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我被爸爸绑架了(一)
暑假的第一天,我被绑架了。
我没有任何计划,家里一个人也没有,我躺在家里看到电视广告里的新品冰淇淋似乎很好吃,就出门打算去买。拐过冈田牙科医院的转角,看到了对面的7-11便利店。就在这个时候,后面开过来一辆车,在我的身边放慢速度后停在了前面。驾驶座旁的车窗打开,一个男人从里面探出头来:“小妹妹,坐车吗?”
他这样招呼着。我看着这个男人,慢吞吞地走到车边,拉开了副驾驶座的门。车里凉爽宜人,买不买冰淇淋已经无所谓了。
“你长高了,小春。”驾驶座上的男人说。绑架犯知道我的名字呢。
“是吗?”我也认识这个男人。因为这个戴着一副硕大墨镜的男人,就是我的爸爸。
“这辆车是怎么回事?”我问。爸爸的车经过7-11,沿着两边绿树成荫的住宅街道往前开。明亮的阳光透过树叶间的缝隙,几乎刺痛了双眼。
“啊,这个,是从别人那里拿来的。”
“我最喜欢坐车了。可惜妈妈没有驾驶执照。上次我坐了小百合爸爸开的车。对了,小百合是班上的同学,长得很漂亮,我坐了她家的车真开心。喂,我想去家庭餐馆。”
我叽呱个没完。每次都是这样,我只要一紧张,话就涌上喉咙停不下来。紧张是因为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爸爸了。
“在家庭餐馆能吃到很多东西,附近开了一家,就在大街上,大家一起去吃过一次。啊,大家就是妈妈和她的几个妹妹。你知道的,就是亚纱子阿姨和裕子阿姨。可是走路去那种地方你不觉得很丢脸吗?别人都是开车去的。”
“听好了,”前面正好是个红灯,爸爸停下车看着我说,“我要绑架你,你暂时回不了家,做好心理准备哦。”
“嗯,好。”我前后左右打量着车内,漫不经心地回答。后视镜旁挂着几个颜色搭配俗气的护身符,仪表盘上贴着一张吐着舌头的小熊图案。这辆车是从谁那里弄来的呢?
“反正今天开始放暑假,我也没事做。”
“那你就乖乖被我绑架,对吧?”爸爸问我。
“嗯,我尽量乖乖地被你绑架。”
听到我的回答,爸爸咧嘴笑了。
爸爸总是喜欢这样开玩笑,即使是应该严肃的时候,也净说些没头没脑的话。妈妈吃了贝类海鲜肚子痛,频繁地往卫生间跑,爸爸却胡说什么“真是可喜可贺,小春要有弟弟妹妹了,可是爸爸却什么也不知道,这到底是谁的孩子”,直到把妈妈气哭。他还把没熄灭的烟头扔进垃圾桶,害得家里满是烟雾,他却开心地直嚷嚷说“舞台烟雾”,还把妈妈的围巾裹在身上模仿时装表演,妈妈气得两天没和他说话。
爸爸明知道后果严重却屡教不改。惹毛了妈妈的爸爸实在可怜,我决定陪在爸爸身边,管他有没有意思。我已经关了电视机的总开关和空调,妈妈肯定很快就会回家,晚一点回去应该没关系。我暗自寻思。
穿过林荫道,看到了车站前的环岛,高中生在那里哄闹着。爸爸的车开过车站,沿着铁路往前行驶,熟悉的风景不断被甩在车后。
“小春,吃了午饭吗?”
“没有,所以你带我去家庭餐馆嘛。”
“好,知道了。从现在开始,每天都吃好吃的,想吃多少就吃多少。”爸爸大声回答。
我靠在座椅上,瞥了一眼爸爸的侧脸。我并没有长高,如果仅仅两个月就能长高,我就不用总是站在队伍的最前列用手叉着腰,而是可以站在队伍后面模仿前面同学的动作。爸爸这样说肯定是因为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是好,就像我其实不饿,却说想去家庭餐馆一样。
我好久没见过爸爸了,最后一次见面时,梅雨季节还没有开始。可就算是在那之前,我也不知道爸爸是不是在家,哪怕在家也是我睡着以后才回来的。我醒来时,爸爸要么早就出门了要么还在睡觉。从去年开始,我怀疑爸爸也许根本没有回家。晚上和妈妈坐在饭桌边,我说:“爸爸回家真晚啊。”妈妈只回答一句“他很忙”;早上看不到爸爸,我问:“爸爸呢?”妈妈的回答是“他已经出门了”。爸爸又不是圣诞老人,却每天在我睡觉后进来,在我起床前离开,真是匪夷所思。
因此有时候在星期天的早上,下楼突然看见身穿睡衣的爸爸,我惊讶得简直要跳起来。甚至,一起吃早饭的时候,我几乎不知道该说什么,眼睛该看哪里。我逐渐意识到,只有每天见面的人才谈得上“喜欢”还是“不喜欢”。我自己也不清楚究竟喜不喜欢爸爸。
就这样,两个月前,爸爸真的再也没有回来了。早上、晚上、星期天,家里的任何一个角落都没有爸爸的身影,妈妈告诉我爸爸工作太忙,所以在外面租了一间工作室,还给我一张写了电话号码的纸条,让我有话想说的时候打电话给爸爸。我当然没有打过电话,三分之一的原因是怕麻烦,还有三分之一是觉得害怕,最后三分之一是因为没有特别想说的话。我把那张写了八位数电话号码的纸条塞进了桌子的抽屉里。
虽然爸爸不在了,家里并没什么变化。这样说感觉爸爸好可怜,不过事实就是如此,毕竟在这之前爸爸也很少在家,我对爸爸谈不上喜欢或是讨厌。
说起变化,倒是妈妈的工作比以前更忙了,还有就是家里比以前热闹多了。自从爸爸不再回来,妈妈的妹妹亚纱子(三十一岁,独身,绘画老师)常常来家里,妈妈的妈妈,也就是外婆也经常来玩,妈妈的另一个妹妹裕子(二十九岁,独身,无固定职业)偶尔也会来。妈妈工作到很晚回家时,肯定有其中的一人在家,或者三个人都在。
裕子特别喜欢搞活动,随便一件小事她都能搞成一个活动。比如说观影会,关掉房间里所有的灯,在地板上摆放大家喜欢的饮料和零食,大家一起看录像。虽然规定看录像时不准说话的是裕子,可是每次就她话最多,说“这个家伙肯定是凶手”、“这个男人长得不错,屁股却不漂亮”等等。还有时装表演和模仿秀,亚纱子尤其擅长模仿,她能模仿很多人,我甚至想她不应该做绘画老师,而应改行表演模仿秀。
所以,我有时候几乎忘记了爸爸的存在,忘记了我曾经有过爸爸,忘记了爸爸是怎样开玩笑,妈妈是怎样生气,忘记了爸爸说了些无聊的笑话时,虽说根本不好笑我们却大笑了一场。
爸爸把车停在地下车库,摘下墨镜。我先下车,跑上通向餐厅的楼梯,朝手拿菜单、身穿白围裙的服务小姐伸出两根手指告诉她是两个人。服务小姐说了句“知道了,这边请”,便走在前面带路。她的裙摆左右摇曳。我走到座位上的时候,爸爸总算走进来了。
餐厅里人不多。前面的座位上有两个西装男面对面坐着,远处的大桌子旁,有几个头发染得五颜六色的人在严肃地讨论什么。爸爸在我面前坐下,用毛巾认真地擦手、擦脸、擦脖子。我觉得这些举动就像个老头子,却没有说出口。毕竟长时间没见了,很多地方都不由得在意起来。
我胡乱地翻开菜单点菜。刚才还不太饿,可看到排列在菜单上的照片,却忍不住这个也想吃那个也想吃。
我很喜欢家庭餐馆的菜单,上面印着很多种菜的照片,怎么说呢,让我觉得一切都能顺顺当当的,害怕的事、担心的事,全部消失在色彩丰富的菜品后面。我一页一页地翻看着,慢慢欣赏每一道菜。
“我要一个和风汉堡,还有啤酒,服务员过来了跟她说一声。小春,你想吃什么就点什么,放开肚子吃。”说完后,爸爸站起身。
“去哪里?”
“去打电话,给你妈妈。”
“为什么?”
“我说过我绑架了你,我必须跟她谈条件。”
“条件?”
“如果她希望我把你还给她,我就要让她为我做事。这就是条件。”
爸爸理直气壮,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绑架游戏似乎还在进行。
“妈妈现在不在家。她今天不工作,和亚纱子一起去买大减价的东西了。”
听我这样说,爸爸一屁股坐下来。我再次把脸埋进菜单。
“而且,你也知道妈妈不吃这一套吧?这只会让她生气。不管是不是开玩笑,你知道家里没钱吧?”
“谁也没说要钱。”
刚才领座的服务小姐来点单了。我犹豫了很久之后点了一份炸虾套餐和草莓果冻蛋糕。小姐把菜单收走了,要是能放在这里就好了,我就可以从头再慢慢地看一遍。而且,吃饭的时候,和爸爸的对话不自然地中断后,也可以看着菜单佯装点菜。
白围裙小姐离开后,我们的餐桌又恢复了安静。我把手放在大腿下,左右摇晃双腿,心里琢磨着该说什么,却又找不到合适的话题。爸爸也不知为何,只顾默默地在口袋里找香烟。
“快到中午的时候,亚纱子来了。”我总算想到了话题,一边看着爸爸从香烟盒里拿出烟,一边打开话匣子。爸爸的手指又细又长,略显黝黑。“她问我要不要一起去,但是她们买东西要很长时间,看我的衣服只花一点点时间,接下来说等一等,就一头钻进店里,逛了一大圈又回到第一家店。我觉得和秋季马拉松比赛一样无聊。”
“我也不太喜欢陪她们买东西。”爸爸在烟圈后面说。服务员小姐端来啤酒,爸爸拿起酒杯美美地喝了一口。
“不过,亚纱子问我有什么想要的,她买给我,我就跟她说了。”
“什么?”
“连衣裙。露肩膀的A字裙,整面印着大朵黄色向日葵。”
“太成熟了吧。”
“可是不知道有没有这样的裙子,我心里希望要是有就好了,说不定根本没有。”
啊啊啊,话说完了。我正在寻思下面该说什么,爸爸开口了。
“接下来有的是时间,如果看到这样的裙子就给你买一条。而且你什么都没带吧,换洗的衣服、袜子、游泳衣什么的,有需要的东西尽管说。”爸爸说完摁灭烟头,小声加了一句“太贵的可买不起哦”。
爸爸的汉堡先上桌了。爸爸开吃后,桌上又变得静悄悄。我双手托腮望着窗外。
玻璃窗外,太阳笔直地照射下来,到处是明晃晃的阳光。汽车一辆辆开过,车窗反射出白光,和我年纪相仿的女孩子们拎着游泳袋走在人行道上。暑假开始后,尽管和昨天并没有不同,城市看上去却不一样了。阳光比昨天强烈,树木的颜色比昨天更深,整个城市的气氛像郊游的前一天般躁动。
我问正在喝汤的爸爸:“喂,接下来去哪里?”
“随便哪里都行啊。”爸爸从汤碗里抬起头看着我,“也就是说接下来要逃亡很久,哪里都可以去。想去海边就可以去海边,想去山里就去山里,不需要制订计划,就这样一直逃。不过我不想在这附近,这一带很难说不会碰见你妈妈她们。”
我的菜端上来了。爸爸闭上嘴盯着服务员小姐摆放碗碟的手。
“为什么要逃?”等服务员走开后我问。
“刚才我说过,我绑架了你。因为绑架了你,就必须到处逃亡,不让别人知道我们的藏身之处。想不到你听别人说话这么不认真,在学校里老师也说你注意力散漫吧?”
被爸爸这样说,我心里自然不快:“爸爸真烦人,我已经对绑架游戏没兴趣了。”
我故意冷冷地说,本想说烦人是老头子的标志,还是忍住了。我和爸爸还没有亲近到那个程度。
“不是游戏。”爸爸注视着我的眼睛说。他表情认真,坐在椅子上往后挪了几厘米。我心想,真没办法,就陪他玩玩吧。我当然相信这是游戏,明后天就可以回家,所以即使找到向日葵连衣裙我也不会让爸爸买,反正回到家肯定有亚纱子为我选的漂亮连衣裙在等我,也许和我想象的完全一样,也或许略有不同。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餐厅里的客人多起来。我和爸爸沉默不语,别的桌上传来的欢声笑语却带着几分谨慎悄悄地传过来,散落在我们桌上。我不时抬起头,视线穿过还剩下的半杯啤酒落在爸爸身上。爸爸弓起背,把脸贴在盘子上吃饭,他的这副吃相总是会把妈妈惹火,到现在他还没有改。在金色液体的那头,爸爸把汉堡塞进嘴里,他的脸有点摇晃,表情像正在做作业的男生一样一本正经。
空盘子都被收走后,草莓果冻蛋糕上桌了。
“已经回来了吧。”爸爸自言自语地说着,站了起来。我晃着手里的勺子,看着爸爸走远的背影。身穿白衬衫的他穿过座无虚席的餐桌间的过道,往收银台前面的公用电话走去。他插入电话卡,把话筒贴在耳朵上,背对着我。远处的这件白衬衫纹丝不动,像是一个陌生男人的背影,我的心陡然一紧。一个念头涌上心头,也许我真的再也回不去了。
“妈妈回来了吗?”我问回到桌边的爸爸。
“她果然不答应我的条件。没办法,你只能和我在一起了。”爸爸板着脸。
“你的要求是什么?”
“这个不能说。”爸爸终于笑了起来。
我松了口气,探出身子问:“连衣裙有吗?”
“管他有没有,反正你不能回去。”爸爸说完,从皱巴巴的香烟盒里又抽出一支烟。
再次坐上车的时候,太阳的位置低了一大截,不过天空仍然高远,太阳照射出白花花的光芒。车开出停车场,我问爸爸要去哪里。
“哪里好呢?”爸爸心不在焉地回应了这么几个字。
车里很凉爽,悄无声息。我看着仪表盘上的小熊贴纸,心里暗自思量。问爸爸最近去了哪里有点奇怪,问我是不是再也不能回家了似乎也不对劲,浮现在脑海中的各种想法就像一根根细线缠绕在一起,最终我什么也没说出口。爸爸伸手放进一盒磁带,录音机里传来我没听过的闹哄哄的歌声,大概是英文歌。
“小春想去哪里?山上?海边?温泉?牧场?”
爸爸抬高嗓门说话,让自己的声音不被歌声盖住。
“必须是这几个地方吗?”我也抬高声音反问。
爸爸抽了一口烟回答:“不,其他地方也可以。”
“那,我想去玛莎。”
“啊?”
“玛莎,玛克和斯班塞。”
玛克和斯班塞是一个刚建成的大型商场,在距离我家最近的车站坐电车只要十分钟。大家都简称为玛莎百货。
说实话,其实我并不很想去,不过是想到如果去那里,今天就可以回家。
“那是什么?”
听到爸爸的疑问,我给他解释了一遍。爸爸不知道那个有名的玛莎百货,那么大的商场,附近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商场建成以前爸爸就离开了家,难怪他会不知道。我和妈妈、亚纱子一起去过玛莎百货的开业促销。
“对啊,要去买东西。那么,小春,你自己想好需要买的东西。”
爸爸说完吐了一口烟。车里弥漫着一股白雾,充满了令人怀念的味道。
太阳渐渐变成橘黄色的时候,车开到了商场的停车场。我下车后坐专用电梯走进商场,追上大步走在前面的爸爸。爸爸迅速穿过化妆品和首饰柜台,乘上自动扶梯。商场里没有开业促销时那么多人,地板、墙壁、天花板都是白色。上到二楼,再到三楼,感觉像做梦,在一栋陌生的建筑物里探险。
爸爸在儿童用品的楼层下了自动扶梯。
“需要什么?”他回头问我,语气俨然是个老师。
“看看吧。”我一边说一边踩着雪白的地板走在爸爸前面。婴儿用品的柜台前,一个小男孩哭得满脸通红,里面有一个貌似他妈妈的女人怀里抱着一个白白嫩嫩的婴儿。在一家挂了很多连衣裙的店门口,一个长头发小姑娘和她妈妈一起注视着一件小礼服,白色的蕾丝上缀着浅粉色的珠子。是钢琴演奏会吧。如果我坚持学习钢琴,也能穿上那样的礼服。接下来走过的店里摆放着比我耳朵还小的鞋。看到里面是游戏卖场,我加快了脚步。橱窗里密密麻麻地陈列着游戏用品的包装盒,我把脸贴在玻璃上寻找自己想要的一款四月份刚推出的游戏软件。说到现在需要的东西,我想不到别的。我已经纠缠了妈妈两个星期,她也没有给我买。
“有了,那个,我要那个。”我抬起头看着爸爸说。
爸爸的眉头皱成八字,板着脸说:“喂,我们不是来买圣诞礼物。这又不是必需品,连游戏机都没有。”
“可是我没有其他需要的东西。游戏机家里有。”
爸爸故意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拽起我的手腕。我乖乖地被他拉到一家服装店门口。“欢迎光临!”穿着同样围裙的女店员们齐声招呼。既然非得买点什么,我想让爸爸买刚才看到的别致的、适合特殊场合穿着的礼服,可这只是一家普通的服装店,里面一件礼服都没有,只有牛仔裤和T恤衫。
爸爸推搡着我的背把我塞进店里,小声说:“先买两三件你喜欢的。”我转过头想说话,只见爸爸皱着眉把声音压得更低:“那个,不要买太贵的。”
我无可奈何地走进商店,扫了眼身边的货架。往外瞥了一下,发现爸爸在门口抱着手臂看我。我不知道他在打什么算盘,不知道绑架游戏什么时候结束,不过管不了那么多了,我开始挑起了衣服。
格子罩衫,印着英文字母的T恤衫,牛仔裙,素色的无袖连衣裙,面料柔软的短裤。
很久以前我曾和爸爸去过商场,当时我四岁。爸爸带我去玩具楼层,让我挑一个自己最喜欢的玩具。我在店里转来转去,光为买什么就烦恼了一个小时,而爸爸就一直在角落里等我。最后我选了一只比自己个头还大的熊,叫爸爸过来。爸爸把熊转过来看了看价钱,带着哭腔说:“啊,不行,这么贵,爸爸买不起。对不起,小春,爸爸很穷。”看着垂头丧气的我,爸爸神秘地说:“不过,圣诞老人可能买得起。”第二天早上,没错,圣诞节早上,枕边放了那只我挑选的熊。我当然知道,根本没有什么圣诞老人。
我一件一件地看着悬挂着的和叠起来的衣服,不由得生起气来。不是因为爸爸不肯结束没意思的绑架游戏,也不是因为他没有给我买游戏软件。我自己也不清楚原因,总之心烦意乱。我花很长时间看了每一件衣服的价格,打算买最贵的,哪怕是我不喜欢的款式和颜色。
就这样我选了四件衣服,不可思议的是款式越怪的,价格越贵。五颜六色的肥大T恤衫,到处都是口袋的、同样肥大的及膝裤,用各种面料拼凑出来的牛仔裤,还有一件花衬衫让人联想起妈妈失败的手工布艺作品,都是我没有的衣服类型,换句话说,是妈妈绝对不会给我买的衣服。妈妈只让我穿适合女孩子的衣服,通常是深色的没有图案的面料,最多是带格子花纹的。妈妈认为颜色鲜艳、花花绿绿的衣服“俗气”,所以不给我买,她深信穿着平淡无奇的衣服就“不俗气”,而和一个人的人品没有关系。
我把挑好的衣服递给爸爸,爸爸接过去走到收银台。想象自己穿上“俗气”的衣服,刚才的烦躁稍稍平静了些。
随后,爸爸去了旅游用品区,牙刷和毛巾、方便携带的洗涤套装、刷子和剃须刀各选了一个扔进篮子里,然后开始挑选自己使用的大旅行包和我用的小背包。跟在爸爸后面的我终于意识到了情况不妙,说不定我真的回不了家了,爸爸也许要带我出逃。店员从放在收银台上的购物篮里拿出这些东西刷条形码,每响起“哔”的一声,我的心就扑通扑通地跳。他的目的是什么?绑架自己的女儿一点好处也没有。一定只是今天而已,今天住在某个地方,明天就可以回家吧,刚才的衣服肯定是礼物。我这样对自己说,心却跳得更厉害了。
把买的东西都放进了后备箱,爸爸开着车在夕阳西下的道路上行驶。道路的尽头,橙色的太阳在大楼的缝隙中逐渐西沉,因为建筑物而变成锯齿状的地平线也染上了淡粉色。车一路前行,目的地似乎是那片粉色。在后视镜里,玛莎百货越来越小,最后消失了。道路两旁是补习学校、录像带租借店、面馆等等,虽然是随处可见的街景,却不是我熟识的地方。我认识的地方在后视镜里渐渐远去。我忐忑起来,回忆起一个人去学钢琴回来迷路的情景,当时内心的那种慌乱再次涌上心头。爸爸放的磁带播完一面后,我终于提出了自己的问题。因为不甘心被他看出内心的不安,我故作镇定,语气生硬地问:“就是说今天回不去了,要去找地方住,对吧?”
“是这么回事。”爸爸满不在乎地回答。不知为何,我感到很恼火。
“这样也行,不过我不想住破破烂烂的地方,不是豪华的地方我可不住。天花板上垂下来枝形吊灯,脚下踩的是软绵绵的地毯,房间里有专用按摩浴缸,管家用银托盘送来早餐,如果是这样的地方我可以去住。”
“你知道挺多词嘛。”爸爸佩服地说。他把磁带翻了一面又说:“不过宾馆里哪有什么管家。”说完他又陷入了沉默。
街上的灯光越来越稀少,在车灯照耀下能看见路两边几乎要遮盖住道路的树木,还有沉睡的住宅。我心里不安,什么也说不出,只有喧闹的英语歌曲响了一路。到底有没有目的地?爸爸一会儿把方向盘转到右边,一会儿转到左边,我大概要在这里被扔下车永远无法回家了。然而,不可思议的是,尽管无比不安,内心却又涌出一阵兴奋,就像学校文艺汇报演出之前一样。
车渐渐放慢速度,车灯照射到一块油漆斑驳的招牌后调转方向停了下来。这是一个铺着砂石的停车场,露在灯光下的是旅馆的招牌,看来停车场前面的房子就是今天的住处。开什么玩笑!停车场前面黑暗中隐约可见的旅馆又小又破,枝形吊灯、软绵绵的地毯彻底没戏了。
“这是哪里?”
爸爸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拔下钥匙开始收拾行李。看到爸爸下车,我也赶紧跟上去。
“住在这里吗?有按摩浴缸吗?有装在银托盘里的早餐吗?”
爸爸仍然没有回答,往破房子走去。这是木制的两层楼房,招牌上的灯快坏了,在黑暗中忽明忽暗。我四处张望,除了闪个不停的旅馆招牌,没有任何灯光,根本看不清黑糊糊的周围有什么。听到树叶被风吹得沙沙响,也许有一片树林吧。我战战兢兢跟在爸爸身后,来到这个鬼屋一般阴暗破旧的旅馆前,爸爸用力推开了门。
旅馆里还算明亮,我松了口气,看来至少不会因为幽灵大游行而睡不着觉了。趁着爸爸和前台的人说话,我先穿上拖鞋到处看看。前台在正中间,左边有一排门,右边是食堂。食堂里一个人也没有,却开着电视。食堂的入口有一个很大的水池,脏兮兮的水里懒洋洋地游着两条鱼。
被带到二楼的房间后,爸爸马上出去打电话了。我百无聊赖地把褪了色的窗帘打开又拉上,把冰箱打开看了看,又拉开几乎要掉下来的衣柜门,也就是说我把房间里所有能开关的东西都检查了一遍,却没有发现任何有意思的东西。窗户外面的墙壁灰暗得让人心生恐惧,冰箱里没有特别有吸引力的饮料,衣柜里只有几件夏季和服。
没办法,我只好坐在榻榻米上打开电视。我更换频道,寻找平时和妈妈一起看的节目,看到熟悉的主持人和熟悉的艺人出现在画面上,不知为何我放松了不少。
爸爸打电话很长时间没有回来。他真的在和妈妈谈条件吗?我真的被爸爸绑架了吗?
那天晚上我和爸爸把被子摆在一起,并排睡下。被子有一股下雨天的味道。
爸爸回来后,我问他怎么样,他闷闷不乐地叹了一声“唔”;我问他妈妈说了什么,他也只是“唔”了一声;我又说妈妈生气了吧,得到的仍然是同样的回答。
“小春,妈妈做的饭菜里你最喜欢的是什么?”
迷迷糊糊要睡着的时候,爸爸突然问我。在电灯泡橘黄色的灯光下,这个低微的声音似乎逐渐传遍了整个房间。
“散寿司饭和肉糜卷。”
我脱口而出。话一出口,立刻觉得饿了。散寿司饭和肉糜卷好久没吃了。
“啊,肉糜卷,好吃啊。不过比起这个,我觉得炸肉饼更好吃。那么好吃的炸肉饼不是随随便便能吃到的。还有,夏天的话,冷馄饨也很好吃。”
“比起冷馄饨,我更喜欢奶油意面,还有特制的奶汁烤泡菜。”
“你还是小孩子的口味。意大利面和奶汁烤泡菜,我都不怎么喜欢,我是大人的口味。有章鱼和西红柿的沙拉也很好吃,我还想吃炸得酥脆的炸鸡翅,在炸鸡翅上撒一点胡椒就更好了。”
爸爸在黑暗中把妈妈常做的菜一道道列举出来发表感想。我凝视着头顶上橘黄色的小灯,听着爸爸嘀嘀咕咕的说话声。
最近妈妈很少做饭了。我记得肉糜卷和炸鸡翅都很好吃,却想不起来是什么味道。这也没办法,因为妈妈太忙了。我并不讨厌商场的饭菜,亚纱子有时候做的饭我也觉得不错。当然,要排序的话,第一名无论如何是肉糜卷和散寿司饭。
“小鱼和油炸豆腐拌饭也很下酒。”
爸爸自顾自地往下说。我最近也没吃过拌饭和特制意面,可不知为什么却对爸爸说不出口。我绞尽脑汁,搜索记忆,开口说:“你知道炸弹烤饭团吗?里面有很多材料,很大的烤饭团。我也喜欢吃那个。”
谈话突然中断了。从爸爸睡的那边传来“咕噜噜”的肚子响声,就像什么动物在叫,我忍不住噗哧笑出声来,这样一来,爸爸也笑了。
要是有妈妈的全套菜单就好了,像家庭餐馆一样大大的、附带照片的、闪闪发亮的菜单。我忽然有了这个愿望。那么我就可以马上起身打开房间的灯,在有阴雨味道的被子上打开菜单,和爸爸一起从头看到尾,不需要为任何事情担心和悲伤,能够相信一切都会顺利。想到这里,我有点想哭。为了不哭出来,我不得不把脸埋进被子,在胸腔内吸满雨的味道。
早上当然没有管家用银托盘送来早餐。扩音器里传出学校午间广播似的刺耳声音,把我们给吵醒了。
现在是早餐时间,请大家在食堂集合。现在是早餐时间。
深红色的窗帘在阳光下变成粉红色,上面有很多看似被虫咬出的小洞,阳光从洞里穿透过来。我起床后叠好被子,穿上昨天爸爸买的“俗气”的衣服,红黄相间的T恤衫和到处是口袋的肥裤子。我在穿衣镜前上下打量了一番后(看上去很奇怪,感觉是衣服在穿我)去卫生间洗脸。我从卫生间里探头看了看爸爸,只见他半垂着眼帘坐在被子上,头发乱七八糟,脸色灰暗得像个僵尸。我拉开窗帘,又打开电视,爸爸还是一动不动。我叫了三声“吃饭了”,他才终于站起来,看也不看我,仿佛在梦游的大灰熊一般恍恍惚惚地走出房间。
食堂里有几个人正在吃饭。和这个破旅馆不相称的三个打扮时髦的女人,一对染着金发和褐发的情侣,另外还有两对头发雪白的老年夫妇。食堂有一面是落地玻璃窗,耀眼的金色阳光明晃晃地照进来。窗户外面是枝繁叶茂的大树,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顶着一头乱发的爸爸坐在我对面,目光游离地分开一次性筷子。金发和褐发情侣不住地偷窥我们。我们看上去像什么?一个是像大病初愈的熊一般,无精打采地喝着味噌汤的男人,一个是身穿花哨衬衫和裤子的小孩。不管看上去像什么,我可不希望别人认为这个一头乱发,连鸡蛋都打不好,让蛋清流在桌上的男人是我爸爸。早上的爸爸形象就是这么糟糕吗?我尽量装作没看见,自己好好地打鸡蛋,好好地用筷子吃饭。
爸爸吃完早饭,坐在大堂沙发上喝买来的饭后咖啡,这时才恢复到“正常模式”。
“我来宣布今天的计划。”爸爸郑重其事的语气让人感觉像个小组长。
“你还有计划?”
“有。首先去还车,然后坐电车去海边,傍晚能到海边。”
昨天爸爸还用不靠谱的语气说“去哪里呢?”。其实,听到海这个词,我恨不得马上跳进海里,可我又不甘心轻易答应。
“还车是什么意思?还给谁?车不是别人给你的吗?而且,你自作主张地决定去海边,难道我没有选择权?”
“小春你只会说去商场,所以不好意思,你虽然有一点选择权,可是别忘了,主导权在我手里。”
爸爸用动画片里坏蛋的语气宣布完,从沙发上站了起来。他甩动着皱巴巴的夏季和服下摆,大步流星地往房间走去。老实说,我的心情可以用欢呼雀跃来形容。如果没有人看见,我会在走廊里东奔西跑,跳一段自己创作的舞蹈来平静心情。我对着爸爸飞快往回走的背影叫起来:“喂,绑架犯,随便你怎么样,不过你先把不像话的头发整理好再出来,跟你在一起真丢人。”
爸爸转过身,慌里慌张地把食指放在嘴唇上,“嘘”了一声。
路两边是连绵的山脉,汽车在蜿蜒的小路上开了一个小时左右。这时,山路左边出现了一栋收费钓鱼塘的小屋,爸爸把车开进了旁边的停车场。
他说了一句去还车就下车了,我也拿好行李从副驾驶座上下来。爸爸消失在小屋的玻璃门里,我只好蹲在停车场上玩石头。
四周静悄悄的,只听到我扔出去的石块撞击在别的石头上发出的响声。我抬起头看那扇玻璃门,里面很暗,隐约可见我蹲着的身影映在门上。我停下玩石头的手,四周更加悄无声息。树叶在风中摇摆,发出的微弱声音回荡在耳边。我突然心生不安,刚想站起来去找爸爸,只见玻璃门开了,爸爸从里面走出来,身后还跟了一个男人。这个高个子男人头戴棒球帽,看上去比爸爸年轻很多,当然并不是小孩。
“初次见面。我叫神林。”
这个人说着,低下了头。我很久没遇上不把我当小孩看待的人,紧张得像个机器人一样,只会生硬地低头回礼,连自己的名字都忘了说。
爸爸和神林走到车边交谈着什么。我茫然地站在原地看着两人的背影。旁边的大树向空中伸展着枝叶,树下的两人互相推搡对方,拍打对方的肩膀,谈笑风生,感觉是两个同班同学。爸爸比神林矮一头,他的背影在我看来似乎是个陌生人。爸爸仰天大笑,重重拍打对方的后背。我不知道爸爸有如此闹腾的一面。我感到害怕,似乎自己真的被绑架了。我盯着自己的手掌,因为刚才玩了石子,手掌上一片白乎乎的印迹。
两个人说着我听不懂的话题,大笑一番后回到我身边。
“去喝冷饮吗?”神林的语气好像在约女孩子出去,“去钓鱼也可以。”
“你想做什么?”爸爸低头问我。
我什么也没说。
沉默片刻后,爸爸说:“走吧。”
“我送你们到车站。”神林说完,哗啦哗啦地甩着车钥匙走到车边。
我呆呆地站着不动,低头盯着自己的手掌。爸爸问我:“怎么了?小春,肚子痛吗?还是想上厕所?”
“烦死了。”我尽量压低声音,“少来讨好我。”
爸爸耸了耸肩,往车边走去。
爸爸坐在副驾驶座上,我一个人坐在后排。爸爸和神林说笑个没完,我竖起耳朵努力听着他们的谈话,可实在听不懂两人在说什么。遇上红灯,神林有时会转过头和我搭讪。
“就算是暑假,来钓鱼的人也很少。只要你愿意,下次可以带朋友来,那一带的水很干净,如果没钓过鱼,我可以教你们,很有意思哦。”
他还说:“我见过你呢,那时候你还不会爬。我买了一盒摩洛索夫曲奇,被大家笑话了一通,说你还不会吃东西。”
神林这样说的时候,爸爸就打岔,“你在这里招揽客人啊”、“小春不可能记得”等等。
我懒得搭理他们,不管他们说什么,我都看着窗外,只见刚才经过的路迎面而来,接着被甩在后面。
我也分不清自己是在生气、紧张还是想哭,反正这辆装了三个人的车不是让人舒适的场所。体内有一股冰冷粗糙的情绪汹涌澎湃,也许是因为爸爸感觉迟钝地问我是不是想上厕所;也许是因为爸爸和神林起劲地说笑,可我却根本听不明白;也许是因为我没有说自己想去哪里想做什么,事态却在不断发生变化。虽然我不知道原因,心情却很“恶劣”。神林用和大人说话的语气对我说话,也逐渐让我感到焦躁,我索性不搭理他,可又对自己的孩子气感到气闷。
因为我始终没有反应,前排座位上的两人放弃了和我搭讪,又自顾自地聊了起来。两人的话中出现了京子(妈妈的名字),我装作若无其事地竖起耳朵,在关键时刻两人却压低声音,我根本听不清具体内容。
车停在一个像午觉时般安静的车站,大家都下了车。神林一直送我们到检票口,爸爸去买车票的时候,我和神林并排站在狭小的车站内。肯定是因为我始终不理睬神林,他就再也没有和我说话。爸爸在窗口和车站工作人员说着什么。我想对神林说“我被绑架了,接下来怎么办”,抬起头发现神林也在看着我。神林低头看着我微微一笑,脸上的笑容就像一条上了年纪的狗。我突然回忆起来了。爸爸妈妈都在身边,我睡在一个凉爽的地方,神林也在旁边。爸爸和神林低下头看我,对,他笑得像一条狗。随后妈妈抱起了我。神林的笑脸后面,有一瞬间我隐约看见了这个场景,然而,在清楚地浮现出轮廓之前又一闪而过了。或许这并不是我的记忆,而是听了神林刚才说的话以后随意编造出来的。无论如何,我都不可能记得那么年幼时的情景。
爸爸带着自己的行李和昨天的购物袋走了回来,两只手上各拿了一罐饮料。
“多谢你了,下次再和你联系。”爸爸对神林说完,把饮料塞进我的手里。
“小春,下次真的要来钓鱼哦。”神林弯下腰看着我的眼睛说。
“我一定去”、“下次再见”,我很想跟神林说句话,就在我寻思该说什么的时候,站台上传来广播:“电车停靠二号站台,请各位乘客退到白线内侧候车。”高亢的女声不断重复,吞没了我舌尖上的话。
爸爸推着我的后背穿过检票口,手忙脚乱地捡起掉在地上的饮料,把车票塞进口袋。电车开进站台,在踏进车厢之前的一瞬间,我回头看见神林站在检票口那头朝我们挥手。车站建筑物对面的环岛闪耀着白光。
环岛、站台都看不见了。坐在对面座位上的爸爸从自己的包里掏出百奇、冷冻橘子等等,摆放在窗台上。
“中午过后我们要换车,到时候在车站买盒饭。鲷鱼饭和竹荚鱼饭很有名,随便你吃什么。在那之前可不能让肚子饿着,我就买了一些吃的,你想吃什么,想什么时候吃都可以。”
摆在窗台上的零食让我联想起打靶场。百奇、巧克力曲奇、巧克力、冷冻橘子、鱿鱼干和奶糖。我一阵失望,爸爸忘记了我不喜欢甜食。在我很小的时候曾经被牙医禁止过吃甜食,不知不觉中不再觉得甜食好吃。很久以前,爸爸和我一起吃薯条的时候说过“你真是个少见的孩子”,现在他却忘记了。
“刚才那位神林是我读书时的朋友,他很早就辞职在那里开了个钓鱼塘。他是个怪人吧?他身边没有孩子,不知道怎么跟小孩子交流。你还是个婴儿的时候,他来家里玩,笨笨地抱着你,妈妈说看不下去,就不让他抱了。我很久没有坐电车了,真好啊,面对面的座位,感觉要去很远的地方。不过车厢里真空啊,暑假还这么空。”
爸爸喋喋不休。他越说话,我心里刚才就出现的那股没来由的焦躁就越强烈,还伴着阵阵失落。我紧闭着嘴巴一声不吭,像在汽车里的时候一样盯着车窗外。刚才爸爸递给我的饮料在手掌里沾满了汗。
“过了中午我们要换车,然后还要在电车里摇晃两个小时,傍晚才能到海边,所以今晚先找个地方住下,好好休息休息,明天游个痛快。啊,对了,泳衣泳衣,忘了买泳衣,肯定有卖泳衣的地方吧。”
爸爸脑子坏掉似的没完没了地说话。我斜眼瞥了他一下,发现他一边说话,一边无意识地改变窗台上零食的摆放顺序。我顿时明白过来,爸爸并不是心情愉悦才说个不停,而是感到烦恼,他不知道我为什么闷闷不乐地一言不发。
“这里能吸烟吗?好像没有人吸烟啊,等一下乘务员走过来了我问问。这些吃的,你别客气,我不会像妈妈一样唠唠叨叨说这个不能吃那个不能吃。啊,对了,刚才我买了一份时刻表,我看看能不能顺利换车,要是在我们买盒饭的时候车开走了就麻烦了。”
说到后来,几乎变成了自言自语。爸爸停下摆放零食的手,在包里找东西。这样的爸爸着实可怜,我都快看不下去了。我知道只要我开口说一句话,爸爸就会安静下来。可是,尽管实际上我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闹别扭,这样一直沉默也挺累,我还很想说我记得神林,可我却仍然只是默默地盯着窗外。我在内心深处想让爸爸更为难,更狼狈。
我一直没有开口,后来爸爸睡着了。我紧张的心情略微平静下来,眺望着窗外不断变化的景色。窗台上摆放的零食一个也没有拆封。走道那边的座位上,有两个穿着款式相似的连衣裙、留着同样发型的女人沉浸在交谈中,我很想把这些甜食全部送给她们。电车进入隧道后,凑着脸说话的这两个女人的模样清晰地映在车窗上,似乎是双胞胎姐妹。在她们看来,我们是什么?应该不像朋友,也不像师生,还是父女最贴切吧。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为什么我们看上去像父女?因为有相像的地方吗?我很想问旁边的两个女人,如果我们相像的话,是哪里相像呢?
电车剧烈地摇晃了一下,斜靠着窗台的百奇掉到了脚下。窗外绵延的树木忽然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阳光下白茫茫的大海。窗外的大海比我记忆中的大好几倍,我吃惊地把脸紧紧贴在玻璃上。“大海,喂,看见大海了”,我心里欢呼着,却没能如此发出声音把睡着的爸爸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