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希天失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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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风送爽,阳光温柔地洒在身上。追悼会的帐篷里也充斥着秋日的气息。
麟祥寺里的树叶还没有泛黄,但温世航已经感到了秋意。他已经好久没有如此真切地体会到季节的变化了。无法用岁月来衡量的时间洪流漫长而深邃,不由分说地横亘在他与整个世界面前。
温世航将视线从绿树移到了郭浩安泛着青黑色的光头上。他与郭浩安相识两年,却不知道他是僧人。郭浩安说自己是文科生,在早稻田学习哲学。他曾经挠着和尚头对大家说:“这样比较清爽,要是留长发就容易上火。我这人脾气暴躁。”世航相信了他的话。三天前,他才得知郭浩安是正式出家的僧人。当聚集在双烟馆的众人讨论有谁能参加追悼会时,郭浩安说:“我肯定要出席,他们请我去诵经。”在场的人全都一头雾水。
世航代表大家问:“你要去哪里诵经?”
郭浩安回答:“肯定是在追悼会上啊!我可是和尚,这边能用汉语诵经的人很少。”他说自己并不是刻意隐瞒的,而是以为大家都已经知道了。
他反问道:“芳韵没跟你们说过吗?”他说自己是在普陀山剃度出家的,那时他受到陶芳韵父亲的不少照顾,所以芳韵知道此事。郭浩安也就想当然地以为芳韵告诉过大家,但芳韵不是这么多嘴的人。
关东地震到今天已经一个月有余,已经确定的死者有十四名,如今要为死难的中国学生举办追悼会。
死难者比想象中的少,但有些自费留学生与本国同胞的交流较少,难以查清他们的安危,所以实际的死难人数可能更多。而且,像吴康那样的失踪人员也没有计算在死难者中。这次“中华民国学生死难者追悼会”是中华学会主办的,在本乡区龙冈町的麟祥寺举行。
郭浩安平时都是平头,在那天特意理了光头,看起来完全是个称职的和尚。听他自己说,在三名导师、八名僧侣中,只有他用汉语诵经。世航想在众人的诵经声中辨别出汉语,但所有人的声音都交织在一起,无从分辨。
十四名死难者中有一名女性。这些人中没有世航熟悉的学生,不过他曾经与其中几个人说过话。商大的王宋混是湖北人,是个有血性的汉子。世航通过商大的李钦票认识他,如果再相处一段时间,他可能就会加入同舟会;王宋混的好友黎大康来自广西,是高工的学生。两人都在茨城县的北条被倒塌的房屋压死了。
留学生们每年暑假都会组织集体避暑旅行,今年去房州的馆山和茨城的北条。世航去年去过馆山,今年也受到邀请,但他因为有事而没有参加。邀请他的就是李钦票,他当时对世航说:“我也受到邀请,但我今年要回国,我已经两年没回去了。你要不要参加?我朋友王宋混会去,你也认识他。去年我们都去过房州了,茨城的筑波山应该也很好玩吧。”
今年,有六十人去了馆山,二十人去了北条。去北条的人们原计划八月三十一日回东京,但推迟了一天,所以在那边遇到了地震。二十人中只有王宋混和黎大康身亡。其余的十八名学生留在北条,协助受灾城市进行恢复工作,像是要为死去的朋友报仇一样。出于为亡友镇魂的心情,众人废寝忘食、不计报酬地工作。参加追悼会的北条代表也讲述了这段故事,感谢学生们的付出。
赵锡堂轻声说:“迟早也要办吴康的追悼会吧……”
温世航小声回答:“是啊。今天的名单中也没有王希天。”
王希天在留学生之中很有名,他是个热心肠的基督徒,而且为人仗义。他从名古屋八高毕业后没有进入日本的大学,而是决定前往美国。但这趟美国之行拖了两年之久,也是因为他为人仗义。
日本曾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获利,打下了良好的经济基础。但构成日本经济实力的要素中,廉价劳动力仍占据重要位置:与欧美各国相比,日本的人力费用低,也因此才能与发达国家竞争。日本的王牌在于可以迅速动员更加廉价的劳动力,而劳动力的来源就是近在咫尺的朝鲜和中国。“一战”结束后,日本经济没能保持景气状态,陷入了萧条。于是,日本便想利用这张王牌摆脱困境。由于制造业对廉价劳动力的需求,大量朝鲜和中国的劳工涌入日本。这些劳工为日本经济做出了重大贡献,日本也因此在国际竞争中占优。
但另一方面,劳工不可避免地受到压迫:因为可以轻易招到廉价劳动力,劳工的工资一直没有提高;不仅如此,失业人数也开始增加。前几年,日本政府以明治三十二年的敕令为借口,向中国劳工发出了驱逐令。那时,留学生站在了反对的最前列,而反对驱逐令运动的中心人物正是王希天。他从八高毕业后没有继续升学,可以自由利用时间,因而能够专注于反对运动。他没有一味地煽动反对声浪,而是利用日本的弱点,制定了有效的战略,促成了与外务省官僚面对面的谈判,并最终使日本政府撤回了驱逐令。
当时,王希天表示要召集各国政府,公开事情经过,这让日本外务省狼狈不堪。日本发出驱逐令的借口是“异族劳动者大量流入会造成社会紧张”,这一借口也可以被美国原封不动地套在日本移民身上。日本在发布驱逐令的同时也正在强烈反对美国对日本移民的排斥和限制,其武器就是人道主义。如果日本驱逐中国劳工的消息被报道出来的话,这个武器就会失去效用。王希天打算去美国留学就是为了以后能活跃在外交领域,所以他平时就十分关心国际问题,学习各种知识。他深知反对驱逐移民是日本重要的外交课题,因此做出了要大肆宣扬日本自身拒绝移民这件事的姿态。
王希天领导的运动让内务、外务二省及警视厅达成了共识:保留驱逐令,但不将其适用于中国劳工,即所谓的默许。日本政府随时都可以宣布驱逐令适用于中国人,而王希天等人也可以随时向世界公布日本的所作所为,双方在相互制衡下维持现状。
这样一来,反对运动取得了暂时性的胜利,但王希天没有止步于此。下达驱逐令的原因,表面上是中国劳工抗议工资太低,日本劳动力市场无法满足劳工的需求;但事情没有这么简单,更深层的原因是日本人对中国人的蔑视。这种蔑视来源于偏见。王希天在一次会见时的演讲中说过:“我们也有不少需要反省的地方。中国人在生活习惯、社会伦理、卫生观念等方面的水平都有待提高。”在演讲的最后,王希天总结道:“我们的运动并没有就此结束,它将迎来新的开始。”
在这之后,王希天延后了美国之行,以自己所在的中华民国基督教青年会为基础,组织了留日中华劳动同胞共济会,并亲自担任会长。共济会与日本的其他各种团体也有联系,旨在改善赴日中国劳工的处境,下设教育、治疗和慰问三个部门。其中,慰问部门主要提供娱乐活动——很多中国劳工都有赌博的恶习,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大家没有其他的娱乐活动。
赵锡堂说:“过不了多久,中国同胞们就会为王希天举办隆重的追悼会吧。”
“王希天的追悼会一定会有很多人出席吧。但是吴康的追悼会……我真希望用不着办。”世航说着咳嗽了起来,线香的烟熏得他不停眨着眼睛。
2
麟祥寺的联合追悼会于下午两点开始,四点半结束。傍晚,同舟会的成员不约而同地聚集在温世航家中。
“王希天的名字果然不在其中。”在麟祥寺的追悼会上,留学生们就在对此事窃窃私语;回到双烟馆,众人就公开讨论了。
在日本的中国劳工约有两万人。在让日本政府撤销驱逐令之后,王希天从人道主义出发,继续关照着中国劳工。他并不满足于阻止驱逐令的实施,而是一心投入到共济会的工作中,美国之行也为此延期了两年。
在致力于共济会工作的同时,王希天发生了变化。虽然他自己什么都没说,但他身边的人都注意到,他与日本社会主义者的接触日渐频繁。对此,王希天大多数的朋友认为,共济会本身从事的就是与社会福利相关的工作,他与社会主义者的接触也是理所当然的。
“他果然是被杀掉的吗?”赵锡堂说出了自己在麟祥寺中默念过的话。他的声音沉重,但字字清晰。
“只能这么认为了吧。”世航的声音也很清晰,但他不能肯定。
赵锡堂接着说:“但是吴康不同。”
世航点了点头。
地震发生的当天——九月一日,吴康就失踪了;而王希天在地震之后仍在为共济会的工作四处奔走。他平时就很忙碌,地震后更是忙得不可开交。不少人都看到过他擦着汗,精力充沛地说:“真是的,我要是有两个,不,三个身体就好了。”世航曾在神田三崎町的日华学会中与他说过几句话。当时有人问他习志野那边会不会出事。
那时,朝鲜人要暴动的流言四起,日本各地自卫队都在虐杀不会说日语的人。无论是谁,只要日语不流利就会被当场杀掉。天灾和战争一样使人疯狂。平时是好父亲、好丈夫的人,此时也拿起棍棒要打死无辜的人。共济会会长王希天与日本相关人士商议,决定将中国劳工集体送往习志野一带。习志野的厂舍是陆军演习用的设施,收容能力很强。由于各地发生的虐杀事件,日本政府也希望将朝鲜和中国的劳工集中在一处。
语言不通的中国劳工一般都集中居住在大型工地附近。王希天通过共济会充分掌握了他们的所在地和动向,向习志野转移的事进行得非常顺利。但是习志野毕竟是军事设施,询问习志野会不会出事的人担心的也是这一点。
王希天笑眯眯地回答:“你问会不会出事?没有比军队厂舍更安全的地方了。”虽然军队让人畏惧,但当普通市民成为虐杀者的时候,军队才是最安全的地方。
“你辛苦了。有你在我就放心了。”世航当时拍着王希天的肩膀这样说。
“习志野的事就交给我吧。”王希天拍了两三下自行车的车把笑着说。他一天到晚都骑着自行车四处奔走,皮肤被晒得黑黑的,看上去身强力壮。
世航说:“只要有我能帮上忙的,我都会尽量帮。”金顺记可以在经济上给予支援,世航是想传达这个意思,王希天应该也明白。
“嗯,我过几天可能会去找你。”这是世航听到王希天说的最后一句话。
之后世航就去了神户,他跟做记者的表哥连绍桓和李钦票一起回到东京时,才听说王希天失踪的消息。
“我会调查此事。”也许是出于记者的本能,连绍桓立刻开始着手调查王希天的失踪。连绍桓是基督徒,他还在东京留学的时候通过中华民国基督教青年会认识了当时还在一高特设预科上学的王希天。因为这层关系,连绍桓觉得王希天的失踪并非事不关己。
“连先生没来参加追悼会啊。”唐鼎权想起来。
“是啊。他现在脑子里只有王希天的事吧。今天的追悼会和王希天没什么关系。”女子医专生王瑶香说。
赵锡堂直起身子,微微晃着肩膀,说:“王希天是被自卫队杀掉了吧。”
王希天善于交际,日语也很好。就算自卫队无差别杀人,以他的日语水平,他应该也不会被怀疑。而且,随着人员都转移到了习志野,“狩猎朝鲜人”的活动也结束了。
朝鲜人来袭的传言是从地震的第二天——九月二日下午开始蔓延开的。当天傍晚发布了戒严令,各地以青年团和消防团为中心组织起自卫队,军队和警察为其中一部分人提供了武器。各地以防备“朝鲜人来袭”的名义设置了盘查点,甚至有日本人因为口音太重而被杀害。
“十日早上我在神田见过他。那天晚上在这里吃了饭,所以不会记错。他当时正在保养自行车,说要去习志野。我好像是最后见到他的人,现在还没有发现在那之后见过他的人。”郭浩安不时挠着光头说。
九月十日,农历七月三十日,同舟会的人在双烟馆一起吃了晚餐。第二天,世航就匆忙赶往神户了。
自卫队的野蛮行径被禁止报道,但消息最终还是传到了国际上。日本政府不得不镇压自卫队的擅自行事。因为没有新闻报道,人们只能从街谈巷议中得到消息:似乎直到九月七日,自卫队的野蛮行径才终于平息了下去。
“看来是针对社会主义者下得手啊!”刘继泰说。
世航咬着嘴唇,说:“我也这么想。只能希望他是被拘留了。”
郭浩安双手合十,说:“只能祈祷了吗?”
刘继泰歪着头问:“连先生查出什么消息了吗?”
张淑妍担心地说:“我也担心连先生。那帮人现在最害怕的不就是外国记者吗?如果是这样的话,连先生真的很危险。”
“我已经跟他唠叨过很多次要万事小心了。”世航也担心着表哥的安危。
一群人在这里简单地吃了晚饭。饭后喝茶的时候,连绍桓回来了。
郭浩安代表大家对他说:“太好了,大家都很担心你。”
连绍桓点了点头,说:“谢谢你们。不需要担心,事情并没有那么危险,这是我的工作。”
世航焦躁地说:“哥,你还不知道为什么危险吗?”
“我很清楚。你已经狠狠地教育过我了。”
“那就好。从明天开始我要和你一起去,你一个人去太让人担心了。”
“我可是住在上海的人。那里比这边危险多了。”
“哥,你还不明白吗?东京现在处于特殊时期。”
“我知道,谢谢你。好吧,明天开始你跟我一起走,我也需要个助手。”
连绍桓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茶,连连点头,称赞道:“这是上等的龙井啊!真好喝。”
3
当晚,世航与表哥连绍桓聊到了很晚。因为从第二天开始就要与表哥同行,世航必须了解他的调查进展。
虽然同样是失踪,但与地震当天就没了消息、几乎没有一丝线索的吴康相比,九月十日王希天还活着,能调查的头绪相对较多。
“首先是常规的背景调查……”连绍桓开始了记者式的情况分析。
对无情的国家统治意志来说,就连前所未有的地震和大火这种天灾也是可乘之机。社会主义者是日本国家统治意志最厌恶的人群,自然会有人借此机会试图摧毁他们。
江东龟户警署虐杀九名社会主义者的事件至今还被禁止报道,但是对于报社记者连绍桓来说,探听此事并不困难。他查出被害九人的姓名和履历,记录在本子上:
河合义虎,二十二岁,共产青年同盟南葛劳动组合干事
铃木直一,二十二岁,同组合成员
北岛吉藏,二十二岁,同组合成员
山岸实司,二十一岁,工人运动家
近藤弘三,二十岁,组合小松川支部成员
加藤高寿,三十岁,有入狱经历
吉村光治,二十四岁,组合支部成员
佐藤欣次,二十岁,组合成员
平泽计七,三十四岁,工人运动家,原友爱会干事
连绍桓对世航说:“江东本来就是工人运动盛行的地区,听说从事组合运动的人和警察之间平时经常发生摩擦。地震后,黑名单上的人员一个不剩地被拘留起来了。”
“你说‘一个不剩’,就只有九个人吗?”
“被杀的只有九个人,也有说法说是十个人。至于被逮捕的人数则有各种说法,从八百人到一千五百人都有。被拘留的实际人数也并不清楚。”
“龟户警署的拘留所有那么大吗?”
“听说从署长室到门房、礼堂、武道馆,全都用来关押被拘留的人了。”
“拘留那么多人,龟户警署的人员能看守得过来吗?”
“不能啊,所以警察让军队来接替他们的工作。被拘留的人中有领导者唱革命歌曲鼓动群众,就被拉出去杀了!”
“这也太血腥了。”
“他们似乎认为只要杀掉几名领导者,社会主义运动就会平息。军部想得太简单了。在日本军队里力量至上,强大的人就会胜利。那群人信奉力量,所以认为只要展示出强大的力量,什么都可以消灭。”
“这件事和王希天有关系吗?”
“在龟户被杀的九个人很活跃,都上了黑名单。他们不是被随手选出来杀掉的,警方是故意以他们为目标。虽然我不想这样说,但王希天也很活跃,他可是共济会的会长,甚至可以无所畏惧地走进外务省,向中国劳工演讲。”
“王希天的演讲并不是煽动性的。他是学校的老师,不,是牧师。我记得他有代理牧师的资质,那些都是温和的布道吧。”
“因为他是用汉语说的,特高科警察和宪兵都听不懂内容。于是他就变成了向劳工演讲的危险人物。”
“你这么一说,王希天演讲时确实有很多夸张的肢体动作。如果听不懂内容,看起来确实像是在说些激进的言论。”
“根据我的调查,他似乎与日本的社会主义者也有些交流,因为他们的活动都是为了劳工。”
“他是天生的社交家啊!”世航能回想起不少王希天善于应酬的场面。
“只凭在驱逐令一事上让外务省为难这点,就足够他上黑名单了。”
“我们也不必这样悲观吧。”
连绍桓摇了摇头,说:“很遗憾,我越是深入调查,就越是悲观。”
“他不是也有可能只是被拘留了吗?”
听了世航的话,连绍桓依然摇了摇头。
世航看着连绍桓,问:“没有希望了吗?”
连绍桓为难地说:“我拜托了外务省的陆奥先生。”
在为驱逐令问题奔走并建立共济会的过程中,王希天认识了外务省的陆奥广吉,两人成了好友。陆奥广吉是陆奥宗光的长子,是世袭的伯爵。如果连绍桓已经联系了这位陆奥伯爵,却依然得不到王希天还健在的消息,恐怕只能放弃了。
世航低落地说:“那边也没消息吗?真的就这样被悄无声息地葬送在黑暗中了吗……”
他与王希天的关系算不上亲密,王希天出生于吉林省,两人的性格也大相径庭。王希天有卫理公会教派的代理牧师资质,有在关键问题上逃避到信仰中的思想倾向。对此,世航经常感到无法认同,与他合不来,但是也并不反感他,也许这就是王希天的人格魅力吧。世航有时会突然羡慕他的乐观主义,而且佩服他无私奉献的精神。这个男人的生命就这样被悄无声息地葬送在黑暗中,这让世航心中升起怒火。
连绍桓激动地说:“被悄无声息地葬送在黑暗中?我决不允许。我正是为了让真相大白于天下才拼命调查的。”
连绍桓摇着世航的膝盖,补充道:“所以,我需要你的帮助。”
世航点点头:“我会尽自己所能。”
“军部和警察想掩盖龟户警署的事件,但是江东地区的劳动组合和总同盟都要求查明真相。根据我的调查,自由法曹团也开始认真对待此事了。其实根据我今天收集到的消息,当局似乎也将于近期解除对这次事件的新闻管制。”
“看来没有被悄无声息地葬送在黑暗中。”
“这件事已经瞒不住了,不过那些家伙似乎想利用这次事件。”
“怎么利用?”
“掩盖更大的事件。不,就算无法掩盖过去,他们也想尽量淡化影响。”连绍桓深吸一口气,似乎是想平复激动的心情。
“你是说大杉荣事件吗?”
“是,也包括甘粕大尉的事在内。他们的终极目标似乎是把虐杀朝鲜人事件包装成无可奈何之举。”
“王希天并不是激进派啊!在同舟会的人眼中,他反而是最温和的。”
“人已死,他们就可以随意处理了。”
“真让人厌恶。”
“关于甘粕那件事,因为被杀的大杉荣是名人,报社记者都有所行动,所以没办法掩盖;如果被杀的不是那么出名的人物,大概整件事都会被悄无声息地掩盖下去吧。其实我东奔西跑地调查,也是想让当局知道有记者在调查王希天的事情。”
“所以我才说你现在很危险。全日本的报社都在追踪报道大杉荣那件事,因此政府才会束手无策。如果让他们知道调查王希天这件事的只有你,那些家伙可能会毫不犹豫地让你消失。”
“哈哈,这话真让人不安。”连绍桓缩着脖子抿嘴一笑。
宪兵大尉甘粕正彦杀害无政府主义者大杉荣一事发生在地震后的九月十六日。大杉荣是在东京宪兵队本部被杀害的,很明显这并非甘粕的个人行为,而是军部的意思。戒严令之下什么事情都能做,军部一定是借此良机除掉了反体制的激进派大杉。
大杉荣在今年巴黎举行的五一节集会上发表了关于日本五一节的演讲,他在法国遭到逮捕并被驱逐出境。事件发生时他刚回到日本。去年他也参加了在柏林举行的国际无政府主义大会,可以说是当今的话题人物。记者们自然会始终关注他的动向。军部太小看他的受关注度了。军部认识到此事无法掩盖,于是在四天后的九月二十日将甘粕大尉送上了军事法庭,同时罢免了戒严司令官福田大将,并派山梨大将接任此职。人事方面的变动没有就此停止,宪兵司令官小泉少将和东京宪兵队长小山大佐也被突然停职。陆军省在各大报纸上对这项公布做了如下说明:
担任东京宪兵队涉谷分队长兼麹町分队长的宪兵大尉甘粕正彦,于九月十六日执行职务之际实施违法行为。此二人因对部下监督不力,给予上述处分。另外,甘粕大尉目前在军事法庭接受审理。
普通人在这份说明中看不出甘粕大尉的违法行为是什么。到了九月二十四日,陆军省才终于公布了以下内容:
陆军宪兵大尉甘粕正彦犯下以下罪行,调查预审已结束,于本日提起公诉。甘粕宪兵大尉于本月十六日夜间,将大杉荣及另外两人带往某处致其死亡。此犯罪行为的动机如下:甘粕大尉向来认为社会主义者的行动有害于国家。因担忧无政府主义者巨头大杉荣等人会趁此次大地震之机,在震后社会秩序尚未恢复之时图谋不轨,甘粕大尉认为自己有义务为国家铲除毒瘤。
对动机的这些解释字里行间都流露出对甘粕的同情态度,甚至隐隐可以听出遗憾的意味,似乎对甘粕提起诉讼是不得已的行为。
“是记者的力量逼迫日本政府公布了事件的真相。”作为一名普通记者的连绍桓自豪地说。
世航说:“王希天的事发生在大杉之前吧。”
王希天在九月十日失去音讯,大杉在十六日被逮捕。日本军部被迫公布了大杉事件的消息,王希天的失踪却像是要被敷衍过去了。
连绍桓说:“世航,你明白助手的工作吧?”
世航心中不觉浮现出一丝感伤:“我明白。但是我们都要珍惜生命。”
4
世航曾经称赞王希天完全不顾自己、全力为他人效力的行为。现在他只要与别人见面,就会尽量提到王希天。王希天的知名度没有大杉荣高,因此他的事情很可能会被悄无声息地埋没。虽然他在留学生、华侨和劳工之中名气很大,但只有一小部分日本人知道他,比如日华学会、外务省、警察外事科和基督教相关人员。与大杉相比,王希天的失踪几乎不会引起人们的讨论。
现在看来,王希天几乎已经没有生还的希望了。但即使他已经死了,现在也要采取行动,让更多人知道他的名字;让日本当局知道,王希天不是可以这样敷衍过去的人物。
有人好心地提出:“真可怜,那么优秀的青年失踪了。我认识的人里有日本警察的高层,可以请他帮忙调查。”
世航向她行了一礼,说:“那就拜托您了。”作为报社记者连绍桓的助手,求助他人也是他的工作之一。
询问警察高层并不会有什么结果。但这可以让警察当局知道,有记者在积极调查王希天的失踪。
记者助手的一天结束了,世航回到双烟馆,和表哥连绍桓一起商量今后的行动方针。
“我打算下周回上海。”连绍桓突然说。
“没错,这样可能会更有效。”世航赞成表哥的决定。经过这一天的合作,他充分了解了连绍桓的工作。用一句话来总结,就是要提高王希天的知名度。现在效果有限,这种时候由中国向日本质询王希天的情况反而会更有效,这一定能让日本政府认为他在中国也是很有名的人物。所以,连绍桓必须回国斡旋此事。
连绍桓说:“我必须先去一趟神户,只能再在东京停留几天。我回国期间,这边的工作就交给你了。”
“我会尽力而为。啊,今天是周二吧。”世航拿起报纸。
今天的晨报大张旗鼓地报道了大杉事件,公布了昨天开庭的军事法庭上的内容。九月二十四日的报道中提到甘粕大尉杀害了大杉荣和另外两个人,但没有写明另外两名死者是什么人,只是推测其中一人是失踪的大杉的妻子伊藤野枝。而今天的报纸公布另一名死者是年仅六岁的橘宗一,这让众人受到了强烈的冲击。
橘宗一是大杉妹妹的儿子,在美国出生。伊藤野枝也是无政府主义者,所以可以把甘粕杀害大杉夫妇的动机解释为他深信无政府主义是国家的毒瘤。可是连天真的六岁孩童都不放过就只能说是疯狂的行为了。
连绍桓从日本的记者那里得到了不少关于这次事件的消息,可他也是看了报纸才知道宗一被杀的事。报纸记载了当时内阁会议上的情景:后藤内相满脸通红,指责这是不法行为;山本首相质问陆相,甘粕为什么要杀害美国国籍的宗一。最终,事情的真相被原原本本地报道出来。如果不是报社记者们的追踪采访,宗一的消失就会被当成在地震的混乱中失踪来处理了。可想而知,军部已经对记者们的行为气愤不已。新任戒严司令官山梨大将的讲话充分体现了这种态度:“甘粕大尉的事?这跟我有什么关系,你们找有关部门去问。日本的报纸本来就喜欢信口雌黄。弄出这种风波,倒不如像美国的报纸那样——既然是假的,就让人一看就明白是胡说八道。你问我为什么要看假新闻?我才不会看,只不过扫了一眼罢了。谁要看这种谎话连篇的报纸啊!”[4]
“出了昨天的新闻,后面不好办了啊。”连绍桓说。大杉事件成了热门话题后,戒严司令官福田大将被撤职、宪兵司令官小泉少将受到了停职处分。田中陆相也提出闭门思过的申请却被驳回。区区几名无政府主义者被杀竟然连累到大将阁下,甘粕和他背后的军方一定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自然会迁怒于“小题大做”的报社记者。由于军方对记者的警戒心增强,采访也变得更加困难。
世航说:“他们是不想看到大杉事件重演吧。”
“没错。戒备变森严了。虽然难办,但是必须做好能做的事。今天我粗略打听过了,明天给你介绍一位可靠的人物。他一直很关照我。”
“麻烦你了。”世航说。
世航也关心着王希天,但他并不打算一头扎进失踪调查中。世航认为,在王希天失踪后,照顾中国劳工才是需要优先解决的问题。习志野收容的大约三千名中国劳工几乎都已经回国。经过世航的交涉,他们乘坐日本政府租用的船回国,路费由日本政府承担。如果王希天现在在这里,他一定会斡旋此事。在麟祥寺举办追悼会的两天前,最后一艘归国船只“千岁”号从芝浦起航了。留下来的少数人,都是有亲人在日本或者和日本的女子结了婚、生活有着落的人。
做完这项工作后,世航心中的一块大石头落了地。追悼会是一道分界线,他开始思考今后该做些什么。母亲自然认为他应该留在金顺记工作,不过她也说过:“如果有工作能用上你的专业知识,我也不会反对。”
世航想在京都大学文学部学习历史,但最终选择了美术史。靠这些知识找不到能填饱肚子的工作,他自己也打算找一份与专业无关的工作,只将美术史当成一辈子的兴趣。
就在这时,初出茅庐的新闻记者、世航的表哥连绍桓从上海来到了日本,拜托他查清王希天失踪的事件。
温世航将吴康的事情也告诉了连绍桓,说:“还有一个人也失踪了。”
虽然这不是自己主动去做的工作,但世航预感到自己将要深陷其中。
5
连绍桓第二天介绍给世航的人是堀川进吾。他以前是一名记者,在杂志社工作过十年,又在报社记者的岗位上奋斗近二十年,两年前过了六十大寿,现在已经退休了。堀川的儿子和连绍桓是好友。
他在记者界混迹多年,就算如今已经离职,但只要他想,他就能得到令人难以置信的大量信息,大概是因为他为人诚信吧。从外表上看,堀川温厚和蔼,始终面带微笑,完全想象不出他是在报社记者的战场打拼多年的人。无论提到什么话题,他脸上的笑容都不会消失。
“你们提到的人啊,差不多都返过场。”堀川进吾对连绍桓说。他鹤发童颜,皮肤很有光泽,掩盖了岁月在脸上留下的皱纹等痕迹。
“您说的返场是指?”连绍桓问。
“哈哈,向我询问他们的事情的人,你已经是第三个了。”
“第三个……是吗?”连绍桓理解了堀川进吾话中的含义。他之前与见过或者有可能见过王希天的人见面交谈。在那之后,又有别的人向这些人询问过王希天的事情。堀川将这种事情叫作“返场”。
“连先生怕是被人跟踪了。”堀川进吾表情愉快地说。
“真的吗?我一直很小心的。”
“哎呀,无论再怎么小心,都有人能够不着痕迹地跟踪你。他们可是专业的。专业,明白吗?”
“啊,这样啊!”
如果跟踪连绍桓的是专业人士,那就是指日本宪兵或者特高科警察。如果王希天已经被杀,凶手应该就是他们。但他们没有必要寻找王希天的行踪,又为什么要接触与王希天有关的人呢?
堀川说:“他们是想知道你调查到什么地步了吧,另外还有其他原因。”
“您说的其他原因是?”
“为了想出要使用什么借口。”
“借口?”
“他们必须编出各种借口,对外宣称王希天是怎样的危险人物、有什么样的危险计划。”
“原来如此,确实是这样。”
“如果昨天也有人跟踪你,他们一定已经知道了后续工作将由温先生接手。”
“后面的事情不好办了。”连绍桓叹了一口气。
“这件事姑且不提,作为一名业余记者,连先生调查出了不少东西啊。”
“业余记者吗……”连绍桓一直认为自己是一名能够独当一面的记者,被堀川进吾叫作业余记者,他多少有些不满。
“抱歉啊。不过你今后还会成长的,我只是说你现在还不老练,你不要太在意。你还年轻,还有没调查到的地方。我现在反正没什么事,就自己调查了一下。我很注意尽量不影响到你。然后,我发现了你采访时漏掉的要点。”
“什么要点?”连绍桓身子不由自主地前倾。
“女性。王希天身边不会没有和女人的纠葛。你调查过吗?”
“女性吗?倒是有在共济会帮忙的女大学生。”
“不,共济会的志愿者和他并不亲近。”
“其他人啊……我见过在救世军工作的人,和他们谈过。”
堀川笑道:“我也不是指她们。”
“我能想到的女性只有她们了。”
“所以我才说这是你没有采访到的要点。”
“看来,被您说是业余记者,我也不能有怨言啊。”连绍桓看上去非常失望。
“不过,这也不能怪你,”堀川进吾安慰道,“因为那名女子是王希天来东京前就认识的人。她不在东京,无论你在东京怎么查,都查不到她的。”
“来东京之前……是在名古屋吗?”连绍桓问。王希天在共济会做事前,曾在名古屋第八高等学校学习过三年,很可能与那边的女性关系密切。
堀川说:“没错,就是名古屋。说是认识,其实两人的关系是在毕业之前才变得亲密的。”
连绍桓佩服地说:“堀川先生的采访功力确实非同凡响,我还是太青涩了。”
“报社记者为了采访必须四处奔波,这是铁则,要磨破不少双鞋才行。但是,采访不止如此,还要拓宽人际关系,尽量增加信息渠道。我会发现王希天的女性关系,也是因为我朋友的儿子曾经在八高上过学;虽然他比王希天高一级,不过他给我介绍了一个与王希天关系亲密的人。我就是从他口中听到这个女性的事情的。王希天虽然善于与人交往,但是能倾诉恋爱烦恼的朋友并不多,那人可以说是他唯一的挚友。”堀川向两人解释了事情的经过。
“这个人现在在东京吗?”
“他是东大的学生。”
“请您将他介绍给我。”连绍桓将双手放在膝盖上郑重地鞠了一躬。
“连先生,我看你做事都是自己单干,你觉得分工合作如何?你回上海处理王希天的事,这边的调查就交给温先生怎么样?”
“我正有此打算。”
“那我就将他介绍给温先生吧。你觉得如何?连先生。我看温先生是个值得信赖的年轻人。”
“我也是这么想的。”
“那就没问题了。另外,既然连先生选择了记者这条道路,我有一件事想要提醒你。”
“是什么事情?”
“你现在追查的,是王希天出了什么事。现在还不能确定他是生还是死,生存的概率有多大。你是为了确定他的生死而四处奔波,也是因此才要调查关于他的事情,比如他的老家在吉林省,双亲健在。但如果你在调查过程中,把过多精力放在对王希天个人的调查上,忘记了自己真正要调查的事情,就不好了。你明白吗?”
“我知道了。就是说要始终明确调查目标。”
“这一点很难。调查目标确实很重要,但也不能将你调查的人看作木偶;要在一定程度上调查这个人本身,但也不能陷得过深。如果陷得过深,就会忽视目标本身。这不是一名记者应有的态度,而是作家的态度。他们会将目标放在第二位,而专注于人本身。这并非不可,虽然记者要警惕,但是作家反而应该如此。”
“我明白了。”堀川此话主要是对连绍桓说的,温世航却不由自主地随声附和起来。听了堀川的话后,他立即决定自己要采取作家的态度:既然两人共同负责调查此事,就应该分别采取不同的态度。世航认为,以自己的性格,比起调查目标,一定更容易被人物本身所吸引。
6
王希天的形象在温世航心里正在逐渐清晰起来。在华侨和留学生的圈子中,王希天很有名。与前辈世航相处时,他也一直彬彬有礼。其实王希天比温世航大一岁,但世航从日本的中学直接进入大学,不像一般的留学生那样要先研修,而是以最短的时间从大学毕业;王希天则是从高中毕业后一直在从事共济会的活动,耽搁了时间,因此世航比他早了很多届。
王希天出生于东北吉林省,这可能也是他此前与温世航关系疏远的原因。同舟会虽然没有入会资格的规定,但成员都是吴越地区的。王希天与这些人并无太多交集,他可能甚至没有听过同舟会的名字。
现在,王希天疑似被人杀害了,他在世航心中的形象才逐渐清晰起来,更准确地说,是世航才开始渐渐了解他。
除了出生地不同,或许虔诚的基督徒这一身份,也是让世航与王希天关系疏远的原因。死亡不光能将人从出生地中解放出来,还能将人从信仰中解放出来吗?
世航曾经反省过:共济会的工作本来应该由他来做的。他虽然已经大学毕业,但并没有稳定的工作;王希天本打算去美国留学,却做出牺牲,特意为了共济会而延期。相比之下,如果温世航来做这项义务工作,不会遭受任何损失;但正因为他没有去做,王希天才接受了这项工作,最终死于非命。对于他的死,世航并非没有责任;现在也正是这份责任促使世航去了解王希天。
王希天的挚友酒井忍和世航交谈时,几次用手绢擦眼角,他也觉得自己要对王希天的死负责。承蒙堀川进吾的好意,世航在堀川没有被烧毁的家中与酒井见了一面。
大约半年前,有自称是警视厅的人多次问过酒井关于王希天的事请。在当时的日本,思想调查并不罕见。
酒井对警视厅的警员说:“他是温厚、信仰虔诚的人。你们如果要调查思想过激的人,一定是找错人了。”因为王希天和过激思想八竿子打不着,所以当时酒井并没有认真对待,只是怀着取笑的心情,认为这是警员的误解。
“现在想来,王希天在那时就已经上了黑名单啊!我现在特别后悔,当时为什么没有更认真地帮他辩解呢?就因为我用半开玩笑的态度对待,他们才没把王希天的名字从黑名单上去掉。当时只觉得不可能,是我太天真了,真是遗憾。”
王希天已经失踪了一个多月。酒井应该在很早之前就已经知道了挚友的失踪,但时间似乎没有消弭他的悲伤和懊悔。刚开始,世航很理解酒井忍眼眶中满溢的泪水,但随着两人的交谈,他渐渐地察觉出一丝异样。这个男人的泪水似乎并不正常,他眼睛深处闪烁着的超越挚友感情的光,很快被眼泪掩盖过去了。
“酒井先生,那名警视厅的警官不是只问过你吧。他应该问过很多人,当局是根据所有人的回答综合判断的,这并不是你一个人的错。”世航不得不对他说出安慰的话。
“他要是早点儿去美国就好了,”酒井忍说,“是那个女人把他拖住了,如果没有那个女人就好了。”
“在名古屋的女人吗?”
“没错,就是泷口信子。”酒井被世航怂恿,说出了那名女子的名字。
世航知道,酒井的话只是他的一面之词。只要没有查清酒井的眼泪下隐藏的光源究竟是什么,就必须对他保持警惕。
但是从酒井的话中并不能听出泷口信子是个什么样的人。
泷口的家在王希天居住的公寓附近,信子的父亲很喜欢王希天;因为这层关系,她经常主动去找王希天。
酒井说:“她就是那种女人,你懂的吧。”世航点了点头,但他并不明白酒井带着轻蔑的口气说出的“那种女人”是什么意思。酒井只说了信子会主动去找王希天,但没有提到具体的情况。
泷口信子的父亲喜欢作汉诗,经常邀请王希天到家里讨论诗歌。虽说是被邀请,但其实是王希天主动去泷口家。这样看来,也有可能是王希天主动接近信子。
在王希天入学那年,郁文刚好从八高毕业,他经常与名古屋的汉诗作者服部担风讨论诗歌。在当时的日本,经常会有这种交流。郁文就是郁达夫,是当代中国的优秀作家。他入学时进入了医学部第三升学部,但是第二年又进入了文科学习,因此在八高学习了四年。信子的父亲正是从郁文那里得知,留学生中有会作汉诗的年轻人。对于王希天这样会作汉诗的年轻人,泷口信子的父亲可能期待他是第二个郁文吧。世航在留学生的机关刊物上读过好几首王希天的诗,觉得他远远不及郁文。在世航的随意想象中,说不定王希天为了接近信子,虽然水平不高,但依然努力写诗,以便出入泷口家。
酒井只是反复说着泷口信子不是个好女人,让人为难。他并没有具体描述出她的样子,只有这些话语空虚地浮现在眼前,让他的话显得愈发不可信。
听着酒井的话,世航脑海中不自觉地浮现出与他的话完全相反的故事:也许泷口信子确实是王希天留在日本的原因,但并不是她故意留住了王希天,而是王希天无法离开有她在的日本。如果是这样,那共济会的工作不就只是王希天的借口了吗?
不行,不能有这种冒犯王希天的想法,这个只是你自己为了逃避责任而想出的故事而已。
世航拼命从脑海中挥去自己构建出的故事。
而酒井像烧昏了头一般,陷入了愤怒和悲伤。他认为单纯的王希天是被妖女迷惑了。比起失踪,王希天留在日本的事更让他惋惜。
“现在说已经没有意义了,但是如果有消息请一定告诉我。作为王希天的朋友,我还抱着一丝希望。”说完,酒井离开了堀川家。世航将他送到玄关,再回到接待室的时候,这个家的主人堀川进吾已经坐在了那里。
“完全是他一个人在倾诉吧?”堀川笑着问。
“确实是。”
“那就和我听到的几乎一样。你问了什么问题吗?”
“那种气氛下我没办法问问题,”世航摇着头回答,“而且,我想就算问了也没有用。”
“哈哈,我也这样认为。你要去名古屋吗?”
“我打算最近跑一趟。”
“你问到她的地址了吗?”
“刚才的气氛真是问不出来。只要我一提那个女的,酒井就像被火烫到一样。”
“那你有什么线索呢?”
“酒井提到了她父亲的名字。泷口弹山。因为他在作汉诗,应该能从这条线索找到他。”
“你是个出色的记者。”堀川拍着膝盖笑道。
7
温世航不能立刻去名古屋。虽然他没有工作,但在东京有很多事要做。连绍桓已经回上海了,他向世航介绍了可靠的向导堀川进吾,王希天失踪的事也终于能看到一线光明——那是堀川为他点亮的灯。
堀川说:“好像是野战重炮第七联队的人干的。”他完全没有提到是怎么查出来的。如有必要,就要隐藏情报来源,这是记者的经验。因此世航刻意没有询问这一点。不过从堀川进吾的语气中可以听出来,消息应该准确。王希天是被军部逮捕的。听到这个消息,世航的脑海中条件反射般浮现出大杉荣被杀害的场面。报纸上报道了当时的细节:
被宪兵队带走的时候,大杉荣身穿白色麻布西装,妻子野枝身穿浅色纺绸布料的洋装,六岁的宗一穿着大斑点的浴衣。甘粕大尉将三人勒死后脱下了他们的衣服,用锋利的剪刀剪碎,又将三人随身携带的金壳手表等物品用锤子砸烂,用包袱皮包起来。他将遗体扔进古井中,又在当天夜里来到被大火烧过的通信省,烧毁了破碎的衣服和包着支离破碎的随身物品的包袱皮。
军事法庭的公开审判让事情真相大白。世航在报纸上看到这则报道时,只觉得背后升起一股寒气。而现在,他在脑海中将王希天带入了当时的情境中。除了恐惧,对甘粕为了除掉“国家的毒瘤”可以采取任何非人道的行为,世航感到极其愤怒。
走在四处是焦痕的城市里,可以听到有人用喇叭大声呼喊:
“请大家帮忙为甘粕大尉的请命书签字!”
“不签名的不是日本人!非国民不许签字!”
世航默默地从签名运动的人群前经过,他认为刻意避开是懦弱的行为。
“你不签名吗?”有人用责备的语气问他。
世航盯着对方的眼睛说:“我不会为杀人凶手请命。”
“你说什么?!”那人大声说,口中喷着唾沫。
这时,世航身后传来女性的声音:“这种杀害孩子的人,请什么命!”
“你们快走吧。”负责签名运动的人在这名女性激动的声音前退缩了。
说话的是一位头发花白、面相温和的女性,浑身散发着知性气质。世航与她并肩而行。这位女性说:“狭隘的爱国情绪也让人困扰。真担心这个国家的未来。”她的身后传来挑衅式的嘶哑声音:“拒绝非国民签名!啊,那边有非国民,一个人、两个人……”
世航感到一阵头晕。他停下脚步,那名女性向他告辞后消失在车站中。
舆论一定不是由声音的大小决定的,但是毋庸置疑,这也是舆论的一部分。
报纸上的论调与街头的喧嚣完全相反。甘粕事件公之于众的第二天(十月九日),《东京日日新闻》发表了题为“军人之敌,人道之贼”的文章,强烈谴责甘粕的行为。另外,同一天的《读卖新闻》也评价甘粕大尉无视宪法的做法是“违背先帝御心的不忠不良之行为”,报道中写道:
即使甘粕大尉杀害大杉的动机有些许值得斟酌的地方,这也只是甘粕大尉自身的主观理由,暴露出他的无知无识、蒙昧妄断。如果认为此等低级幼稚的判断仍有酌情减刑的余地,只会将我国国民的平均智力水平低下暴露无疑。更值得憎恨的,是甘粕的行为中体现出的卑劣,这展现出了武士不该有的懦弱。如果甘粕真的有不惜牺牲自己也要为国除害的赤子之心,就应该只杀害大杉一人,然后义无反顾地自首,等待国家法律的正当裁决,并对尸体以礼待之、对死者的遗属谢罪,这样做才符合我国的武士道精神。这样一来,即使他的行为不为法律所容忍,他也值得世人同情。但甘粕此次的做法,是市井无赖的杀人犯为了毁灭证据、掩盖自己罪行而做出的行为。他所有残忍、卑劣的行为,都罪不可赦。毫无疑问,他杀害另外两人并对尸体做出的所有侮辱和残忍的行为,都是为了掩盖自己的罪行。为此,他不惜滥用职权。军中存在如此卑劣之人,败坏了我国全体军人的名誉。国民中竟有人将此等卑劣之人称为国士,这只能说明我国存在令人震惊的道德低能儿。重要的是,甘粕没有任何值得同情的余地。军事法庭应以我国陆军的名誉,严正裁决此事。
“虽然这是应该的,但报纸的论调还真是严厉。”世航说出自己的感想后,堀川进吾展开剪报簿,说:“从文章中可以看出作者丰富的情感,新闻记者也感受到了危机。他们通过这篇报道传达出了寸步不让的气势。”作为前辈记者,堀川很清楚记者的心情。
“但是为甘粕请命减刑的运动依旧汹涌澎湃。”
“是啊。今天早上我去新闻社看了一眼,读者的投稿中大部分都是为甘粕请命的。他们对甘粕的感情与其说是同情,不如说是崇拜。”
“崇拜?”
“人总是要崇拜些什么才能安心地生活下去,简单来说就是心灵的支柱。人们渴望拥有心灵的支柱,就会去崇拜些什么。这时,甘粕出现在人们眼前,在地震这个特殊时期采取了异常的行动,可以说他正是人们希望看到的英雄。”
“就是说出现了崇拜的对象吧。”
“没错。明治维新过去了半个世纪,日本国民渴望稳定。如今日本已经成了一等国家,在世界大战时也经历过繁荣时期。国民对动摇国家稳定的行动不光敏感,甚至感到憎恶,认为采取这种行动的都是异端分子。日本人身上有排挤、孤立他人的性格特点,不允许异端分子存在。”
“大杉荣被当成了异端分子了啊!”
“我看了读者寄到新闻社的投稿。虽然甘粕接受了国法审判,但是有人认为,不认同国家的无政府主义者没有权利受到国家法律保护,这种想法很严苛啊!”
“像我们这样的外国人,从一开始就没有任何权利。因为王希天主张我们应该拥有权利,所以被憎恨吧。”
“关于王希天,我听到了一件让我很在意的传闻。野战重炮第七联队拘留王希天之后曾申请将他关押在龟户警署。”
“龟户?”
龟户警署正是传出虐杀传言的警察署。
“十二日的时候他在龟户警署。虽然可信度不太高,但是有人说在那里看见过他。王希天经常在各种场合露面,和普通人相比,认识他的人应该不少。”
“听说在龟户有不少人被杀。”
“他是军部关押在那里的人,我想警察署不会随便杀掉他吧。”堀川也无法肯定。
“如果他还活着,应该已经露面了,大概没希望了,但我还是希望他能得救啊。也许……”世航欲言又止。他有一种可能性很小的猜想:王希天会不会对一切都失去了希望,去了名古屋的女人身边。
“对了,你什么时候去名古屋?”堀川似乎注意到了世航的想法。
“这几天就去。”
“你不要有压力。”堀川向世航提出了忠告。
“说实话,我几乎已经放弃了,只是希望能了解王希天的经历。”
“连先生在上海的行动似乎很积极啊。他正在一点一点地引起中国对王希天的关注。日本也听到了消息,各个报社突然关心起王希天的事情了。”
“是吗?”
“你看今天的《朝日新闻》了吗?”
“还没有,今天早上有事,我没来得及看报纸就急匆匆地出门了。”
“这里写道:‘前途远大的王希天在事业尚未完成时行踪不明’。”堀川打开报纸,指着那篇文章读出了标题。
行踪不明的男子王希天(二十七)出生于吉林省长春市,在中国留学生间人气很高。来日后,他于前年从名古屋第八高等学校第一部毕业。本应继续升入大学的王希天,却突然下决心转学美国。就在他为赴美做准备时,政府下令要求日本国内两万名中国劳工离开。王希天见这些劳工陷入困境,毅然放弃去美国的志愿,为找出善后方法而奔走。他有着天生的雄心和宗教热情,创办了共济会,亲自担任会长,率领中日有识之士设立了治疗、教育、慰问部门,弥补中国劳工没有文化和技能的弱点,为培养善良的社会人鞠躬尽瘁。近来,他也经常为劳工的相关事宜与外务省的陆奥伯来往。他开心地说:“等这份事业告一段落,我就去美国的大学上学。”他的双亲和他的哥哥现在在中国。
世航不解地问:“《朝日新闻》为什么要登这篇报道呢?”
如今,失踪的人成千上万。报道上说王希天失踪了,却没有写明他是何时失踪的,只是姑且将他失踪的事情报道出来而已。看了这篇文章,一定会有读者认为他是在地震时失踪的吧。
“《朝日新闻》是觉得,王希天的事或许会在不久的将来引起话题吧。连先生在上海奔走的成果现在以这种形式显现出来了。这篇报道像是一个前奏,将来会下起怎样的暴风雨呢?”堀川说着,仔细地用剪刀剪下这篇报道,贴在剪报簿上,用红色墨水笔在标题下画上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