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有时我会问自己,假如我把整个一生都奉献给文学的话,我是否本可以成为一个更好的作家。早年的时候,具体多少岁数我记不清了,我就认定了一个道理,既然我只有这一次生命,就要尽可能地萃取其所有的精华。仅仅写作在我看来是远远不够的。我想为自己的生活塑造一种范式,写作在其中将成为一个基本的要素,但也将包括所有其他适合人类从事的活动,而死亡将在最后画上一个功德圆满的句号。我有很多不利条件。我身材矮小,我虽有耐力却没什么气力,我说话结巴,我腼腆羞涩,我健康不佳。我没有任何运动的天分,而运动和竞技在英国人的正常生活中却占了这么大的比重;而且不知道是因为以上的任何一种缘故,还是出于天性,我对自己的同伴们有一种本能的畏缩感,这让我很难和他们建立任何一种亲密的关系。我喜欢单个的个体,但从不喜欢总体意义上的人。我没有任何一样那种使人和人第一次见面就能相互吸引的迷人的魅力。虽然历经这么多年的磨练,我已经学会了在不得不跟一位陌生人接触时摆出一副热心的神气,我从来没有一眼看去就喜欢上任何人。我在火车上从来没有跟一个我不认识的人打过招呼,在客轮上也从没和一个同船的旅客说过话,除非是人家先跟我说话。身体的羸弱使我无缘享受三杯下肚后所促成的那种人际间的亲密交往;陶然的酒醉状态能让那么多身体更为健康幸运的人把所有的人都看作手足兄弟,可我在还远没有达到这种状态前胃里就翻江倒海,难受得像条病狗了。以上这些无论对于作家还是一般人而言,都是严重的缺陷。对此我必须加以妥善处理。我并不是说那是个完美的范式,不过我想这已经是在这种情况下,在老天赐予我的非常有限的能力范围内,我所能做到的最好结果了。
亚里士多德在找寻人类的特殊功能时认定,既然人和植物一样能够生长,跟动物一样有知觉,而唯独他拥有理性的成分,那么他的特殊功能就在于灵魂的活动。由此他得出的结论,并不像你合情合理地设想的那样,认为人应该全面地培养他归之于人的这三种活动方式,而是只应该追求他所特有的那一种。哲学家和道德家们对待肉体的态度一直都疑虑重重。他们已经指出,肉体的满足是短暂的。但快乐终究还是快乐,尽管它给我们带来的快乐并不能持久。在大热天一头扎进冷水里是一桩乐事,尽管不一会儿你的皮肤对于冷水就不那么敏感了。白色不管是能维持一年还是一天,都不会显得更白。于是,我把尝试去接近所有感官的快乐也当作我那个范式的一部分。我并不怕“过分”:过分有时候也是令人兴奋的。它能防止“适度”演变成一种半死不活的习惯。它能滋养肌体,休息神经。在身体饱享快乐之际,经常是精神最为放松之时;的确,有时候星星从贫民区里比从山顶上看去更加明亮。肉体能够感知到的最强烈的快乐是性交的快感。我认识一些把全副生命都倾注在这上面的人;他们现在也老了,但我不无惊讶地注意到,他们认为自己这一生过得很值。我的不幸就在于,我与生俱来的一种吹毛求疵的品性使我无法尽可能地耽溺于这种特别的快乐。正因为我这人难以取悦,我一直都在涵养“适度”之道。当我时不时地看到那些在伟大的情人身上得以满足了欲望的人时,相比于艳羡他们的成功,我更多地倒是更惊讶于他们胃口的强健。很显然,如果你愿意拿羊肉末和芜菁叶当正餐吃,你也就不会常常饿肚子了。
大部分人过着随遇而安的生活,屈从于命运那变幻莫测的掌控。很多人受制于他们出生的环境,又为了赚钱活口而只能走一条笔直的窄路,在这条道上是没有左转或者右转的可能的。生活的范式是强加在这些人头上的。生活本身强迫他们接受。这样的一种范式没有理由就一定不如任何人自觉自愿去创造的那种范式那么完美。不过艺术家却处在一个特权的地位。我使用“艺术家”这个字眼,并无意于为其作品附加任何价值上的度量,而只是用来指那些艺术的从业者。真希望能找到一个更好的字眼。“创造者”显得自命不凡,而且自我标榜的那种独创性也是极少能够得到证实的。“手艺人”又有些不够。一个木匠是一个手艺人,虽然他可以算是一位狭义的艺术家,他通常却不具备那些最无能的小文人和最拙劣的小画匠所拥有的自由。在一定的限度内,艺术家能将他的喜好变为他的生活。在其他的行业里,比如说医药和法律业,你可以自由选择是否成为医生或者律师,但一经选定以后,你也就不再自由了。你将受制于你的职业规范;一种行为准则将强加在你身上。范式都是预先已经定好了的。唯有艺术家,也许还有罪犯,才能创造属于自己的范式。
可能是出于一种对有条不紊的本能的追求,使我在还那么年轻的时候就想为自己的生活设计一种范式;也许归因于我在自己身上发现的某种倾向,这一点我稍后还有几句话要说。这种做法的缺点就在于人生的“自发性”有可能遭到扼杀。真实生活中的个人和小说中的人物之间有一个巨大的不同,那就是真实生活中的个人都是冲动的造物。有一种说法,说形而上学就是要为我们出于本能相信的那些东西找到糟糕的理由;也可说,在实际生活当中,我们用所谓的深思熟虑去为我们想做的那些事情寻找合法性。而屈服于冲动正是这种范式的一部分。我认为,一个更大的缺点就在于它使得你过多地生活于未来,而非当下。很久以来我就认识到这是我的一个毛病,而且也努力想去改正,却终究徒劳无功。我从来都不曾——除非是凭借一种意志的努力——希望这正在逝去的一刻能够稍作停留,让我能从中得到更多的乐趣,因为即便是这一刻已经为我带来了我曾热切期盼的结果,我的想象也会在心愿达成的那一刻又开始忙于憧憬未来那些还很成问题的快乐了。每次我走在皮卡迪利大街[69]南侧的时候,都一门心思在牵挂着北侧正在发生什么。这很蠢。正在消失的这一刻是我们唯一能有把握的东西;尽我们所能从中榨取最大的价值才是题中应有之意;将来总有一天会变成现在,会像现在一样显得渺不足道。可是常识对我并无什么用处。我并不是觉得现在有多么令人不满意;我只是把它视为理所当然。它已经被编织进了那个范式当中,使我感到兴趣的是那些即将到来的东西。
我犯过很多很多的错。有时候我会陷入身为作家特别容易陷入的一个圈套,那就是想在自己的实际生活中去实施我让自己创作的人物去做的某些行为。我曾尝试去做与我的天性本不相容的事情,而且固执地坚持不懈,因为我的虚荣心不允许我承认自己其实已经败了。我曾过于在意别人的意见。我曾为一些没有价值的东西做出过牺牲,因为我没有勇气给别人带来痛苦。我曾经做过一些傻事。我有敏感的良心,我曾在这一生当中做过某些我无法完全忘怀的事情;如果我有幸成为天主教徒的话,我本可以在做告解时把这些全都讲出来,在行过忏悔礼、受到赦免以后,就可以一劳永逸地把它们抛到脑后了。我却不得不依照我的常识对我的指示去对待它们。我并不为这些错误感到后悔,因为我认为正是由于我自己犯下的这些大错,我才学会了去包容别人。这花了我很长的时间。我年轻的时候心胸特别褊狭。我还记得我第一次听人说“伪善是恶行付给美德的贡品”时的愤怒,这其实也并非那人的原创,只不过我头一次听到而已。我当时想,一个人应该有承担其恶行的勇气。我有诚实、正直、忠诚的理想;我无法容忍的并非人性的弱点,而是人性的怯懦,对那些两面下注和见风使舵的人我毫不容情。我从没有认为自己才是最需要人家宽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