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苏代钻进魏国
《穷国霸道》
周赧王三十六年,也就是魏王遫在位的第十七年,白起、司马错两位将军正率领虎狼之师在楚国境内大张挞伐,几十万楚人做了秦人的刀下鬼,更有无数百姓逃离楚地,拖家带口地沿颖水北上,纷纷进入魏国边境。在这一大片黑压压的逃难人群中,只有一位先生看上去洒脱淡定,虽然也是逃难,却既不哀伤也无惧色,袋里有钱,船上有粮,心里很清楚自己要去哪里,打算做什么事。
这十万人里唯一的明白人,就是闻名列国的天下第一小人苏代。
自从离开邯郸的庄院,这几年苏代的求官之路走得不顺当。天下虽然有七个强国,可齐国是仇家,燕国是抛弃了苏代的旧主子,这两地已经去不得了;韩国太弱,四面被强邻包围,成了一盘死局,苏代对那里没兴趣;苏氏兄弟半生致力于合纵抗秦,现在去秦国谋官当然也不是好主意;赵国倒是个不错的去处,可惜平原君太精明,不肯用他;苏代所能选择的只剩下楚、魏两国,偏偏当年的孟尝君——现在的薛公田文又在魏国任相国,此人早年吃过苏代的大亏,必然对他记恨,现在苏代轻易不敢见他。左思右想,还是决定先到郢都去求官。
可到了郢都才知道,原来楚国的政局比苏代想象的还要糟糕。
楚国文化与中原不同,其政体也自成一家,向来只重用与王室有血亲的重臣,对中原来的士人并不信任。且楚王熊横十分昏暴,整日不是宴饮歌舞就是出游射猎,根本不问国事,国政都掌握在鄢陵君、寿陵君、州侯、夏侯四位贵戚手中,这四个都是渔利的小人,结党弄权互相倾轧,内斗十分残酷,时有大臣因党争被杀。苏代是个靠舌头生存的辩士,心眼儿多,做起事来难免瞻前顾后,居楚数载,犹豫再三,竟不能决定该投靠何人,白白浪费了几年的光阴。
此时的楚国表面歌舞升平,暗中却危机四伏,秦人表面与赵国缠斗,暗中却在窥视楚地。等到秦军攻克了上庸,苏代这只最会打洞的“狐鼠”,已经清楚地感觉到楚地将有变乱,等到秦国大军杀进巫郡,苏代当时就料定楚国必败。
既然并未投靠楚王,当然也用不着替楚国卖命,于是苏代下决心离开楚国,驾一条轻舟出了云梦泽,经淮水入颖水,北上鸿沟直到大梁。
魏国是苏代最后的落脚点,可是想在此处安身,田文那一关实在难过,以此人的凶残秉性,甚至可能谋害苏代的性命,所以苏代进了大梁第一件事就是找个有份量的靠山先求庇护,再慢慢寻找出头的机会,而苏代选择的靠山就是公子无忌。
魏无忌英明果敢,能决政事,未当政时已名闻列国,如今他协助太子执掌魏国政事,权柄在手,每天来求他的人不计其数。魏无忌深明周公“吐脯握发”之训,礼贤下士,只要有名士到访无不接待礼让,遇上那些真有本事的人,也肯破格提拔,让他们在魏国做官。
可惜魏无忌这人有个怪癖,性情刚直,行事却拘谨,只知道为国家选士,自己却不蓄门客,生怕惹来闲话。来府中拜访的士人中本领非凡能立刻用为大夫的毕竟不多,而愿投南宫做舍人替魏无忌卖命的又不被接纳,结果是百人之中未必能有一人得到举荐,弄得士人们对魏无忌颇有怨言,都说这位魏国公子孤僻清高难以相处,来与他交往的士人日渐稀少了。
无私者往往少思,魏无忌年轻,还看不透人性中的阴暗,也不屑于在这上头多想,对别人的怨谤竟无觉察,又因性子恬淡,平时来得人少也未挂怀,只要有士人来访照样殷勤接待。听说苏代来拜,知道此人非同小可,急忙请进宫里设宴款待。
苏代和魏无忌没打过交道,只听说此人是公子王孙中出了名的怪人,性格孤傲不易相处。对这样的人苏代也有一套对付的办法,不说是来求官的,倒先把自己打扮成一个双脚不沾尘土的高人逸士,笑着说:“在下早年侍奉燕、齐两国君主,那些争名夺利的事看多了,一颗心也灰了,这些年在各国游走,不结交权贵,不过问政事,有意则留,无意则去,恰似闲云野鹤,日子倒过得安逸。”说了这一堆假清高的虚话之后才悄悄转过话题,“听说公子素好琴音,苏某也爱此道,这次路过大梁,就到南宫来讨一杯水酒,与公子盘桓数日,雅乐相娱,不知可有此幸?”
苏代这话是战国辩士们常用的敲门砖,不说正事,先套交情,仗着自己是六国闻名的人物,估计魏无忌必会留他在南宫住下,至于到底要“盘桓”多久,就看苏代有多大本事,怎么用言语行动引起魏无忌的重视了。却想不到魏无忌长叹一声,淡淡地说:“苏先生来晚了,两年前我已断岳山斩龙池,割绝七弦,从此不再抚琴了。”
“岳山”是架弦之木,“龙池”是合音之谷,魏无忌言下之意不但不再抚琴,甚而将瑶琴毁去,其意决绝,着实把苏代吓了一跳,以为这位魏国公子对他颇有成见,说出这样的硬话要驱逐他,赶忙偷眼打量魏无忌的神气,看他说这话究竟是何意。却见魏无忌脸色灰暗,神情沮丧,眼里也没了光彩,既不像作伪佯嗔,也并无恼怒责备之意,倒摸不清这位公子的意思了。
好在苏代的脑子极快,一条舌头比脑子更快,眼看套交情碰了钉子,立刻把这个话题丢在一旁,找出一个魏国权臣们最感兴趣的话题来,满脸堆笑对魏无忌说:“公子听说赵国人的笑话了吗?”
石玉离开魏国已有两载,毫无音讯,魏无忌甚至不知该去何处打听。到现在他的心已经灰了,可这份情却放不下,每念及此,总有凄惶孤苦之感,今天无意间被苏代在旧创疤上戳了一下,痛骨刺心,魏无忌神思竟有些恍惚,勉强打起精神问:“先生说的是什么笑话?”
“听说两年前漳河决口,赵国遭了一场大水,秦国正好抓住机会狠狠打了赵国几下子,逼得赵王订了个‘渑池之盟’,大伤体面。赵王从此下了狠心,把家底子全搬出来大治漳水,足足花了一年功夫,几十万人力投了进去,硬是让漳河改道流经武平之西,哪知人算不如天算,今年汛期一来,漳水西边的潞水忽然暴涨,大水直入漳河,却在武平上游冲开了口子,又把半个赵国给淹了!今年赵国百姓怕是要饿肚子啦。”说到这里,苏代偷眼打量魏无忌的脸色,见他果然有了些精神,暗暗点头,故意把话题一扔,低头饮酒,不说话了。
赵国气候寒冷土地贫瘠,本就是个穷苦之地,七国之中,赵国粮食产量最低,就算赶上丰年,老百姓也要拿野菜熬粥吃。这些年先遭两年大旱,又遇两年大水,不知饿死了多少百姓,这个魏无忌当然知道。可苏代拿赵国的大灾当笑话来说,必有他的意思,现在又故意把话留在肚里不说,摆明了是想让魏无忌问他。魏无忌是个聪明人,知道苏代这是在拿捏自己,想讨个面子。
苏代是六国名士,两人又初次相见,这样的面子是要给的,魏无忌立刻顺着苏代的话头问:“苏先生熟知赵国内情,想来必有高论,可否指教一二?”
魏无忌把面子送过来了,苏代赶紧抓住机会把早想好的一番话说了出来:“苏某以为列国欲成霸业必须具备四条:君主英明,臣子干练,兵马精锐,粮栗充盈,这四条缺一不能成事。如此算来,能成事的大国唯秦、楚、魏、赵而已。四国之中,秦有关中、汉中,沃野千里,百姓足食;楚有江汉、吴越,广植盈收,一年几熟,皆可养兵百余万。魏国居于中原腹地,黄河两岸土地平整,灌溉无忧,所产亦可养兵五六十万。只有赵国偏居北地,天气苦寒,土薄石多,旱涝无时,全国只有汾河中游一小片地区地势平缓,上游冲下来的肥土淤积至此,造出一片良田,可惜汾河的河道不稳,时常泛滥,当地人称其为‘三年熟,两年废。’这么一个赤贫的穷国,养兵三十万已经十分勉强,若再扩军则国力难支,所以从赵烈侯立国到武灵王称盛,赵国兵员从未超过三十万人。这么一个穷国,枉自君明臣贤,兵马精勇,虽有称霸之心,可惜没有粮食,只能是有心无力了。”
其实苏代所说的称霸四个条件,七国之中唯秦国全部具备。楚国太昏,赵国太穷,而魏国君王垂垂将死,臣子暴躁浅薄,军中缺少良将,士卒畏惧秦军,若论君明臣贤,兵马精锐,在四强之中其实敬陪末座。但世人都有一种心态,不愿意承认自己的问题,却专门去挑别人的毛病,这就叫“灯下黑”。
现在魏无忌正犯了这个毛病,只看到赵国仓无陈年之粟,民无隔夜之食,却忽略了自己身上的短处,被苏代一通马屁拍得舒服,心里十分痛快,笑着问:“以先生看来,赵国实难称霸?”
“单以赵国之力不可能压倒秦国,若想称雄,必须挟持魏、齐两国为羽翼。然而魏、齐两国都是大国,想压服两个大国,赵国目前尚无这个实力。”说到这里苏代忽然醒觉,自己开口闭口说“赵国压服魏国”恐怕魏无忌不爱听,忙不动声色地转了话题,“要与赵国斗法,必须明白赵人的秉性,在下久居燕齐,数十年与赵国为邻,在这上头也动过些脑筋,有几个想法。”
苏代说的都是让人感兴趣的话,魏无忌忍不住推开几案凑到苏代面前:“愿闻其详。”
魏无忌来了兴趣,苏代也就畅所欲言了。于是理一理袍袖,清了清喉咙,把声音抬高了些:“赵国地域狭长,自南而北分为五段。最南边是邯郸地,北通燕蓟,南邻中原,土地尚可耕作,其民脾气率直,重气节,轻奸诈,尚侠义,是赵人精华所聚。然而邯郸多贵族,骄横跋扈,颐指气使,为人任性而暴,行事常有‘乱命’。当年赵武灵王整顿军伍之时任性使气,政令无常,摆布臣属如同木偶,欲探秦人虚实则孤身入秦,宠爱吴娃则立幼子赵何为王,怜惜长子又命公子章分赵国土地城池,此皆‘乱命’!最后弄得兄弟阋墙,君臣相杀,武灵王一代雄强竟被困死于沙丘行宫。今之赵王性情阴鸷沉静,少有‘乱命’,可朝廷中的平原君、廉颇、乐乘之辈仍然骄横率直,意气用事,一言不合即舍命相争,所作所为不可理喻,此是其短。”
苏代这些话把赵国的内政说得很透,魏无忌暗暗佩服,捧过犀尊亲手为苏代倒了一爵酒,苏代忙再三道谢,饮了酒,接着说道:“邯郸西北是上党地。上党本是晋国故土,晋国立国久长,雄霸春秋,所以上党一带多有名门望族。自并入赵国后,当地氏族多已衰落,然奢靡风气尚存,上党人矜而好名,炫耀财货,婚嫁丧葬每倾家为之,其人多浮夸,言语虚滑,重利轻义,寡廉轻诺,不可信,不可用。”
“邯郸以北是中山国故土,人口众多,民性躁烈,多有慷慨悲歌之士,赵国兵马一半征自中山。然而此处多山,土地贫瘠,一年耕作不足以糊口,民众穷苦,所以性情孤倔,匪气十足,民间常有私斗攻杀,报仇过直,又或啸聚污合,杀人掠货,战时可充勇士,平时却是祸根。”
“中山以北是代郡,此处与胡地相邻,胡人南下,赵人北上,自古以来争斗不休。当地之民半农半牧,农不能填口腹,牧不能足奶食,下民刚烈好斗,勇如虎兕;代郡西北是云中郡,此处本是戎狄居所,其民粗野朴直,能骑善射,半牧半猎,赵国骑兵多出此两郡。然嘏代郡、云中两地百姓不识文,不知礼,不顾忠恕仁义之道,只贪粮食财货之利,气性难驯,有利则为国效命,无利却不肯协从,甚而一言不合一事不遂,就群起剽劫,攻掠城池,叛投胡地,所以赵王多将北地之兵置于邯郸左近,却调邯郸兵赴代郡、云中,是不信北地之民,而北地百姓也不忠于赵王。”
苏代这一番话,把赵国的国势民情分析得条条入理,魏无忌凝神细听,暗暗点头。
眼看进言有了效果,苏代才把要紧的话说了出来:“赵国将帅骄矜,百姓好斗,纵则愈骄,抗则愈厉,匪气十足,然而国力不济,急战尚可,战事拖延一年则食尽,两载而国破,赵军虽精,终不能深入魏国腹地。要对付这样的邻国,魏国应做到不卑不亢,平时与赵国结盟,借赵国精兵以拒秦军,若赵军南下攻伐魏国,就以重兵对峙,守护国土,待赵军食尽疲惫之时,就大胆与之交锋,将赵人逐退,断不可示弱于人。”
苏代的话里有些暗示之意,魏无忌听了出来,斜眼瞄着苏代问:“苏先生以为魏国对赵国示弱了吗?”
所谓“文武之道一张一弛”,有软有硬,有宽有严,才能取信于人。苏代一上来拼命巴结魏无忌,现在魏无忌已被说服,苏代的气势也不同了,说话也硬气了,扬起脸来笑道:“五年前赵军攻克伯阳,魏国不能应战,这就纵容了赵国的匪性,若不是秦军在石城打败赵军,恐怕连安阳大城也被赵人占了,在下以为这是魏国示弱于敌,差点遭了大祸。”
赵国伐伯阳之时,魏国也曾派五万大军渡河北上,只是太子魏王担心与赵国恶斗会给秦军可乘之机,不肯和赵军交锋,把这场战事拖延过去了。当时魏无忌初涉国事,经验尚浅,也没反对,可听了苏代的话再回头一想,也觉得魏国明明理直气壮,却不与赵军正面交锋,确实有些软弱了。
其实苏代的话里三分是道理,七分却是在迎合魏无忌。
苏代的精明之处就在于捉摸人性,见缝插针。一开始不知魏无忌的脾气秉性,只是巴结试探,到后来看出魏无忌性情刚烈,就故意说些刚强的主意来迎合这位公子。魏无忌聪明睿智,也能察言观色,听出苏代言辞中颇有不实之处,但此人对赵国的一番分析入情入理,大面儿上还是对的。
人无完人金无足赤,尤其那些有本事的政客,更是一帮精乖狡诈的货色,彻头彻尾的老实疙瘩哪能做得了政客?在这上头不能太苛求。苏代未必是治国领军的人才,可好歹还有一张嘴巴管用,做个使臣说客绰绰有余,在人才凋零的魏国,这样的人才也属难得。何况苏代的政见似乎也与魏无忌相合,以后在朝堂上多少也算个臂助,就让他在魏国做个大夫。
魏无忌是个有心计的人,已经拿定了重用苏代的主意,嘴上却不肯说出来。因为苏代这个人太滑,这种人虽然可以用,但用他之前必须先杀杀他的威风,让他知道畏惧,免得此人太骄狂,关键时刻出来捣鬼。
想到这里,魏无忌也不再和苏代讨论政事,喝了一口酒,微笑着问:“先生刚才说这些年一直在列国游走,不知离了大梁之后要到何处去?”
魏无忌这一问很突兀,表面听起来倒像个逐客令似的,苏代一惊,忙偷看魏无忌的神色,可看来看去只是一张温和的笑脸,实在瞧不出虚实来,心里顿时没了底,既不好说留,也不愿说走,支支吾吾地说:“大梁是座名城大邑,我想在这里住两三个月,各处风景游历一遍,然后……或许去咸阳看看。”
苏代说想去咸阳,是投靠秦国的意思,在魏国公子面前说这话实在有些弄险。魏无忌早看出苏代的话言不由衷,就故意追问了一句:“苏先生对秦国怎么看?”
“秦王残暴不仁,轻诺寡信,秦军冒功害民,杀人如麻,是天下公敌,这不用说!”
苏代先说要去咸阳,转过脸就咒骂秦国,诋毁秦王,可见前面的言辞全是虚话,魏无忌忍不住微微一笑。
到这时苏代终于明白,自己进了南宫以来耍的各种心眼儿全被魏无忌看在眼里了,现在在用他,逐他,只在魏无忌一念之间,心里惶恐起来,像只讨食的狗子一样拱着手,眼巴巴地看着魏无忌。
既然苏代识趣了,魏无忌也不在这上头和他计较,顺着苏代的话头说道:“先生说得对,秦国是天下公敌,而魏国以一国之力独挡强秦,正是天下正气所在,先生是闻名天下的策士,半生力主合纵,眼下秦人残暴日甚,无忌想请先生留在魏国做一个大夫,辅佐我王除残去暴,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魏无忌是个直率的人,说话不愿意多绕弯子,可苏代虚伪惯了,总要表演一番才肯下场,皱起眉头说:“公子美意我心领了,可苏某闲散惯了……”
魏无忌聪明得很,知道苏代扯这些淡话无非是想多讨一个面子,干脆就给他这个面子,笑着说:“孔夫子说:‘君子之于天下也,无适也,无莫也,义之与比。’可见天下事大,个人事小,先生虽是闲云野鹤,然大义当前,亦当为天下而舍自身才是。”
法家苛政最能收拾百姓,所以天下王孙好法家。魏无忌却是个另类,虽是王孙,却尊道崇儒,专以老子、孔子为师,做事信守一个“刚”字,待人接物却能守一个“柔”字,虽然年轻气盛,有时不能做到十足,大面上倒不会错。现在面对这个滑头滑脑的苏代,魏无忌就以老子“见小曰明,守柔曰强”的办法应付,既给他好处,又给他面子,苏代心满意足,又假装犹豫了半天,终于拱手道:“既蒙公子厚爱,苏某敢不奉命?”
魏无忌举爵向苏代敬酒,两人推杯换盏畅饮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