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启梦
那年初秋。
炎热的夏天刚刚过去,秋天又像火一般的袭来,树上的叶子慢慢地赖不住秋风的残酷,时不时有些干枯卷叶被风吹得漫天飞舞,犹如一群随风飞舞的小鸟,装点着空旷而蔚蓝的天空,除此之外,火辣辣的大山里看不出一点生机。
李梦星在这陌生的森林里吃力地挪动着好像已经不属于自己的身体,艰难地沿着树荫下那布满厚厚的枯叶的草地,心有余悸地挪驭自己的双脚,脚下的树叶发出沙沙的响声。
他时不时惊慌地回头观望,警惕而惊恐地观察着自己的身后,生怕那沙沙的声音是来自于那条吃人的残蛇,当然,更怕的是有被人调尾跟踪,这种惊吓让他筋疲力尽。
他后悔自己越来越远离家乡,逃往这人生地不熟的荒山野岭;更后悔当初自己一时冲动,自己一刀结果了腊拐子的性命。要不自己怎么会丢下母亲,亡命天涯呢?更何况腊拐子还不是普通的腊拐子,而是他深爱的姑娘的父亲。
即便是再笨的人,也不会想都不想就把差一点成为自己岳父的人给一刀宰了,何况自己还是千万人之下,几十人之上的生产队长呢?他已经不觉得自己聪明,甚至还怀疑他是这个世界上最笨的人。
古代的张公百忍得金银,这是几乎所有人都听过的一个故事,但他当时就是没忍住,甚至连被腊拐子一棍打死的父亲的事,他也没有确切的看到,只是恍恍惚惚听说死了个男人,刚好腊拐子一下把父亲打了个头破血流。于是,他认定,那个死了的男人就是腊拐子扁担下的父亲,现在想起来自己不但没忍,反而有些盲目,手段残忍。
这世界上虽然没有后悔药,但他还是非常后悔自己十分鲁莽的砍下那一刀,当初复仇的快意,无情地转化为永远的惊恐和极度的忏悔,他确定自己不但不比任何人聪明,反而比任何人都蠢。
斜阳照在对面的悬崖上,反射出一抹令人窒息的橘色光芒,让李梦星产生了一种奇妙的感觉,他觉得虽然他的一切美好理想,现在都因为自己的一时冲动与他渐行渐远,但是,他相信上帝给他关上一扇门,一定会给他打开一扇窗,他觉得窗或许比门更好,只是那扇窗到底在哪里?
他现在唯一渴望的是能够找到自己遮风挡雨的出处,哪怕是一方石洞,然而,对他来说,这个起码的愿望都是一种奢侈。
他暗暗叹息,何处才是自己的安身之处?
他认为自己该死,可他并没有做好死的准备。
他望着那耀眼的晚霞在山岚上潮水般的流动,完全没有欣赏山间那变幻莫测的迷人景象、天上云展云舒的豪迈心情,他傻傻的杵立着,脑海里又一次出现那自己造成的血淋淋的场景。他想移开视线,在他的视野里,似乎已经没有了让他依恋的东西。
顺着斜阳往下,李梦星突然发现一座有些颓废的道观,他心中一喜,这地方避静而荒凉,暂时应该没人找得到,或许自己可以在这里苟延残喘。
李梦星茫然地停下脚步,吃惊地发现道观下竟然是个小村,心中十分惊怵,他慌忙将身体藏进眼前的灌木丛,贼一般警觉地打量起周边的环境来。
这个村子怎么和家乡的村庄如此相似?难道几个月来自己千辛万苦的逃亡原来只是绕了个圈圈?三五间草房依山傍水,屋前那几丘水田连形状都如此雷同?唯一不同的是村口的出路像一根羊肠一样摆在那个悬崖峭壁的顶端,路下便是万丈深渊。好在路边生长着一丛丛不怕死的映山红和几颗被岁月折磨得歪了脖子折了腰的桃花树,要不,即便是有这么一条羊肠小道,估计也是一条死路。
流到村口的山溪水从悬崖边喷然而下,在岩石上几个碰撞,化成一片浓浓的云雾将老长一段狭沟笼罩起来,形成一个魔幻而阴森的恐惧世界,鬼魅的老巢。
村子里传来一阵阵断断续续的喇叭声,好像是播报云来省谋山县道观村的一个什么封山育林的通知。不知是因为饥饿还是疲惫,梦星心中一片酸楚,自己难道从湖西省跑到了来云来省了?好久以来,自己躲避人群和疲于奔跑,一直没有清晰的听过这样的声音了。
梦星心里有些糊涂了,“难道我被这畜生追着在山里转来转去,转眼间度过了几个月时光了?咦,想我李梦星空长一米八的个头,虽不敢说自己是罗通再世,潘安投胎,但也是堂堂男子汉,人才一表,倜傥风流,博古通今,想不到老子被这家伙追的魂飞魄散,狼狈不堪,气死人了。”不过,李梦星知道,如果不是这家伙追赶着自己逃跑,自己不会有信心离开老家那么远,现在感到气死人又有什么用?
李梦星伸出手来,看着拽在手中的那条尺余小青蛇自言自语的嘀咕着。
手里这条现在看起来老实服帖的小蛇,之前却是让人非常惊悚怪物。他曾几次亲眼看见,那怪物张开血盆大口将挡住它前进的人一口吞下,上颚那两颗长长的牙齿不停地滴着黏黏的唾液,对着他发出古怪的叫声,因为这样一个怪物追赶着自己,他能不不任阴曹地府逃命吗?
至于这条蛇,他想着都后怕,但又无法忘记它出现时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情景。
他清楚地记得那天见到腊拐子,自己根本没有顾忌莲妹的面子,二话不说,手起刀落,把腊拐子砍翻在地,接着又飞舞柴刀,闭着眼睛对着腊拐子一顿乱砍,口中歇斯底里地随着刀起刀落的节奏发出“啊、啊、啊”的恐怖声音。
殷红的鲜血满屋都是,腊拐子身上的衣服几乎被滚得看不见原本的颜色。梦星眼睁睁地看着腊拐子满脸疑惑地倒在这一片血幕之中,他伸出已经无所畏惧的手在腊拐子的鼻子下探了探,确认已经没了气息,他才悻悻的罢手。
然而,腊拐子一死,李梦星突然感到恐惧起来,自己怎么能不问青红皂白的把人杀了呢?何况死在自己刀下的还是自己最爱的莲妹的爸爸?
他惊恐地看了一眼这血腥的场面,全身肌肉紧张得像要爆炸开来,身体的剧烈抖动,豆大的冷汗从脸颊上滚滚而下,四肢好像刚刚从冰库里掰出来,扎心的冷。
他迟疑了一下,本来想好汉做事好汉当,为父母杀人偿命,死得其所,即便是脖子咔嚓一声掉地上也就碗大个疤,再等十八年成为好汉有什么问题?可是,转念一想,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自己能够逃脱为什么一定要在这里傻乎乎的站着等死呢?好死不如赖活着。
他猛一转身,慌里慌张的朝着茫茫的大山就跑。
谁知在他转身的一刹那,从腊拐子堂屋里的神龛上“嗦”的一声,飞出一条金光闪闪的蛇来,直捣梦星冰凉的后背。
慌忙恐惧的梦星出于条件反射,反手就是一刀,蛇拦腰而断。
梦星没想到,这蛇不但没死,反而渐渐变成巨蟒,身后拖着一条肠子,张开血盆大口,向梦星扑来。
梦星大惊失色,没命的朝着大山深处奔跑。
然而,残蛇在梦星的视线里仅仅是时隐时现,一直不紧不慢的环绕在梦星的身边,似乎有意无意的逼着梦星往前走。
本来梦星一气之下杀了人就得没命的逃亡,加上又被这么一条形状怪异、恐怖骇人的家伙追赶着,他真的深感这时候的自己乏力无助,生不如死。
他身边的武器只有一把砍柴刀,同时也幸亏这把刀自己才到现在没被怪物吃掉,他记得“手里抓住四两铁,可进鬼屋同吃睡。”那句俗话。
好在昨天,就在那畜生就差一点将自己连毛带骨吃掉的关键时候,天空中突然乌云翻滚,雷电交加,李梦星心想,“完了,二十岁的生命就在这风雷滚滚的时刻,神鬼不知的葬身蛇口了。”
于是,他索性眼睛一闭,听天由命。
可是,就在蛇口将闭的一瞬间,一声惊雷,顿时云开雾散,阳光普照。李梦星眼前的巨蟒突然没了。
他很是奇怪,蛇呢?
李梦星心里一喜,既然蛇被惊雷吓跑了,还等什么?跑啊。
跑出几步,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这是不是就叫“天助我也”?
这样一想,他又转过身去,他要看看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他有对任何事情都搞清楚结果的习惯,其实,他或许因为自己还太年轻,根本还不知道,世界上很多事情虽有结果,但是他却是没有办法认清楚真相的。
他定睛一看,妈呀,这四周一片焦土,只有自己刚刚站立的地方有两个清新的脚印,依然绿草茵茵,脚印前,一条没有尾巴的小蛇惊慌失措地匍匐在他的脚印不停地点头,像是做了莫大错事的小孩见了严厉的老师那样唯唯是诺。
李梦星上前轻轻地把它捏起来,“妈的,一路上你可把老子吓惨了”,说完就要使劲一把把它捏死。
突然,一个深沉得让人发怵的苍老男声从摸不清距离的远处飘来,“小子你快松手,它是你的福神,遇到悬崖,你必须放了他。”说完,再无声息。
现在见到身下的悬崖,李梦星呆呆地想着昨天那声音。他下意识地看了看手中的蛇,又看了看这个悬崖,把那蛇狠狠地往地上甩去,“该死的畜生,滚吧,老子再也不想看见你,给老子滚开。”
谁知道都这个时候了,这畜生还表演了一个令他毛骨悚然的结局,他手一松,那畜生竟在他的眼皮下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惊一乍过后,李梦星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饥饿感向他袭来,他尴尬地摸了摸自己口袋里那仅剩的几颗野枣,一刹那无奈的冷笑,使他那被荆棘戏谑得无一寸完肤的黑脸在余阳的衬托下更加狰狞。
他心底里承认自己终究还是怕死!
当然,经过几个月的生死逃亡,李梦星倒是对死亡不再那么恐惧了,但是,即便是不再对死过于恐惧,那种求生的欲望却怎么也无法消失,并且,想找个地方落脚生存的欲望越来越强烈起来,他必须尽快将自己的躯体安顿下来,对于一个只能拣荒山野岭逃亡的人,一年四季中不怕花开花落的春夏秋三季,就怕皑皑白雪的冬天。
他知道寒号鸟那个“得过且过”的故事,也不想自己在这个冬天被冻死,却想在这个冬天里重生。
李梦星读书的时候没觉得“得过且过”有什么问题,早上放牛后才上学,下午放学后上山去找牛,顺便打柴回来,天复一天,年复一年,本来就是得过且过,唯一让他没感到得过且过的时光是每晚去对面听肖老头摆龙门阵,他无时无刻不在幻想着抱着光溜溜的肖美女睡觉的那种美妙,而对肖老头那讲得唾沫飞溅的龙门阵根本就是置若罔闻。
但是,现在看来,他那唯一的不是得过且过的时光已经不再,想将肖美女永远据为己有的欲望已经归零,甚至如今这种情况,自己就是想一想莲妹,他都觉得有一种强烈的负罪感折腾自己,当然,眼下最要紧的渴望是找个地方安身、活命。
他知道自己命案在身,现在已经是彻头彻尾的得过且过,多活一天赚一天,但是他却极端不愿意自己在逃亡的头一个冬天里死去,犹如那可怜的寒号鸟。
他望着山下的村子笑了笑,他想,自己虽然不是武陵人,也不是捕鱼为业,但是他认为说不定山下这个村子就是他命里的桃花源。
说实话,这个时候他向往的根本不是什么桃花源,他非常思念他的家乡,特别是几个月颠沛流离的生活,更让他怀念那种得过且过的时光。
家乡的小山村里也是三五户人家,房子也是像眼下这样的布局,后山和屋前的景致大体上与这里也没什么区别,所以,他对眼下的村子倍感亲切。
李梦星没有急于想走进村子,再说要走进村子也没有想进就进那么容易。先不说一个讲外地话的人突然进入村子可能引起敌意,弄不好几个月的逃亡最后还是被强扭送官,到头来丢了性命,当然,就是现在有人接他进村可能也没那么轻松,因为,他脚下的坎也不是一般人想下就下得了的,垂直而上的石壁,不想好办法真的下不了台。
既然已经有了踏实的决定,李梦星开始释然起来,他后退到山脊背面,找了个背靠大树的草坪朝天躺下,他环顾了一下四周,看不出有什么太大的危险之后,才将从不离手的柴刀压在身体下面,一顶已经非常破烂的草帽往头上一盖,扣住自己的眼睛,以免从这满树的藤蔓上掉下个什么灰呀虫来,砸到自己的眼睛里,他要等待着进村的机会,或者叫考虑让自己能够进村并且让村里人接受他这个陌生人的办法。
精神稍一放松,他再一次陷入那种一直折磨着自己的深沉的回忆之中。
他总喜欢先想那些让他快乐的事,但是,往往是痛苦收场。可是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因为在他的世界里就那么些可以让他记忆的事情。
正当他想入非非的时候,几声凄厉的狗叫让他身体一弹,顺手将身下的柴刀紧紧的握在手里,朝着狗叫的方向一个马步定稳身体。
这定睛一看,一条半人高的獠牙裂齿的猎狗正朝他狂奔过来。
现在他所处的位置十分狼狈,正面是凶神恶煞一般的狗,后面是深不见底的悬崖,左面是陡如峭壁的高坎,右面荆棘丛生,可是,面对这么一个獠牙咧齿的庞然大物,却容不得他多想,出于条件反射他往荆棘里纵身一跃,心里还暗自得意,“我就不信久经考验的我还斗不过你这畜生。”
可是,脚尖还没着地,突然“嘭”的一声,身体像箭一般弹向天空,一根粗大的麻绳牢牢地捆住他的双脚将他倒挂到满是藤蔓的大树上了。
头下,那条让他狼狈不堪的狗一个劲地仰头狂叫着,时而伸出长长的舌头舔吧舔吧嘴唇,时而坐下来无可奈何地望着他伸出老长的舌头喘几口粗气,这让他浑身毛骨悚然。
他本想挥刀撩断捆住他的绳索,可是,绳子一断,自己一个倒栽葱下去,生命即刻就会没了,搞不好连尸体都会被这凶神恶煞般的恶狗给毁了,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极力的折腾出自救的方法来。
渐渐地,他感到自己身上的每一根结骨都被拉开,双眼开始模糊,双手在绝望中一顿乱摸,下意识里记得这树上有许多藤蔓,或许,一根藤蔓就是一根救命稻草。
天色转眼暗淡下来,那讨厌的恶狗依然不依不饶的和吊在半空中打着秋千的李梦星对抗着,或许是时间长了还不见它的主人来取猎物,或许是天色晚了想回家休息,它开始不耐烦起来,对着李梦星吼几下又冲到悬崖边对着村子里吼几下。
不知过了多久,李梦星感觉没有狗叫了,这让他进入了另外一种恐惧。
有狗叫,他至少知道自己活着,尽管这畜生对自己充满敌意,就当是这畜生在陪自己唠家常也是件好事,现在狗都不叫了,自己还是孤零零的等死吧。
“妈的,你这狗日的畜生,害得我们这半天才爬到这个鬼地方,现在好了,你看,屁都没得。”突然,有隐隐约约的人声传入梦星的耳朵。
紧接着传来一阵狗的哀叫,梦星想,这大概是来人在狗身上打了一下的缘故,不过,忠于主人的狗夹着尾巴走开不到十米,又对着梦星张牙舞爪地狂叫起来,仿佛要将在主人那所受的委屈,全部倾泻到梦星的身上。
“难道我已经进入的是云川地界的深山?”梦星清醒地根据口音估摸着对方来路。
“酸宝,快看,那是啥子?”那人对着半空中的梦星一指,对身边那个叫酸宝的年轻人幸灾乐祸的说到。
“牛叔,黑不溜秋的,你看见啥子了嘛?该不又是你这号称打猎神犬的畜生在谎报军情吧?”看来年轻人根本没有注意吊在半空中的猎物。
“哈哈,我说你对打猎啥子都不懂,你还不服气。哪个打猎的人不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呀?你讲我的狗没得用,我看你比它还笨些,我说,它朝哪嗨叫,你往哪嗨看,你都不懂得,哈哈,学着点。”那个叫牛叔的得意地在酸宝面前显摆着。“只要晚上我家神龛上的迷山菩萨一个筋斗下来,第二天进山,我是绝对会有收获的,这下你知道我为什么打猎厉害了吧。哈哈,这次是我装的绳套立功了,肯定是个大家伙。你往树上看。”
“野猪?你又逮上野猪了?”那个叫酸宝的这才发现昏暗的树荫下那个硕大的黑影。
“差不多吧?牛叔打猎不是吹出来的,服了吧?要你跟我来你还磨磨蹭蹭,说啥子枪法准,枪法准顶个屁用,还不如我一根绳子有用,等下你的村长老爸又有野猪肉吃喽。”
听到牛叔讲真的是野猪,那个叫酸宝的家伙手往后一拐,猎枪宝塔盖一扮就将洋火炮装上,“哈哈,牛叔又要发财了,今晚看我的枪法准不准,打死靶我还真不是吹牛皮,免得等下野猪放下来还要我们摸着黑用刀子来轧,一铳崩了它多省事啊,不过,等一下你给我老爸的野猪肉我就不管了,只要多留一块给桃花嫂就行。”说完就朝树上挂着的黑影瞄准起来。
“嫩牛吃老芭茅,那么多年轻姑娘不爱,硬要去找那个破鞋。你啥子意思?”
“不要任个讲,即便是破鞋,别人穿得,我这个还没开个荤的帅小伙喜欢下还不行哦。”
“别打,别开枪,我是人,我是活人。”李梦星初一听到人声,心里一阵激动,突然一阵昏厥,可是,扳机铁扣铁一响动,他又猛然清醒过来,便扯着嘶哑的喉咙拼命的叫了起来。
然而,话音未落,“嘭”的一声火铳爆响,一团火焰已经笔直向他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