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我被爸爸绑架了(七)
抵达爸爸朋友的家,已经是第二天清晨了。
昨天晚上九点过后,在国道边发现了一家孤零零的面馆,我和爸爸并肩坐在桌子上分享了一碗面。这应该是爸爸最后的一点钱,他连啤酒都没点。店主人默默地递过来一碟饺子,不知道他会怎么看我们。
后来又骑了很长时间的自行车。过了十二点,爸爸终于宣布投降,我们坐在附近公园的长椅上靠在一起睡着了。迷迷糊糊的时候,被嗡嗡的蚊子声吵醒,不过很快又沉睡过去。
后来全身痒得不行就睁开了眼,手脚都被蚊子咬了。爸爸也呻吟着醒来,咯吱咯吱地全身乱抓。尽管天色还没亮,爸爸小声说走吧,我又跨上了自行车后座。
路边流淌着几乎被杂草淹没的小河,耳边传来鸡叫声。周边没有高楼大厦,能看见稀稀落落的几处外形相似的住宅。周围还是朦胧的夜色,天空开始显露出拂晓时分的鱼肚白。爸爸大概曾经来过这里,他下了自行车后毫不犹豫地走到一栋房子前面站住。
“还太早吧。”我说。
“没关系,佐佐木起得很早。”爸爸不由分说地按响了门铃。
之后是长时间的沉默,就在我几乎以为家里没人的时候,门突然打开了。走出来的是一个穿睡衣的男人,他揉着眼睛看见爸爸“哦”了一声,接着看见后面的我,又发出“啊”的声音。
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趁佐佐木冲咖啡的间隙环顾室内。初升的朝阳透过蕾丝窗帘照亮室内,餐具橱上摆放着很多相架。房间的一角里有一盆长着硕大绿叶的观赏植物,下面的叶子似乎被啃成了锯齿状。我把视线移向碗柜,不禁“啊”地叫出来。
原木的碗柜上有一只白底黑斑花纹的猫一动不动地蹲在那里。猫尾巴吧嗒吧嗒地甩动着,才不至于让人以为是装饰品。
“咖啡可以吧?”佐佐木放下杯子问我。
好的,我大声回答。佐佐木回到厨房似乎去拿东西,我的视线追随着他,再次发出“啊”的声音。冰箱前面坐着一只雪白的猫,玻璃球似的眼睛不住地观察我们。不仅如此,桌上叠成一堆的报纸上有一只褐色的猫,厨房门旁边的纸箱背面还有一只黑猫。真不得了,有四只猫!爸爸无视猫的存在,呼哧呼哧地喝着咖啡,发出满足的叹息声,还说:“味道真好”。
佐佐木拿出一个装满了面包的篮子递过来,说:“吃点面包。”
“这么早真对不起。”我低下头喝了一口咖啡,再也不能像之前和神林见面时那么孩子气了。
“没关系,没关系。”佐佐木也低下头回礼。
佐佐木是个像猫一样的男人。圆脸圆鼻头,如果涂黑鼻子画上胡子,他就是第五只猫了。他的年纪倒是不太能看得出,似乎比爸爸年长,却又似乎年轻很多。他把手塞进睡衣,咯吱咯吱地抓着胸口也喝起了咖啡。
喵,听到轻微的猫叫声,转头一看,厨房门打开了,出现了一个女人和几只猫,她看见爸爸,笑着招呼:“哎呀,小高。”
有两只猫跟在她脚下,一只是白底黑花的小猫,还有一只是浅褐色。乖乖,一共六只。
“不好意思,突然来打扰。”爸爸对她说。
“不好意思,这么早。”我也开口打招呼,再次低头,“初次见面。”这个女人冲我笑了笑。她也长着一张猫脸,是一只比佐佐木动作更加敏捷的猫。佐佐木走到厨房打开猫罐头,这个女人在厨房忙着打开冰箱又点着火放上水壶,爸爸也走过去和他们说话。我坐在沙发上,看着六只猫争先恐后抢夺罐头。
我忽然意识到了这是陌生人家里的味道。我回忆起去年去千里家玩的情景,虽然她的家和这里感觉相似,味道却不一样。这股奇妙的味道是什么和什么混合在一起的,我也说不清。用力吸进陌生的味道后,无论在哪里我都能平静下来,即使是在这个位于远方城市,有两个长得像猫的大人和六只猫居住的陌生的家里。
我放松下来,就在我差点打起瞌睡的时候,听到有人招呼我“吃饭了”。
厨房里那张大方桌上,佐佐木和女人面对面坐着,开始吃早饭。从窗帘透进来的阳光比刚才更明亮,佐佐木打开桌下的音响放出音乐。我合拢双手说:“开吃了。”
桌上摆放的是炒芙蓉蛋、肉肠、土豆、小西红柿、汤、沙拉、装在篮子里的面包和烤吐司。想到昨天晚上的那半碗面,我顿时觉得好饿。
听佐佐木和女人跟我和爸爸说话的语气,似乎他们是与我年纪相仿的小孩。
“那个是奈津子,旁边是智树,黑的那只叫松平。”女人向我介绍猫的名字。听到松平的名字,我觉得好笑。
“为什么只有一只的名字是姓氏?”爸爸问。
“你看啊,它不是长了一张松平的脸吗?”女人回答。
“那么这样的话,奈津子感觉像小松原。”我脱口而出。
佐佐木和女人探出身说:“你真行,它就是叫小松原奈津子。”
这顿早饭就像是千里的生日,大家都是长得人高马大的高个子同学。
临近中午回去的时候,佐佐木、女人和三只猫送我们到门口。
“下次再来玩。”女人对我说。
“发现有被扔掉的猫就带过来哦。”佐佐木说。
白底黑花的猫摇晃着尾巴似乎在说拜拜。
“他们和爸爸是什么关系?”去车站的路上我问。佐佐木他们说沿着商店街一直走就会到车站。这是一条不景气的商店街,行人稀稀落落,老奶奶和怀抱婴儿的女人坐在店门口悠闲地聊着天。离开那个家以后,刚才四个人和六只猫吃饭的场景似乎是一场梦。
“小纪是爸爸很早以前的女朋友,佐佐木是爸爸的后辈,是小纪现在的男朋友。”爸爸回答。
“噢。”
“很——早以前,你不要想歪了。”
“你要是和她结婚了就肯定不会有我了。”
“可能因此才没有结婚吧。”爸爸像在哼歌。
我把骑自行车的经历和长得像猫的那个人抛在脑后。我们要回家了。
到了车站后爸爸去买车票。我站在太阳底下接受阳光的攻击,心里揣摩着该说什么。如果我说逃到更远的地方去吧,爸爸会说什么呢?这次我要变成绑架犯。你虽然有一定程度的自由,不过主导权在我手里。但是,掌握了主导权的我又该怎么办呢?
爸爸买好车票把零钱放进钱包,一边看着刚到手的票一边朝我走过来。喉咙深处干得冒烟,全身上下抖个不停,仿佛心脏碎成无数片散落在体内。
“一点三十五分,差不多还有二十分钟。怎么办?吃东西吗?”爸爸问我,我把头扭向一边。
“人很多,去站台排队吧。”爸爸进了检票口。我闷闷不乐地跟在后面。
站台上人头攒动,大家都散发着暑假特有的气息。晒得黝黑的孩子们到处乱窜,妈妈们大声呵斥着,爸爸们蔫蔫地读着报纸,情侣们紧紧贴在一起仿佛现在是大冬天,团体游客高声聊着天。
爸爸让我站在一家人后面,说去买饮料跟盒饭。
“要什么饮料?碳酸还是果汁?”爸爸问我,我又把头别开。
“那我就看着办了。”爸爸扔下一句话就走了。就像我习惯了爸爸糟糕的安排和糟糕的形象,爸爸也习惯了我爱使性子的习惯。无视对方的存在,这和刚开始坐电车时不是一样吗?我讨厌自己没有长进,却又不知该如何是好。我没心情跟爸爸嬉皮笑脸,说我要喝果汁,不是那种碳酸的果汁哦,或是你不要喝啤酒,免得到时候想上厕所哦。
排在我前面的那家人的爸爸妈妈坐在站台上,他们似乎是刚爬山回来,两个人都背着背包,穿着登山靴。哥哥大概上二年级,妹妹读幼儿园,两个人围在父母身边嬉笑打闹。哥哥注意到我,藏在父母背后龇牙咧嘴地冲我做鬼脸,我却没有心情回敬他。妹妹也露出牙齿,学样反复做鬼脸。他们的父母像岩石一样背对我们岿然不动,哥哥对着我做出“傻瓜”的口型,妹妹也在旁边狂做鬼脸。
真好啊,我忽然这样想。
电车一分不差准时开进了站台。我被人流推动着挤进密不透风的电车,不得不把脸贴在爸爸的肚子上。没办法吃盒饭啊。头上传来爸爸的声音。电车开动了。
身边有一个人发出金属切割般的笑声,还散发着刺鼻的香水味,却又好像是油炸食品的味道。不知什么地方传来婴儿的哭声。
“不要紧吗?能喘得上气吧?”其间传来爸爸的声音。
不能无视爸爸了,如果闷闷不乐一声不吭的话,会就这样一直被带回家的,必须说点什么。我把脸在爸爸的肚子上磨蹭着,抬起头撞上爸爸的视线。
“爸爸,我有一点钱。从小的压岁钱我基本上都没用,妈妈都给我存在邮局了,所以可能不止一点。你可以用这笔钱,所以,我们接着逃吧。”
站在我身边的一位大腹便便的老爷爷低头看我。我不理会他,继续说:
“我打电话给妈妈,让妈妈寄存折过来。妈妈可能会说不行,我会威胁她让她寄过来的,所以……”
“嘘。”爸爸注意到胖老头的视线,赶紧把手指放在嘴唇上。
“逃吧。”我略微压低一些声音。
我抬起头看见爸爸摇了摇头,他微微弯下腰告诉我已经没有必要逃跑了。
电车到站了,有人下车,身边总算有了一些空间。我把脸从爸爸肚子上挪开,深深吸了口气,伸展后背看了看车厢里,那对做鬼脸的兄妹和他们的父母稳稳地坐在座位上,妹妹把脸埋在妈妈的膝盖上昏昏欲睡。电车又开动了。
“下一站还有人下车。”爸爸说。
我打断爸爸的话:“我长大后肯定是个差劲的大人。”
“呃?”爸爸弯下腰把耳朵凑在我的嘴边。
我重复了一遍:“我长大后肯定是个没用的家伙。我被你这个独断专行的爸爸带着到处乱跑,不好好照顾我,就像现在这样,把香喷喷的东西放在我的鼻子下面,又突然拿走告诉我结束了,你这样对我,我真的会变得很差劲,你为了自己的理由任意带着我到处乱跑,都怪爸爸,都是你的错。”
我没有哭,虽然心头涌起一股和一口气吃下芥末类似的感受,却没有眼泪。我心里知道自己恼火得很,气得满脸通红。
对于我的控诉,爸爸没有回答,他低下头盯着我,爸爸没有移开视线,我也没有移开视线。快到下一站了,爸爸猛地拉起我的手低声说:“下车。”
下一站也有很多人下车。我以为下车后爸爸会听听我的愿望,带我去别的地方,然而他只是一动不动地站在站台上盯着我看。人们说笑着往检票口走去,转眼间站台上就只剩下我们两个。
“我、我是个差劲的大人。”爸爸昂首站在我面前,一只手里拎着装了饮料的塑料袋,另一只手里是装了零食和盒饭的塑料袋。
我抬起头看爸爸,想知道他接下来要说什么。
“但是我变成一个差劲的大人并不是谁的责任,我不这样认为,所、所以就算你长大以后不成器也是你自己的原因,不要怪我和你妈妈。你说得不错,我自作主张,可是我再怎么随意不负责任,也不是你变得差劲的理由。我、我、我讨厌这、这种想法。”说到后面,爸爸激动地口吃了,“我很讨厌,太不像话了。”
我看着爸爸。爸爸不说话了,四周只传来蝉声。
“我不是逃避责任。今后但凡有什么没有顺从你的心意,你就怪别人,小春你的一切都可能会变得不如意。”
说到这里,爸爸闭上嘴,从塑料袋里拿出橙汁胡乱塞给我。面对面站在无人的站台上,爸爸喝着啤酒,我喝着橙汁。橙汁已经不冰了,更加甜得发腻。蝉声一声接一声地叫着。
“这些日子我相当开心,和小春在一起很开心。”爸爸抹干净嘴角的啤酒泡沫,俨然是个神气活现的孩子。
“我也很开心。”我小声说。
爸爸喝完啤酒,我喝完橙汁后,下一辆电车进站了。虽然很多人下了车,车厢内仍然很拥挤,似乎还是刚才那些乘客,几乎让我怀疑这就是刚才那辆电车。耳边仍然传来婴儿的啼哭声,仍然有香水、防晒油和油炸食品的味道。座位上晒得黝黑的孩子们在酣睡的大人身边互相打闹,长头发女人靠在男人身上张开嘴巴睡着了,含着奶嘴的婴儿安睡在妈妈怀里。在拥挤的电车里,爸爸紧握我的手,我也握着爸爸的手。
我突然意识到,放在我的鼻子下香喷喷的东西并没有被突然拿走,其实我已经尽情地享用了,心满意足地饱餐了一顿。孩子们的欢呼声和女人们尖锐的笑声在耳边响起,在左右摇晃的电车里,我和爸爸紧握着对方的手。
到站了。天色已经黑了,车站的白色灯光照亮了环岛,提着购物袋的女人和拎着补习学校书包的孩子们在白色的光线下穿行。我问爸爸要不要一起回家,爸爸说这次就算了。
“你再来绑架我哦。”我说。
“哦。”爸爸笑着说,又戴上硕大的太阳镜。
“拜拜。”我抬起手慢慢挥了挥。
“下次再见。”爸爸轻轻拍了一下我的肩膀。
我往人来人往的环岛走去,我被绑架犯释放了。我抬起下巴,甩动着晒黑的手脚,大步往前走。回家后马上洗澡,把这脏兮兮、臭烘烘的身体好好擦洗干净。接下来一边吃冰淇淋一边看电视,很久很久没有看电视了,还可以打电话给裕子,这些天的经历只能告诉裕子。我边走边想回家该做的事,看来回家后会忙得不可开交。
走到环岛的尽头,就要转弯的时候,我回过头。在走出检票口的人流中,我看到了仍然站在原地的爸爸。爸爸发现停下脚步的我,摘下太阳镜朝我挥了挥手。
站在远处挥手的爸爸似乎是个陌生人,跟周围身穿有领T恤、把婴儿架在肩膀上的男人,和女人手挽手的褐发男人,西装革履的眼镜男这些陌生人,没有任何分别。这个隐没在人群中的男人,穿着脏T恤,晒得黝黑,眼角下垂,在我眼里却不可思议地散发出光芒,仿佛被金色胶囊包裹着。那不是车站的灯光,也不是车站便利店的灯光。
我想,妈妈第一次遇见爸爸的时候,一定也有这样的感觉吧。在人群中,只有一个人散发出独特的光芒。
那个一直站在原地像傻瓜一样不断挥手的男人,我真是好喜欢他,即使他和普通人没什么不同。在内心确认自己的感受后,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拐过转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