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金斯的苦恼
最早到纽约来定居的是荷兰人,后来还有英国人、德国人和犹太人。类似于中国人会把江西人称为“老表”一样,早期荷兰移民的后代,人们被称之为尼克伯克(Knickerbocker),其实就是纽约人的另一种说法。
在今天的纽约时代广场核心地段,有一家名叫纽约人的酒店,大理石支柱、玛瑙色的立面,和周围高大的建筑相比,显得格格不入。但是在100多年前,这座建筑曾经孤傲地站在那里,像罗马神殿一样稳如泰山。这里是纽约人信托公司的总部。四个巨大的柯林斯式的圆柱耸立在大厦前,大厦内部更显奢华:在客户等待区的四周,是巨大的挪威大理石墙、铜制装饰、昂贵的桃花心木摆设。这一切仿佛在向世人述说着,没有任何力量可以动摇这家成立了23年的信托公司——当时美国最大的金融机构之一。但是在1907年10月22日这天,它的基石动摇了。
早上营业时间一到,大厦门前几乎没有多少顾客。但是董事长福斯特·希金斯(Foster Higgins)却忧心忡忡。他仿佛听到这片刻的安静中暗藏着末日的钟声,而他却只能站在这辉煌的大厅里焦急地等待着什么人的到来。
罗斯福一直在一边旅行一边发表讲话,市场上弥漫着一种焦虑的情绪。经济形势已经处于风雨飘摇之中,人们不希望再听到任何恶化市场的声音。总统的讲话没有任何新思想和新主张,只不过是一些老调重弹,还夹杂一些刺耳的噪声。一句引起广泛关注的话是:“如果务实的正道和空想的商业相悖,那就让空想的商业需要滚到一边去吧。”罗斯福还呼吁国家的法院系统要建立一种“建设性的法院审判规程”,也就是说,他认为应该扩展宪法中的条款,增大行政系统官员和立法机构的权力。
股市似乎没有怎么注意到总统的老调重弹,但是银行界则完全不同,不信任感急剧加重和扩散。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又接连地发生很多负面事件。酝酿已久的混乱和恐慌终于在这个月气势汹汹地降临了。在过去的一个月里,从纽约人信托公司取走的银行存款大约有600万美元。一场金融动荡正迎面而来,但是希金斯也搞不明白这场汹涌的波涛究竟会有多大的毁灭性。
这一年,美国有近2.1万家州一级和国家级的银行。整个金融系统的运转方式是:大部分银行都会把剩余的钱存进纽约相应的银行,因为那里是美国金融中心,纽约的银行再把这些钱借给证券公司、个人或者企业,其他地区的小银行也能够随时从这里提到钱。按照要求,纽约的大型国家级银行只保留存款总额25%的现金以供提取。因此,如果这些对口银行突然同时要求提款,那些大型银行是不可能及时兑付的。
当时的美国没有中央银行。在那个人们称为“国民银行”的时代,其特点之一是私人结算行迅速崛起。到国民银行时代末期,结算行甚至承担了央行通常履行的职责:持有货币储备、监管会员银行、紧急发行货币等。在1907年的大恐慌中,结算行的行动对遏制恐慌的蔓延起到了关键作用,在救助受挤兑的银行方面可以说是勠力同心。但现在,动荡已经从银行蔓延到了信托公司,曾经响当当的纽约人信托公司现在深陷漩涡,那根压死骆驼的稻草恰恰来自结算行。一个原因是,纽约的国民银行是结算行的会员,但信托公司不是。背后的纠葛,要从三四年前信托公司一个鲁莽草率的行动说起。
1903年,纽约结算行坚持要求使用纽约结算行进行资金融通的所有信托公司都要有现金储备,并且在1903年6月1日将这个储备率锁定在5%。到1904年2月1日又将这个储备率锁定在7.5%;到1904年6月1日再一次将这个储备率锁定在10%,而且纽约结算行保留上调5%的权力。1906年开始生效的温赖特法案(Wainwright bill)则明确规定储备率为15%,而且这些储备的1/3必须是法定货币,存放在公司的金库里;1/3的储备可以是政府债券,包括联邦政府债券、州或市政府债券;而其余1/3的储备可以是存入纽约州内其他金融机构中的存款。1907年,要加入纽约结算行,信托公司的储备率据说需要达到25%。
面对纽约结算行对信托公司实行储备率的要求,急于扩张的信托公司另有打算。最终,它们决定不接受这个要求而选择退出了纽约结算行。但也有另一种说法是,信托公司当年退出结算行的真正原因不是因为储备金,而是因为结算行在拟定这条规则之前,没有同信托公司进行过磋商。在制定这条规定的过程中,也没有征询过信托公司的意见。只是在发布这条规定之后,就直接让它们遵守这条规定。这让年轻气盛的信托公司拂袖而去。
不是结算行的会员,但结算行的价值又必不可少,信托公司只能“曲线救国”,通过将结算行的会员银行作为它的结算代理来享受结算行的服务。要想让银行愿意为自己代理这些服务,信托公司就会在银行大量存款,作为结算余额。同时,银行也会把存款放在信托公司以赚取更高的收益。这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关系,在经济繁荣的时候可以亲密无间,安稳度日,但是当挤兑风潮席卷而来的时候,银行和信托公司之间本来就不稳定、不明确的关系,很容易分崩离析。(在《普约报告》中,第一章的内容就是围绕结算行的,参见附录2)
10月以来,针对商业银行、储蓄银行和信托公司的挤兑现象迅速增加,并蔓延到全国各地。所幸的是,银行结算行协会的救助行动基本稳住了储户的信心。人们以为这场危机会到此为止了,但是希金斯心里清楚,银行业的麻烦是小麻烦,信托业的麻烦才是大麻烦。如果信托业遭到全面的挤兑,这会是真正的至暗时刻。银行有自己的结算行,但是信托业没有,而是依赖于银行业。要命的是,银行业一直以来对信托业的快速扩张、蚕食自己的地盘的行为耿耿于怀。
在1896—1906年的10年中,纽约的信托公司资产与负债都比国家银行增长得要快。到了1907年,信托公司这种相对不受监管的金融机构所掌控的资产规模已经与国民银行旗鼓相当。可以想象,在这种不公平的竞争环境里,银行业对野蛮生长的信托公司的心态是有一点“羡慕嫉妒恨”的。当恐慌从银行业蔓延到信托业的时候,正在恐慌中挣扎着的银行业自己还惊魂未定,实在不想再去蹚信托业的浑水了。结算行毕竟是一家私人机构,在许多人眼中它就是一个有钱人的俱乐部。当乌云压顶的时候,它和银行是一个战壕的战友,但信托公司不是。危在旦夕的信托公司只能转而求助于摩根,这就是摩根团队跨界救助的由来。野蛮扩张同时又管理不善的信托公司,也是戴维森和斯特朗一直担心的,但是谁也不会想到,纽约最大的金融机构之一,纽约人信托公司会被结算行的一则公告推至危机的边缘。真是相煎何太急。
纽约人信托公司的代理结算银行是商业国民银行,这家银行在结算行的借方余额是700万美元。其中,大部分是纽约人信托公司的欠账。10月21日,结算行发布了通告,商业国民银行将从今天开始终止同纽约人信托公司之间的结算代理关系(关于结算行与会员的关系,在大恐慌期间结算行如何草率地结束会员资格,《普约报告》中披露了详尽的调查结果,参见附录3)。希金斯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他被踢到大街上了。这个消息要是被散布出去,传播到纽约人信托公司的1.8万名储户的耳朵里,一场疯狂的挤兑注定会发生。而且,他还必须在今天偿还商业国民银行的700多万元借款。此时此刻,他迫切需要资金的援助,而且是一笔相当大的资金。昨天,摩根那边答应说要筹集500万美元援助纽约人信托公司,各家信托公司总裁们也答应说准备向他提供1000万美元的援助资金,但是到现在为止,他连一分钱的援助也没有等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