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相信达尔文(译文经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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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版译序

2009年的时候,我还在美国的霍华德·休斯医学研究所(Howard Hughes Medical Institute)做博士后科学家的工作,具体的实验室地点在纽约市的哥伦比亚大学生物化学及分子生物物理学系。当时,经科学松鼠会的桔子介绍,我得到了翻译Why Evolution Is True?的机会,也就有了2009年出版的《为什么要相信达尔文?》这本书。

于我而言,这本书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它是我科普工作的一个重要开端,让我接触到了图书制作出版这个领域,开启了我此后更多科普图书翻译与写作的大门。然而,在十多年后回头来看自己当年的译本,无论是语言的使用还是表达的心态,都还显得非常稚嫩。书中既有语言方面的问题,也有知识方面的问题,的确需要加以修订。

所以,我很感谢上海译文出版社能够再版Why Evolution Is True?一书,更要感谢他们仍然让我来做这本书的译者,给了我一个更正自己的机会。我很珍惜这个机会,对全书做了一遍仔细的校对和修订,包括一些重要的更正和很多文字上的改变。

如果你曾经读过之前的译本,那么你会发现新译本最大的变化在于:“evolution”一词从之前的“演化”都改译为了“进化”。我相信,很多爱好科学的读者大概会对这种改变感到困惑,仿佛有种“开历史倒车”的感觉。但是,将“evolution”译为“进化”绝不是因为我因循守旧或心血来潮,而是我一直以来的科学主张,其背后有着科学的原因。

关于这个翻译问题的历史,可以一直追溯到清朝末年严复先生所著的《天演论》一书。对于这段历史,“演化”译法的支持者们已经在近年来做了诸多挖掘,我就不在此赘述了。而支持“演化”的核心观点不在于“演化”的正确性,更多的反而是在针对“进化”的错误性,也就是大家常常能看到的一种说法:“evolution不是从低等到高等,不是从简单到复杂,所以不是一种前进,不应译为‘进化’。”

“evolution不是从低等到高等,不是从简单到复杂”这一部分确实没有错误。当然,不得不承认的是,很多人对于达尔文学说的误解也恰恰在于此,以为从低等到高等、从简单到复杂就是进化。倘若真的如此,那世界上早就不该有细菌这种存在了,因为它们太低等、太简单,早就该进化掉了。毋庸讳言,evolution的确不是从低等到高等,不是从简单到复杂。

但是,这并不等于说evolution是没有方向的。

在本书中,作者杰里·科因特别谈到了这个问题。他认为“对于达尔文学说最广泛的一种误解当然是如下这种观点:认为evolution中的一切都是偶然发生的,意外发生的”。事实上,主张将evolution译为“演化”,恰恰是放大了、强调了这种“偶然性”“意外性”,或者用一个更科学的词——“随机性”。

那么evolution到底是什么呢?作者杰里·科因在本书中指出,evolution的主要驱动“引擎”是自然选择,而这一过程由两个因素构成:随机性(randomness)的突变,与规则性(lawfulness)的选择。基因的突变都是随机发生的,但哪一种突变会带来生存和繁殖的优势呢?这要靠自然环境的选择,是有规则的事件,而非随机性的。

我更愿意用一句话来概括:进化就是对于随机性突变的非随机性选择。

也正因为此,所有的进化永远都是向着“更适应环境”的方向前进的。在自然界中,你会发现鸵鸟那退化的翅膀、鲸鱼那退化的后肢、鼹鼠那退化的眼睛,以及我们自己那退化的尾巴和阑尾。但是,这些不是“倒退”,而是“前进”,是为了更适应它们在新环境(相对于其祖先的生存环境而言)中的生存而发生的进化。

那么,在“随机性的突变”与“非随机性的选择”之间,谁更重要呢?显然,两者都重要,因为缺了其中任意一个因素都不再能够实现进化。但是如果非要区分一下重要性的话,我认为“非随机性的选择”更重要。

事实上,随机的事情天天都在发生。量子力学告诉我们,上帝每时每刻都在掷骰子。“随机”大概是这个宇宙中最不欠缺的事情了,甚至可能是这个宇宙的本质。热力学第二定律告诉我们,宇宙中的一切都在向着“随机”的方向狂奔,也就是熵增。当一切都彻底随机了,没有差别了,也就热寂了——那或许是我们这个宇宙的宿命。

但是,生命的世界恰恰是对抗熵增过程的。从单个个体内部的有序度,到生命分子的有序度,甚至遗传信息的有序度,在生命的每个层面上都是悖逆熵增的。从生命整体的进化史来看亦是如此。生命的发展进程从来不是被“随机”这个词主宰的。正如作者在书中所言:“随机”的进程绝对不可能得到各种如同是“被设计出来的”神奇生物。

从更实际的角度来说,“随机性的突变”每时每刻都在发生,频度之高远超一般人的想象。根据现有的研究,人体每一个细胞在一天之内就会遭受2万次以上的DNA损伤(不同的研究给出的具体数字不同,但都在万这个数量级上)。虽然这些损伤中的相当一部分能够被细胞自我修复,但仍有一些损伤得不到正确的修复,特别是双链断裂等损伤几乎是无法修复的。这些损伤在细胞下一次分裂复制基因组时就会以突变的形式固定下来。所以说,对于地球上的生物而言,突变是一种“常态”,每时每刻都发生在每一个细胞中。

相对而言,“非随机性的选择”却不常有。只有当环境发生了变化的时候,选择才会开始起作用,对各种已经积累在物种基因库中的突变进行“筛选”,令适者得以生存。但是,环境并不是总在发生变化的——至少在人类出现在地球上并猛烈改造环境之前是这样的。无论是一座山地的隆起,还是一道海峡的出现,都要历经千万年,甚至更长的时间。所以正如书中所说,进化在地球历史的大部分时间里是一种稳态,是不变的,只有少数情况下才需要应对环境的变化。

因此,从常见与罕见的角度来看,在evolution的过程中更为本质的是“非随机性的选择”。因而,只有“进化”这个译法才能体现这一本质性的有向选择,而“演化”则未免忽视了这一本质,反而强调了一种无论evolution与否都会存在的常态。

关于“进化”与“演化”的翻译问题,限于篇幅,我只能粗略讨论到此。不过,如果你仔细读完本书,大概就会认同我的观点了。

实际上,我当年的译本中也使用的是“进化”一词,但后来在出版社邀请审看译稿的学者的坚持之下才全部改为了“演化”。如今有机会再次翻译这本书,我希望能够以我的文字来表述我的科学观点。

由于这本书的引领,我多年来一直在参与科普翻译的工作,愈发觉得科学文章的翻译是一件很不简单的事情。姑且不论汉英两种语言丰富的文化内涵的差异,以及很多词汇在两种语言中引申含义的细微差别,单是各种生物学专业术语的译法就让人头疼不已。

说起翻译不当,“进化”绝对排不到第一名。要说远的,protein是生命基础性的本原物质,这个“本原”的词根含义怎么就变成了从蛋清里来的“蛋白质”?要说近的,prion只是一种有感染性的蛋白质,根本不是一种病毒,这个“蛋白质”与“感染”拼合而成的词翻译过来怎么就有了“朊病毒”之名?在我看来,相对于“进化”与“演化”之争,上述这些翻译不当的误导性更大,更应该被更正过来。

然而,表达概念的语言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概念本身。无论译为“进化”或“演化”,都不能改变进化这一事实,以及进化论本身的核心思想,而这才是本书的作者真正想要表达的科学内容。

相应地,当你表述进化论时,并不会因为你使用了“演化”一词或“进化”一词就能代表你真正地理解进化论的内涵。事实上,正如我当初在本书的译后记中所指出的:我们在进化论的教育和普及方面仍然停留在一些老旧的观念和材料上,完全没有涉及近年来一些重要的全新研究成果。从这个角度来讲,本书的再版仍是极有必要的,因为它能为我们带来现代生物学视角下对进化论更全面的解读。

叶 盛

2020年3月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