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沙棠
西出关塞后,放眼望去便是一片平原,再无半分春的气息。枯草连着天际,寒风扑面,萧瑟衰败如深秋,空中偶尔掠过雁雀之类,走出许久都不见一户人家。
刚从繁花似锦的岭南和垂柳依依的长安过来,众人一时间还不适应。明水音想起水长老送的长袍,拿出来让大伙儿换上,轻柔如羽且温暖舒适,众人精神一振,也不惧那颇为刺骨的严寒了。
刚出长安那几日,童战时时提防着云开,本想会有什么事情发生,结果一路平安地走了十几日,慢慢地紧绷的神经也松懈下来,暗想也许是自己多疑了。不过自离了长安,云开的话便越来越少了,终日沉默,明水音虽有心开解,却也不知他心中所想。
这日好容易来到一处集市,人烟稀少,房屋也破旧矮小,不过在接连露宿了十几日连人都遇不上几个的远客看来,却好比琼楼玉宇,分外诱人。
找了处客栈住下,问明此处名唤黑龙集,明水音拿出地图一看,登时高兴得笑了起来,说这里离昆仑山不过两三日的路程了。众人听了都欣喜异常,本来皆以为还有好长的路要走,不知不觉间离目的地已经这样近了。
明水音又对着手札看了一遍,原来那黑祭司的居所在昆仑山的玉虚峰上,经昆仑山口,再越过地狱之门便可抵达。童战问她地狱之门是在何地,怎么名字听起来如此诡异,明水音道:“金长老曾和我讲过,入了昆仑山口,必会经过一处险要异常的峡谷,人兽无意间闯入都会无缘无故的死亡,且浑身没有伤口,死相非常恐怖。”
尹天雪猜测道:“难道是中毒而亡?”明水音道:“当年我爹爹带着金长老等人来此,曾去查探过。原来那谷里气场特异,容易引起雷击,且常会击中移动之物。只需用法术引开雷电,便可穿越。”
连日赶路众人已颇为疲惫,这时便早早回房歇息。因这黑龙集客栈甚小,童战、童心和云开同住一间,而尹天雪、明水音和明沁同住一间,房内用板凳拼起来再铺上木板,便算是简易的床铺了。这里本偏僻落后,众人也无法可想,只凑合着住下。
夜半时分,云开悄悄起身出了门,童战本睡得极轻,惊醒后也下床尾随其后,想看看他到底要做什么。只见他穿街越巷向镇外走去,竟似对这地形了若指掌。
黑龙集本不大,没多久便出去了,到了一处小河旁。这地方土地贫瘠,树木稀少,只沿河种着胡杨,想是其它树种不易成活之故。河水倒颇为清澈,不过浅浅一弯,蜿蜒向远方。
这时童战倒不敢过于逼近,只躲在附近一处断墙后。耳边传来一缕轻柔的箫声,童战一愣,探首望出,见云开在河边树下吹起一管玉箫,那箫晶莹洁白,正是明水音交与他之物。竹箫之声往往过于低沉,这玉箫却是音色圆润,宁静悠远,听之使人尘虑顿消。听得多时,便只是一首曲子,而曲声缠绵悱恻,哀怨婉转,再听下去竟忍不住要落下泪来。
童战正欲回去,那箫声忽然停了,只听云开道:“童兄,这里夜色怡人,何不出来共赏?”这时童战不好再躲,只得现身,有些不好意思,却不知该如何开口解释。
云开道:“我早知你在怀疑我,之所以这般不识趣地跟着你们,只不过想再护送一程,要不了多久我也该走了。”童战知自己不善作伪,这些日子提防于他,早被他看穿了,于是直言相询道:“当日长安郊外救我之人是你吧。”云开并不否认,却也不回答,只问道:“上次你陪我喝酒,当我是朋友么?”童战回道:“自然是。”云开叹道:“既然是朋友,你又如何信不过我?”
童战这下无话可说,心道二人虽然相识已有些时日,普通朋友还说得过去,不过对于他自己还真是不太了解,醉一场酒便成了知交好友,也未免太快了。云开收起玉箫,抬头看了看天色,只道夜已深了,还是回去吧。二人一前一后回到客栈,一宿无话。
第二日众人在客栈用饭,谁知碗碟皆肮脏不堪,连饭菜也都不干净,实在让人难以下咽。尹天雪提议去外面买些菜回来自己做,童战于是陪她一起去买,明水音和明沁进厨房收拾诸样用具。
买好菜,转过一处偏僻的街道,前面一个老人拄着拐杖蹒跚而行,身子摇摇欲坠,眼看便要摔倒,尹天雪闪身过去扶起他,道:“老人家,你身子不舒服么?”那老人几乎将全身重量压在她的胳膊上,无神的眼睛望着她,张了几次口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童战上前想替他看看是否生病了,刚伸手搭上他的手腕,只见眼前金光一闪,一条蛇窜向尹天雪的肩头。童战吃了一惊,忙抓住那蛇的七寸,运力捏碎,这时忽然颈后一痛,似是被什么东西咬中了,接着便觉麻痹之感渐渐从颈部蔓延开来。
尹天雪见童战站着不动,扭头看到一条金蛇闪入一边,眨眼间便不见了,忙扶着他倚墙坐倒,查看伤处。那老人站直身子,笑道:“天山金蛇之毒,中者无药可解,不要白费力气了。”那声音听起来也不过是个年轻男子。尹天雪怒极,起身向那人攻去,那人却不与她缠斗,拆解几招后便翻过墙头不见了。
见童战已有昏迷的迹象,尹天雪颤抖着手翻过他的身子,颈后蛇咬过的牙印赫然在目。她忙俯下身子吸出毒液,只盼能赶得及。吐过数口之后,那血渐渐变成纯红之色,料想应无大碍,她只觉口中麻木难当,脑中也昏昏沉沉的,终于合拢眼睛睡过去了。
过了半个来时辰,童战醒来,见尹天雪倒在身边,身前一滩乌黑的血迹,旁边还有条被捏碎的金蛇,这才想起前事,忍着颈后的疼痛抱起她向客栈走去。半路上遇到飞奔而来的云开,童战看他匆忙的神色,心中有了一丝希望,问道:“这金蛇之毒可有解药?”云开听后脸色立变,搭脉一瞧,喜道:“还来得及,快回客栈再说。”
将尹天雪放在房间床上,童战问云开如何解救,云开皱眉道:“这毒中者本活不过一时三刻,可刚刚她的脉象尚未有衰竭之象,却是为何?”童战道:“她曾在谷底误食毒草,身体已不畏百毒。”
云开稍稍安下心来,道:“金蛇之毒非常人可抵受,也幸得如此才或可一试。先以灵力稳住她的心脉,再找来昆仑泉之水作引子服下沙棠,应可解毒。”童战问明何处可得此二物,便欲出门寻找。
明水音、明沁和童心已来到房间,见状忙劝阻。童心道:“二哥,你身体刚去除剧毒,怎可来回奔波,我去找就行了。”童战摇头道:“你和水音姑娘留下来轮流以灵力助她,现在我法力全失,待在这里也无用,还是我去吧。”云开道:“我陪童兄前去,各位放心便是。”明沁想跟去帮忙,云开坚持让她留下,并嘱咐她照顾好众人,免得给人以可乘之机。
依云开所言,那昆仑泉在昆仑河北岸的纳赤台小镇中,是昆仑山中最大的不冻泉,离黑龙集并不远,半日可到,取泉水容易,但沙棠在昆仑支脉上才有,且是难得一见的神木,却不知能否找到。
童战心中焦急,催马驰出数十里,感到阳光越来越刺眼,额头不时冒出虚汗,耳中阵阵作鸣,知是剧毒刚消之故,举手揉了揉太阳穴,硬撑着又赶出数里,眼前一片天旋地转,从马上摔了下来。
云开紧跟其后,见状伸手在马鞍上一撑,飞身而起接住他,放在地上。喂他喝了些水,站起身来回头喝道:“出来。”只见一个二十余岁的年轻人从山丘背后转出来,上前单膝跪下道:“云剑拜见少主。”
云开冷笑道:“你眼里还有我这个少主?绑架偷袭、用毒害人,如此卑鄙手段你都用得出来?”云剑辩道:“若不是因为童氏先祖,我云氏一族又怎会背负如此悲惨的宿命,这样也不算过分。”云开怒道:“我说过多少次了,那些陈年旧怨提它做什么,纵使你将他一族人杀光,难道我们便可以获得解脱?幸得我一路护送,坏了你多次图谋。你不听命令,伤害无辜之人,想烟儿也不愿见你如此残忍。”
云剑听他提起云烟,不由得慌了神,忙道:“看在我曾为你瞒住星月谷和明水音之事的份上,千万在烟儿面前替我保密。我答应不再向他寻仇便是。”
云开让他起来,问道:“平日里为我配药的沙棠你可带的有?”云剑摇头道:“这方圆百里的沙棠早让属下收集完了,都留在玉虚峰顶的冰宫中冻着备用,下批药至少得等到月底才能炼成。”云开拿出怀中的瓷瓶摇了摇,里面只剩下一颗药丸,想着现在回去取药定是赶不及,不由得暗暗发愁。
见他还有药,云剑放下心来,道:“再过几日少主便须服药了,这一颗也足以抵挡那归魂术的反噬一个月时间,药一炼成我便马上送过来。”云开暗想到那时尹姑娘早归天了,还有什么用,转而问起父亲可好,云剑道还如先前般没什么变化,云开叹道:“近些日子我在长安城寻访,希望能得高人指点,寻得摆脱宿命之法,可一直未能找到,看来爹又要失望了。”
云剑急道:“主公说过,只要夺得玥珠,待他修炼成魔便有力扭转天意,护佑云氏一族平安。”云开道:“那玥珠怨气太重,爹若成魔定会性情大变,当年有娘阻拦才没酿成大祸,可如今再无人能阻他。以世人的性命换来我族的平安,又于心何忍?”
云剑愤然道:“当年本是颛顼的错,倒怪在先祖头上,结果落得如此惩罚,又有谁可怜我们?既然天道不仁,又何必怜惜那些与我们无关的世人。”
看着他愤愤不平的神情,云开劝慰道:“除此之外定可找出其他法子,在我有生之年一定尽力寻访,改此宿命。”云剑忽然道:“其实何必那样麻烦,少主只要将明水音带给主公,星月谷的人自会拿玥珠来换她。”
云开吃了一惊,忙问:“你知道她的身份了?”云剑笑了笑,道:“本来不知,不过现在知道了。少主既然舍不得,由属下出手好了。”说着转身欲离开。云开暗骂自己愚蠢,轻易被人套了话去,见他想打明水音的主意,急忙出掌劫下他来。云剑这时也不再顾身份差异,凝神与他缠斗,竟出尽全力,掌掌生风,激得地下尘土飞扬。
这时童战听到动静醒了过来,见云开正与一人打斗,也不知出了何事,挣扎着站了起来,扶住身边的马儿。忽见远处一人弯弓搭箭,向云开背后射了过来。他看云开被人缠着无法躲闪,那箭来势又颇为迅猛,忙跃过去伸手想要抓住,不料体弱之下失了准头,竟被那箭穿掌而过,带得身子也向前跌去。
云开回头见童战倒下,一时间胸中怒气上涌,出手再不容情,逼得云剑连连后退。云开呵斥他快些退下,莫要被人看见,云剑收了手,提起轻功一溜烟转到山丘后。
云开忙检视童战伤口,折断箭尖拔出长箭,见箭杆上刻着的花纹愣了一下,随手抛在一边,清理伤口后撕下衣襟包扎好。童战左掌已肿得老高,剧痛钻心,已是满头大汗,见天色已晚,还是要起身赶去取水。
见他着急得不顾自己身体,云开下了决心,从怀中掏出瓷瓶递与他,笑道:“我竟忘了随身带的药中也有沙棠,这药里还有些相辅的补药,并无冲突之处,咱们只要取回泉水便可。”童战接过药瓶,忙谢他相赠。云开让他先歇息一下,自己前去昆仑泉。童战只觉身体如散了架般疲倦,见他坚持一人前去,也只得答允了。
目送着云开骑马绝尘而去,童战盯着手中的瓷瓶,心中一阵犹豫不决。今日在回客栈途中,云开匆忙赶来,神色间显是已得知有人要对他们不利,不过他欲相救之意却是无疑,可这药万一有害,天雪定然难逃此劫。
自出水月洞天以来,童战对人情世故也渐渐懂得许多,而外边世界的勾心斗角、阴谋诡计见得多了,早已不是那个不经世事的少年,人心难测,以往在这上面也不知吃了多少亏,现在凡事皆要三思,终究累人。
他闭上眼睛,眼前浮现出那个在朱雀长街上无视路人目光当街剑舞的云开,耳边似乎听到了那首《短歌行》,观他所行也是胸怀坦荡之人,且信了他,天雪如有不测,这药既是自己带回去的,天上人间也便陪她一起,甚么责任,甚么使命,统统不要了。
思及此处,他只觉心中如去了一块大石,颈后和左掌的伤口阵阵剧痛,还是抵不过困意,眼皮越来越重,终于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