荞麦如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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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浅谈《秋灯琐忆》

我曾读过《影梅庵忆语》,读过沈复的《浮生六记》,读过很多古典精选关于才子佳人点滴恩爱的故事。但最让我难以忘怀,并且始终纠缠我心的,是蒋坦所写的《秋灯琐忆》。

对于《秋灯琐忆》的喜爱,我是从不加以掩饰的。如果读者曾认真读过笔者此前所写的《轻入芙蓉浦》,定会对那段“花开之日,当并见弥陀”的引用有着深刻印象。那便是《秋灯琐忆》终篇的结尾,是笔者为数不多的尤为珍爱之物。

《秋灯琐忆》,是清代文学家蒋坦所著。其散文回忆与妻子秋芙的生活琐事和点点滴滴,文笔淡雅闲适,看似随笔,从心所欲而写,却句句充满对亡妻的悼念和深情,辄催人泪下。

据说秋芙身体娇弱,容易染病,却才情极美,古琴、绘画、书法、咏诗等高雅之事无一不通。她曾在月楂大师所增的白莲图题写过一句诗,

“空到色香何有相,若离文字岂能禅。”

由此也可看出秋芙从小便笃定佛法,并且天生慧根。

“道光癸卯闰秋,秋芙来归。漏三下,臧获皆寝。秋芙绾堕马髻,衣红绡之衣,灯花影中,欢笑弥畅,历言小年嬉戏之事。”

这是《秋灯琐忆》的开篇。蒋坦从新婚之日写起。新婚之夜,二人没有你侬我侬,没有欲说还羞,而是在灯下花影前细细述说儿时之事。

秋芙稍稍年长,大蒋坦一岁,这对表姐弟自小便是青梅竹马,经常在一起玩耍。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这段让人不可思议的爱情,竟是早早的便一语成谶。蒋坦所著的《前尘情爱录》便有这样一句话,

“情齐方丈居巢园,谓大人曰:‘俨然佳儿佳妇。’”

也就在此不久后,两家便定下了这门亲事。可因各种原因,此后的二人鲜有邂逅,十余年的时间里都不曾正式见面,直到蒋坦二十周岁及冠之年,二人成婚。

毫不疑问,蒋坦和秋芙是一对中国古代典型的传统夫妻,都是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二人的婚后并非那种举案齐眉和相敬如宾,而是充满了诗情画意和高雅清幽。

其中有一段二人对诗,笔者尤为喜爱。

“秋芙所种芭蕉,已叶大成阴,荫蔽帘幕。秋来雨风滴沥,枕上闻之,心与俱碎。一日,余戏题断句叶上云:“是谁多事种芭蕉?早也潇潇,晚也潇潇。”明日见叶上续书数行云:“是君心绪太无聊。种了芭蕉,又怨芭蕉。”字画柔媚,此秋芙戏笔也,然余于此,悟入正复不浅。

一首好诗,可能是历经万般推敲,可能让诗人殚精竭虑,也可能妙手偶得,但很少有能像此,是夫妻二人生活琐事的闲言碎语,是恩爱生活的点滴剪影。

二人在居住了十年,在此期间,多醉情于山水之乐。

“秋月正佳,秋芙命雏鬟负琴,放舟两湖荷芰之间。时余自西溪归,及门,秋芙先出,因买瓜皮迹之,相遇于苏堤第二桥下。秋芙方鼓琴作《汉宫秋怨》曲,余为披襟而听。斯时四山沉烟,星月在水,琤瑽杂鸣,不知天风声环佩声也。琴声末终,船唇已移近漪园甫岸矣。固叩白云庵门。庵尼故相识也,坐次,采池中新莲,制羹以进。香色清冽,足沁肠睹,其视世味腥膻,何止薰莸之别。回船至段家桥登岸,施竹簟于地,坐话良久。闻城中尘嚣声,如蝇营营,殊聒人耳。桥上石柱,为去年题诗处,近为嫔衣剥蚀,无复字迹。欲重书之,苦无中书。其时星斗渐稀,湖气横白,听城头更鼓,已沉沉第四通矣,遂携琴刺船而去。”

此段是笔者之偏爱。秋芙让小丫鬟背着琴,和蒋坦在苏堤第二座桥下相遇。秋芙弹《汉宫秋月》,蒋坦为其披衣,我想这衣裳,当是他亲手所织的画满梅花的衣裳吧?

二人去往白云庵礼佛,小周轻楫,拨山万重。水光潋滟,随着琴声婉转流动。白云庵的尼姑做了莲子羹招待二人,蒋坦是尤为喜爱的,并直言与世间腥秽之物想必,便是云壤之别。

秋芙和蒋坦,可谓是“八字相称,天作之合”。可事事岂能尽如人意。“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从这段姻缘的最初开始,便已有祸根深深埋下。

“秋芙病肺十年,深秋咳嗽,必高枕始得熟睡。今年体力较强,拥髻相对,常至夜分,殆眠餐调摄之功欤?然入秋犹未数日,未知八九月间更复何如耳。”

此外文章另有一处早早埋下的伏笔,

“秋芙每谓余云:“人生百年,梦寐居半,愁病居半,襁褓垂老之日又居半,所仅存者,十之一二耳,况我辈蒲柳之质,犹未必百年者乎!庾兰成云:一月欢娱,得四五六日。想亦自解语耳。”斯言信然。”

此段可以参考林语堂先生的解释:

秋芙经常对我说:“人生百年,睡眠占了一半,愁病占了一半,幼年老年的时日又占了一半,所剩下来的,大概只有十一二年吧,况且,我们这些体弱多病的人,未必能享有百年之寿。庚兰成说,一月之中欢乐的时光,只有四五六天,想来也是自我宽解的话吧。”这些话是正确的。

秋芙二十岁嫁到蒋家,三十多岁就因病逝去,如此算来,也不过活了十多年的时间。这与她亲口所说的话,实为贴切了。

当初看到秋芙病逝时,忽然想起了一首诗,“美人自古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

当时心中便有甚多感慨。不管是唐婉,秋芙,杨玉环,或是秦淮八艳,无论是才情横溢还是姿容冠绝天下,好像都未曾等到青丝煎熬成雪,便匆匆离逝。或许就如老子所言,“天生天地间,如白驹过隙,忽然而已。”,这仿佛就是一种无法摆脱的运命。

秋芙曾带给蒋坦太多,绛灯红纱下的畅谈,卸晚妆的温俏,西湖泛舟弹琴的游玩,永安寺、交芦、秋雪等古刹的礼佛,华坞心斋请教禅的要义,画梅满衣裳的翠袖凭栏,执手相授琴艺,拾起落花作《谒金门》。这些生活的点点滴滴,这些慢慢岁月的恩爱,都早已在他心中刻下烙印,任由光阴长河的侵蚀,可只会让其愈发鎏金夺目,无可被抹去。

“虎跑泉上有术樨数株,偃伏石上,花时黄雪满阶,如游天香国中,足怡鼻观。余负花癖,与秋芙常煮茗其下。秋芙攒花簪鬓,额上发为树枝捎乱,余为蘸泉水掠之。临去折花数枝,插车背上,携入城口,欲人知新秋消息也。近闻寺憎添植数本,金粟世界,定更为如来增色矣。秋风匪遥,早晚应有花信,花神有灵,亦忆去年看花人否?”

秋芙曾与蒋坦看花,落花金色,黄雪满阶。可最后一句,“花神有灵,亦忆去年看花人否”,不再是回忆,而是如今之笔触。昨年看花,攒花簪鬓,尚且有深爱之人相陪伴。可今年之日,却只能道出去年看花的人。

万般物是人非,凄凉至极,让人悲恸之泪下矣。

最初读《秋灯琐忆》,我便最为喜爱这段。其实说是喜爱,不如说是怜惜和感伤。寥寥数语,笔触淡淡,却道尽人生最大心酸。今日之日撰文写到这里,忽然想起了陆游。

七十五岁的他重游沈园,昔年所题的《钗头凤》早已不见踪迹。沈园邂逅唐氏已过四十余年,那场唯一相见,此生永诀,仍仿佛历历在目,仿佛就身处眼前。暮暮垂老的他,看着随风轻动的杨柳枝和春意盎然的逶迤绿水,追念一生的挚爱,含泪写下那两首流传千古的《沈园》。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唐婉是他的惊鸿,但也仅仅只有那么一瞥。此后,他需要漫漫余生去追忆,去眷恋。蒋坦又何尝不是一样,花开之日重游故地,可昔日攒花簪鬓的人已不在。踏着满阶金黄,无数回忆如汹涌潮水涌入,顿时侵占他的内心。一模一样的场景,花有重开,可人已不返。所有这相濡以沫的恩爱回忆,不过是惊鸿一场。

沈复之妻芸娘死后,他在《浮生六记》写道:“无人与我立黄昏,无人问我粥可温。”

归有光怀念亡妻,时隔十五年,补成《项脊轩志》,一句:“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让人为之潸然泪下。

“虎跑泉上有术樨数株,偃伏石上,花时黄雪满阶,如游天香国中,足怡鼻观。”

又是一年花开,蒋坦独自登临,身边已然没有了笑语莺莺的她。

于是他到寺庙求佛,下跪起誓,将誓语之言写进《秋灯琐忆》,补成全书的尾声。

浓浓笔触,一样的悲恸深情,

“花开之日,当并见弥陀,听无生之法。即或再堕人天,亦愿世世永为夫妇。明日为如来涅槃日,当持此誓,证明佛前。”

全书完,更多原著好书尽在QQ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