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此书致力于研究群体的特征。
遗传赋予了种族中的个体某些共同特征,而这些共同特征加在一起,便构成了该种族的特征。然而,观察发现,当这些个体中的一部分人为了行动目标而聚集成一个群体时,他们聚集成群体这件事本身会产生一些新的心理特征,这些特征有时会与原有的种族特征大不相同。
在各个民族的生活中,有组织的群体一直发挥着重要的作用,但这种作用从未像今天这般重要。群体的无意识行为取代个体的有意识行为,是当代群体的主要特征之一。
我尽力以纯科学的方式研究由群体引发的难题——也就是说,只考虑方法选择,而不受意见、理论和学说的影响。我相信,这是发现某些真理的唯一方式,针对这里所讨论的颇具争议的话题,尤其如此。专注于验证某种现象的科学家,不会去考虑他的这种行为是否会伤害其他人的利益。杰出的思想家阿尔维也拉在最近发表的一篇文章中表示:“他不属于任何当代学派,有时候他还会发现自己的观点与所有这些学派的言论相左。”我希望这项新研究能受此评价,因为属于学派的观点,必然会带有先入为主的偏见。
我仍应向读者解释,为什么我从调查中得出了令人难以理解的结论。例如,为什么在指出群体(包括杰出人士团体)的精神极端低劣后,我仍认为,干涉他们的组织是危险的。
因为,我发现,对历史事实的细心观察均表明,社会组织像所有生命有机体一样复杂,而以我们的力量促使其发生深刻的变革绝非明智之举。大自然有时会采取激进措施,但从来不像我们所想象的那样。所以,对一个民族来说,对重大改革的狂热最为致命,无论这些改革在理论上看多么美好。只有当它能马上改变群体的心理时,才会产生帮助;然而,只有时间才拥有这种力量。支配人类的是思想、情感和习俗——对我们来说,它们是更为本质的东西。制度和法律是我们个性的外在呈现,表达了我们的需要;而作为其结果,制度和法律本身并不能改变这一个性。
对社会现象的研究离不开对产生这些现象的种族的研究。从哲学的角度来看,这些现象可能具有绝对价值;但在实践中,它们只有相对价值。
因此,在研究社会现象时,有必要从两个迥异的方面着手。这样就可以发现,纯理性的东西带给人们的教诲经常与实践理性的教诲相反。这种划分适用于任何材料,甚至包括物理材料。从绝对真理的角度来看,方形或圆形是由公式定义的不变的几何图形。然而,从视觉角度观察,这些几何图形却可以呈现出多种形状。通过角度改变,立方体可以呈现出金字塔状或正方形,圆形可以呈现为椭圆或直线。此外,关注这些虚构形状远比关注真实形状更重要,因为它们才是我们所能看到的,它们才可以通过摄影或图片再现。在某些情况下,虚幻比真实蕴含着更多的真理。以精确的几何形状呈现物体,会扭曲物体本身,并使其变得无法辨认。我们设想一下,假如有这样一个世界,所有人只能复制或拍摄物品,但无法触摸到它们,那么,他们就很难准确地认识这些物品。此外,如果只有少数学识渊博的人才能获得这种形态的知识,那么,它的价值就不大了。
研究社会现象的哲学家应该牢记这些现象的理论价值与实践价值,而就文明的进化而言,后者才真正重要。承认这一事实,在通过逻辑分析得出结论时,哲学家就会变得非常谨慎。
还有一些理由,使得哲学家在得出结论时偏向于保守。社会现象异常复杂,人们不可能掌握其全貌并预见其相互影响的结果。在这些可见的现象背后,似乎隐藏着成千上万无形的原因。可见的社会现象就像是巨大的、无意识的存在的结果,以至于我们无法对其进行分析。可感知的现象如同波浪一样,是我们一无所知的海底激流的一种表象。群体的大多数行为显示,其精神往往极其低劣;然而,还有一些群体行为,似乎是受到了古人称之为天命、自然或天意(我们称之为死亡之声)等神秘力量的指引,尽管我们不了解其本质,但它们的力量却不容忽视。有时,似乎民族内部存在着引导其行为的潜在力量。比如,还有什么比语言更复杂、逻辑更强、更奇妙呢?这种组织精细、令人赞叹的产物,若不是群体的无意识心理的结果,又能来自哪里?即使是最渊博的学者、最受尊敬的语法学家,能做的也不过是记住这些语言规则,而非创造它们。即使是伟人的思想,我们能确定那就是他们头脑的产物吗?我们可以说,这些想法是由孤独的思想者创造的,但是,孕育思想的土壤却是由无数的群体尘粒组成的。
群体无疑总是无意识的,但这种无意识也正是他们拥有强大力量的秘密之一。在自然界中,绝对服从于本能驱动的生物,其行为的复杂性却令人震惊。理性是人类出现不久后才有的属性,但并没有完美到可以向我们揭示无意识的规律。在我们的行为当中,无意识扮演着重要的角色,而理性发挥的作用则很小。无意识像一股未知的力量发挥着作用。
假如我们只待在科学能认识的狭小而安全的范围内,不探索模糊的猜想,不作出徒劳的假设,那么,所有我们要做的就只是关注能够理解的现象,只对这些现象进行观察。我们观察得出的结论通常是不成熟的,因为在我们能够看清的现象背后,还有我们看不清的现象,而这后面,还有我们根本看不到的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