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不知道是由于潜意识地觉得这种写作方式与我的才具背道而驰，还是因为一种井井有条的性情使然，当时我把注意力转向了奥古斯都时代[36]的作家。斯威夫特的散文把我给迷住了。我认定这才是写作的完美方式，于是我就开始以研读杰里米·泰勒的同样的方法来对待他。我选择《木桶的故事》[37]作为钻研的对象。据说这位教长在晚年重读这部作品时曾惊叹：“那时我可真是天纵奇才！”依我看，他的天才在其他作品中体现得更明显。这是一则有些无聊的寓言，其中的讽刺有些过于廉价取巧。可是文体真是令人钦佩不已。我想象不出用英语还能写出更好的作品了。其中没有花哨藻饰的文句、异想天开的措辞或者夸张高蹈的意象。这是一种真正高品位的散文，自然、朴素而又直截了当。从不企图通过使用夸张的语汇来惊人耳目。看起来斯威夫特是把顺手抓到的第一个词凑合着就用了，但既然他的头脑非常敏锐而又条理分明，那个词就总是最恰当的，而且他还把它放到了最正确的位置。他句子的力量和均衡起因于一种高尚的趣味。我就跟以前一样，整段整段地抄录下来，然后再凭着记忆尝试着再把它们写出来。我还尝试着变更某些字眼或是它们所处的位置。我发现唯一可用的字眼就是斯威夫特使用的那些词汇，而且他所安排的位置正是唯一可能的顺序。那真是一篇无懈可击的散文。

但是“完美”有一个严重的缺陷：容易变得有些乏味。斯威夫特的散文就像是法国的一条运河，两岸栽种着整齐的白杨，缓缓地流过一个亲切优美、地势起伏的国家。它那宁静的魅力使你的内心充满了一种满足感，可是它既不能激发你的情感又不能刺激你的想象。你读啊读啊，要不了多久就会感觉有些无聊。所以，尽管你会万分钦佩斯威夫特那绝妙的明晰，他的简洁精练，他的毫不做作，你仍会发现你的注意力过了一会儿就有些游移，除非是他的题材特别能引起你的兴趣。我想，如果时间可以重来的话，我会把花在斯威夫特身上的功夫花在细心研读德莱顿[38]的散文上。我是在已经不再愿意花费这么多苦工用于学艺以后才邂逅他的作品的。德莱顿的散文美味可口。它没有斯威夫特的完美或是艾迪生[39]的轻松优雅，但它具有一种春日的欢欣，一种闲话家常般的安闲，一种令人着迷的漫不经心的自然流露。德莱顿是位非常优秀的诗人，但普遍的观点并不认为他有多少抒情的特质；奇怪的是，在他那散发着柔和光芒的散文中回响着的却恰恰正是这种特质。在他之前，英国人还从没有这么写过散文；在他之后也很少有人这么写。德莱顿活跃于一个欣欣向荣的时刻。詹姆斯时代[40]的语言所具有的那种铿锵有力的文辞和巴洛克[41]式的雄伟庄严已渗入他的骨髓，同时在他从法语学来的那种灵动而又有教养的贴切巧妙的影响下，他将其转化成一种完美的工具，不但适于表现严肃的主题，也同样可以表达瞬息间的轻快遐想。他是第一位洛可可[42]艺术家。如果斯威夫特让你想起的是一条法国的运河，那么德莱顿则会让你想起一条英国的河流，一路欢快地迤逦绕过山丘，安静地穿过忙碌的市镇，环抱着乡村，现在暂时停歇在一处宏伟的河段，然后又气势磅礴地穿越一片林木葱茏的乡野。它生动活泼、变化万端、向阳当风；具有一种英格兰户外空气的那种令人愉悦的气息。

我所做的功课对我确实大有好处。我开始写得比以前好一些了，不过还是不够好。我写得太生硬而且太刻意。我试图将我写的句子纳入一个范式，但结果并没有看出什么明显的范式。我非常注意如何去遣词造句，但没有考虑到一种在十八世纪初非常自然的语序，到了我们这个世纪初就变成最不自然的了。我努力去尝试以斯威夫特的方式写作，结果却是我不可能达到那种水到渠成的无比恰切的效果，而那正是我在他的作品中最仰慕的一点。后来我写了不少的剧本，心无旁骛地完全致力于对话的写作。一直到五年以后，我才重新开始写小说。到了那时，我已经不再有成为一位文体家的任何野心了；我把所有“完美文体”的想法统统抛在一边。我想不带任何语言方面的虚饰去写，以尽可能干脆直白和毫不做作的方式去写。我有那么多话要说，我一字一句都浪费不起。我只想把事实记录下来。一开始我为自己定下了一个不可能完成的目标：写的时候一个形容词都不用。我认为你如果能找到那个精确的词汇，那些限定性质的描述性词语是可以省去不用的。在我的心目中，我的那部小说应该就像一封特别长的电报，为了经济起见，每一个对于传情达意并无必要的词汇都已经被拿掉了。我在改正了校样以后就再没有读过这部小说，不知道我到底在多大程度上达到了我所预定的目标。我的印象是，这本书至少比我以前写的任何东西都更自然；不过我敢肯定里面经常会有潦草马虎的地方，我料想其中一定也有大量的语法错误。[43]

打那以后，我又写了很多的其他作品；虽说我已经不再去系统地研读前辈大师的作品（因为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我继续加倍刻苦勤勉地尽力想写得更好。我发现了我能力的局限，看来唯一的明智之举也就是在我的能力范围之内做到最好了。我知道我没有抒情的才能。我的词汇量很小，我努力想去扩大它的尝试对我也没多大用处。我几乎没有隐喻方面的天分；我很少能想到富有原创性的、引人注目的明喻。热情奔放的诗意和席卷一切的高妙想象都是我力不能及的。我很羡慕体现在人家的作品中的这些才华，正像我钦佩他们那些牵强附会的借代以及用以包裹其思想的那些与众不同而又富于暗示性的语言一样，可是我自己的创作从来都不会呈现出这样的装饰效果；而我也厌倦了再去努力强求那些对我而言不容易做到的结果。另一方面，我拥有敏锐的观察能力，貌似我能看出别的人视而不见的很多东西。我能用清楚的字眼把我看到的东西记录下来。我具有一种良好的逻辑感，即便我对于文字的丰赡和诡奇没有特别大的感觉，不管怎么说对于它们的声音我还是有一种生动的鉴别力的。我知道我永远都不可能写得像我希望的那么好，不过我想经过不懈的努力，我还是能在我的天赋缺陷所允许的范围内做到最好的。经过思考以后，我感觉我必须把我的目标确定在明晰、简洁和悦耳这三者上。这三种特质是按照我赋予它们的重要性依次排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