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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早上5点30分抵达的一班飞机(一架起飞自香港的英国航空公司的班机)总算终结了我这烦扰不安的一夜。我淋浴之后,在停车场的一部自动售货机买了一根水果条吃,然后走向航站楼旁的观景区。这个晴朗无云的拂晓时刻,一架架飞机就像一颗颗钻石,犹如毕业照里的学生在不同的高度上排好队,准备降落于机场的北跑道。一片片铁灰色的机翼,形状各自不同,精致又细薄得令人难以置信,纷纷伸展于每一架飞机的两侧。起落架上的轮胎在旧金山或孟买离地之后已经悬空许久,这时犹疑着弓起身子,几乎静止不动,等待着接触布满胎痕的英国柏油地面。一旦落地,这些轮胎将在摩擦之下冒出一团烟雾,借此显示出飞机的速度与重量。
这些访客从天上飞来,身上的引擎轰隆作响,仿佛责备着这个恬静的英国早晨竟然到了这个时刻还困倦未醒,就像送货员来到一户尚未起床的人家门前,忍不住愤恨地用力按着门铃不放。在这些飞机周围,M4公路正不情不愿地缓缓苏醒。在雷丁市,一只只热水壶正煮着开水;在斯劳市,一具具熨斗正烫着主人当天要穿的衬衫;在斯泰恩斯,孩子在印有托马斯机车的卡通被底下伸着懒腰。
然而,在那架即将降落的波音747客机上,这一天却老早就已经展开了。许多乘客在几个小时前就已苏醒,看着自己搭乘的班机飞越苏格兰最北端的瑟索镇。对于伦敦市郊的居民而言,这个偏远的小镇几乎可算是世界的尽头,但对于在黑暗中飞越加拿大冰原,又在月光下穿越北极的机上旅客而言,瑟索却是他们目的地的门槛。这架班机沿着英国的中线笔直南下,机上乘客也随着飞行的进程按部就班地享用早餐:在爱丁堡上空摸索着一小盒玉米片的开口,在接近纽斯卡尔之际切开包有红椒与蘑菇馅的蛋卷,在约克郡山谷上空舀起模样奇特的水果酸奶。
对于英国航空公司的班机而言,飞向第五航站楼乃是回家,就像18世纪的英国船只驶向普利茅斯湾一样。这些飞机在国外的停机坪做客已久,到芝加哥奥黑尔机场与洛杉矶国际机场时,总不免被安排在偏远狭小的停泊位置,在一列列的美国联合航空与达美航空班机之间显得格格不入。不过,它们现在总算数多势众,在卫星航站B楼的后方整整齐齐地排列在一起。
不久之前还散布于世界各地的波音747客机,在这里齐集一堂,翼端接着翼端,约翰内斯堡邻接着德里,悉尼邻接着凤凰城。重复构图的效果赋予了这些飞机一种新的美感:放眼望去,15架以上的客机排成一列,每一具海豚状的机身上都采用了同一主题的装饰。我们一旦知道每一架飞机的造价高达2.5亿美元,更是不免对眼前的景象叹为观止。这些航空器不仅象征了现代科技的高度成就,也体现了这个时代难以想象的丰硕财富。
随着每一架飞机在指定的下机门各就各位之后,一场井然有序的舞蹈随即展开。一道供乘客下机的桥梁缓缓伸出,其橡胶开口迟疑地吻上机身左前方的舱门。一名地勤人员敲了敲窗户,飞机上的一名同事随即开启气压舱,于是两人随口打了个招呼,仿佛他们只是两名办公室员工,刚用完午餐而回到相邻的座位上而已。从他们的表情和话语中,完全想象不到其中一人才刚从地球的另一端飞越了1.1万公里的距离来到这里。但话说回来,再过100年后,就算我们搭乘太空船历经9个月的航程,而在正午的血红色天空下降落于火星基多尼亚地区的太空站,届时前来迎接我们的地勤人员在敲了敲金黄色的太空船窗户之后,大概也还是只会和船上人员这么淡淡地打声招呼。
卸货工人打开货舱,卸下一个个板条箱,里面装满了冷冻阿根廷牛腹肉以及前一天还在楠塔基特海峡悠游自得的甲壳动物。短短几个小时后,这架飞机又会再次飞上天空。油管连接在机翼上,为油箱注入Jet A-1燃油,足够一路飞到非洲莽原。在搭乘一夜要价相当于一辆小汽车价钱的机舱里,乘客早已离开,清洁人员忙着捡拾富豪与经理人遗留下来的金融类别的周刊、吃了一半的巧克力,以及扭曲变形的泡绵耳机。这虽然只是一个寻常的英国早晨,在刚下飞机的乘客眼中却带有一抹超自然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