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末多少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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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突围

月亮从峡壁上探出头,照亮山谷中堆积狼藉的尸体。

魏军又打退了一次高车大军的进攻。

东方白记得,怀朔城突围的那天是没有月光普照的暗黑之夜,三日之后,众军身处于绝境,月儿又奇迹般地明亮起来了。

虽然山地地形限制了高车骑兵发动凌厉的攻势,但他们对山上的小规模袭扰却从没有停止过。

由于虎山隘口容易与山上呼应,易守难攻,王也不卢改变了策略:先是砍伐林木制成拒马、鹿砦,围拢虎山东西两隘隘口,增加魏军骑兵突围的难度。

其次,高车军分出了数千兵士转为步卒,下马袭扰山上魏军,军士们被高车人不间断的攻势折磨的狼狈不堪。

箭矢耗尽,刀枪剑戟损耗过半。

东方白、贺拔岳驻守的东隘,士卒死伤过半,剩余将士几乎人人带伤,区别只在于三处伤、两处伤还是一处伤。

西隘伤亡则更加惨重,镇副窦乐及其长子皆战死,少子窦泰重伤,在连襟高欢、小舅子娄昭的拼死力救下才侥幸得免。

两军的不期而遇最终还是变成了比拼实力的肉搏战,一切的谋略、兵法在高车军绝对的实力面前变成了小孩子的拙计,人数处于劣势的魏军不得不且战且退。

同样,高车军也需要一场胜利,奠定部族在破六韩拔陵麾下的地位,于是他们几乎不放过任何机会,死命袭扰,魏军根本摆脱不了高车军的围困,又没办法击溃对方。

一时间陷入进退不得的境地。

随着时间流逝,魏军的弱点完全暴露出来,缺乏补给、箭矢短缺,伤员无法及时治疗,士气肉眼可见的崩溃,神仙也无法挽回兵败或者全军覆没的结局。

兵士们躺卧在青青草地上,怔怔的望着夜空,屏息倾听着外面的动静,或许他们在心中暗暗祈盼高车人知难而退,不要再纠缠着不放……但这显然是不现实的,高车人没理由放过到手的猎物。

方才的战事中,东方白右臂中了流矢,此时此刻只是匆匆绑了一下,便拖着疲惫至极的身子巡营。

山上一幢士卒,如今还能战斗的士卒只堪堪剩下两队,东方白与东方老亲领的鹰犬队、马队早就被打成了稀巴烂。

见到面容枯槁的东方白进入伤兵营,一名重伤士兵木然的目光突然涌现出了一丝神采:“队主,给我个痛快吧,我不成了!”

东方白俯下身子握住那只无力且冰冷的手,心如刀割,眼泪大滴大滴落下,这是当初和他一起去朔州送信,一起并肩作战的好儿郎。

他叫范达。

可是如今,他的腹腔出现了一个极其明显的血洞,面容因剧痛不断抽搐,眼看是不得活了。

如涓的鲜血随着起伏的胸膛流出,任谁都能看出他的生命在迅速消逝,东方白慌乱地不知该做些什么好,惊惶失措地用手去堵,但这一切都只不过是徒劳。

“兄弟……”

“可还有交代?”东方白哽咽着问,虽然他自知此行杀出重围的可能几乎为零,却还是忍不住给眼前这个将死之人一个愿景。

只为让他走得安心。

闻得此言,范达苍白的脸上渐渐回起一丝血色,勉力扯出一抹笑容:“俺有弟妹,年岁尚小……”

“我若是出得去,一定照顾好令弟令妹。”东方白毫不犹豫地开口应道。

“我命薄……队主命厚……定能……定能出得去……”范达再度开口,呼吸更加急促,几乎是一呼一顿,胸部亦出现明显的杂音:“俺家在平城乡下,弟弟叫……叫……舍乐……”

“我记下了。”东方白含着泪点头。

瞬息之后,范达也再无声息了。

一个原本生龙活虎的汉子就这么没了。

世道,就是这么艰难!

要想不这么死,就得换个活法!

要想不做棋子,就得做执棋人!

东方白身下的地面早已被滚滚的热血染红,站在东方白身后的东方老、曲珍死死咬住嘴唇,一行行热泪无声无息地流下。

“点火收殓了吧,碑子就不立了。”东方白抹平范达半张的眼睛,回首对东方老二人说:“我去找杨别将、贺拔军主、贺六浑商议商议……”

东方老颔首:“二郎且去,此处自有我和舍洛照看。”

东方白至谷中营地已是子时时分了,正当时,贺拔岳、李虎步履蹒跚地迎面走来。

前方数里处,密集的篝火绵延向远方,潇潇马鸣声此起彼伏,那是高车人的军营。

旷野上的敌垒吹响胡笳,四面八方都是悠长的胡笳声。

三人相顾,久久无言。

至营地外,贺拔岳站定,凝望星空,两行清泪无声无息地流下。

又过许久,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哽咽道:“仲玉,我们败了,如今只剩下死路一条了。”

“我少年时梦想成为卫、霍一样的名将,却不想走到这山穷水尽的一步。”

东方白一时无言,李虎嗫嚅着打破沉默,宽慰道:“兄长之名遍誉六镇之地,然而时运不济,致有此败。

万一被俘,只要以后寻机逃回,照样可以报效国家。

汉浞野侯赵破奴被匈奴俘虏,后来逃回汉朝,汉天子还是厚待他。”

贺拔岳摇摇头,长叹一声:“杨公待我父子不薄,我若不能杀身成仁,便算不得壮士!”

李虎又郑重说道:“兄长勿作此想!大丈夫当忍辱负重,不能被一时的挫折荣辱左右,当年韩信受胯下之辱,垓下一战,提兵六十万灭楚,谁敢言韩信是懦弱之人。

晋将朱序降(苻)秦为尚书,淝水一战,反戈一击,拯救国家(东晋),谁敢云朱序不是忠贞之士。

你若死了,谁为武川、怀朔二镇战死的将士报仇?谁为杨公报仇?”

从李虎的言语、神情之中,东方白能够直白地感受到他对贺拔岳的一腔崇拜、景仰之情。

心中也不禁贺拔岳的人格魅力赞叹。

另一边,东方白不禁思考,他会不会选择投降呢?

高欢会不会选择投降呢?

侯景会不会选择投降呢?

自己会不会选择投降呢?

要问东方白为什么会这么想,概因自古艰难唯一死!

贺拔岳沉默片刻,道:“投降容易,只怕天下人将我当李陵啊……你知道李少卿是怎么说得吗?

李少卿说,归易耳,恐再辱,奈何!”

东方白闻言,一时怔默,时至今日,李陵投降匈奴是否是诈降已经不重要了,汉武帝诛李陵家族是对是错也不重要了。

但有一点:降,一定是人最难做出的决定。

一旦朝野上下定下舆论主调,那么投降的人纵然是诈降也无法反正了。

而且降与降不同,张辽投降是良禽择木而栖,于禁投降是晚节不保,一世英名毁于一旦。

降这个字眼,太沉重了!

贺拔岳沉默许久,昂首直视东方白:“我意分兵突围,将生死交由天来定,仲玉你的意思呢?”

东方白面容冷峻,斩钉截铁道:“突围!”

“假若现在我们还有几千支箭在手,还可以慢慢考虑如何突围,但如今大军已是弓折箭绝的状态,明天天一亮全军就只能坐以待毙了。

为今之计,只有趁着夜色冲出重围,各自作鸟兽散,其中或许有人能逃回朔州,向圣上禀明怀朔、武川二镇失陷的详情。

现在我们所处的位置是阴山北麓,距离阴山山脚数里,万一有人能逃脱,可以翻越阴山前往朔州,此举成败固然难以预测,但事到如今,除此之外已无良策。”

贺拔岳重重点头,二人对视一眼,随即向别将杨暄、统军贺拔度拔呈上了请求突围的看法,杨暄、高欢等人一致赞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