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血字
血字
血液写成的大字,
斜斜地躺在南京路,
这个难忘的日子——
润饰着一年一度……
血液写成的大字,
刻划着千万声的高呼,
这个难忘的日子——
几万个心灵暴怒……
血液写成的大字,
记录着冲突的经过,
这个难忘的日子——
狞笑着几多叛徒……
“五卅”哟!
立起来,在南京路走!
把你血的光芒射到天的尽头,
把你刚强的姿态投映到黄浦江口,
把你的洪钟般的预言震动宇宙!
今日他们的天堂,
他日他们的地狱,
今日我们的血液写成字,
异日他们的泪水可入浴。
我是一个叛乱的开始,
我也是历史的长子,
我是海燕,
我是时代的尖刺。
“五”要成为报复的枷子,
“卅”要成为囚禁仇敌的铁栅,
“五”要分成镰刀和铁锤,
“卅”要成为断铐和炮弹!……
四年的血液润饰够了,
两个血字不该再放光辉,
千万的心音够坚决了,
这个日子应该即刻消毁!
意识的旋律
银灰色的湖光,
五年前的故乡;
山也清,水也秀,
鳞波遍吻小叶舟,
平和,惰怠的云,
渺茫,迷梦似的心,
在波风黑暗的高台,
遥望Milky Way[17]上的天仙。
星星在苍空上闪耀,
憧憬的芽儿破晓。
南京路的枪声,
把血的影迹传闻,
把几千的塔门打开,
久睡的眼儿自外探窥,
在群众中羞怯露面,
抛露出仇恨,隘狭语箭!
实际!实际!第三实际!
“科学!”旋律迫至中央C。
呵!高音的节奏,
山高的浪头!
《月光曲》的序幕开展,
洪大的巨波起落地平线!
碧绿的天鹅绒似的波涛,
在天边,天边,夹风怒嚎!
卷上昆仑的高顶,
振动满缀石窟的长城!
愤怒的月儿血般地放光,
叛逆的妖女高腔合唱!
流血,复仇,冲锋,杀敌,
新的节拍越增越急!
黄浦滩上唱出高音,
苏州河旁低回着呻吟!
炮,铁甲车,步声,怒吼,
新的旗帜飘上了人头!
三次的流血,流血,流血,
无限的坚决,坚决,坚决!
“四一二”的巨炮振破欢调,
哭声夹着了奸伪的狂笑!
颤音奏了短音阶的缓曲,
英雄受着无限的屈辱!
报仇!报仇,报仇!
Dec.11[18]喊破了广州!
白的黑衣掩了红光,
五千个无辜尸首沉下珠江,
滔天的大浪又沉没了神州,
海的中心等候着最大的锤头!
最高,最强,最急的音节!
朝阳的歌曲奏着神力!
力!力!力!大力的歌声!
死!胜利!决战的赤心!
朝阳!朝阳!朝阳!
憧憬的旋律到顶点沸扬,
金光!金光!金光!
手下生出了伟(大)翅膀,
旋律离了键盘,
直上,直上天空飞翔,飞翔!飞翔!
一九二九,四,廿三。
一个红的笑
我们要创造一个红色的狞笑,
在这都市的纷嚣之上,
牙齿与牙齿之间架着铜桥,
大的眼中射出红色光芒。
他的口吞没着全个都市,
煤的烟雾熏染着肺腑,
每座摘星楼台是他的牙齿,
他唱的是机械和汽笛的狂歌!
一个个工人拿着斧头,
摇着从来未有的怪状的旗帜,
他们都欣喜的在桥上奔走,
他们合唱着新的抒情诗!
红笑的领颚在翕动,
眼中的红光显得发抖,
喜悦一定使心儿疼痛,
这胜利的光要照到时空的尽头。
一九二九,四,九。
上海礼赞
上海,我梦见你的尸身,
摊在黄浦江边,
在龙华塔畔,
这上面,攒动着白蛆千万根,
你没有发一声悲苦或疑问的呻吟。
这是,一个模糊的梦影,
我要把你礼赞,
我曾把你忧患,
是你击破东方的谜雾,
是你领向罪恶的高岭!
你现在,是在腐烂,
有如恶梦,
万蛆攒动,
你是趋向颓败,
你是需经一次诊探!
你是中国无产阶级的母胎,
你的罪恶,
等于你的功业,
你做下一切的破坏,
到头还须偿还。
“五卅”,“四一二”的血不白流,
你得清算,
你得经过审判,
我们礼赞你的功就,
我们惩罚你的罪疣。
伟大的你的生子,
你的审判主,
他能将你罪恶清数,
但你将永久不腐不死,
但你必要诊探一次。
一九二九,四,廿三。
春天的街头
呵,烦闷的春吹过街头,
都市在阳光中懒懒地抖擞。
富人们呀没头地乱奔,
“金钱,投机,商市,情人!”
塌车发着隆隆的巨吼,
报告着车夫未来抬头。
哼哼唷唷地把力用尽,
只有得臭汗满身。
汽车上的太太乐得发抖,
勾情调人又得及时上手。
电车上载着一切感情,
轮子只压碎了许多人心,
还有诗人像春天的狗,
用眼光向四方乱瞅,
呵,女眼女腿满街心,
满天都是烟士披里纯[19]。
向着咖啡电影院快走,
也无暇把腐烂的韵脚搜求。
强盗走着也象个常人,
只心里在笑巡捕怪笨!
“拍卖心,拍卖灵魂!”
“拍卖肉,拍卖良心!”
但是轰的一声,
塌车翻在街心,
一切的人都在发抖,
不见拉车的人哼唷地走在车的前头。
一九二九,三,十五。
别了,哥哥
(作算是向一个Class[20]的告别词吧!)
别了,我最亲爱的哥哥[21],
你的来函促成了我的决心,
恨的是不能握一握最后的手,
再独立地向前途踏进。
二十年来手足的爱和怜,
二十年来的保护和抚养,
请在这最后的一滴泪水里,
收回吧,作为恶梦一场。
你诚意的教导使我感激,
你牺牲的培植使我钦佩,
但这不能留住我不向你告别,
我不能不向别方转变。
在你的一方,哟,哥哥,
有的是,安逸,功业和名号,
是治者们荣赏的爵禄,
或是薄纸糊成的高帽。
只要我,答应一声说,
“我进去听指示的圈套”
我很容易能够获得一切,
从名号直至纸帽。
但你的弟弟现在饥渴,
饥渴着的是永久的真理,
不要荣誉,不要功建,
只望向真理的王国进礼。
因此机械的悲鸣扰了他的美梦,
因此劳苦群众的呼号震动心灵,
因此他尽日尽夜地忧愁,
想做个Prometheus[22]偷给人间以光明。
真理和愤怒使他强硬,
他再不怕天帝的咆哮,
他要牺牲去他的生命,
更不要那纸糊的高帽。
这,就是你弟弟的前途,
这前途满站着危崖荆棘,
又有的是黑的死,和白的骨,
又有的是贬(砭)人肌筋的冰雹风雪。
但他决心要踏上前去,
真理的伟光在地平线下闪照,
死的恐怖都辟易远退,
热的心火会把冰雪溶消。
别了,哥哥,别了,
此后各走前途,
再见的机会是在,
当我们和你隶属着的阶级交了战火。
一九二九,四,十二。
都市的黄昏
街上卧坠下白色暮烟,
空气中浮着工女们的笑声,
都市是入夜——电灯渐亮,
连续地驰过汽车长阵。
Motor[23]的响声嘲弄着工女,
Gasoline[24]的烟味刺人鼻管,
这是从赛马场归来的富翁,
玻璃窗中漏出博徒的高谈。
灰色的房屋在路旁颤战,
全盘的机构威吓着崩坍,
街上不断的两行列,工人和汽车;
蒙烟的黄昏更暴露了都市的腐烂。
富人用赛马刺激豪兴,
疲劳的工女却还散着欢笑,
且让他们再欢乐一夜,
看谁人占有明日清朝?
一九二九,四,廿七。
(原载1930年5月《拓荒者》第4、5期合刊。此期另有一种版本,改名《海燕》。署名殷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