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风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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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海之边缘

01 潮水之涨

这座岛屿笼罩在阴影之中,这片阴影比那些迅速绵延、悄然掠过东部海湾的阴影深了一点点。在其西海岸,狭长的海滩上,湿湿的沙子映射出微光闪烁的天空,仿佛铺设了一条波光粼粼的水路,从海滩直抵远方的地平线。海水和沙滩都被镀上了金属般的光泽,银光闪闪,让人很难说清楚海陆的分界线究竟在何处。

虽然这是一座小岛,小到一只海鸥扇动二十次翅膀就能飞过去,但夜幕还是已经降临到了它的北部和东部。这里的沼泽草恣意蔓延,没入深色的水中,矮生雪松和代茶冬青也渐渐地被笼罩在浓重的阴影之中。

黄昏时分,一只奇怪的海鸟从海岸外部的筑巢地飞到了这个小岛。它的翅膀是纯黑色的,展开后,双翼之间的距离比成人手臂还要长。它平稳地飞着,不紧不慢地飞过了海湾,就像一点一点吞噬掉那条明亮水路的阴影一般,步调从容,目的明确。这只鸟是一种剪嘴鸥,叫作黑剪嘴鸥。

靠近海岸时,黑剪嘴鸥飞得离海水更近了些,黑色的身躯化作巨大的剪影倒映在灰色的海面上,就像一只大鸟在天空刹那掠过时所留下的影子。它静悄悄地来了,扇动翅膀的声音几乎微不可闻,纵使有声音,也被湿沙滩上海浪翻滚贝壳的哗啦声所淹没了。

在最后一次朔望潮中,海水在新月的作用下,拍打着海岸沙丘边上的海燕麦。剪嘴鸥和它的同伴来到了海湾与海之间的沙地上。它们在尤卡坦半岛的海岸过完冬,之后便一路向北迁徙至此。沐浴在六月温暖的阳光下,它们在海湾的多沙岛屿和外海滩上产下鸟蛋,孵化出浅黄色的雏鸟。然而,起初长途飞行至此后,它们已疲惫不堪。白天退潮时,它们在沙洲上休息;夜晚时分,它们便在海湾及其周边的沼泽地里游荡。

在满月之前,剪嘴鸥就记住了这个岛屿。岛屿坐落在一个宁静的海湾上,海岸承接着南大西洋的巨浪。岛屿北部,一条幽深的沟壑将岛屿与大陆分割开来,退潮之时,海水在此的冲击甚为强劲。岛屿南部,沙滩坡度平缓,因此在平潮期,渔民可以涉水半英里去耙扇贝或者撒长网捕鱼,直至海水没过他们的腋窝。浅滩地带,幼鱼成群结队捕食着水里的小猎物,小虾向后翻转着尾巴畅游嬉戏。浅滩区的生物种类丰富多彩,吸引着黑剪嘴鸥每晚离开海岸上的筑巢地来此觅食,它们在水面盘旋着,筛选着自己的猎物。

日落时分,潮水已经退却了。此时,潮水又渐渐上涨,淹没了黑剪嘴鸥午后的休憩地,漫过了小水湾,流入了沼泽地。夜晚的大多数时间,黑剪嘴鸥都会去觅食,它们展开纤长的翅膀在水面上滑翔,搜寻着那些随着潮水游走,流入海草萋萋的浅滩地带的小鱼。因为它们总在涨潮时觅食,黑剪嘴鸥也被称作“涨潮鸥”。

在岛屿的南部海滩,那里的水深不足成人的一臂,海水缓缓地流过纹路分明的滩底,黑剪嘴鸥开始在浅滩上盘旋,驻守观望。它以一种奇特而轻盈的姿态翱翔着,向下俯冲,之后又高高扬起双翼。它的头压得很低,这样,它那如剪刀利刃般的长下喙便能够刺入水中。

这个长下喙,或者说是分水角,在海湾平静的水面上划出一道小小的水纹,水面便开始微波荡漾起来。微波穿过海水,到达沙质的海底之后又反弹回水里。正在浅滩漫游觅食的鲇鱼和鳉鱼便收到了这个信号波。在鱼类的世界里,许多讯息都是靠声波来传递的。有时候,水波振动说明像小虾或者桨足甲壳动物这些可以捕食的动物正在上方成群结队地游走。因此,当黑剪嘴鸥飞过水面时,一些饥饿的小鱼便小心翼翼地向水面游去,满怀好奇。而黑剪嘴鸥在上空盘旋一会儿之后,便会原路返回,在它短上喙迅速张合的瞬间,三条鱼就被叼走了。

“啊——”黑剪嘴鸥叫着。“哈——!哈——!哈——!”它的叫声很刺耳,粗大如咆哮,沿着水域传播得很远。从沼泽地那里传来了其他黑剪嘴鸥的应和声,仿佛回音一般。

当海水一点一点地漫上沙滩时,黑剪嘴鸥在小岛的南部沙滩上来回盘旋,引诱鱼儿沿着自己的路径往水面上游,然后在返回时将它们逮住。在它吃了足够多的小鱼来充饥后,它便拍打五六下翅膀,盘旋飞起,绕着岛屿恣意翱翔。它飞到多沼泽地的东部时,一群鳉鱼正在它下面的海草丛里面穿梭。不过它们是安全的,因为黑剪嘴鸥的翼幅太宽大了,让它无法在草丛中飞翔。

黑剪嘴鸥在居民所修建的码头周围忽然掉转方向,越过海沟,飞过盐沼,将其远远地落在身后,它在天空中恣意翱翔着,欢欣鼓舞。在那里,它加入了另外一群黑剪嘴鸥的队伍,它们成群结队,一起飞过了盐沼。它们时而仿若夜幕中出现的黑影,时而如同一群鬼魅;就像燕子在空中盘旋一般,露出了白色的胸脯和闪闪发亮的腹部。它们一边翱翔着,一边提高嗓音鸣唱着,组成了一支奇异的黑剪嘴鸥夜间合唱团。它们的曲调甚是古怪,时而高昂,时而低沉;时而轻柔得如同哀鸠在咕咕低鸣,时而刺耳得好似乌鸦在哑哑啼叫。整个合唱团的歌声忽高忽低,忽强忽弱,渐渐地,仿佛远处传来的犬吠声一般,消失于静谧的夜空之中。

涨潮鸥绕着岛屿飞翔,一次又一次地越过了浅滩地区,往南部飞去。整个涨潮期间,它们会成群结队地在海湾平静的水面上觅食。它们喜欢漆黑的夜晚,而今夜厚厚的云朵隔在水天之间,遮蔽了皎皎月光。

海滩上,海水轻抚着一排排不等蛤和小扇贝,发出柔和悦耳的叮当声。海水轻快地流过成堆的海白菜,唤醒了下午退潮时来此躲避的沙蚤。沙蚤乘着波浪的冲力漂了出来,在回流的海水中仰泳。在海水里,它们是相对安全的,不会受到它们的天敌沙蟹的攻击,虽然沙蟹悄无声息,身手敏捷,但是它们一般是夜间才在沙滩上出没的。

在岛屿周围的水域里,除了黑剪嘴鸥之外,还有许多其他生物夜间会在浅滩上觅食。随着夜色渐浓,拍打着沼泽草的潮水也越涨越高,两只钻纹龟悄悄地溜进潮水之中,加入到它们同类的游行队伍中。这两只是雌性的钻纹龟,它们刚刚在高潮线以上的沙滩里产完卵。它们在松软的沙滩上用自己的后肢刨出了一个深度不及自己身体长度的壶状巢穴,然后它们在里面产卵,一只钻纹龟产下了五枚卵,另一只钻纹龟产下了八枚卵。它们小心翼翼地用沙子将卵覆盖起来,然后在周围爬来爬去,抚平沙面,掩藏巢穴的位置。在沙滩上还有不少其他的巢穴,但是没有一个巢穴出现的时间超过两周,因为钻纹龟的产卵季从五月才开始。

当黑剪嘴鸥跟着鳉鱼向沼泽地的庇护所飞去时,它看到那两只钻纹龟正在浅滩区域湍急的潮水里面游走。钻纹龟一点一点地咬着沼泽草,几只爬到扁平叶片上蜷缩着的小蜗牛变成了它们的盘中之餐。有时候,钻纹龟会游到海底捕食螃蟹。这时,其中一只钻纹龟从两根像桩子一样,插进沙子里面的细圆柱中间游了过去,那其实是“独行侠”大蓝鹭的两条腿,每天晚上它都会从三英里之外的栖息地飞到这座岛屿上捕鱼。

大蓝鹭一动不动地站着,脖子向后弯曲,扭向肩膀一侧,它的喙时刻准备着,只要有鱼儿从它的两腿之间窜过去,它就一口啄下去。当那只钻纹龟往深水区游去之时,一只鲻鱼被吓得惊慌失措,急急忙忙地向沙滩游去。目光敏锐的大蓝鹭注意到了这一动静,迅速一啄,一下子就把鱼叼住了。它把这只鱼抛到空中,接住鱼头,随即便将整条鱼吞了下去。除却前面捉到了的小鱼苗,这是它当天晚上捕到的第一条鱼。

高潮线上杂乱无章地布满了海藻的残骸、一些树杈、风干的蟹爪以及贝壳的碎片,而潮水已经快涨到一半的位置了。高潮线之上的沙滩上,传来一阵骚动,钻纹龟近期开始在此处产卵。这个季节产下的幼龟的卵要到八月才会孵化,但是许多去年的幼龟仍然藏在沙子里的巢穴之中,尚未从冬眠中苏醒过来。冬季,幼龟靠胚胎时期剩下的蛋黄养分来生存。有很多幼龟在此期间夭折了,因为冬天很漫长,冰霜深深地渗入沙子里面。那些幸存下来的钻纹龟也非常瘦弱憔悴,它们在壳里的身体萎缩得很严重,比刚孵化出来的时候还要小。现在它们在沙滩上有气无力地爬着,而成年的钻纹龟正在此处产下新一代的幼龟。

大约在潮水涨到一半的时候,钻纹龟卵床上方的草丛里有了一些动静,如同微风拂过一般,但是当天晚上却并没有起风。沙床上的草丛被拨开了,一只老鼠映入眼帘,它不仅老练狡猾,而且充满了对血液的欲望,用自己的四肢和粗粗的尾巴在草丛中开辟出一条平坦的小路,然后沿着这条路走到了水边。这只老鼠和它的伴侣以及其他同类生活在一个渔民存放渔网的旧棚子里面。许多在这座岛屿上筑巢的鸟儿产下的鸟蛋以及雏鸟都会成为老鼠们的珍馐美食,因此它们的日子过得还不错。

当那只老鼠从钻纹龟巢穴旁边的草丛里探出脑袋,察看外面的情况时,大蓝鹭在离它不远处的水面上忽然腾空而起,拍动着自己强劲有力的双翅,越过岛屿,往北部的海岸飞去。原来,大蓝鹭看到两个渔民正乘着渔船从岛屿的西端过来了。借着船头火把的光芒,渔民正在浅滩中用鱼叉叉比目鱼,一下一下地朝着鱼的下方刺去。一道黄色的斑驳光芒在黯淡的水面上移动,引导着渔船前进。船只行进时,水面泛起了道道涟漪,朝着岸边荡漾而去。沙床上方的草丛里,老鼠的一双眼睛绿光闪闪,一动不动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直到渔船驶过南部海岸,往小镇码头前进。这时,这只老鼠才从小路上悄悄溜回沙滩。

空气中充斥着浓郁的钻纹龟和新产下的钻纹龟卵的气息。这只老鼠兴奋极了,一边四处嗅来嗅去,一边吱吱地欢叫。它开始掘沙,几分钟就发现了一枚卵,它刺穿了蛋壳,吸食了蛋黄。然后,它又发现了两枚卵,它本打算吃掉它们的,但是它听到附近沼泽草丛里面有动静——一只年幼的钻纹龟正挣扎着从潮水中爬出来。它本藏身于根茎和泥土交缠在一起的草丛中,但现在潮水却淹没了这里。一个黑影穿过了沙滩,越过了潮水的旁支分流。这只老鼠抓住了年幼的钻纹龟,用牙咬着它,叼着其前行,穿过沼泽草地,来到了更高一些的沙丘上。它全神贯注地啃咬着幼龟薄薄的龟壳,丝毫没有注意到潮水正悄悄地涌上来,渐渐地淹没了沙丘。就在此时,涉水回到岛屿海岸的大蓝鹭恰巧发现了这只老鼠,一口便咬了下去。

除了海水流动的声音和水鸟的叫声之外,那天晚上几乎没有其他的声响。风也睡着了。水湾那里传来了海浪拍打沿岸沙滩的声音,但是远处的大海也异常安静,微弱的海浪声如同叹息一般,仿佛大海在海湾外面睡着了一样,只剩下均匀的呼吸声。

只有最灵敏的耳朵才能听见寄居蟹拖着自己的贝壳房子沿着海岸线上方的沙滩前进的声音:这只小精灵拖着脚在沙滩上走着,当它拖着自己的贝壳房子碰到了其他的贝壳房子时,沙砾就会摩擦作响。也只有最灵敏的耳朵才能听出溅起的小水滴落下的叮咚声,就像小虾被海里的鱼群追逐,纵身跃出水面所激起的小水花一样。但是,夜间岛屿的声音、海水的声音以及海岸的声音却一直未曾被人注意到。

陆地上也寂静无声。只能听到一种昆虫发出的微弱的颤音,这是石鳖所鸣奏的春之序曲,之后它会用绵绵不绝的奏鸣曲向春日的夜晚致敬。雪松上睡着的鸟儿——寒鸦和嘲鸫——在睡梦中呢喃低语,时不时醒过来,彼此之间迷迷糊糊的唧啾几声。大约午夜时分,一只嘲鸫几乎鸣唱了有一刻钟,将白天自己听到的所有鸟儿的歌声都模仿了一遍,同时还融入了自己的颤音、笑声和口哨声。然后,它自己也安静下来,整个夜晚便又只剩下大海和海浪声。

那天晚上,有许多鱼从海峡的深水中游过来。它们腹部圆润,鱼鳍柔软,全身布满了大片的银鳞。这是一群刚刚从大海洄游至此产卵的西鲱。它们已经在水湾的海浪线外待了好几天了。今晚,乘着上涨的潮水,它们游过了那些指引渔民从海峡外面回来的浮标,穿过了水湾,正通过海峡横渡海湾。

夜色渐深,潮水向沼泽地的高处逼近,向河流的河口处流去。银色的西鲱加快了它们的动作,摸索着往盐分较低的水流游去,这是通往淡水河流的路径。河口很宽,水流缓慢,比海湾的狭长地带要略宽一些。河口的岸边盐沼遍布,沿着蜿蜒的河道一路向上,远处,奔流不息的潮水以及水中苦涩的味道都说明这一切源自于海洋。

一些洄游的西鲱只有三岁,这是它们第一次回来产卵。还有一些则比它们大一岁,是第二次洄游到这条河上游产卵。这些西鲱都是很聪明的,它们不仅能判断河流的方向,也能应对时不时在河流中出现的陌生的纵横交错的渔网。

那些年幼的西鲱对河流的记忆是非常模糊的,这里我们说的“记忆”可以称之为感官的强烈反应,因为西鲱精巧的鱼鳃和敏感的鱼侧线能够感知到河水盐分的减少以及流向陆地的河水的流速和振幅的变化。三年前,它们离开了这条河,顺流而下直到河口,在萧瑟的秋季来临之时游入大海,那个时候年幼的它们还没有人的手指长。之后,它们便忘记了这条河,在海里到处游荡,捕食着小虾和片脚类动物。它们涉足的区域如此之广,路线如此之曲折,没有人可以追寻到它们的踪迹。或许,它们藏在远离海面温暖的深水区过冬,在大陆架边缘的朦胧暮色中休憩,偶尔胆怯地在只有黑暗和寂静的深海边缘游走。或许,在夏季它们会游到远海,捕食海面上丰富的生物,闪闪发光的鱼鳞盔甲下面会增加一层又一层雪白的肌肉和肥美的脂肪。

当地球第三次穿过黄道带的时候,西鲱沿着只有它们自己知道,并且只有它们自己才能通过的航道徜徉前行。到了第三年,海水由于太阳南移而逐渐变暖,西鲱受到种族本能的驱使,便返回它们的出生地去繁衍后代。

现在洄游过来的鱼儿大多数都是雌性,它们怀着待产鱼卵,看起来大腹便便。此时已经是繁殖季节的末期了,大量洄游产卵的鱼群已经离开了。最先游到这条河里的雄鱼,已经到达产卵地,并且排下精子。在首批抵达此处的西鲱中,有一些鱼儿沿着河水逆流而上,游了一百英里,到达了河流尚未成形的发源地——一片幽暗的柏树沼泽地。

每条待产的雌鱼在繁殖季节会产下超过十万枚鱼卵。在这些鱼卵中,或许只有一两枚鱼卵能够孵化成小鱼,在危机重重的河流与海洋里面得以存活,并及时洄游到出生地去繁殖产卵。正因为大自然这种无情的选择方式,物种的规模才能保持稳定。

住在岛上的一个渔民在傍晚时分就外出撒网了,这个刺网是他和镇上的另一个渔民所共同拥有的。他们以几乎和河流西岸垂直的角度将这个大渔网固定起来,并且使其在河流中充分延展开来。当地渔民有一个代代相传的秘诀:从海湾的峡道游过来的西鲱在进入河口浅滩之后,由于水道封闭,通常会被堵在河流的西岸。因此,河流西岸布满了像建网一样的固定渔具,而那些使用移动渔具的渔民则要激烈地争夺所剩无几的几个地方来撒网。

今晚安置好的刺网上方,是建网长长的网墙,它被几根柱子牢牢地固定在松软的河床之上。一年前,使用建网的渔民还和使用刺网的渔民为此事吵了一架。因为使用建网的渔民发现使用刺网的渔民把刺网布在建网的正下游,拦截了大部分的鱼,而那些西鲱本应该是他们的网中之物。使用刺网的渔民寡不敌众,在接下来的捕鱼季里转移到河口的另一个地方捕鱼。在那里捕到的鱼儿少得可怜,于是使用刺网的渔民愤懑地咒骂着使用建网的渔民。今年,他们则试着在黄昏时分撒网,在黎明到来之前收网。他们的对手建网渔民一般在日出之时才去察看渔网,而在那个时候,刺网渔民早就把渔网收好放到渔船上,将船驶到了河流下游了,没有什么可以证明他们在哪里捕过鱼。

大约午夜时分,潮水即将涨到最高水位,浮标线开始上下摇摆,原来是刺网捕获了第一批洄游至此的西鲱。浮标线剧烈振动着,好几个软木浮子都被拽到水面下。这条四磅重的西鲱,一头扎入刺网的一个网孔里面,正在挣扎脱身。当它朝着刺网猛扑的时候,刺网上绷紧的环形线圈已经滑到它的鳃盖下面,紧紧地勒住了它纤弱的鳃丝;它再次猛扑,想要摆脱这个令它疼得火辣辣的、快要窒息的颈圈。对它而言,这个颈圈仿佛一个无形的钳子,卡得它动弹不得,既无法继续往上游,也无法往回游,去自己已经离开的海里寻找避难之所。

那天晚上,浮标线上下摇摆了好多次,很多鱼都被刺网困住了。其中,大部分的鱼都因为窒息而慢慢死去,因为鱼呼吸时,会通过嘴巴将水流吸入,然后再通过鱼鳃将水排出,而刺网的网线则干扰了鳃盖有节奏的呼吸运动。浮标线有一次晃动得非常剧烈,而且被拽到水下大概有十分钟。那是一只,当时它正在水下五英尺的地方快速追逐一条鱼,穿过刺网时,肩膀就被卡住了。它猛烈地挥动翅膀,扑腾着蹼,挣扎求生,但还是紧紧地被渔网缠绕着。这只很快就被淹死了。它的身体死气沉沉地垂挂在刺网上,旁边是二十来条银色鱼儿的尸体,它们的鱼头都朝着河流上游的产卵地,在那里,最早到达的那批西鲱正在等待着它们的到来。

当最开始那五六条西鲱落入渔网之时,生活在河口地带的鳗鱼就觉察到一场饕餮盛宴即将来临。从黄昏时分开始,它们就蜷着身子沿着河岸滑动着,将吻部探入蟹洞,猎捕它们所能抓到的任何小型水生生物。鳗鱼在一定程度上是靠自己的勤劳捕食生存的,但是它们也会在恰当的时机变成强盗,掠夺渔民刺网里面的猎物。

河口地带的鳗鱼几乎无一例外都是雄性的。幼鳗是在海里出生的,当它们从海里游到此处时,雌性鳗鱼会逆流而上,到达河流和小溪里面,但是雄性鳗鱼则会一直留在河口地带,等待它们未来的伴侣长得圆润丰满后回到河口与它们再度团聚,然后它们一起游回大海。

鳗鱼从沼泽草根下面的洞里面探出头来,轻轻地前后摇摆着身体,急切地品尝着吸入口中的水,它们敏锐的感官一下子就觉察出水里鱼血的味道,这血是被渔网困住的西鲱在挣扎求生时从鱼鳃里流出的鲜血,慢慢扩散到水里的。鳗鱼一条接一条地从洞穴里面溜出来,寻着水里的血腥味一路前行,直奔渔网。

鳗鱼在那天晚上大快朵颐了一番,因为渔网里面困住的鱼大部分都是待产的雌性西鲱。鳗鱼用锋利的牙齿咬破鱼腹,将鱼卵尽数吞下。有时候,它们会把所有鱼肉也吃得一干二净,最后只剩下鱼儿空空的皮囊,以及一两条困在里面的鳗鱼。像鳗鱼这种劫掠者,无法活捉在河里恣意畅游的西鲱,所以它们享用此等盛宴唯一的机会便是去刺网里面抢夺。

随着夜色渐深,涨潮期也过去了,逆流而上的西鲱也慢慢变少了,再也没有被刺网捕获。那些在退潮之前就被困住的西鲱里面,有一些被卡得不是很牢固,借着回流入海的潮水,摆脱刺网,重获自由。这些逃出刺网的西鲱,有的被建网的网墙所误导,沿着小孔的渔网网墙游到了建网的中心,随即落入网套,被困其中;但是大部分从刺网中逃出来的西鲱都会继续逆流而上,游了有几英里,如今正在休憩,等待下一次涨潮。

当渔民提着灯笼和一对船桨从渔船上下来时,岛屿北部海岸码头上的木桩露出两英寸湿湿的水位标志。渔民的靴子踩在码头上的砰砰声、将船桨放入桨架里的嘎吱声以及渔民驾船划过海沟前往小镇码头去接自己的同伴时,船桨溅起水花的哗啦声,这些声音打破了夜晚的宁静。之后,这座岛屿再次沉寂下来,继续等待着。

虽然东方依然还没有晨光,但是海水和天空中的黑暗却很明显淡化了,仿佛此时残留的黑暗不像午夜时分的那般坚不可摧、难以穿透。一阵清新的海风从岛屿东部吹过来,吹过海湾,拂过渐渐远去的潮水,漾起粼粼微波,轻拍着沙滩。

大部分的黑剪嘴鸥已经离开了海湾,顺着海湾口返回到外部海岸了。只有最初的那一只黑剪嘴鸥留了下来。它绕着这座岛屿翱翔,时而飞到沼泽地上空,时而飞到布满捕捉西鲱渔网的河口地带。飞行之旅的范围甚是宽广,但它似乎对此永远也不会感到厌倦。当它又一次穿过海沟往河口地带飞去的时候,天已经亮了,能够看到两个渔民正驾驶着渔船往刺网的浮标线旁边的位置停靠。白色的薄雾在海面上漂浮着,缭绕在渔民身旁,他们此时正站在船上使劲儿拉刺网末端的锚线。锚被拽出来时,顺带还扯出了一把川蔓藻,之后锚便被搁到船舱底部。

那只黑剪嘴鸥贴着水面飞翔,飞过上游大约一百英里后,掉转方向,在沼泽地上空绕了一大圈,最后又再次飞回河口地带。清晨的薄雾里掺杂着强烈的鱼腥味儿和水藻的气息,渔民的说话声也在水面上清晰可闻。他们一边咒骂,一边努力捞起刺网,把渔网上捕获的鱼儿解下来,然后将湿淋淋的渔网堆放到渔船平坦的底板上。

那只黑剪嘴鸥经过渔船之后,拍打了五六下翅膀继续飞翔着。其中一个渔民猛地将什么东西狠狠地抛了出去,那是一个鱼头,上面似乎还连着一根结实的绳索之类的东西。那其实是一条待产的大西鲱的骨架,在鳗鱼的饕餮盛宴之后,除了鱼头,剩下的就只有这些了。

黑剪嘴鸥又一次飞到河口地带的时候,它遇到了渔民。他们正趁着潮水退潮,驾着船往下游驶去,船上的成堆的渔网下面压着五六条西鲱。其他的西鲱都已经被鳗鱼啃咬而空,只剩下鱼骨架了。海鸥已经在安置过刺网的水域上方聚集起来,欢欣尖叫地享用着渔民扔出船外的西鲱的残骸。

潮水正在迅速消退,穿过海沟,奔流入海。当东方的晨光穿过云层,迅速洒满海湾的时候,这只黑剪嘴鸥转过身来,追随着急速消退的潮水,向大海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