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妈妈和毕业礼物
Mama and the Graduation Present
爸爸住院的最后一周,我们把楼下的一个大卧室租给了萨姆·斯坦顿和乔治·斯坦顿兄弟俩。
斯坦顿兄弟在天然气与电力公司工作。他们预付了一个月的房租,这对于我们来说真是及时雨。这两个年轻人很友善,每次晚饭之后都会到厨房告诉妈妈,他们非常喜欢妈妈烧的饭菜。
他们和杜兰特小姐渐渐熟悉之后,便拿她只吃蔬菜的事开玩笑,并且打赌看谁能先把杜兰特小姐哄去吃五分熟的牛排。
妈妈为这三位房客感到非常骄傲。她听着他们谈笑风生,说等还清了医院账单和几个姨妈的借款之后,一切就都会好起来的。然后,我们可以添置更多的家具,招徕更多的房客,餐厅里的椅子就会坐满了人。斯坦顿兄弟说,他们知道公司里还有两个人也想住进来。
爸爸出院回家那天,家里简直像是开了一个盛大的派对。我们都没去上学,妈妈让达格玛把桌子布置得格外漂亮。
爸爸自己很当心地走进厨房,坐在摇椅上,一切仿佛又恢复了原样。他脸色苍白,看上去更瘦了,但是他的笑容还是和从前一样。爸爸头上缠着绷带。他开玩笑地说,医护人员趁他不注意时,把他的头发都剃光了。
爸爸白天待在家里让人觉得有点奇怪,但这也很好。我放学回家的时候,爸爸会在厨房里,我便把学校里发生的事情全都告诉他。[4]
温福德女子小学对于我已经成了生活中最重要的部分。我终于和那些同学成了朋友,她们有茶会什么的也都请上卡梅莉塔和我两个。每隔一星期的星期三,她们到我家里来,我们坐在我的阁楼里,喝可可茶,吃点心,讨论关于我们毕业的种种计划。
我们讨论“中学”,一致赞成在以后的四年里大家还是要团聚不散。我们班里升学到劳威尔中学去的只有我们这几个。劳威尔,我们傲然地互相夸说,是“学府”。
我们感觉我们的优越,我们着了迷。我们是温福德小学里举行毕业恳亲会的第一班;我们要表演剧本;我们在缝纫班上缝制我们自己开会穿的衣裳。
在那个剧本里,我担任第二个主角——扮那个希腊少年——我觉得我自己重要得简直有点受不了。在这么些同学里头,只有我一个要到大街上服装店里去租男子的假发。不错,那个黑色的假发粗得很,又有消毒药的药味,可是足够让我觉得已经成了名角儿。一有机会,我就把它戴上,让爸爸听我背戏词儿。
在这个时候,同学们起头儿谈论起毕业礼物来。
玛德林说她要得一个嵌一颗小钻石的玛瑙戒指。赫斯特要得一块真真实实的手表。赛拉家里要在从她小时候就给她起头准备的珍珠项圈上添七颗珠子。连卡梅莉塔都有好东西可得;她姊姊罗丝每回领工钱就留下一块钱来,凑足了买一副象牙修指甲的器具给她。
我不禁好奇起来,不知道我家里给我埋伏下什么希希罕儿。我尽着提起这件事儿,盼望透露点儿消息。要是我的礼物不如别人的漂亮,那可就糟了。
“有这么个风俗,”妈妈说,“一个孩子毕业,得给个礼物?”
“哎哟,妈妈,”我说,“一个女孩子毕业,是她一生最重要的日子啊。”
我早就在席勒先生的药房窗子里看见了一套挺美的粉红赛璐珞的梳妆用具,一心要那个。我一回又一回地说些影子话,到了纳尔斯不得不把我拉过一边去提醒我,我们家里没有闲钱买这一路的东西。借了姨妈们的钱还没有还,医院里的账也还没有付清,难道我忘了?难道我忘了,爸爸身体再休养得好一点就得去给比彻姆大夫家里做工不拿钱?
“我不管,”我不顾一切地叫唤起来,“我非有毕业礼物不可。纳尔斯,你想想看,我要得不着什么,叫我脸上怎么下得去。同学们问起我来——”
纳尔斯不耐烦了,说我是个不识抬举的小丫头。我回答他,他是个男孩子,自然有些事情他不会明白。
有一天只有妈妈和我在一起,她问我,拿她的银胸针做毕业礼物,我要不要?妈妈很看重那个胸针——是她妈妈的东西。
“妈妈,”我平心静气地说,“我要这么个旧胸针做什么呢?”
“这也可以算是个——传家宝哇,卡特林。还是你外婆的呢。”
“多谢了,妈妈,我不要。”
“我能让它出出新,卡特林。”
我摇摇头。“妈妈,您看,毕业礼物得像——喏,像席勒先生铺子的橱窗里那套好看的梳妆家伙啊什么的。”
得了,我算是说出来了。话已经说得这么明白,想来——
妈妈像是很烦恼,可是没说什么。只是把那个银胸针还插到她的衣服上去。
我信得过妈妈,她准会想个什么办法把那一套东西弄来给我;我简直就在同学们跟前夸起口来,仿佛这已经成为定局。我甚而至于领她们到席勒先生的窗外去赏玩一番。她们同意我的话,这套东西确确实实是漂亮。有梳子,有刷子,甚至还有一个叫作“承发”的东西。
毕业的那一晚,我兴头得忘乎所以。
我的戏词儿一个字儿也没有忘。我满脸通红,得意非常,只听得斯坎伦老师说我一点也不比赫斯特弱,虽然她请人教她朗诵已有好几年。我走上讲台去领文凭的时候,鼓掌的声音又长又高。自然,我的姨妈和姨父们都在场,奥利姨父和彼得姨父的手上都很有劲,可是我只承认这完全是因为大家跟我好。
我回到家里的时候——那套粉红色的赛璐珞东西摆在那儿!
妈妈和爸爸看见我高兴,他们也高兴,但是纳尔斯和克里斯蒂娜,我留心了一下,一声也不言语。我心里想,他们在吃我的醋呢;我替他们惋惜,不能与人同乐。
我把那个匣子捧上阁楼,把梳子和刷子好生安放在梳妆桌上。很费了些工夫,我才把这些东西摆得妥妥帖帖。镜子,这么摆。针垫子,放在这儿。“承发”,放在那儿。
妈妈让我第二天早上多睡了一会儿。我下去吃早饭的时候,她已经上街去买东西。纳尔斯在那儿看报上的人事栏的广告。已经放了假,他打算找点工作。他把那些广告大声念给爸爸听,他们一个个拿来讨论。
吃过了早饭,克里斯蒂娜和我上楼去铺床。我叫她等一等,又跑上阁楼去看看我的漂亮礼物。达格玛跟我上去,她碰了碰镜子,我狠狠地骂她,把她骂得哭了起来。
克里斯蒂娜跑了上来,给达格玛擦擦眼泪,叫她下楼到爸爸那儿去。她目不转睛地望着我,很久很久。
“你这么看我干什么,克里斯蒂娜?”
“你管什么?你称心如意了,不是?”她指指那套东西,“垃圾,”她说,“无用的垃圾。”
“你别这么糟蹋我的好礼物!你吃醋罢了,没什么别的。妈妈回来,你看我告不告状!”
“你告状的时候,”克里斯蒂娜说,“顺便问她一声,她的胸针哪儿去了。她的亲生妈妈给她的那一个。你问问她看。”
我愕然地望着克里斯蒂娜。“怎么着?你是说——妈妈把——?”
克里斯蒂娜走开了。
我拿起那套梳妆器具,跑下楼到厨房里。爸爸在喝他的第二杯咖啡,达格玛在炉子跟前玩她的洋娃娃。纳尔斯已经出去。
“爸爸,喔,爸爸,”我叫唤,“妈妈把——克里斯蒂娜说——”我哭了出来,爸爸把我抱在他膝上。
“得了,”他说,拍拍我的肩膀,“得了。”
他捡起一块方糖,在咖啡里蘸了一蘸,塞到我嘴里。我们是不准喝咖啡的——多加点儿牛奶也不成——非要已经能算是大人才能喝,可是我们孩子全都爱那个间或吃得着的浸过咖啡的糖块。
我的嗝儿嗝儿和唏呼唏呼停了之后,爸爸很正经地和我谈话。是这么回事,他说。我要毕业礼物。妈妈要我快活,看得比那个银胸针更要紧。所以她拿去跟席勒先生商议,换了他那套梳妆器具。
“可是我从来没有过要妈妈这么办的意思啊,爸爸。我要是知道——我决不让她——”
“这是妈妈情愿的啊,卡特林。”
“可是这是她顶心疼的东西呀。外婆的东西她只有这一样啊。”
“她一向就打算给你的,卡特林。”
我慢慢地站了起来。我知道我得怎么办。
我捧着我的毕业礼物往席勒先生的药房去,一路上只是想,妈妈要求席勒先生拿胸针抵货价的时候,知道是多么为难。妈妈自来就不大会跟生人说话的。
席勒先生仔仔细细地检查那套梳妆器具。他说他不打算收回。交易是交易,他正在想着下个月他太太的生日,他打算就把这个胸针做礼物送她呢。
我一切都不顾了,把我的假期押给他吧。
若是他肯收回那套梳妆器具,若是他肯把胸针退给我,我情愿天天来这里做工,连星期六在内。
“我给您擦橱柜玻璃,”我求他,“我给您扫地。”
席勒先生说这倒也不必。既然是我这么着急,定要收回那个胸针,他就把前议取消。可是如果我当真要在假期里做工,他也许能用我。
这样,我走出席勒先生的药房,不但带回妈妈的胸针,顺带带回一个差使,第二天早晨就上任。我很得意。那一套梳妆器具忽然显得很幼稚,很无聊。
我把那个胸针放在爸爸面前的桌子上。
他得意地望着我。“很费事吧,妞儿?”
“不如我预料得那么费事。”我把胸针插在我的衣服上,“我要天天戴它,”我说,“我要一辈子守着它。”
“妈妈要快活着呢,卡特林。”
爸爸又蘸了一块糖,拿起来让我吃。我摇摇头。“不知道怎么样,”我说,“只是不想吃,爸爸。”
“是吗?”爸爸说,“是吗?”
他站起来,倒了一杯咖啡,递给我。
“给我的?”我惊疑不定地问。
爸爸笑笑,点点头。“给我长大了的女儿。”他说。
我在椅子上挺身坐正,喝着我的第一杯咖啡,心里说不出的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