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我被爸爸绑架了(四)
中午过后我们坐上电车,又换乘了两次,将近五点才走出检票口,肚子饿得咕咕叫。这是因为今天早上在旅馆吃早饭的时候,爸爸说:“为了节约午饭钱,现在多吃一点。”我们把饭桶里的饭吃得一粒不剩,当时肚子胀得动都动不了。不可思议的是,到了十二点,肚子准时又饿了。坐在电车里,盒饭车来来回回了好几趟,爸爸都没说要买,我也只好忍住不说。爸爸和我都故意凝视窗外,避免看见盒饭车里的东西。一点钟过后,爸爸的肚子大声咕噜起来,我的肚子也随之呼应。
“上一顿吃饱也不管用啊。”爸爸自言自语地说。我心想,要是可以吃饱后一顿管两顿饱,人类将会增加很多可能性。
我跟着爸爸下车,车站在夕阳下染成了橙色。环绕站台的青山是橙色,写着站名的站牌是橙色,检票口是橙色,似乎一切都装进了橙色的水果糖里。左右两边的耳朵里充斥着蝉的叫声。爸爸转头说“我们要步行哦”,连他的脸都是橙色的。
“我们要步行”,这不是开玩笑。我们走出检票口,穿过环岛,走完三三两两地排列着几家店铺的安静的商店街,沿着偶然只有汽车开过的道路一个劲地往前走。渐渐地,道路两旁没有了人家,只看见绿油油的田野。我们走在田野中一眼望不到头的小路上,太阳早就下山了,直到天空变成了淡青色,我们还在行走。
“我饿了。”我声音哑哑的。衣服被汗水浸透了,口干舌燥,饥肠辘辘,腿脚绵软无力。
“我也是。”走在前头的爸爸回答,他的声音同样沙哑。
“要走到哪里?”
爸爸停下脚步,用左手指着一座茂密的山丘有气无力地说:“那上面。”他把包背好,沿着小路左转往小山走去。
“爸爸,我们会死在路上的。”我站在原地说。
我是认真的。已经筋疲力尽了,肚子又饿,天色很快会暗下来,这样下去不可能走得到山顶的。
“坐出租车吧。”
走在我前面几步的爸爸慢慢回过头来,沮丧地问:“哪里有出租车?”
“可以叫车。”
“怎么叫?”
我看了看四周,想找到公用电话,却根本没看到有公用电话、人家,甚至一辆车,只能看见田野间绿色的海洋。
“先吃饭吧。”我疲惫地说。
“在哪里?”爸爸也疲惫地问。
当然,这里没有家庭餐馆,也没有麦当劳、肯德基,有的只是田野和耸立在眼前的山丘。
“走吧。”爸爸看着我的眼睛说,“或者我们走回车站吃饭?”
我茫然地站着,脑海里浮现出刚才走过的路线,不寒而栗。
“走吧。”我小声咕哝着,拖着沉重的脚往前挪。
幸运的是,我们发现一台破烂的自动售货机孤零零地立在进山的小路口。我知道这是卖饮料的自动售货机,可是样品的标签已经褪了色,根本不知道卖的是什么饮料。爸爸掏出零钱买了两罐饮料,我还在担心会不会有饮料出来,结果咣当咣当一阵响,真的有两罐冰冻饮料掉了出来。爸爸拿着冰咖啡,我拿着橙汁,坐在上山的路口一口气喝完了,还来不及辨别味道,冰冷的液体就从喉咙里滑下去,只觉得很畅快。
覆盖在天空上的淡青色越来越浓,刚才还是绿色的山丘变成了朦朦胧胧的剪影。我们一前一后默默地走在只能容下一人的小路上,脚下漆黑,抬头也只能从树木的缝隙间看见藏青色的天空。我害怕得几乎想蹲下来大哭一场。然而,我明白即使这样,也没有人会帮我想办法,只好紧盯着前面爸爸的白色T恤衫,全神贯注地走在陡峭的山路上。
“也会有这样的事。”爸爸忽然头也不回地说,“你要记住,也会有这样的事。没有出租车,不能坐在有空调的餐厅里等上菜,也不能想回头就回头,只能一直向前走。”
爸爸气喘吁吁地说:“你们总以为到处都有出租车,到处都有餐厅,相信自己无能为力的时候马上会有人出手相救,饿了总会有饭吃,喉咙渴了就去找自动售货机,这些都是理所当然的。”
树枝被爸爸踩断的声音,风吹动头顶上树叶的声音,当中断断续续传来爸爸的说话声。
“所以不管做什么,都不会由衷地感到高兴。你等着看吧,到了山顶,你会心旷神怡。想到虽然肚子饿得要死,筋疲力尽,却仍然做成了一件事,你会觉得自己相当了不起。”
“老头子。”我尽量压低声音打断爸爸的话,“别太过分了。”
爸爸没有回头。我停下脚步,尽管懒得说话,却又不能沉默下去。我用尽全身力气开了口:“我先说清楚。‘你们’是指我和谁?还有,肚子饿了找地方吃饭,喉咙渴了找饮料,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要饿死的话你自己饿死好了。你说那种话,那你就一辈子都不要吃,不要喝,不要坐车,不要进餐厅。说什么高兴,由衷的高兴,感觉自己做成了一件事,这些很简单啊,根本不用特意饿着肚子,踉踉跄跄地走这种荒山野岭。让我早上吃饱一点就不用吃午饭了,你怎么不说自己小气,就会像个老头子一样说教!”
我说了一大堆,心里想说的话没有说出来,内心颇为焦躁。我不想说你去饿死吧,不想说吃饱一顿管两顿失败了。我想说的是,和你一起放烟花我感到由衷的高兴;我在车站前,第一次发出那样的高声尖叫让你被抓起来,这件事让我有成就感。即使你认识的一百个孩子都从来没有发自内心地高兴过,你也不应该在我面前,在和那一百个孩子不同的我面前说这种话。
爸爸没有回头,什么也没说,保持同样的速度坦然地往前走,白色T恤衫在茂密的树叶间几乎要消失了。要扔下我就扔下好了,我站在原地不动。白色的背影像被黑暗吞没一般倏地消失了。我蹲下身拍打揉捏自己像灌了铅似的腿脚,调整呼吸。我抬起头,看见的只有树叶,长在或低垂或伸展出去的枝条上,在昏暗中影影绰绰变成一团团黝黑的影子。爸爸踩在树叶上的脚步声、树枝折断的声音,都已经听不见了。
我蹲在地上,用指尖摆弄满是灰尘的胶底运动鞋,暗自寻思接下来怎么办。奇怪的是,我既不胆怯也不忐忑。露宿山间吗?虽然没有做过,可是躺在这里能睡着就行,说不定很简单呢。会有蚊虫叮咬吗?会有大灰熊什么的在身边咆哮吗?就算这样也无所谓。
如果在这里遭遇不幸被毒虫和蛇咬了,被熊和狼吃了而丢了小命,爸爸一定会深刻反省吧。反省口不择言激怒我又扔下我,反省绑架了我。这样一来,爸爸这一辈子就算爱上了妈妈以外的人,就算有了很多比我可爱的孩子,也不会忘记我吧。
我一边摆弄运动鞋一边想着,有脚步声慢慢靠近了我。我抬起头来在黑暗中隐隐地看见白色T恤,仿佛蜡烛的亮光。
“是我不好,对不起。”爸爸站在我面前说。
我握住爸爸伸过来的手站起来,掸去了沾在短裤屁股上的泥巴。
我并没有期待在这个没人的山顶有豪华宾馆,或者带有温泉、游泳池、游戏中心的别墅,可是来到山顶后我还是大失所望。上面有一座很小的寺庙,和我们上山相反的另一面则是寂静的墓地,仅此而已,并没有什么令人心旷神怡的风景。
“是一座庙。”我脱口而出,一边用力喘气,肩膀上下起伏。
“是啊,看上去不像游乐园。”
爸爸说完走进庙门。院内静悄悄的,正面是门窗紧闭的正殿,旁边有一户很小的人家,大门口点着一盏橘黄色的圆灯,模模糊糊地照亮了四周。
“来给谁扫墓吗?”我开玩笑地问,试图抑制住极度失落的心情。可是,话说出口后,发现根本不好笑,反而更加沮丧。
“不,今天我们住在这里。”爸爸向橘黄色的灯光走去。
“你有认识的人吗?”
“没有。你知道寺院里的禅房吗?有些寺院可以给游客提供住宿,这里就是。寺院的住宿费相当便宜,而且有相当隆重的宗教活动。”
什么啊。我心中一阵悲哀。仅仅为了住这种便宜的地方,就充满斗志地走到这里来?而且还吵了一架。说不定,不,错不了,爸爸要么穷得惊人,要么吝啬得惊人。无论哪一种我都很悲伤,他和妈妈的交易目的也许真的是赎金。
爸爸按了门边的门铃后,一个驼背老奶奶走了出来。
“那个,我在书上看到这里可以住宿,一个晚上就行。”
听爸爸这样说,老奶奶很不好意思地说:“啊,我们已经不营业了,对了,两年前就停止提供住宿了。书?那肯定是很旧的书。两年前我就打过电话给出版社,说我们不营业了,让他们不要登在书上了……”
老奶奶说到这里,张大嘴看了看我们,我和爸爸两人的表情一定是一眼就能让人看懂。老奶奶哧地笑了起来:“算了,你们特意赶过来,就算我说不能住,你们从这里走回城里也要半夜了。这次就让你们住下吧,要保守秘密哦。那本书上写多少钱一晚?五百块。好吧,就这个价钱。”
老奶奶的语气很和蔼。
“谢谢,真的帮了大忙。那个,我们吃过早饭后就什么也没吃了……”爸爸语无伦次,声音沙哑。老奶奶目不转睛地——不折不扣地从头到脚——打量了我们一番,发出高昂的笑声。
玄关里面是一条走廊,走廊的地板乌黑发亮。右边是很小的和室,左边是厨房和食堂,我们被带到食堂,里面凌乱地摆放着很多东西。堆成山的旧书、小纸箱、木箱、酒瓶,在这一堆东西的正中间有一张矮桌,桌面上倒是收拾得很干净。我和爸爸在桌前坐下。
“真不好意思,我们已经吃过晚饭了,只有两个人,所以做得很少。我讨厌剩饭剩菜,做饭都掐着量,所以真的没有现成的东西能端出来,对不起。”
老奶奶边说边背对着我们在厨房开始做饭。厨房里也摆放着很多东西,到处是调味料、菜谱杂志、揉成一团的超市塑料袋、空点心盒等等。不知什么原因,这个光景却让我放下心来。
老奶奶端上桌的是饭团、米粉蒸糕和味噌汤。我和爸爸顾不上说话闷头大吃起来。这饭团太好吃了,让我觉得不是饭团,而是和饭团相似的从来没有吃过的东西。好吃!我几乎要叫出声来,却又赶紧把话咽了下去,因为我不想让爸爸说“对吧,我说的就是这回事”。我暗暗觉得自己是个讨厌的孩子,最终,我小声说了一句:“真好吃。”老奶奶眯起眼睛笑了。
“真的很好吃,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饭团。”爸爸说。
我们吃饭的时候,有一个光头大叔来食堂露了个脸,微微低头打了个招呼。我和爸爸也低头行礼,抬起头后他已经不见了。
饭后,老奶奶端出葡萄柚,切成两半的葡萄柚中间洒了一些白糖。
“已经没有人来这里住了吗?这么好的地方。”爸爸一边用勺子挖果肉一边问。
老奶奶在我身边坐下,用力点点头,压低了声音说话。
“三年前还有,但是,自从有流言蜚语传播开来,客人就越来越少了。一年只有一两个人,做饭也很麻烦,就决定停止营业了。”
“流言蜚语?”爸爸问。
老奶奶看了看爸爸,又看了看我,视线落在自己的手指尖上打开了话匣子。
“这些话原本不应该对来这里住宿的客人说的,不过还是告诉你们比较好。已经过了五六年了。这里夏天人比较多,因为天气凉快,下山后开车很快就能到海边。那天非常热,有很多人来这里住宿,有拖家带口的,有恋人,还有结伴的学生。我把正殿格成小间,让大家住在那里,气氛很热闹。这么小的地方,住在一起的人很快熟络起来,孩子们互相扔枕头玩,大人们围在一起喝酒,一直到半夜两点才安静下来。我因为要准备早饭,就忙了个通宵。”
从半开的玻璃窗里吹进来柔柔的晚风,让我想起难以入睡的夜晚,有人坐在枕边给我扇扇的情景。那是谁呢?是外婆、妈妈还是爸爸呢?我嘴里还咯吱咯吱地吃着残留着没有融化的砂糖。老奶奶忽然停下,视线转向玻璃窗外的套廊,似乎要确认是不是有人来了,随后又继续往下说。我好奇地随着她,看了看那边,只有竹帘在缓缓摇动。
“我淘好米,切好咸菜,把要煮的东西放进锅里……忽然听到有人敲门:‘有人吗?’声音很小,我还以为是幻听。怎么回事?我到大门口一看,有个女人站在门口,穿着一件印满了牵牛花的藏青色和服。她皮肤雪白,抹着大红胭脂,可是没有一件行李,只在和服腰带上别着一把团扇。我问她有什么事,她说她的一个熟人今天住在这里,问我能不能让她也住进来。”
我抬头看了看爸爸。爸爸眼睛都不眨一下,拿着勺子的手停在半空中,听得出了神。不妙,不妙,这个故事肯定会朝危险的方向发展。我有这个预感,却无法离开这里,也不能用两只手捂住耳朵。我也像爸爸一样,凝视着老奶奶陷入满脸皱纹中的薄薄的嘴唇。
“有熟人的话就请进。我把她带到正殿,准备回厨房,忽然担心她没有找到熟人,就回到走廊上探头看了看正殿。那个穿和服的女人,就这样慢慢地慢慢地走在正殿里,轮番打量每一个熟睡的人,一点脚步声都没有,似乎在对着他们吹气。月光从窗户里照进来,那个女人的脸上似乎反射了月光一般闪闪发亮。她就这样打量完了所有人也没有找到自己的熟人。可是,她没有回来,而是飞快地打开一扇门走了出去。我连忙追出去,想跟她说找不到熟人没关系,可以住在这里。我从正殿飞快地跑到门外。”
老奶奶再次停下,又看了看套廊那边。只听见爸爸咽口水的声音。
“她已经不见了,到处都找不到。我还在墓地那边找过她,可她好像消失了。”
老奶奶目光炯炯地盯着我和爸爸。我们一声不吭,早就吃完了的葡萄柚在舌头上留下阵阵苦涩。
“那个人第二年夏天又来了。同一天,同一个时间。第二年没有那么多人。快到两点,我在门口迎接那个穿和服的女人,我说有熟人住在这里的话请进,如果没有也请住在这里。那个女人的声音很小很小,比蚊子飞的声音还小。她说:‘我不是在找住处,我必须找到我认识的人。’她说完又飞快地走进正殿。她跟去年一样,盯着每一个人的脸看,对他们吹气,然后打开同一扇门出去了。我也赶紧追上去,和去年一样,这个女人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一点不同,墓地里传来抽泣声,很轻很轻,比孩子睡着时的呼吸声还轻。奇怪的是,我并不害怕,在墓地里一边召唤一边到处找她,‘你在哪里?进来住吧,快出来。’可是一个人也没有,感觉所有的墓石都在抽泣,我也分不清楚声音是从哪里传来的。”
哗啦一声,食堂的门突然开了,我和爸爸发出不成声的尖叫,跳了起来,只见身穿睡衣的光头大叔站在通向走廊的门口。
“你适可而止吧!”大叔对老奶奶说完,就关上了门。
老奶奶吐了吐舌头,冲我一笑。我却顾不上冲她笑。
“那,那个女人现在还来吗?”我咽了三次唾沫,好不容易开口问老奶奶。
“她每年都来,所以谣言满天飞,说这里每年都有幽灵来寻找客人。在最后决定停止营业的那年,我对又出现在门口的女人说,明年没人来这里住,你来也找不到你认识的人。从那年开始她就没有来了,所以不要紧,你好好睡觉。”
老奶奶说完,收拾起装葡萄柚的碟子。
我以为会给我们一个房间,就跟在老奶奶身后穿过长长的走廊,来到的是宽敞的正殿。正殿里铺着乌黑发亮的木地板,玻璃窗映着月光,角落是静悄悄的佛像,周围摆着庄严的陈列品。两根蜡烛发出了模糊的光,照亮了四周。袜子踩在冰冷的地板上,不只是因为这个缘故吧,反正我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在这里睡觉吗?”我问,嘴里干得冒烟。
“对,很宽敞吧,在哪里睡都可以。对了,里头有个壁橱,你看见了吧?被子在里面,你们自己铺。还有浴室,在刚才大门口那条走廊的尽头,你们可以随便用。我们已经洗过澡了,你们不用客气。那就晚安了,做个好梦。”
老奶奶像念台词似的说完就沿着走廊回去了。刚才那个故事爸爸也听得入了神,现在不知道是忘记了,还是为了不让我看出来他害怕,他装模作样、语气轻快地说:“那么,爸爸先去洗澡了,出了一身汗。小春铺好被子。”
我拼命拦住说完就准备去浴室的爸爸。开什么玩笑,把我一个人留在昏暗的正殿里。
“汗已经干了,现在洗澡会感冒的。这里很凉快,所以,明天,明天洗澡吧。哎,就这样吧。”
爸爸看了看我,嘀咕了一句“这倒也是”,大步走到佛像左后方的壁橱旁边,拿出被子。在五十席大的正殿里,我们为把被子铺在哪里争执不下——爸爸说铺在佛像旁边,他坚持无论发生什么佛像都会保护我们,我却很讨厌烛光下暗淡的佛像,尤其是半睁半闭的眼睛看起来似乎会转动,最后决定铺在靠近走廊的门口——我对自己说接下来就是睡觉了,只要睡着了就不要紧,爸爸却胡言乱语起来。
“去试试胆量吧。”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爸爸。爸爸脱下衬衫换上T恤,站在被子上笑嘻嘻地说:“还不到九点,去墓地周围散步吗?”
“我绝对不去。”我强烈反对,声音却不坚定,仿佛一个说谎的小孩。
“没关系。老奶奶说了最近什么也没有,而且我们两个人在一起没关系。”
“你的趣味可真奇怪。”
“是吗?夏天我就想试试胆量。”爸爸瞄了我一眼,“算了,我一个人去,现在还不困。”
听到爸爸这样说,我猛地站起来,拉住爸爸的手腕。
“好,走吧,走吧走吧,去试试胆量,但是我有条件,你绝对不要扔下我一个人。你最好记住如果扔下我会有什么后果,我会让人来抓你,我较起真来,会做更、更、更厉害的事。”
“知道了知道了,一起去吧。”
我们打开正殿的拉门,走下吱嘎吱嘎响的木楼梯,穿过庭院往墓地走去。月光微亮的天空像是洗过黑色画笔的水的颜色。黄昏前喧闹的蝉大概睡着了,什么声音也听不见。阵阵凉风袭来,耳边只有树叶的沙沙响声。
斜坡上的墓地比我想象的大,墓石之间的小路像迷宫似的弯弯曲曲。我拿出吃奶的力气握紧爸爸的手腕,拼命竖起耳朵确认有没有抽泣声传来。
“早上的景色一定很好。能埋在这里也不错,不过啊,这条山路很陡,很少有人会来扫墓。啊,不对,你看,插了很多花,啊,还有酒和馒头。太让人吃惊了。”
爸爸淡定地指着左右两边的墓说。的确,静悄悄地矗立在昏暗中的灰色墓石前面,装饰着黄色、红色、紫色的鲜花,还放着一个装满透明液体的瓶子,我却紧张得顾不上感慨。
爸爸在墓地之间的小路上左右穿行。似乎听到头顶上有人发出细微的声音,抬头一看,高高的枝头树影婆娑。
“刚才的故事,是真的吗?”沉默只能让我更加不安,我开口问爸爸。我希望爸爸回答“当然是假的”。
“大概是真的吧。”爸爸说。
我没有说话,四周再次寂然无声。我感觉周围的墓碑似乎在用冰冷的视线打量我们这两个不速之客。
“那个女人在找谁呢?”
我不想继续这个话题,爸爸却开了口。
“这个嘛。”
“肯定是恋人吧。她和恋人约好了,或者有话要告诉他,肯定是这么回事。那个女人现在还在找吧?和以前一样,只不过在别的地方找罢了。”
我的手指掐在爸爸的手腕里。爸爸拐过一个转角后,蓦地闭上嘴,停住了脚步。跟在爸爸身后几步的我拐过转角后,也大吃一惊。
拐角那边和刚才走过的地方一样,一条小路在墓地间蜿蜒。然而,最里面的那座坟墓上亮着一盏灯,仿佛是细小的蜡烛发出的光在黑暗中摇曳,在空中一闪一闪飘忽不定。
“痛、痛啊,小春!”
我的手指狠狠地掐住爸爸。我松开手,转而抱住爸爸的手臂。
“那是什么?是蜡烛吗?有谁点燃以后走了吗?”
我声音激动,爸爸不但没有打退堂鼓反而向那盏灯走近。我好几次张嘴想说“回去吧,不准过去”,却话不成声,只有嘴巴一张一合。
一步一步地挪到了尽头的墓地前,头上的树叶发出轻微的笑声。一定是今天傍晚,有人在我们来这里之前造访过,插上花点上了蜡烛,肯定是这样。可是,为什么火还没有熄灭?分明在刮风,而且,烛光会忽闪忽闪地晃动吗?不对不对,肯定是很长的蜡烛,几个小时都不会熄灭,而且,这么小的风不可能吹灭蜡烛。我一边在心里自问自答,一边被爸爸拖着前行。柔软的晚风吹在身上,只觉得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小春。”爸爸小声说,“那不是蜡烛。”
距离墓地还有几米远,听到爸爸这样说,我吓得几乎尿裤子了,死命把脸埋进爸爸的后背。
“是萤火虫。”
爸爸的声音清晰地传过来。我把脸从爸爸的后背移开,偷偷地从爸爸肚子侧面探出头张望。
我第一次看见萤火虫。它们没有停在田中家的墓地上,而是停在墓地旁边的矮树上。比我的小指尖还小的青白色的光渐渐膨胀起来,几秒钟后熄灭了,随即旁边又亮起来,接着又像被黑夜吞噬一般熄灭了。我和爸爸屏气凝神地注视着这些奇妙的光。那盏灯亮了,这盏灯也亮了,微弱的灯光此起彼伏,吸收了周围所有的噪音,忽闪忽闪。就像万籁俱寂的圣诞之夜,也像另外一个世界的庆典。
第二天早上,老奶奶把早饭送到正殿来了。带脚架的托盘上放着很多小碗,老奶奶打开所有的窗户,把碗碟放在阳光照射不到的地方后离开了。我和爸爸面对面坐着,开始享用豪华的早餐。仿佛满月一般的黄色煎鸡蛋,竹荚鱼干配萝卜泥,装在小碗里堆成山的颜色鲜艳的色拉,光润的羊栖菜里加了油炸豆腐和胡萝卜,白身鱼味噌汤,魔芋拌明太子,撒了芝麻的烫菠菜。从饭桶里盛好饭,我们齐声说“开吃了”。
敞开的玻璃窗户,白花花的阳光倾泻而下,繁密的树木绿得扎眼。树影清晰地投射在泛白的地面上,摇摇晃晃地像在爬动。蝉声连绵不断,似乎在大声说着什么。风从窗户吹进来,室内和室外截然相反,凉爽宜人。被窗棂隔成两半的天空上漂浮着朵朵白云。四周悄无声息,我手拿红筷子一口接一口地把盘子里的东西放进嘴里。
时间似乎停止了。爸爸一言不发地大快朵颐,时不时和我一样眯起眼睛望向宽敞的院内。
除了树木投下的影子,没有任何色彩的寺院内忽然隐约出现了一个场景。我凝视着眼前逐渐清晰的景象。
那里有我,有爸爸,有妈妈。我们围坐在褐色的方桌边,爸爸和妈妈面对面坐在长边,我在短边坐在比他们两人个子还高的椅子上。妈妈的身后有一扇敞开的大窗户,没有挂窗帘,能看见厚重的云朵缓慢移动。这是哪里呢?桌子正中有一个碟子,培根、西红柿、鸡蛋、金枪鱼蛋黄酱、黄瓜,就像摆放在货架上的绘画颜料似的放在里面。除此以外,桌上还胡乱地放着番茄酱、蛋黄酱、芥末、黄油、酱油和盐。妈妈用小刀切小圆面包,问了爸爸句什么。她把培根和西红柿夹在面包里,抹上厚厚的番茄酱和蛋黄酱递给爸爸。妈妈的一句话逗笑了爸爸,爸爸转头看我,我也笑了。从妈妈身后的窗户射进来的阳光在褐色方桌上斜斜地切了下来。这是哪里?大家在相互交谈,这边的我却听不清楚。
我越发凝神注视这个场景,拼命回忆这些忽然涌上脑海的无比鲜活的场景到底来自哪里。
我的身后也有一扇敞开的大窗户,也没有挂窗帘,能看见蓝天。窗户下滚落着一只小熊玩具,比坐在椅子上的我个头还大。这样一来,我终于回忆起了这是哪里。是我一直住到小学一年级的公寓,我从来没有回忆起过这些地方。褐色的桌子和硕大的小熊玩具。为什么在这里,会如此清晰地回忆起来呢?
房间里有很多窗户。小熊、我的书包、妈妈的书都很快被窗口射进来的阳光晒褪了色。在房间里啪哒啪哒地跑动会被楼下的人骂,他们要求我们轻声走路。我们经常故意蹑手蹑脚地走路,然后仰面倒在地上大笑。爸爸他们的房间特别小。桌子的旁边就是厨房,吃饭前就知道妈妈在做什么菜。厨房的窗台上摆放着两盆荷兰芹,有一天在上面发现了无数浅绿色的小虫,我和妈妈一整天都盯着这些在荷兰芹上忙忙碌碌爬上爬下的小虫。
“吃完了。”爸爸放下筷子,“真好吃。”
我也放下筷子。所有的菜吃得精光,连平时不太喜欢的菠菜也没剩一根。爸爸躺倒在地板上小声说了句。
“唔,舒服”,就闭上了眼睛。我也学着爸爸的样,躺在凉飕飕的地板上。风吹起前额上的头发。
“爸爸,刚才我想起了我们以前住的公寓。”
“呃,”爸爸抬起头看我,“小春,你记得吗?花宫的公寓。”
“我不知道花宫这个地方,但是,我记得有很多窗户,要轻声走路。”
我仰望着高高的天花板的木纹回答。
“对对,真不可思议,刚才爸爸也回忆起来了。”爸爸也看着天花板说,“很小的房间,厨房里放上饭桌就没地方走路了,但是很通风,天气晴朗的时候打开全部的窗户,太舒服了。我们住在最顶层,四楼,一楼住的是啰里啰嗦的房东老头,垃圾啊、自行车啊,什么都要管,经常被他骂。”
说到最后变成了自言自语,爸爸躺在地板上长长地伸了个懒腰。我慢慢闭上眼睛,惬意地如同飘在空中。远处有蝉在鸣叫。迷迷糊糊中,我发现最近自己没有想起过家庭餐馆里种类丰富、颜色鲜艳的菜品的照片。我在心里打开菜单,却没有菜品出现,闭着的眼睛里只有炫目的太阳,这种炫目的阳光让我犯困。光亮渐渐昏暗,不知不觉中我睡着了。
醒来后我睁开眼睛看了看四周。装早饭的托盘已经被拿走了,刚才睡在身边的爸爸不见了。
我坐起身,看着正殿对面的院内。阳光刺得我睁不开眼睛。
我站起来去老奶奶家找爸爸。爸爸在食堂的角落,握着话筒轻声说着什么。我刚想竖起耳朵偷听交易的内容,老奶奶的手搭在了我的肩膀上。
“昨天晚上,那个女人没来正殿吧?”老奶奶像个恶作剧的孩子一般笑起来,“吃西瓜吗?”
我和打完电话的爸爸坐在老奶奶家套廊上吃西瓜。很甜,很甜的西瓜。妈妈好吗?交易的情况怎么样?我想问爸爸,可是好几次话到了嘴边,最终还是和甘甜的西瓜汁一起咽回了肚子。
远远地,头顶上有小鸟在叫,是我从来没有听过的声音。院子里的杂草和着鸟叫声轻轻摆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