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四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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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当他从蒙胧中清醒过来的时候,那女子已经与身边的老大爷攀谈起来了。老大爷是两站之前上车的乡下人。三四郎记得,当时火车已经要开了,他一边呼喊着一边匆忙跑进来,脱下上衣,露出满是针灸印记的脊背。老大爷擦干身上的汗水,坐在女子身旁。这期间,三四郎一直看着他。

大爷身旁的女子是在京都站上车的。刚上车,三四郎就注意到了她。皮肤黝黑是这个女子给人的第一印象。三四郎从九州转乘山阳线火车,在列车逐渐靠近京都、大阪的时候,女子的皮肤也逐渐白皙起来,看着她,三四郎泛起了丝丝乡愁。在这个女子走进车厢的时候,他就想,终于有一位异性同行了。从肤色来看,这个女子应该是九州人。

她皮肤的颜色和三轮田家的阿光姑娘一样。远离家乡之前,只觉得阿光让人十分厌烦,离开她真是件幸事。但是现在回想起来,阿光其实并不讨厌。

从容貌上讲,眼前的女子更胜一筹。她的嘴唇抿得紧紧的,眼睛炯炯有神,额头也不像阿光的那么宽大,看起来顺眼极了。因此,三四郎总是不时地抬头看一眼这个女子,有时候甚至会与她四目交接。老大爷在这个女子身边落座时,三四郎更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当时,她带着沁人心脾的笑容说道:“好的,您请坐。”然后就给老大爷让座。看了一阵,倦意袭来,三四郎便睡着了。

看这状况,他睡觉的时候,女子已经与老大爷相谈甚欢了。三四郎睁开眼,一言不发地听着两个人的对话。女子谈到了这样一些事情——说到玩具,京都的质量又好、价格又便宜,比广岛的好多了。她到京都办事,下车后便顺路过蛸药师买了一些。好久没有回乡下,想到能回去见见孩子,就觉得高兴。因为丈夫突然不再汇钱回家,不得已之下,她先回了娘家。她的丈夫曾经在吴市当海军,战争爆发之后去了旅顺。打完仗后曾经回家待了一段时间,后来听说大连能挣钱,又跑去那里谋生。开始时还经常写信、汇钱回来,日子过得还算滋润。但好景不长,半年之后,丈夫突然断了音信,不再汇钱回来了。好在丈夫不是什么风流的人,自己倒也放心,但是不能坐吃山空啊。所以,在没有丈夫的确切消息之前,她只能耐心地在乡下等候。

看上去老人家并不知道什么是蛸药师,对玩具也不感兴趣,于是只是随声附和着。可是当女子说到丈夫去旅顺之后,他马上同情起来,连连感叹可怜。原来老爷子的儿子也被拉去当兵,最后死在了战场上。他根本不明白为什么要打仗,如果打完仗能过上好日子也就罢了,现在儿子没有了,物价还飞涨,还有什么比这更愚蠢的吗?如果是太平盛世,还会有人外出谋生吗?这都是战争造成的!“不管怎么样,要保持信心,这很重要。他肯定还活着,在什么地方做事呢。只要耐心等待,肯定就会回来。”老大爷安慰着女子。过了一会儿,火车进站了,老大爷起身与女子告别,告诉她保重身体,然后利索地下车了。

与老大爷一起下车的是四个人,但是上车的却只有一个。这样本来就不算拥挤的车厢,变得更加冷清了。也许天色快要转黑,站台上的工作人员踩着车厢顶篷将油灯点亮了。这时,三四郎想起了什么,于是拿出上一个车站买的便当吃起来。

火车再次启动后大约两分钟,那位女子站起身来,走过三四郎身边,向车厢外走去。这个时候,三四郎才看清她腰带的颜色。他叼着烤香鱼头,目送着女子远去。一边吃饭,一边想,应该是去上厕所了吧。一小会儿的时间,女子便回来了。这下有机会从正面一睹芳容。此时三四郎的便当已经所剩无几,他低下头,快速向嘴里拨了两下。不过女子并没有走回原位。三四郎正想着:“她说不定……”再一抬头就看到那女子果然站在对面。在他抬头张望的时候,那女子又向前走去。她没有走回座位,而是穿过三四郎身边,侧过身子,将头伸出了窗外。她在窗口眺望着远方,吹来的强风把她头发吹得乱糟糟的,让三四郎看得目不转睛。吃完便当之后,三四郎随手把空盒子抛向窗外。这个窗口与女子所在的窗口,中间不过隔着一排座位。盒子飞出去便被强风顶向了反方向。三四郎暗道不好。他转头去看那女子的脸,只见她匆忙缩了回来,然后拿出一方印花手帕认真地擦拭起额头来。三四郎想,还是先道歉比较好。

“真对不起!”

“没关系。”女子回应道。

她继续擦着脸。三四郎一时只得沉默。女子也未再出声,而是再次将头探出了窗外。车厢里昏暗的油灯下,三四个乘客一脸困倦的神色。没有人说话,火车在巨大轰鸣声中驶向前方。三四郎闭上了眼睛。又过了一会儿,三四郎听到女子的声音:“马上要到名古屋了吧?”他睁开眼一看,女子正面对着他,还弯腰把脸凑了过来。三四郎吓了一跳。“哦……”他含糊道。其实他也是第一次去东京,什么都不清楚。

“看样子,火车会晚点吧?”

“可能会晚点。”

“你也去名古屋吗?”

“是的,在那一站下车。”

这趟列车终点就是名古屋,所以这个答案理所当然。女子又坐回三四郎的斜对面。很长时间里,只有火车的轰鸣声回荡在车厢里。

列车又一次进站时,女子再度开口。她想请三四郎帮忙,等到了名古屋以后,替她找一家旅馆——毕竟一个人还挺害怕的。女子诚意相请,三四郎也觉得理应援手,但是又不想轻易承诺。毕竟和这个女子只是萍水相逢,所以内心颇为犹豫。但是要拒绝又实在没有勇气,于是只能含含糊糊地应付了两句。就在这说话间,火车达到了名古屋。

大件行李早就办好手续,托运到了新桥,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三四郎随身只拎了一个不算很大的帆布包,他拿着遮阳伞走出了检票口。他头上戴着的是高中时代的凉帽,不过因为已经毕业,就把上面的帽徽摘掉了。原来挂着帽徽的地方,白天还能看到新鲜的印记。因为身后跟着火车上的女子,这顶帽子让三四郎感到十分不自在,但是也没有什么办法解释。想想就知道,那女子一定以为这是一顶再普通不过的脏帽子。

原本应该九点半到站的火车,晚点了四十分钟,到站时已经十点多了。但毕竟还是夏天,街道上与傍晚时一样热闹。虽然路边有两三家旅馆,但三四郎觉得有些奢华,只能默默地从这些灯火辉煌的三层楼房前走过,一直向前走去。在这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能去哪儿呢?他心中全无想法,只是本能地向昏暗的地方走去。身后的女子一言不发,只是默默地跟着。走了一小会儿,他来到一个相对偏僻一些的街口,终于看到第二家挂着招牌的旅馆。招牌看起来稍显邋遢,似乎适合三四郎和女子的胃口。三四郎微微偏过头,询问女子的意见:“这里怎么样?”女子答:“挺好的。”于是二人定下来,向里面径直走去。刚走到房门口,还没来得及张嘴,就听到店员一声招呼:“欢迎光临……请进……为您带路……梅花轩四号……”他们没有办法,只得默默地跟到梅花轩四号。

女侍转过去端茶,两个人相对而坐,茫然地看着对方。待女侍端茶进来,请两人沐浴时,三四郎已经不好意思说出这女子不是自己的同伴了。他拿起毛巾,打了声招呼“我先洗”,就向浴室走去。浴室位于走廊的尽头,紧邻厕所,看起来黑乎乎的,卫生条件很差。三四郎宽衣解带跳进澡桶,心里琢磨了一会儿,觉得这个女子果然成了累赘。他搓洗的时候,听到走廊传来的脚步声,似乎有人上厕所。一会儿那人走出来洗手。一切都做完之后,浴室的房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了一半。女子的声音在门口响起:“要搓背吗?”

“不用。”他拒绝了。

然而女子并没有离开,而是径直走进来,站在一旁宽衣解带,似乎准备与三四郎一起沐浴,丝毫没有觉得难为情。三四郎赶忙逃出浴桶,随便擦了两下身子便回去了。他坐在那儿还未回过神儿来,女侍就拿着登记表走了进来。

三四郎接过来,在上面工整地写道:“福冈县京都郡真崎村小川三四郎,二十三岁,学生。”那个女子的信息他完全不了解,心想等她沐浴回来自己填。可女侍一直等在那里不肯离去,三四郎迫不得已,便随便填了:“同县同郡同村同姓,名花,二十三岁。”打发走了女侍,他接着不耐烦地摇着团扇。

不一会儿,女子回来了。

“抱歉,失礼了。”她说。

“没关系。”三四郎回复道。

三四郎从包里拿出本子打算写日记,其实并没有什么可写的。但是从他的表情上看,如果这个女子不在旁边,他也许可以长篇大论。于是,女子说要暂时离开,便出去了。三四郎更没有心情写日记了,他一直琢磨,这个女子到底去了哪儿?

侍女来收拾床铺,只抱来一床大被子。三四郎对她说一定要铺两张床才可以。侍女听不进他说的话,以房间太窄、蚊帐又小为借口推托。最后,侍女说老板当下不在店里,等他回来后问一声再说吧。说完直接把一床被子铺在蚊帐里,出去了。

之后,又过了半刻,女子回来了,说:“很晚啦。”然后就隔着蚊帐捣鼓什么,还不时地发出咣当咣当的声音,看样子肯定是给孩子买的玩具发出的响声。过一会儿,她应该又把包裹照着原来的样子裹好,隔着蚊帐对他说:“我先睡觉啦。”三四郎回应道:“好吧。”他一屁股蹲坐在门槛上,一边摇着团扇,一边心想,干脆一直熬到天亮吧。但是蚊子嗡嗡地飞进来,令他实在不能忍受。三四郎一下子站起来,从包里拿出薄薄的棉衬衫和衬裤,套在身上,又束上蓝色腰带,然后带着两条毛巾,钻进蚊帐里。女子还在被子的另一旁摇着团扇。

“抱歉,我天生讨厌盖别人的被子……得想办法逃避跳蚤,请谅解。”

三四郎说完,把之前特意空出来的一半被子推向女子那边,卷过来的被子在床铺中间形成一道又长又白的屏障。女子翻过身,面朝里面,三四郎将两条毛巾紧挨着铺在自己的领域,然后僵硬地躺在毛巾铺成的长条上面。一整个晚上,三四郎把手和脚都紧贴在狭窄的毛巾上,不曾向外伸展一寸。他和女子一句话都没有说,女子也一动不动地面向墙壁。

终于天亮了。女子洗过脸坐下来吃饭的时候,朝三四郎微微一笑,问:“昨天夜里有跳蚤吗?”

“托你的福,没有,谢谢。”三四郎一本正经地回答道。他只顾低着头从小碟里挑腌咸豆吃。

结完账,出了旅馆,走到火车站时,女子才对三四郎说,她打算乘坐关西线的火车到四日市。不久,三四郎要乘坐的那趟火车要进火车站了,女子还得继续等待,她送他去检票口。

“真是给你添麻烦了……一路顺风。”她很客气地行礼。三四郎一手拎着包和伞,一手摘下他的旧帽子,只说了声“再见”。

“你真是一个胆小的人啊。”她的口气很平静,说完莞尔一笑。

三四郎觉得被人推上月台似的。他进了车厢后,感觉两只耳朵异常发热,很长时间,他都缩成一团,没有动弹。不一会儿,乘务员将口哨吹响,哨声穿过长长的车厢,从这一头传到另一头。列车开动了,三四郎这才悄悄地从车窗向外望去,女子早已没了踪影,只有站台上的大钟十分醒目。三四郎又悄悄地坐回自己的座位上。车上有很多人,但是没有人注意到三四郎的举动,只是坐在三四郎斜对面的一个男人,在三四郎回到座位上的时候,撇了三四郎一眼。

三四郎被这个男人看了一眼后,有些不自在了。他想通过看书来调节自己的情绪,拉开包一看,昨夜用过的毛巾满满地塞在上面。他用手扒开一道缝儿,随便从里面抽出一本书,却是看不懂的培根[1]著的论文集。这本论文集装帧粗糙,三四郎原本不想将这本书带到火车上阅读,但是大件行李实在放不下了,他只好同其他两三本书一起放在包里的最底层,不巧竟然抽出它。

三四郎打开这本书的第二十三页。他对别的书没有什么兴趣,更无心阅读培根的书。然而,三四郎还是装模作样地翻到第二十三页,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又一遍。三四郎一边假装看书,一边回想昨晚发生的事情。

那个女人到底是怎样的女人?世界上有这种女人吗?大部分女人都是这样冷静,理所应当吗?这是因为没有规矩,还是胆大包天,或者是单纯无邪呢?总之,自己并没有深入体会,不能妄下结论。应该下定决心去亲自体会,但是这么做是挺可怕的。分别时,那个女人嘲笑他胆小,使他颇为震惊。他觉得自己二三十年的弱点暴露出来了,即使亲生父母都没有点透过呢……

想到这里,三四郎更加惊慌了,好像被一个来历不明的浑蛋捉弄了,他羞愧难当,觉得无法抬头见人。即使面对着培根这本书的第二十三页,也觉得惶恐不安。

现在回想,那副惶恐失措的模样实属不应该,如此,怎么还可以读大学、做学问呢?可是,这有关于品行和人性的问题,总要有解决的办法才可以。但是,对方总是那么热情,作为受过教育的自己,有什么比这样更好的解决办法呢?他觉得以后不可以再跟哪个女人随便接触,他没有勇气,非常窘迫,简直就是一个天生患有缺陷的废人。然而……

三四郎豁然开朗,因为想起其他的事情——这次去东京读大学,即将接触名流,和品学兼优的学生在一起,在图书馆研究学问,从事著述,得到社会的赞赏,母亲为我高兴……他幻想着未来的场景,顿时觉得深受鼓舞。他认为他再也不用把脸继续埋在第二十三页书里了。他非常轻松地抬起头,这时,斜对面坐着的男人又在看他,三四郎也回望过去。

那个男人的胡须非常浓密,面孔瘦长,像一个神官。但是他有一副看似洋人的高直鼻梁。如果在学校里,三四郎遇到这种人,肯定以为他是老师。他穿了一件白底碎花的衣服,里面是整齐的汗衫,脚上穿着蓝色的袜子。三四郎从他的服饰上推测,认定他是一名中学老师。三四郎自认为前程似锦,他觉得这个男人没有什么出息。他看起来四十岁左右,看起来没有什么作为了。

男人不停地抽着烟,长长的烟雾从鼻孔里冒出来,他抱着肩膀,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但是,他不时地站起来,一会儿去洗手间,一会儿又去其他地儿。每当他站起来时,总要伸一个大大的懒腰,似乎很无聊。邻座的乘客把看完的报纸放在一旁,那个男人并没有心情借来阅读。三四郎觉得很奇怪,便合上培根的论文集。本来三四郎想拿出一本其他小说正经地看看,但是因为拿起来很麻烦,只好作罢。他想借前面的乘客的报纸阅读,但是那个人在睡觉。三四郎一边伸手拿报纸一边对长胡子的男人明知故问道:

“没有人看这份报纸吧?”

“应该是没有人看了,你拿去看吧。”男人一脸无所谓的样子,倒让手里拿着报纸的三四郎有些不好意思了。

报纸上面没有什么值得细读的内容。三两分钟他就浏览完了,而后他把报纸叠好,放回原处。同时,他向那个男人轻轻地点点头,对方也稍微点头回礼。

“你是高中生吗?”男人问。

三四郎想到那个男人是看到自己旧帽子上徽章的痕迹了,感到非常开心。

“是的。”他回应道。

“东京的吗?”

“不是,是熊本……不过……”他还是沉默了。

本来三四郎想说自己马上就要读大学了,但是他觉得又没有解释的必要,便制止了。

“是吗?这样子啊。”对方回应了一句,又继续抽起烟来。他没有继续问下去,熊本的学生为什么会来东京,他似乎一点儿都不关心熊本的学生。

这时候,三四郎前面的正在睡觉的乘客突然说:“怪不得。”但是那个人确实熟睡的状态,不是自言自语。长胡子的男人便看着三四郎笑了。三四郎借此机会问道:

“您到哪里?”

“东京。”

他只是慢吞吞地回答了这两个字。不知道为什么,三四郎觉得他越来越不像中学老师了。不过有一点非常确认,但凡乘坐三等车的人都不是大人物。三四郎不再跟他说话了。长胡子男子抱着肩膀,用木屐的前端拍打着地面,发出“笃笃”的声响。看起来他非常无聊,但是,他的无聊完全出自他不想张口说话罢了。

火车到达丰桥时,那个熟睡的乘客一下子站起来。他一边揉着惺忪的双眼,一边下车了。他醒得如此准时,三四郎担心他不够清醒而下错了站。实际上并非如此,从窗口向外望去,他顺利地通过检票口,没有一点儿不够清醒的迹象。三四郎这才放心,重新把座位调到对面,便和长胡子的男人坐在一起了。男人换了一下位置,探出头去买窗外的水蜜桃。

不一会儿,他把水果放在两个人之间。

“你要来吃一个吗?”他问。

三四郎说了声“谢谢”便吃了一个,长胡子的男人看起来很喜欢,他狼吞虎咽地吃着,并劝三四郎多吃一些。三四郎又吃了一个。在两个人吃水蜜桃的时候,关系变得亲密了,于是,两个人开始天南海北地侃起来。

男人说,在水果中最富有仙人气质的就是桃子了,它带有不同寻常的味道。首先,桃核的样子看起来很滑稽,到处都是窟窿,真是笨拙可爱。三四郎首次听人这么说,他觉得真是天花乱坠。

男人还提到另一件事,他说子规很喜欢吃水果,并且多少水果都不放过。有一次,子规吃了十六个大柿子,吃完竟然一点儿事都没有。他说不管怎样自己都不能跟子规比。三四郎一边听一边笑,看样子他对子规的故事非常感兴趣。三四郎希望他再多讲讲关于子规的事情呢。

“一旦看到爱吃的食物,总要伸手去拿,这有什么办法?比如象猪,虽然没有手,却有长鼻子。如果把象猪捆起来,它无法动弹了,然后在它的鼻子面前放很多好吃的,正是因为它无法动弹,所以鼻子能够越来越长,一直伸到可以够到食物为止。这样看来,没有什么比专心致志更厉害的啦。”他说完笑起来了。不知道他说的到底是真实的还是玩笑话。

“幸好咱俩都不是猪,不然看到好东西一个劲儿伸鼻子,那么,肯定没办法乘坐火车了。哎哟,真是伤脑筋。”

三四郎一下子笑出声来,但是对方依旧非常平静。

“讲来还挺危险的,列昂那多·达·芬奇曾经做过一个实验,他将砒霜注射到桃树的树干里,以验证毒素是否可以渗透到果实里。结果,有人吃了桃子就毒死了。真可怕,稍微不注意,就会有危险吧!”

他一边说,一边把桃核、果皮规整在报纸里,揉作一团扔向窗外。

三四郎这时候已经没有心思再笑了。他的心里有些敬畏,当听到列昂那多·达·芬奇的名字,而且他想起昨天的那个女子,内心更加不爽了。于是,他没有再说话。然而,对方丝毫没有注意到这些。过了一会儿,他问三四郎:

“你要去东京哪儿?”

“我初次来,不是很熟悉情况……现在只能先到学校的集体宿舍。”

“这么说的话,熊本那边……”

“我是今年才毕业的。”

“哦,这样啊。”那个男人既没有表示祝贺也没有表示赞赏,“即将去上大学啦?”

“是的。”三四郎有些不爽,只是随口回应一下。

“什么专业?”男人又问道。

“一部。”

“法律?”

“不是,是文学。”

“哦,这样子啊。”

三四郎每次听到“哦,这样子啊”这句话时,总有些不太明白。他想,或许对方是一个很厉害的人物,根本不把自己放在眼里。不然,他就是一点儿不关心大学、没有感情的人。因为三四郎不好判定他到底属于什么类型,所以也不知道该以什么态度对待这个男人。

两个人在滨松车站不约而同地吃过饭,火车还没有启动。隔着车窗向外望去,四五个洋人在列车面前来回走动。有一对看起来像夫妻的模样,即使这么热的天气,还手挽着手。女的穿着一身洁白的衣服,非常漂亮。三四郎生平只见过五六个洋人,有两个是熊本高中学校的教员,其中一人命不好,得了佝偻病。他还认识一个女传教士洋人,尖嘴猴腮,就像一个柳叶鱼或者梭子鱼。而面前这些打扮得时尚而漂亮的洋人,不仅不常见,而且看起来很高贵。三四郎都要看入迷了。他认为,他们之所以趾高气扬是应该的呀。自己如果去了西方,生活在这些人中间,那多么难为情啊!有两个洋人从窗前经过,三四郎仔细听他们说话,但是一句也听不懂。他们的发音与熊本的教员截然不同。

此时,男人从三四郎的背后探出脑袋。

“车怎么还不启动呢?”他说完,看了一眼刚过去的洋人夫妇。

“哎哟,真漂亮。”

他打着哈欠含糊地小声说。三四郎觉得自己太土了,赶紧收回脖子,坐回到座位上。男人也跟着坐了下来。

“洋人看起来就是漂亮嘛!”他说。

三四郎没有说话,只是笑了笑,轻声“嗯”了一声。

长胡子男人继续说道:“咱俩都很可怜啊。凭我们的外貌,如此弱小,即使日俄战争胜出了,成为强国,并没有什么用。一切建筑物、庭院都与我们的外貌相称。对了,你第一次去东京,应该没见过富士山吧?马上就要到了,你一定认真看看,这是日本最壮丽的山了,没有什么能超过富士山了。不过,富士山是自然界的产物,自古就有了,并不是凭借我们的本事建造出来的,有什么可骄傲的呢?”

他“嘿嘿”地笑了。

三四郎没有想到,日俄战争之后,竟然还会遇见这样的人,他着实不像日本人。

“日本也在慢慢地发展呀!”三四郎辩解道。

“终归要亡国的。”男人平静地说。

如果在熊本,有人这么说,肯定会被打,甚至会被当成卖国贼。三四郎从小生长的环境比较淳朴,脑袋里不能出现一丁点儿这样的想法。因此,他认为,或许对方觉得自己的年龄比较小,而故意愚弄人。那个男人依旧玩世不恭地笑着,说话的语气依旧悠然自得,让人茫然。三四郎只好不再同他说话,沉默地坐在那里。但是那个男人却又开口道:

“东京比熊本大。日本比东京大,但是日本……”他稍微顿了顿,再次看了看三四郎的脸,侧过耳朵等了片刻,接着说,“日本没有人是大脑袋啊!”他还说,“作茧自缚,终将一事无成;偏爱和护短,反而使日本停滞不前。”

听完这些话,三四郎确定自己的确已经离开熊本了。他才忽然明白,自己待在熊本的时候是多么胆小懦弱。

当晚,三四郎来到东京。直到分开时,也没有见长胡子的男人通报自己的姓名。三四郎相信,到了东京,这种人一定随处可见,所以他也没有主动询问对方姓甚名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