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行星政治
门外涌动着永无休止的抗议人群。他们的穿着千奇百怪，手里的标语牌也各式各样。然而内容却分作截然相反的两类：“我们要和平”、“古力特是科尼尔的荣耀”……或者：“拒绝妥协”“叛徒必须得到严惩”“打倒军阀”……
两派示威的人数相当，他们分别堵在大楼的前庭后院，让整幢大楼只能依靠空中交通来解决人员和物资的出入。
这些人仿佛一夜之间从地下冒出来一般。休斯敦公爵当然知道其中的原因，古力特已经回来了，他不但成功登上了“重装甲”号，而且不断地发布宣言，十多颗卫星昼夜不断地为他广播。一夜之间，整个天垂星沸腾起来。平衡被彻底打破，支持还是反对古力特，这个简单的选择题决定了一个人到底属于哪个阵营。
休斯敦公爵处在一个微妙的境地，一方面，他参与了革除古力特所有职务的决定；另一方面，他是古力特的岳父，他的女儿还逃跑到了古力特身边，此刻，她也随着古力特回到了“重装甲”号。凯特是他的独生女儿，也将是爵位继承人，这让人们有理由怀疑，在古力特的问题上，公爵到底会采取什么立场。
休斯敦看了一眼窗外汹涌的人群，呷了口咖啡。
军队向着古力特，这是一个显然的事实。当古力特的飞船进入到天垂星领域时，军部下令拦截，结果这个命令只得到象征性地执行。第一宇航基地护航舰队的三架飞梭在古力特的座机前虚晃一枪，马上就飞回了基地。相反，“重装甲”号上的小伙子们异常兴奋，他们派出的飞梭小队排列成队形，护送古力特回到“重装甲”号。古力特仿佛不是一个被通缉的逃犯，而是一个凯旋的英雄。
这就是滑稽的星域政治，这些军事世家几乎成了独立王国，军队只愿意听从将军的命令，而科尼尔的完整则完全取决于将领们的忠心。这是他一辈子与之斗争的顽疾。古力特原本已经投入到他的军队改革大计中，平民将领会逐步代替军事世家将领，最高军事指挥权只能归于天垂星治理委员会。为促成这样的局面，他耗费了半生的努力，几乎把所有的一切都投入其中，此刻却完全付之一炬，三百多年来的传统让军队几乎在一夜之间背离了政府。人们开始涌上街头抗议，而这些涌上街头抗议的人往往过于偏执，某些地区已经出现了骚动，从抗议变成了暴乱。也许最简单的办法是向古力特妥协，但如果政府被军人所裹挟，那将付出高昂的政治代价。至少有一半的选民不会同意这样的方案，那些生性高傲的元老也不会轻易妥协。选举十年一次，此时才到中期，休斯敦相信许多委员将把这看成一次机会，展示他们强硬作风的机会。哪怕暂时得罪某些选民，他们仍旧有足够的时间来挽回，而塑造政治形象的机会千载难逢。
但如果不妥协，结果会是什么？如果古力特所宣扬的一切都正在发生，怎么办？休斯敦看着电视屏幕，那是古力特的宣传画面。画面上，是大量的黑色球体，古力特宣称这来自异世界，威胁着所有文明星域，而天垂星首当其冲。
这可能是真的。至少科学院的专家们认为古力特所进行的计算没有什么漏洞，只是需要某些假设，这些假设并没有得到完全证明——雷电家族的科技水平更高，这也许能算一个证明。
“苏北旦将军已经在会客厅。”秘书打进电话提醒他。
“好，我马上来。”休斯敦公爵放下咖啡，整理衣领，把衣服整得更平整些。他昂首阔步，走向大门。
苏北旦在厅里等候。她站在窗前，不无忧虑地看着窗外的人头攒动。古力特果然回到了这里，形势大变，这不再是两军之间的僵持，而变成了天垂星的政治较量。在这个时刻，古力特占据了主动，他可以采取单边行动，也可以继续要求和谈，给天垂星沸腾的政局不断添上一点温度。局势异常复杂，天垂星的筹码却少得可怜。
“北旦。”一个声音从背后传来，苏北旦飞快地转身。休斯敦公爵正步入会客厅。
苏北旦敬了一个军礼，“休斯敦阁下。”休斯敦有许多头衔——科学院名誉院士、公爵、特殊资源控制委员会常务委员、宇航局资深顾问、治理委员会委员（主管军事），他还是坤城第一太空学院的荣誉教授，曾经也是苏北旦的老师。
“坤城情况如何？”休斯敦在宽大的办公桌后边坐下，完全没有客套，直奔主题。他示意苏北旦坐在对面。
“古力特带领的雷电家族舰队非常强大。它的战法奇特，我们暂时没有好的办法。”苏北旦坐下，开始报告关于天龙舰队的情况，“他们使用大量的小型飞行器，这些小型飞行器可能存在某种统一控制，也许类似于沙达克的完全权限操作。小飞行器非常灵活，它们大量机动，形成包围，一旦包围形成，彼此间能够发射巨量的电磁辐射，任何被包围的对手都将被击毁。这种小飞行器和气泡飞行器类似……”
休斯敦静静地听着，他能够想象这是一边倒的战斗。三百年前的那场战争，如果不是“重装甲”号的出场，情况也将如此。秘密档案记录的情形和苏北旦的描述如出一辙。这一次，“重装甲”号不会再次出场，古力特控制了它。不过，从另一方面说，科尼尔也不会遭到进攻，因为古力特声称他的目的是为了抵抗神秘的黑暗力量，休斯敦相信古力特不会疯狂到要攻击天垂星的地步。
苏北旦用一个亲历者的叙述弥补了秘密档案的不足。她深深地投入到战斗情景中，绘声绘色地讲述敌人灵活的战术、强大的火力，还有铜墙铁壁般的防御，当然重点在于“科尼尔”号将士们的英勇。最后，她提到了黑球，在擅自决定回到天垂星之前，侦察显示出大量的黑球已经进入坤城星域。
苏北旦结束了关于坤城战斗的描述。“把古力特还给我们！”“打倒古力特！”窗外恰到好处地传来隐约的抗议声。
休斯敦没有言语，沉默地坐着。苏北旦也沉默着。
休斯敦打破沉默：“你违反军纪回到天垂星，就是为了向我报告这些？”
“古力特到了这里，我继续留在坤城已经毫无意义。不如回来，见机行事。”
“你已经看到了天垂星的形势，有什么建议？”
“我会听从阁下的安排。”
“现在形势很混乱，我也觉得很困惑，下一步该怎么走？”
“现在最重要的是控制局面，混乱局势拖得越久，对科尼尔越不利。”
“控制局面……”休斯敦微微叹气，“谈何容易！”
“现在是非常时期，也许阁下可以采取一些非常措施。也只有您有这个威信可以采取断然措施。”
苏北旦在建议军事管制，尽管措辞委婉，却透露着坚定不移的决心。用铁腕来结束混乱，在她看来是最快捷有效的方式。
“你考虑过后果吗？”休斯敦公爵问。
“我并不在乎个人或者家族命运如何，我愿意为科尼尔献出一切。”
“包括名誉、生命，甚至被人误解、咒骂……”
“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科尼尔的安危。怎样的方法是最好的，就用什么方法。”
休斯敦缓缓点头。他并不喜欢世家子弟，这些人凭着家庭地位，轻易占据各种关键岗位，这是他竭力反对的政治现实。然而，他最欣赏的两个军界新生代，古力特和苏北旦，却恰好来自两个最显赫的世家。他相信，这两个年轻人虽然出身世家，却必定能超越家族的视野，为科尼尔的脱胎换骨做出巨大贡献。然而此刻，古力特指挥着“重装甲”号，完全脱离了天垂星的掌控，苏北旦则偷偷潜回，企图游说他发动政变！这两个年轻人有着卓越的才华，却没有隐忍的决心，一旦看到机会，就迫不及待地使用力量，而他们的力量，正来自于世家的身份。休斯敦感觉自己的期望真是绝妙的黑色幽默。
“说说你的计划。”
“4971部队，内层空间治安总队，曾经是我父亲的直属部队。指挥官沃尔门将军说，只要您愿意站出来，他将完全服从您的指挥。内层空间治安总队控制着首都所有武装，这将是决定性的力量。”
“你已经和沃尔门谈过了？”
“是的。我说奉您的命令去和他接触。”
休斯敦摇摇头，“北旦，你让我很失望。”
苏北旦低下头，她咬了咬嘴唇，休斯敦公爵的反应正如她所预料，然而听到批评她还是感到有些羞愧。
“但是，”苏北旦抬起头，她鼓足勇气，决心做一个坦白的陈述，这是危急关头，绝不能按部就班，“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治理委员会已经失去作用，它无法做出有效决定，凝聚所有力量——即使能，它也需要很长时间，而敌人不会给我们时间。”
“敌人？你说古力特？”
“我相信古力特不是敌人。危险正在逼近，难道天垂星沙达克没有说法吗？我们的确找到了大量的黑球。对雷电家族送来的情报，沙达克怎么判断？”
“沙达克无法判断。这才是我们的最大弱点，雷电家族站在一个制高点上，我们很被动。”
谈话陷入沉默。
“我相信古力特。”苏北旦再次做出选择，“我看过他发送的所有广播，他的行为很正常，不像是受到控制。您的女儿也在那里，你可以让她回来提供情报。”
“你的建议是我们应该和古力特联合，开放所有空域，让雷电家族的飞船自由来去？”
“雷电家族既然愿意让古力特统领舰队，说明他们别无企图。他们只是派遣出自己的舰队，但舰队却由科尼尔人完全控制，这是他们的诚意。”
休斯敦微微一笑，“并不是所有人都这么看。”
“我相信他。”苏北旦飞快地说。休斯敦盯着她，苏北旦无所畏惧地回视。
“好吧，我已经明白你的立场，让我再考虑一下。”
“时间紧迫，阁下。”
休斯敦站起身，“我明白，但是不要着急，我们必须寻找到一个损失最小的方案。”
苏北旦赶紧站起来，休斯敦公爵似乎并不热心，这让她多少有些失望，“是的，阁下。请抓紧时间，我回到天垂星已经两天，难免有些风声泄露出去。我随时可能因为擅自离开舰队被逮捕。”
“如果这样的事发生了，我会保证你没事。”
“非常感谢。另外我不得不再次提到黑球。那玩意儿到处都是，我们在坤城发现了许多，天垂星周围也不少。即便不能确定是否该和古力特联合行动，至少能有一个指令对黑球进行清理，确保它不会渗透到重要区域。”
休斯敦绕过办公桌，走到苏北旦身边，轻轻地按着她的肩，让她回到座椅里。
“我们已经下令这么做。七天前，天垂星周围的空域已经进入黄色警戒，黑球太多，导致了几起事故。本来木藤原可以指挥三三舰队在天垂星周围进行清除。可是‘重装甲’号发生哗变，所有的事都耽搁下来了。眼下，军部严重分歧，陷入瘫痪，三三舰队已经失去控制，剩下的零星部队缺少装备，无法胜任。没有人能站出来做这件事。”
“第一宇航中心的护航舰队难道不能派上用场？”
“护航舰队忙着防范古力特。”
“他们根本不可能抵抗三三舰队。为什么不下命令让他们执行清除任务？”
“没有人能下命令，没有共识，没有命令。这是政治，你明白吗？”
“但是您可以下命令，只要他们接到您的命令，马上就会开始行动。阁下！”
苏北旦完全豁出去了，凭直觉，她认为这是天垂星最后的机会。她不知不觉提高了嗓门，似乎要和休斯敦公爵争吵起来。休斯敦平静地望着她。苏北旦马上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对不起，阁下，我太冲动了。”
“没关系，我了解你。我也了解古力特，还有我女儿。”
休斯敦提到他们三个人，这让苏北旦心头漾起万般复杂的滋味，她强行压抑着情感，不动声色，听公爵继续说下去。
“你们都很聪明，有敏锐的判断力，但是太急于求成。很多事不需要赶着去做，往前赶得太厉害，结果可能适得其反。古力特去了熊罴星，结果成了雷电家族的舰队司令，他可能有一万个理由，但科尼尔的人民怎么看？他们同样有一万个理由来怀疑古力特的动机，他们会认为他完全成了雷电家族的傀儡。你的好望角远征计划，也是一个冒险计划，而且并不合时宜，你有很多拥护者，他们从你的计划里看到了光荣和巨大的利益，但是他们从来不考虑面对一个更强大的对手，怎么样结束战争才是最优方案。古力特冒险回来，你冒险回来，你们都善于赌博，而且能赌赢，但问题是治理星域不能靠赌博。这不像一次军事行动那么简单。你们太年轻了。”
“阁下，那我们到底该怎么办？外边到处都是示威者，而危险随时可能到来。”
休斯敦拿起桌上的一张纸，递给苏北旦，“这是达门塔发送的和平文告，胶囊船刚刚送到，你可以看一看，把它念一遍。”
苏北旦带着疑虑接过来，看了一眼，开始念：
“尊敬的天垂星治理委员会并转夏纪德阁下：
作为达门塔星域全权代表，本人对于贵方的和平提议表示完全赞同，同时决定开放好望角、贝塔二（坎大哈）及西格玛五（蒙塔卡罗）三星门，方便各方飞船通行。雷电家族所陈述之异空间入侵，存在迫在眉睫之可能。我方亦发现伽马及洛基塔星门空间异动，并以洛基塔星门尤甚。第五舰队将深入探察。望贵方保持警惕，捐弃前嫌，共同对敌。
诺伊曼五世”
苏北旦有些吃惊，她抬头看着休斯敦，“这么说，达门塔星域面临同样的问题？”
“是的，我们同样收到了俄罗斯星域的通告，他们面临同样的问题，圣彼得星门现在对所有星域飞船开放。”
“那还等什么！”苏北旦霍然站起来，“既然达门塔和俄罗斯已经同意雷电家族的看法，这还有什么可怀疑！他们甚至为此开放了星门。”
“雷电家族并没有派遣任何援军去达门塔或者俄罗斯。他们让古力特带着舰队来支援天垂星。这就是不同。”
“这说明……”苏北旦猛然打住话头，她突然间明白了休斯敦话中的另一种含义。也许危机的确存在，然而雷电家族是否还有一些其他目的？
“阁下，您的看法是？”
“如果我能够全权代表科尼尔，我会相信雷电家族。诺伊曼五世能够代表达门塔，沙皇能够代表俄罗斯，却没有人能代表科尼尔，我们是一个松散的联盟。你想策划政变，把松散的联盟凝聚起来，别人又何尝没有这样的想法。这很危险，我们不能这么做。”
苏北旦感到一阵激动，休斯敦公爵终于开始吐露他的计划，这可能是科尼尔唯一能指望的救命稻草，然而她并不甘心被公爵这样轻易否决，关于政变的事，她经过深思熟虑，认为可行。
“除了您，还有谁能有这样的能力？”
“如果你说发生一场政变，我们这个星球虽然不大，但是大大小小的政治家很多，只要他们有一点力量，就有这种可能性。即便是眼下的天垂星首都，并不只有你的朋友沃尔门将军手里掌握着军队。内层空间治安总队甚至不是首都最强大的武装力量，你刚回来，了解得不够全面。为什么治理委员会已经得到了达门塔和俄罗斯的通告，却仍旧没有形成统一意见？这是政治，危急时刻，谁最能够忍耐，谁就可以笑到最后。”
苏北旦感到脸上微微发热，她没有再坚持，“那么您打算怎么办？”
休斯敦踱着步子，走回自己的座椅。他正襟危坐，异常严肃，“我们要联合古力特，但只能秘密进行。我很高兴你来找我，没有草率行事。”
“阁下，我完全服从科尼尔的利益。”
“我绝对信任你。我们需要和古力特面谈，但任何高级官员在这个时刻都不能做出这个举动。然而古力特可以采取单边行动，我鼓励他这么做——他可能已经在做了——清扫黑球。在达成最后的谅解之前，他可以采取单边行动来保护天垂星，至少把那些堵塞了航道的黑球都清除掉。这也是一个正面行动，可以证明他忠诚于科尼尔，能够帮助我们减少一点反对的声音。我们需要一个人去传递信息，这个人必须同时被双方信任而且足够精明，能够应付突发情况。”休斯敦说完之后望着苏北旦。
苏北旦完全明白了休斯敦的意图，她霍然站直，“我保证完成任务。”
“很好，天垂星的希望就在你身上！”休斯敦点头，“还有两件事，第一，让凯特回来，古力特可以委任她作为代表来进行谈判；第二，请转告沃尔门将军，保持警惕，但不要轻易行动。”
“我会把消息转告给沃尔门，让他按照您的意思去做。”
“好。”休斯敦站起身，“你正好解决了我的一个难题。我带你去见沙达克，他会给你授权晶片，让古力特重新拥有三三舰队的完整指挥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