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一点点的改变
长夜漫漫,风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
袁兵实在睡不着,他偷偷爬了起来,裹上军大衣来到了院子里。
大风过后,后半夜的天空突然变得很通透,一轮明月挂在天际,将四野照得亮堂堂的,往后走去,就是茫茫的芦苇田,月下的芦苇田一片银光闪闪,偶尔有一阵轻风吹过,哗哗哗的,就像银色的海浪。
这里是靠近双台子河口,沿着河流一直往前几十公里就可以到达渤海湾,那是距离他们中队最近的一片海域。
有一年冬天,休假的时候,他对他的班长说起对大海的向往,两个人就一起相约骑车骑到海边,一路过去接近100公里,骑了两天,那是他第一次看到大海,冬天的海并不算蓝,灰蒙蒙的,风还特别大,但是很辽阔。
在海边,班长问袁兵以后不当兵想干什么?
袁兵很天真地说,他想一辈子当消防兵。
班长笑了,普通中队最多当到三级士官就得转业了,哪能当一辈子兵。
袁兵说,那他就去当专职消防员。
班长问他,你就这么爱干这行?
袁兵说,我家在黑河靠近大兴安岭的山沟里的,穷乡僻壤的,但我天生就喜欢当英雄,你知道吗,我十七岁的时候背着家人壮着胆子给十几个将军写信说让我去参军,结果啊是石沉大海,一封回信都没有,他们就一直拿这事来笑话我。
过了好几年,好不容易遇到了来招兵的消防队,我当时想消防队就消防队吧,虽然不能拿枪上战场,但好歹也是军人,也可以穿军装,二话不说我就来了。所以这身衣服啊,我是可喜欢可喜欢了,我得穿到我不能穿了为止。
班长说,可惜你进来时年纪都大了,不然以你的业务素质,可以直接提干,当了干部,你就可以多干很多年。
袁兵说,我不当干部,反正我工资也够花,当了干部天天要开会,多没劲。
班长就看着袁兵一直在笑,笑够了,他说,“兵啊,过完这个冬天我就走了,以后在中队里记得收敛脾气,好好干,不能给你这身衣服丢脸,知道吗?”
袁兵傻愣了下,问道,“你说什么?你要走?去哪?”
班长说,“我三级时间满了,提不上去了,就该走了。其实我去年就该走了,家里都给我找着工作了,但是我舍不得,想再带你们一年,现在你都是一级士官了,以后你一定会成为一个很好的兵,我很放心了。”
袁兵没有说话,只是一直看着低垂的云和翻涌的浪。
那天的风格外的大,天气格外冷,回来的时候,他一个人在后面边骑车边哭,眼泪冻成了一条条冰棱,一直挂到帽檐上。
他一直记得那话,他一定可以成为一个很好的兵,比他班长还要好的兵。
他曾经或许是盘锦支队有史以来最好的兵,但现在不是,过去和现在,已经是两个时光两个人了。
一个人的人生如果可以把好坏均衡,那他当兵的这段时间必然不会太差,甚至可以说是光彩熠熠的,只可惜,人的一生从来都是线性的,一路向前,过去再好,都是过去,现在留下的都是失败和不好。
袁兵很有些惆怅,顺手点了根烟,吧嗒吧嗒地抽了起来。
豆大的火光在指尖跳跃着,他不高兴的时候就会抽烟,他也知道抽烟不好,以前训练的时候他是不抽烟的,可是抽烟有时能让人心里不那么孤独,不至于无事可做。
就像现在,烟可以陪着自己,吞进去,吐出来,耗费着生命,也耗费着时间。
人的一生,不都是选择以各种方式来耗尽自己的生命吗?
不知什么时候,背后来了一个人影。
“借根烟。”杨存武低沉地说。
递了烟和打火机,一个人抽烟,变成了两个人对抽。
夜很静,月很明。
杨存武坐了下来,声音有些低哑,“今天的事是我不对。”
“哪不对?”袁兵问。
“我不该跟李霄然吵架。”
“吵架嘛,不算什么。谁没拌过嘴,我还是新兵的时候,跟老兵都打过好几次架,他们都说我是这队里有史以来最刺头的新兵。”
“可是不该冲吴老太发火,跟一个老太太发火,顶没出息的。”
“这事不怪你一个人,怪我们每个人,我们都有点太放纵自己了,没了规矩,没了纪律,人就容易放肆。”
杨存武没说话,他是武警总队出来的,对于规律和纪律,他比谁都明白。
“杨乃武,有没有觉得这里的生活太无聊了?啥也干不了。”袁兵问道。
“班长,我不叫杨乃武。”杨存武试图纠正。
“我喜欢这么叫,顺口,比你那名字好。”袁兵边说边笑。
“你瞎扯,这绰号就是你给我起的,闹得整个支队都这么叫我。”
“别,是人一中的女生给你起的,关我什么事。”说到这个话题,袁兵笑了更肆意了。
杨存武刚从北京总队调过来时,分到了袁兵所在的一班,这家伙虽然不是消防兵出生,但性格热情开朗,做事很有耐心,身体素质也很好,尤其是队列特别好,一招一式都非常标准,明显比中队的官兵漂亮一头,那几年县一中搞军训都是指名道姓要袁兵和杨存武两个人去当教官,因为两个人的动作都好,人又精神,并排站在那就是一道风景,军训一结束,那些女学生经常还要跑到中队门口打望,甚至还有送花送礼物写信的。
袁兵是理都没理,而杨存武是一样一样退回去,有的信还要很认真地给对方回信,很温柔地劝说女生,“部队有纪律,以后你们别来了,要好好学习,不要让家里担心。”
杨乃武的绰号就是从那时候传出来的,因为很多女生在信里自称自己是小白菜一样清纯可人的女子,说杨存武就是自己的杨乃武,喜欢看他的笑容,特别阳光帅气,还有很多写来了情窦初开的诗歌。
袁兵无意间看到了,直犯乐,就把这事给传了出去,一传十十传百,闹得整个支队的人都知道了。
想起那些年的事,杨存武也难得笑了起来。
“那些女学生真的很神,还给我写信说,要等我一辈子你知道吗,要每天给我送早餐,一开始还真给我送包子稀饭,我说不要买,她们说你吃不吃是你的事,我要给你买一辈子,然后一星期后就没影了,有一次我上街买东西,我看到好几个女生都找其他人谈恋爱了。”
“青春多宝贵啊,你不给人机会,人家干嘛要等你,耗着浪费时间啊?”袁兵若有所思。
这话像跟刺一样突然刺了一下杨存武,他神情一僵,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用很小的声音说了一句,“是啊,人家干嘛要等你。”
他突然抬起头,像是鼓起十足的勇气,问道,“袁班,你说我……”
“你啥?”袁兵问。
“没什么。”杨存武急忙又收了话。
“你这欲言又止的,多烦人?有屁快放!”袁兵也是个急性子。
“我说还有四个月,得明月3月底我们才能回去,时间还很漫长。”
“是这话?”袁兵根本不信,很有些狐疑,“你小子,肯定有问题,从下队我就觉得你有心事!”
“我没啥问题,绝对安心工作,不过袁班,大伙还是得好好找个盼头,不然这半年待起来真的要人命,不傻也要待傻了。”杨存武说。
“啥盼头呢?”袁兵沉吟说,“像李霄然?那家伙最有盼头了,跟在中队没啥两样。”
“他要不是做人太差,也不至于这么多年一直没选上队长助理。”杨存武算是第一次客观评价,“论业务论能力,他没得挑,可惜论人品……太差劲了。”
“或许我们应该向他学习,改变一下。”袁兵说。
“向他学习?学习啥啊?”杨存武楞了下,但很快就明白了袁兵的想法,毕竟他是袁兵带出来的兵,很多年过去了,虽然现在的关系不咸不淡,但这其中的默契还在,就像永远剪不断的纽带一样,一旦对方开始震动,他就能清晰感应,只是他有些犹豫道,“在这里?能行吗?”
“行不行,总比这样耗死的强。就像你说的,不找点事做,迟早变木头人。”
“可是我还是有点担心,这些人……”杨存武明显有些犹豫。
“怎么,你也觉得这些人不行吗?”袁兵笑了,笑得有些贼。
“其实情况大家都心里有数,只是李霄然这么说出来,让人不舒服,膈应。”
“既然大家心里都不舒服,那我们就想办法让它变舒服。存武,这有小半年的时间,时间不长不短,我们一起做件有意义的事吧。”他掐灭了烟头,问道,“还困吗?不困的话陪我去苇田走走,咱们再唠唠。”
“走吧,我陪你转转。”
两个人夜游苇田,明月当空,四下皎洁,像洒了一地的霜,有那么一刻,两个人觉得心底仿佛被什么东西洗过了一样,很是通透舒畅。
这片苇场,这座小小的消防站,或许开始要有一点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