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迪克在坑道转弯处拐过来,沿着战壕里的木板路往前走。他来到一个潜望镜跟前,透过镜筒观望了一会儿;然后踏上台阶,朝掩体那边张望。前方暗黑的天空下是博蒙特哈梅尔,他左面是那座悲惨的西埃普弗尔山。迪克用他的双筒望远镜看着这两处景观,不禁悲从中来,感到喉头一阵发紧。
他继续沿着战壕往前走,发现别人正在另一条坑道里等他。他很兴奋,想让大家分享他的兴奋,让他们理解这些东西的意义,其实阿贝·诺思在军队服过役,而他却没有。
“这块地方在那年夏天平均每英尺付出了二十条生命的代价。”他对罗斯玛丽说。她顺从地朝前望去,前面是一片绿色平原,草木并不茂盛,倒是有点儿光秃,上面只有才长了六年的低矮树木。假如那天下午迪克说那些树木现在正遭受着炮击,罗斯玛丽也会不假思索地相信他的话。她的爱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使她终于开始感到不愉快了,感到悲观绝望,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真想和妈妈倾诉一番。
“从那以后这世界上又死了无数人,我们也会很快就死去的。”阿贝用这话来安慰大家。
罗斯玛丽紧张地期待着迪克继续说话。
“瞧那条小溪——我们可以两分钟内走到那儿去,英国人用了一个月才走过去。一个帝国慢慢往前推移,前面的倒下,后面的继续前进。另一个帝国慢慢往后退,一天只退几英寸,留下漫山遍野血淋淋的尸体。这一代欧洲人再也不会干这事儿了。”
“什么,他们只不过才退到土耳其,”阿贝说,“再说在摩洛哥——”
“那不一样。这西线的战事再也不会发生了,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不会发生了。年轻士兵们以为还能打,其实不能了。他们可以再攻下马恩省,但无法攻占这地方。这里被攻占有很多方面的原因,包括宗教和阶级之间多年存在的那种一成不变的固定关系。俄国人和意大利人在这条战线上干得不好。要想打得好,必须把整个思想感情武装起来,让头脑里装满过去的回忆,以及更早的事儿,比如圣诞节的欢乐,皇太子和他的未婚妻寄来的明信片,瓦朗斯的小咖啡馆,昂特林顿的花园酒吧,市政大楼里的婚礼,观看赛马,还有祖父的络腮胡子。”
“格兰特将军1865年在匹兹堡发明了这种战术。”
“不对,不是他发明的,他发明的是大规模屠杀。这种战术的发明者是刘易斯·卡罗尔[6]和儒勒·凡尔纳[7],是能写出《水仙》的人,是擅玩滚球的乡村教区执事,是马赛的教母,是在维尔特堡和威斯特伐利亚的背街小巷被勾引的姑娘。哎,这是一次爱之战——中产阶级把一个世纪的爱都用在这儿了。这是最后的一次爱之战。”
“你把这次战役交给劳伦斯[8]好了。”阿贝说。
“我那美丽可爱而又安全的世界,在一次巨大的爱的爆发中,在这儿完全崩溃了,”迪克顽固地感叹着,“难道不是吗,罗斯玛丽?”
“我不知道,”她神情严肃地回答,“你什么都知道。”
他们落在了其他人后面。突然一阵土渣碎石落了他们一身,阿贝在旁边的一条坑道里叫喊起来:
“战斗的精神又回到我身上来了。我已经爱上俄亥俄一百年了,我要炸掉这条战壕。”他把脑袋探出坑道,“你们死了——你们不懂规则吗?那是颗手榴弹。”
罗斯玛丽大笑起来,迪克也抓了一把石子准备报复,却又放下了。
“我不能在这儿胡闹,”他口气里带点儿抱歉的意思,“银带砍断了,金碗打碎了,还有这一切的一切,但是像我这样浪漫的人对此却无能为力。”
“我也是个浪漫的人。”
他们从经过仔细整修的战壕里走出来,迎面看见一个为纽芬兰死难将士所建的纪念碑。罗斯玛丽念了一下碑文,不禁失声痛哭起来。她和大多数女人一样,愿意让人家告诉她应该怎样感觉,她愿意让迪克告诉她什么事儿是荒唐的,什么事儿是悲惨的。但最要紧的是,她想让他知道她是多么爱他,因为这个事实弄得一切都没了头绪,弄得她如痴如醉地来到这个战场参观凭吊。
参观既毕,他们坐进了自己的汽车,出发去亚眠。天上下起了暖暖的细雨,雨水纷纷落在矮树林和灌木丛里。他们看见按类型分别堆在一起的哑弹、炮弹、炸弹、手榴弹,仿佛一次巨大的火葬用过的无数堆干柴一样,还有头盔、刺刀、枪托,腐烂的皮带之类的装备,全都散布在地上,丢弃了六年。在一处弯道附近,忽然出现了一片坟茔,坟头插满了花环,宛如一片白色的海洋。迪克叫司机停车。
“那姑娘还在那儿——还带着她的花环。”
大家看着他下了车朝姑娘走过去,姑娘犹豫地站在坟场门口,手里拿着一个花环。她的出租车停在那里等着她。这姑娘长着红头发,是田纳西人,他们上午在火车上和她相遇,她是从诺克斯维尔来这儿的,为的是给她哥哥的坟上放一个花环,以示纪念。她神色怅惘,脸上挂着泪珠。
“陆军部肯定给错我号码了,”她呜咽着说,“这个号码是另一个人的名字。我从2点一直找到这会儿,可是坟这么多,实在找不到。”
“我要是你,就不看名字,随便放在哪个坟上都行。”迪克劝她说。
“你觉得我该这么做吗?”
“我觉得这是他想要你做的。”
天色渐渐暗下来,雨越下越大了。她把花环放在场门内第一座坟头,然后接受了迪克的建议,打发了出租车,搭他们的车一块儿回亚眠。
罗斯玛丽听了那个不幸的故事,又掉了眼泪——这是一个忧伤的日子,但是她感到自己长了见识,尽管自己并不理解这事情的实质。后来她回忆起那天下午,觉得还是愉快的——也是一次平凡的经历,是联系过去的欢乐和未来的欢乐的一个环节,而它本身结果也是一次欢乐。
亚眠是个到处都是紫色调的城镇,依旧沉浸在战争的惨痛之中,和别处的几个车站很相像,比如巴黎的北方车站和伦敦的滑铁卢车站。白天在这种城镇里,人就会情绪低沉。大教堂前面的灰色卵石铺面的大广场上,穿行着二十年前的小电车,就连天气似乎也有一种过去的味道,好像褪了色的照片似的。但是天黑之后,法国生活中最令人满意的东西就又浮现在这幅画面上来了——到处是女孩儿们轻盈的身姿,男人们在小酒店里吵吵嚷嚷,一句话恨不得说上一百个“那个”,一对对情侣徜徉街头,肩并肩,头挨头,用不着花费什么,但其乐融融。他们坐在街边的拱廊里等火车,拱廊很高,足可以让烟雾、欢笑和音乐散发出去。乐队为迎合听众的口味,突然奏起了《对,我们没有香蕉》[9],他们禁不住拍起手来,因为指挥显得非常得意。那个田纳西姑娘忘记了悲哀,也高兴起来,甚至还热情地转动着眼珠指手画脚地与迪克和阿贝嬉笑调情。他们俩温和地和她逗笑取乐。
后来,他们又逛了一些小地方,这些地方各具特色,分别属于维尔特堡人、普鲁士卫兵、阿尔卑斯山列兵、曼彻斯特磨坊工人、伊顿公学的老毕业生。离开这些地方后,他们上了火车回巴黎。路上吃了些车站饭馆做的香肠乳酪三明治,喝了些博若莱葡萄酒。尼科尔心不在焉,不停地咬嘴唇,翻看着迪克带来的几本介绍那个战场的小册子——的确,迪克已经把有关那个战场的情况都很快研究了一遍,一直试图从中概括出一个简单的道理,直到能和他的一个晚会沾上点儿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