍拍他头顶的毛儿盖,说:“想我了吧?想陈老师了吧?”

石头还未回答,突然炕上传来奶奶的声音:“石头,来了客人啦!你去刷刷泥吊子,赶快烧壶茶……”

石头到外头水缸里舀水去了。只见胡一杰从怀里掏出一个包袱皮来,递到冬梅面前:“认识吧?”

冬梅望着黄包袱皮,心里翻江倒海,眼前模糊了。这包袱皮冬梅当然认识,它曾包着那些马兰草纸油印的文件,端正地放在陈老师的枕头旁边。上面有一个手弹穿破的洞洞,还是冬梅替她缝好的哩!

“你总该认识呀,这是老陈同志的包袱皮嘛!”胡一杰说,“咳!咱们困难哪,上级党组织发个包袱包文件,弄到白布算白布,弄到青布算青布!可也真巧,单单发给我个红的!我个男子汉用个红包袱成什么体统,这不,跟老陈同事换了。你知道,我跟老陈同志共同战斗过,有很深的革命友谊!咳,一看到这包袱皮,真是揪心地疼啊!这不,东西还在,人却不知道在哪里受罪呢!”说着,眼圈都红了。

冬梅不说话,默默向泥吊子下面续着山柴。也许来的正是她日夜盼望的、上级党组织派来接陈老师的同志……但是,他为什么不去找石山根,不去找耿喜嫂,径直跑到她这里来呢?她抬头看看胡一杰,只见他正在大口大口抽着纸烟。烟雾罩住他的脸,一时看不清他的面目。她把包袱皮交还给胡一杰,淡淡地笑笑说:“没见过这个包袱皮,不认识!”

胡一杰站起来,在狭窄的屋当门转了几个圈子,冷笑一声说:“怎么,看来是有点儿不大相信我呀!”

冬梅用一只博山瓷大黑碗倒上一碗枣茶,放在胡一杰身边。不知为什么,她手指有些轻轻抖动。

榆树梢上一阵风过,一根干树枝跌落下来。笃笃笃,笃笃笃!枝杈间,一只啄木鸟灵巧地围着枝干转动着,用尾巴支撑着身子,举起长喙,小石头一样敲打着树干。终于它抬起头,从啄开的洞里挑出一只虫子来。然后,它又轻快地跳到另一根树枝上,从那里又传来笃笃笃,笃笃笃的声音。

炕上又传来奶奶的声音:“冬梅,我怎么闻着屋里有股子味?”

“什么味呀,奶奶?”

“腥个囊囊的,像个酒臊味。”

冬梅抬起头来,直直地望着胡一杰的眼睛:“胡老师喝酒啦?”

“没有,没有!”胡一杰连忙回答。他那双细眯的眼睛里,闪着游移的青光。

又传来奶奶的声音:“你这顿没喝,上一顿喝啦!今日个没喝,昨天喝啦!别看我这小屋破破烂烂,它可是个清静地场,容不得半点儿邪味!你不光喝了酒,这几天鸡鱼肉蛋吃得也不老少,我听你一阵阵打着饱嗝!别看我看不见,我可知道,胡老师这一阵保准身体发福,胖啦!”

石头故意走过胡一杰身旁,用力嗅了一下。真的,好一股冲鼻子的酒臊味。他又望了望胡一杰的脸,却没有看出胖来。

奶奶的耳朵真好用,这一切行动她都听出来了。又听她说:“石头,你小小孩儿家,瞳仁还没长全,认识个什么呀?快出去抱点儿柴来,咱好烧锅做饭了。”

石头眨巴一下眼睛,疑惑地望望胡一杰,慢慢退了出去。

胡一杰仿佛身上突然生了虱子,坐不住了。他猛地推开面前的枣茶碗,扔掉烟蒂,气呼呼地说:“冬梅呀,根据可靠情报,陈虹同志就掩藏在你和石太平手里。你们不光掩护了她,还到青石崮给她弄过药!”他直直地盯住冬梅,“对吗?”

冬梅深深地嘘一口气。胡一杰唱的什么角儿,她渐渐明白了。

那天石头和留孩进山去弄药,她知道以后,只是告诉过山根大伯和耿喜嫂,除此以外谁也不知道。对了,他们回来的路上,曾经撞上过卞鬼……

她侧耳听听,炕洞里一点儿声音也没有。但愿陈老师睡着了,不要突然醒来,也不要闹出任何动静。她大声说:“胡老师,你弄错了!俺们根本没见过陈老师!”

说着,她到胡一杰面前,解开左臂上沾满血迹的布条,又说:“弄药不假,是给我用的!”

胡一杰睁大眼睛,呆呆地望着冬梅臂上的伤口。伤口里流着细细的、淡红色的血水。他怔住了,又听冬梅说:“胡老师,如今兵荒马乱,庄户人家不去管这些事!你走吧,再不走,我就去报告潘队长了。”

冬梅站起来,装出要朝外走的样子。胡一杰冷笑一声说:“我的情报是完全准确的,你不交出陈虹来,如果因此使她受了损失,那是对党、对同志的犯罪行为!我还要再来,你考虑好了赶快把她交出来!”

胡一杰悻悻地走了。冬梅泼掉剩下的半碗枣茶,插上街门,回到屋里来。只见陈虹同志端坐在土炕上。她紧紧抓住冬梅的手,说:“刚才的话我全听到了!这个人近来情绪不稳,党组织已安排他离开官亭地区。他现在突然钻回来,情况十分可疑!天黑以后,想法让耿喜嫂来一趟!”

小手枪落到了金库手里,留孩又气又心疼,这两天觉睡不好,饭吃不香。他约石头再到笊篱坪把那枚子弹壳挖出来,重新做他一支。石头摇摇头,挑着两瓦罐水回家去了,而且把栅栏门带上了。没法,他只好一个人去把它挖了回来。他要再砍块核桃木树杈,抓紧再做一支。

现在,借着暮色的掩护,他来到村前,像只小猴一般,悄没声爬到一棵核桃树上。这是他家的几棵树。前些天,为了他砍了那个树杈,爹用鞋底把他的小屁股揍了一通,骂他说,糟蹋了这根树枝,明年要少收若干核桃,小兔崽子得准备着多挨几顿饿。这一次,他要摸着黑,干得机灵一些。要不,硬硬的鞋底揍到软软的屁股蛋子上,难道是好受的吗?

他瞅准一个树杈,举起镰刀刚要去砍,忽听灌木丛里沙啦沙啦响,有人来了。他只当来了石太平,吓得身子贴在树干上,一动不动。那人却来到树下,轻声喊道:“留孩,留孩!”

“谁?”留孩压低了嗓子。

“我……听不出吗?你胡老师!”

留孩从树上飞速滑了下来。只见胡一杰打个手势,止住他的话,然后领他钻进灌木丛里去了。

“胡老师,你怎么敢到这里来啦?”留孩又高兴又发急地说,“你不怕潘彪抓你吗?”

“有一件紧急任务,”胡一杰单刀直入,“你领我赶快去见陈老师!”

“陈老师?她早走啦!我们放学十多天啦!”

“不对,她又回来了!”

“回来以后又走了。”留孩说,“那天她挎着两把匣子,带人来打潘家大院,天亮以前又骑一匹白马走了。”

胡一杰冷冷地笑笑:“这是什么人编出来的谣言,连庙里的泥胎也骗不过——陈老师没有走!”

“真?”留孩一把抓住胡一杰的手,“那咱快去找她!你俩商量商量,告诉八路军赶快开过来,狠揍潘彪!这家伙如今当了汉奸,坏得头顶长疮,脚底出脓,一顿枪托子把俺爹可拾掇苦啦!”

“八路军这就来,正在路上走着呢!”

“是老四团吗?”

“是老四团。”

“有两匹骡子驮的大炮吗?”

“有两匹骡子驮的,也有四匹骡子驮的!可是要找不到陈老师,八路军就不来……”

“那咱快去找哇!”留孩着急了。

“你领我去!”胡一杰命令道,“你不是跟石头进山给她采过药吗?”

留孩泄了气:“嘿,那是给冬梅姐采的!”

胡一杰轻轻拍拍留孩的脑瓜:“你是个挺聪明的学生,怎么让糊涂油把心蒙住啦!你想,冬梅不过是伤了点儿油皮。要不是枪炮红伤,犯得着冒险进山采那份药吗?”

暗夜里,留孩长长的睫毛急促地眨巴着。这些天,石头确实变化很大。那么馋人的子弹壳埋在地里,他就是不愿去挖;那么心爱的小手枪让金库捡了去,他一点儿也不心疼!而且他说起话来藏头露尾,好像有什么事瞒着自己。现在仿佛一阵大风吹开脸前的迷雾,他明白过来了!

“走,咱去找石头!”留孩高兴地说,“那天他说,陈老师就在他家的炕洞里……”

“什么?”

“就在他家的炕洞里!”

胡一杰喉咙里笑了一下,说:“好,你真是个好孩子!跟我走!”

两人急急地钻出灌木丛。留孩要拐向通往石头家的小路,胡一杰却冲上一步,挡在他的面前:“走,朝这边拐!”

“不,前面是潘家大院!”留孩说,“让他们碰上可不是玩的!”

胡一杰冷冷地笑笑:“不怕,有我哪!”

留孩退后一步:“我不去!”

胡一杰掏出手枪,顶住留孩胸口,细眯的小眼仿佛要吃人:“走!”

留孩脸前一阵黑,只觉天旋地转,傻了。

正在这时,黑影里冲出一个人来,挡住他们的去路。留孩扭头一看,是耿喜嫂。

“放开他!”耿喜嫂威严地说。

“闪开,少管闲事!”胡一杰用压抑的嗓子凶狠地喊叫着。

没等胡一杰喊完,耿喜嫂早从身后抽出一条茶杯粗的枣木磨棍,朝胡一杰搂头打去。胡一杰号叫一声,应声倒地。留孩冲上一步,抓住他的手腕去夺手枪。只听叭的一声,子弹从他耳边飞过;接着,寂静的群山传来一串惊雷般的回声。

潘家大门前传来一阵纷乱的喊叫声,杂沓的脚步声,卞鬼带领几个家丁赶来了。

那胡一杰已经爬了起来,跌跌撞撞向前跑去。

喊叫声、脚步声越来越近。耿喜嫂忽然放开嗓子喊叫起来:“跑了八路啦,快来抓呀!”

她几步追到胡一杰跟前,抡起磨棍,朝胡一杰没头没脸一顿狠打,一面喊叫着:“想跑,你这个八路,跑不了你!”

胡一杰的手枪已经丢了。他两手抱住脑袋,用死了爹一样的声音喊:“别打,别打……错啦,错啦……”

“早知道你错啦!”耿喜嫂骂道,“你再吃红肉屙白屎,专干坏事,那就错上加错,没你的好下场……”

“不,不,不……”又传来胡一杰半死不活的声音,“我……我是假装的……”

耿喜嫂喊道:“假装什么?你装孙子也不行,装蒜也不行!今儿你这条狗命算是活到头了!”说着又连连揍了几棍。

那留孩黑地里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兵器,就用老山鞋朝胡一杰没头没脸一阵乱踢,直踢得他七个窟窿一齐出血。胡一杰倒在地上,一边断断续续地朝耿喜嫂说:“大嫂,误会……误会了……”

“误会不了,剥了皮也认识你那贼骨头是黑的!”耿喜嫂运足力气,朝胡一杰脑门上猛打一棍,那家伙头一拱,口吐白沫,四蹄乱蹬了一会儿,不动了。她扬起棍子,正想再一下结果他的狗命,只见卞鬼带领几个家丁跑来。他推开耿喜嫂、留孩和闻声赶来的人们,护住了胡一杰。

耿喜嫂朝卞鬼大声嚷道:“卞班长,你光顾喝酒啦,怎么放这个八路探子进庄来了!得谢谢咱们,帮你抓住了!”

卞鬼哭笑不得,龇龇牙说:“谢……谢谢!”然后朝胡一杰的屁股踢了一脚,“带走!”

那胡一杰如同一摊烂泥,早已不省人事。上来两个家丁,拖死猪般把他拉走了。

胡一杰被拖到潘家东跨院,扔到花坛旁边的甬路上。潘白眼提盏马灯照着,让卞桃花上下通身看了看。只见他衣服撕得稀烂,两只脚耷拉着。那歪把葫芦一样的脑袋瓜子上,红的是血水,白的是黏沫,好像唱京戏的化妆递脸子,油彩抹得过了劲;高的是蘑菇,凹的是窟窿,仿佛鼻子眼睛搬了家,有的挪到脑瓜顶上,有的搬到脑袋后头去啦!

卞桃花故作惊讶地说:“这不是在西庄教书的胡先生吗?可是个明牌子八路!”又朝卞鬼和家丁们说,“弟兄们立功啦!把他交给我,你们歇着去吧!”

家丁们退下去,只有卞鬼和潘白眼跟她走进屋里。卞桃花一屁股坐在红木椅子上,一声不响。

卞鬼骂一句:“真是扔货一块,烧火不着,顶门弯弯!干脆赏他颗卫生丸,送他上西天算啦!”

“不行!”卞桃花说,“无论如何得让他醒来,我等他回话!”

卞鬼和潘白眼把他抬进账房,扔到方砖地上。卞鬼说:“老头,想办法让他缓过这口气来!”

潘白眼摇动着长脖子上的瘦脑瓜,说:“够呛!没进鬼门关,也过望乡台啦!”

潘白眼原是前清的黉门[1]秀才,潘兰田没出五服的堂叔兄弟,家道败落了,才到潘家当了账房。他自以为是潘家的正枝正苗,对潘兰田忠心保“国”,并常以半个主子自居,而在卞鬼眼里,他不过是块老棺材瓤子,分文不值。潘白眼当然看不起卞鬼,常常心里慨叹道:“咳,家门不幸,潘家的祖业,变成卞家的江山啦!”可在表面上,又事事怕他三分。现在,卞鬼从潘白眼床底下掏出半瓶白酒,一个人自酌自饮,一面指挥潘白眼给胡一杰掐人中,揉天灵,擂打前胸后背……

闹了半天,胡一杰还是没有一点儿转机。潘白眼停下来,来到账桌跟前,伸出留着寸把指甲的瘦手,提起毛笔,在一张黄表纸上画起一些稀奇古怪的杠杠来。

“干什么,老头?”卞鬼问。

“我给他画张符,烧烧吞下,”潘白眼说,“叫他那魂灵回来一霎……”

卞鬼放下酒杯,一把夺过黄表纸,扔到地上,说:“算了吧,你去打桶凉水来!”

潘白眼只好出门去,让家丁提来桶凉水。卞鬼喝足了酒,又有了精神。他接过桶,朝胡一杰劈头浇了下去。

过了一霎,胡一杰身子蠕动一下,慢慢睁开了眼睛。

“炕洞……在石头家的炕洞里……”胡一杰断断续续地说。

卞鬼斜了潘白眼一眼,连忙向东跨院跑去。

过了一霎,卞鬼回来了。他亲自带领几名家丁把守住石头家四邻的街巷,又命令两名家丁连夜到官亭镇向潘彪报信儿去了。

注释

[1]黉门:这里指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