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动最光荣
“劳动创造价值,商品中凝结着人类无差别的劳动”,这听起来朴素直观。
但如今主流意义上被称为“经济学”的当代西方经济学理论,“劳动”与“价值”却是没有关联的。
这中间发生了什么呢?为什么马克思认为如此重要的劳动价值论,却被主流经济学无视?
商品的价值是怎么确定的
我们的第一反应可能是——看定价。价签上标着多少,这个东西就该值多少。
价签上的价格又是怎么确定的呢?
有人会说,商家觉得自己定的价不仅能卖出去还有得赚,这个商品就定多少钱。
商家又是如何确定自己多少钱能卖出去呢?
到了这一步,主流西方经济学的解释是,要考虑消费者的效用。
在这一理念下,商品的价值是一个动态博弈的结果:
消费者考虑到一样商品能给自己带来多少主观上的边际效用(不是指一样商品的总效用,而是每多一个单位所能带来的效用)。
比如说,水是生命之源,对于我们的总效用是极大的,但是我们平日里每多喝一瓶水能多带给自己的效用其实没多少,这意味着我们给水的定价就不会高。
相反,在干旱的沙漠地带,额外多一点水就是生与死的差别,所带来的效用会使水比钻石还要贵。
这样一来,每个消费者对商品的价值存在心理预估,生产者若想以尽可能高的价格卖出尽可能多的商品,就必须调整商品的价格来适应消费者的需求。价格定得太高,商品积压,生产者就得降价;反过来,价格太低,供不应求,价格自然提高。
在供求双方的不断调整中,最终达到一种动态平衡,使得商品能够以供求双方都满意的价格卖出去,价格就被确定了下来。
这就是主流经济学对于一件商品如何确定价值的解释,也就是所谓的“效用价值论”。
乍一看也合情合理是不是?
但是这样一来,商品的价值就是一件主观的,不断随时间、地点和个人意愿而变动的事物,同一种商品的价值,在不同人眼中就完全不一样了。
欧·亨利经典故事《麦琪的礼物》中,男人卖了自己的表,为妻子买了梳子。但此时因为没有了表,妻子卖掉长发为他买的表链也就没有了效用。按照主流经济学的理论,那个倒霉的表链,居然莫名其妙地丧失掉了自己对于男人的价值。
可是我们能说,这个表链本身是没有价值的吗?显然有些奇怪。
毕竟,这个表链对世上其他有需要的人还是有价值的,不然为什么妻子要牺牲自己的长发买下这个表链呢?
对此,主流经济学只能认为,商品本身没有本质的不变的价值,只有表面上不断变动的价格。
显然这样的解释难以令人满意。
还有,为什么一样商品的价位是在这个范围波动而非别的范围呢?
打个比方,为什么不把瓶装水的价格定到一百块或者一毛钱?当然,一瓶水的价格会随市场状况而波动,但是我们都知道,这个波动一般不会太过离谱。
主流经济学家会说,定价太高了消费者不愿意买,太低了生产者不愿意卖。
这又变成了一个循环论证:消费者说价格是生产者定的,生产者又说价格是消费者来定的,如同鸡生蛋蛋生鸡……
即使价格由两方共同决定,但总要有个决定的基础吧?这个基础又是什么呢?总不能是买卖双方的心灵感应吧?
定价1元的价值共识
1元钱,代表什么样的价值?
我们假设1元钱可以买一个馒头、一叠纸、一本特价电子书,或者某个手机游戏的首充礼包。以这个1元钱为中介,我们可以把这么多的商品等同起来。
为什么我们会不约而同地认为,这些东西的价值能够大致等同呢?
这时,马克思提出了一个概念,即“交换价值”。顾名思义,就是商品之间“相交换的量的关系或比例”。
马克思并没有否认商品的效用价值,他承认商品与生俱来对人的有用性,即“使用价值”。这是商品的二重性之一,也是当今主流经济学家所关心的。
但是,马克思更关注商品的另一层属性——价值,也是商品的内在本质所在。
他意识到,假若这个世上的商品不存在一种内在的、固定的、本质的价值,一切都是纯粹的偶然,那么就很难解释,为什么不同的商品可以在共同的基准下进行交换。
当然,你也可以强行说,一瓶水让我大脑中分泌的多巴胺的量等同于一本电子书,所以给自己主观感觉的效用是相同的,但是这种强词夺理好像没什么说服力。
这里就有了一个谜题:不同的物品,尽管带来了不同的使用价值,它们之间却可以互相交换。这是为什么呢?
对此,马克思进行了一段精彩的论证:
在两种不同的物里面……有一种等量的共同的东西……这种共同东西不可能是商品的几何的、物理的、化学的或其他的天然属性。商品的物体属性只是就他们使商品有用,从而使商品成为使用价值来说,才加以考虑。而另一方面,商品交换关系的明显特点,正在于抽去商品的使用价值。在商品交换中,只要比例适当,一种使用价值就和其他任何一种使用价值完全相等……
作为使用价值,商品有质的差别;作为交换价值,商品只能有量的差别,因而不包含任何一个使用价值的原子。[1]
马克思把西方主流经济学家在他去世后多年开始信奉的效用价值论,提前排除出了价值的定义中。
商品价值的本质是什么
抽去了使用价值,还剩下什么呢?马克思在此继续论证:
如果我们把劳动产品的使用价值抽去……它们也不再是木匠劳动、瓦匠劳动、纺纱劳动,或其他某种一定的生产劳动的产品了……各种劳动不再有什么差别,全都化为相同的人类劳动,抽象人类劳动。
从使用价值的角度来看,商品是千差万别,无从比较的。就好像甜豆腐脑和咸豆腐脑带给人的味觉体验是不同的,非要分个高下会破坏人际关系的。
这个时候,就需要透过现象看本质,找到蕴含在商品中的共性。而这个共性就是——商品是人类劳动的产物。
即便甜咸豆腐脑做出来味道不同,但人们在制作豆腐脑上耗费的劳动量,却是完全可以比较的。
这个劳动量,就是商品价值的基础。
这些物现在只是表示,在它们的生产上耗费了人类劳动力,积累了人类劳动。这些物,作为它们共有的这个社会实体的结晶,就是价值——商品价值。
这个价值量是怎么计算的呢?
即我们所熟悉的“社会必要劳动时间”,即在社会平均的劳动熟练程度和劳动强度下制造某种使用价值所需要的劳动时间。
就是说,一件商品的价值,取决于整个社会的平均生产力水平。因此,价值在一定时期内是固定不变的,不随生产者个人的效率而改变。
试想一下,如果社会上平均都是用一小时生产一件衣服,那么用两小时生产衣服的人,显然把自己的衣服卖出两倍的价格是很困难的,还是只能根据社会平均水平来卖。
商品也在不断“贬值”
商品的价值,并不是不变的。
在“社会必要劳动时间”中的“社会”二字,隐含了两个很重要的问题,一个是“社会”处在何时,另一个是“社会”处在何地。
马克思的价值理论非常关注社会的技术进步与发展。他所处的19世纪正经历着第二次工业革命,整个社会的生产力随着技术进步有了极大的提高,因而他在《资本论》中写道:
生产商品所需要的劳动时间随着劳动生产力的每一变动而变动。劳动生产力是由多种情况决定的,其中包括:工人的平均熟练程度,科学的发展水平和它在工艺上应用的程度,生产过程的社会结合,生产资料的规模和效能,以及自然条件。
马克思敏锐地注意到,随着蒸汽织布机的应用,同样的社会必要劳动时间可以产出多一倍的布匹,而布匹的价值也随之降低了一半。
如今也会遇到同样的情况,一个很典型的例子就是在摩尔定律[2]的支配下,电子产品的性能每隔18个月就刷新提高一倍。
回想一下十年前你的手机和电脑是什么样的配置和价格,再看看现在自己用的产品。十年前,绝大多数的人还在用着诺基亚的功能机,别说玩华丽的手机游戏,就连看视频、发微信这些基本操作也是无法做到的。
现在,用同样的价格,我们可以买到各种款式的触屏智能机,而这些智能机能做到的事情,从购物到出行、从娱乐到办公……十年前根本想象不到。
全球化让社会生产率产生竞争
在时代和技术发展的时间维度之外,地理维度也会影响一个社会的生产效率。
在以前,交通和物流不发达,一个村庄如果只有一个铁匠或者一个木匠,那么他自己的生产效率就代表着这个小社会。
但是在当前的全球化时代,问题就复杂得多了。
举个例子,中国义乌的小商品市场可能连通着地球另一边美洲的消费者,那么美国人所买的一件玩具或一顶帽子的价值,就要考虑全球的社会必要劳动时间了。所以近些年来,当中国更多地融合进世界市场,并且通过自身生产力的发展而高效地生产商品时,实际上也影响到了其他国家的产品价值。
西方人很自然地认为,他们财富的减少是中国生产廉价商品带来的,所以他们以为通过贸易战等手段切断这个市场联系,让他们的社会必要劳动时间局限在自己国家就好了。
对于这些人来说,他们可能会对《共产党宣言》里面这样的描述感到“亲切”:资产阶级,由于开拓了世界市场,使一切国家的生产和消费都成为世界性的了……由于一切生产工具的迅速改进,由于交通的极其便利,资产资级把一切民族甚至最野蛮的民族都卷到文明中来了。它的商品的低廉价格,是它用来摧毁一切万里长城、征服野蛮人最顽强的仇外心理的重炮。
但很明显,如果西方国家只是想着如何千方百计地降低别国的生产力,或者将他国的商品拒之门外,而不是考虑如何提升自己的生产力,那么不管建多少道墙,加多少关税,都是迟早要被世界贸易所击垮的。
钻石价格是骗局吗
经济学界曾经有一个著名的悖论,亚当·斯密在《国富论》中也提到过,即水与钻石的价值问题:为什么水这么有用,价格却很低,而钻石没什么用,却成了昂贵的“奢侈品”?
西方主流经济学是用“边际效用”来解释并论证效用价值论的合理性的(即多喝一瓶水的边际效用很低,而多一颗钻石的边际效用很高)。
但是,劳动价值论提供了更好的答案——因为钻石比水消耗更多的社会必要劳动。在世界上的绝大多数地方,开采钻石耗费的精力和时间显然高于获取水的成本。
当技术进步使合成钻石的生产更为高效时,合成钻石的价格便一路下跌,而天然钻石的价格却相对稳定。
从钻石的价格变动过程中可以发现,钻石的价值基础总归在于其生产成本,而非消费者的心理。
同样的道理,奢侈品的昂贵价格看似建立在消费者爱慕虚荣的心理之上,但仍然是基于商品设计成本和品牌运营成本之上的。当我们把设计师的心血等无形成本考虑在内时,奢侈品的高价就并非不可理解了。
因此,劳动价值论和效用价值论其实很多时候是不冲突的,毕竟人类付出劳动的产品一般也会带来相应的效用,价值和使用价值不会差太多。于是这个“价值论之争”往往会变成一个看似形而上的诡辩问题,试图在鸡生蛋蛋生鸡的循环中找出,何者才是赋予商品价值最初的原动力,是其带给消费者的效用,还是生产者的劳动?
上百年来,经济学界对于这样的问题是谁也说服不了谁的,所以我们至今还会看到各种经济学流派。
如果从实践角度来看,大部分生产者在定价的时候,恐怕更多的还是考虑先用生产成本加上一个利润率来定价。
如果你曾经在二手平台卖过东西的话,也可以试着回想一下,如果自己卖的东西没有现成参照物的话,自己是倾向于估算一下成本然后再加价赚一点,还是倾向于想象一个消费者的效用值多少钱。
为什么讲《资本论》,却要提“效用价值论”这个西方经济学的概念呢?因为这关乎“人类劳动决定商品价值”这件事本身的意义。只有理解了这个意义,我们才能理解马克思接下来在《资本论》中想要说什么。
[1] 全书引文均引自《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五卷(《资本论》第一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
[2] 摩尔定律,由英特尔公司名誉董事长戈登·摩尔于1965年提出。摩尔观察到,每隔 18 个月,集成电路芯片上的电路数量就会翻一倍,也就是说,芯片的性能会相应提升一倍。摩尔的这一观察结论,也就被称为摩尔定律。虽然摩尔定律已经有几十年的历史,但芯片技术的更新换代仍然大致遵循这一规律,消费者也就能不断地用更低的价格购买到性能更高的产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