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赋诗品译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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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曰:一品之中,略以世代为先后,不以优劣为诠次〔1〕。又其人既往,其文克定〔2〕,今所寓言,不录存者。夫属词比事,乃为通谈〔3〕。若乃经国文符〔4〕,应资博古;撰德驳奏,宜穷往烈〔5〕。至乎吟咏情性〔6〕,亦何贵于用事〔7〕?“思君如流水”〔8〕,既是即目;“高台多悲风”〔9〕,亦唯所见;“清晨登陇首”〔10〕,羌无故实〔11〕;“明月照积雪”〔12〕,讵出经史〔13〕?观古今胜语,多非补假,皆由直寻。颜延、谢庄〔14〕,尤为繁密,于时化之。故大明、泰始中〔15〕,文章殆同书抄〔16〕。近任昉、王元长等〔17〕,词不贵奇,竞须新事〔18〕。尔来作者〔19〕,寖以成俗〔20〕。遂乃句无虚语,语无虚字,拘挛补纳〔21〕,蠹文已甚〔22〕。但自然英旨〔23〕,罕值其人〔24〕。词既失高,则宜加事义〔25〕。虽谢天才〔26〕,且表学问,亦一理乎〔27〕

【注释】

〔1〕诠次:编次,排列。

〔2〕克:可,能。

〔3〕“夫属词”二句:意谓作文须运用典故,乃是一般人的常谈。《礼记·经解》:“属词比事,《春秋》教也。”此借用其语。属词,连缀文词。此指作文。比事,排比事类。事,指典故。

〔4〕经国:治理国家。文符:指文书、公文。王羲之《与尚书仆射谢安书》:“又自吾到此……文符如雨。”

〔5〕往烈:犹言旧事、往事。按:“烈”有“功业”义,但此处“往烈”乃泛指过往之事。类似的用例,如沈约《奏弹王源》:“臣闻齐大非偶,著乎前诰;辞霍不婚,垂称往烈。”郑太子忽因齐为大国,非郑之偶,故不愿娶妻于郑。其事载于《左传》。隽不疑不肯娶霍光之女,其事见于《汉书》。“往烈”与“前诰”均泛指记载前言往行的典籍。又如任昉《齐竟陵文宣王行状》:“易名之典,请遵前烈。”谓请依旧事为竟陵王萧子良加谥号。“前烈”、“往烈”意同,均泛指旧事、前代典故。

〔6〕吟咏情性:《毛诗大序》:“国史明乎得失之迹,伤人伦之废,哀刑政之苛,吟咏情性,以风其上。”此处泛指做诗。

〔7〕用事:使用典故。

〔8〕“思君”句:徐幹《室思》诗句。

〔9〕“高台”句:曹植《杂诗》诗句。

〔10〕“清晨”句:张华诗句,全诗已佚。

〔11〕羌:发语词。故实:典故。

〔12〕“明月”句:谢灵运《岁暮》诗句,全诗已佚。

〔13〕讵(jù巨):岂。

〔14〕颜延:即南朝宋诗人颜延年。本书列于“中品”。谢庄:亦南朝宋诗人。本书列于“下品”。

〔15〕大明:南朝宋孝武帝刘骏年号(457—464)。泰始:宋明帝刘彧年号(465—471)。

〔16〕殆:几乎。

〔17〕任昉:南朝齐、梁时文学家,本书列于“中品”。王元长:南朝齐文学家王融,字元长,本书列于“下品”。

〔18〕须:待。有“借助于”之意。新事:他人未曾用过的典故。

〔19〕尔来:自那时以来。尔,此,那。

〔20〕寖(jìn近):逐渐。

〔21〕拘挛:拘束,不舒展。补纳:补缀拼凑。

〔22〕蠹(dù妒):喻损害、败坏。已:太。

〔23〕英旨:美好。英,花;旨,美味。因以喻美好。

〔24〕值:当,遇。

〔25〕事义:即事。参《诗品序》“厥义夐矣”注。此指古事成辞,即典故。《隋书·魏澹传》引范晔之言曰:“纪传者,史、班之所变也。网罗一代,事义周悉。”《文心雕龙·事类》:“学贫者迍邅于事义。”

〔26〕谢:惭愧。

〔27〕理:指“事”而言。按:《礼记·乐记》:“礼也者,理之不可易者也。”郑玄注:“理,犹事也。”孔颖达《正义》:“礼见于貌,行之则恭敬。理,事也,言事之不可改易也。”意谓依礼而行,则其貌恭敬,此乃事之必然者。《列子·杨朱》:“方其荒于酒也,不知世道之安危、人理之悔吝。”“人理”即人事。左思《蜀都赋》:“若乃卓荦奇谲,倜傥罔已,一经神怪,一纬人理。”“人理”就司马相如、严君平、王褒、扬雄等人之卓荦不凡而言,亦人事意。晋愍怀太子《遗妃书》详述其被诬陷之经过,末云:“事理如此,实为见诬,想众人见明也。”“事理”即被诬陷之事实、事情。又谢灵运《庐陵王墓下作》:“理感深情恸。”“理感”即感于事。谢朓《敬亭山诗》:“要欲追奇趣,即此陵丹梯。皇恩竟已矣,兹理庶无睽。”“兹理”即指上文追奇趣、陵丹梯之“事”而言。骈文中亦常见“事”、“理”对举之例,如陆厥《与沈约书》言文思之迟速:“率意寡尤,则事促乎一日;翳翳愈伏,而理赊乎七步。”理即事也。理、义包含于事中。今言事、理或事、义,有具体与抽象之别。但古人有时混同言之,不甚显示出区别。故其理、义即可理解为“事”,不必拘执为意义、道理之类。

【译文】

序曰:一品之中,大致上按世代排列先后,不以优劣为次序。又其人去世以后,他的作品方能论定;这里所作的评论,不录在世的作者。写作文辞,排比事类,乃是一般的常谈。如果是治国经世的文书,应借助广博的历史知识;叙述德行、辩驳启奏,该穷究既往的事实。至于吟咏情性,又何必以运用典故为贵?“思君如流水”,既是就眼前景物而作;“高台多悲风”,也只是写所见到的景象;“清晨登陇首”,没有使用典故;“明月照积雪”,岂是出于经史?观看古今的佳句,大多不是补缀假借,都是由直接寻求而得。颜延年、谢庄,用典尤其繁密,当时的诗风因之而变化。因此大明、泰始年间,作品几乎同抄书差不多。近世任昉、王元长等,文辞不以警拔为贵,争着使用未曾被人用过的典故。自那以来,作者们渐渐地形成了风气。于是诗句中没有不用典故的词语,词语中没有不是出于典故的字,拘束拼凑,对诗歌的损害太大了!而能写得自然美好的,那样的作者很少遇到。文辞既然不见高妙,那么是该多用典故;虽然惭愧不是天才,那么姑且表表学问,也算是一回事吧!

陆机《文赋》,通而无贬〔1〕;李充《翰林》〔2〕,疏而不切〔3〕;王微《鸿宝》〔4〕,密而无裁;颜延论文〔5〕,精而难晓;挚虞《文志》〔6〕,详而博赡,颇曰知言。观斯数家,皆就谈文体,而不显优劣。至于谢客集诗〔7〕,逢诗辄取;张骘《文士》〔8〕,逢文即书。诸英志录,并义在文,曾无品第〔9〕。嵘今所录〔10〕,止乎五言。虽然,网罗今古,词人殆集。轻欲辨彰清浊〔11〕,掎摭病利〔12〕,凡百二十人〔13〕。预此宗流者〔14〕,便称才子。至斯三品升降,差非定制〔15〕,方申变裁〔16〕,请寄知者尔。

【注释】

〔1〕贬:指褒贬而言。日本中泽希南《诗品考》以为“贬”或为“辨”字之讹(见曹旭《诗品集注》引)。

〔2〕李充:东晋文学家。其《翰林论》已亡佚,今存佚文若干则。

〔3〕疏:通达(参王发国《诗品考索》)。

〔4〕王微:南朝宋文学家,本书列于“中品”。《鸿宝》已亡佚。

〔5〕“颜延”句:颜延年论文,未知有专篇或专书否。其《庭诰》中有论文语。

〔6〕挚虞:西晋文学家。曾按文体编撰文章总集《文章流别集》,并撰《文章流别志论》。《文志》:当指《文章流别志论》。

〔7〕谢客集诗:指谢灵运编撰诗歌总集。其书已亡佚。

〔8〕张骘:生平未详,当是晋宋时人。所著《文士传》已亡佚。今存佚文若干则。

〔9〕曾:乃。

〔10〕录:省录,省察。

〔11〕轻:轻易,随意。此为自谦之语。

〔12〕掎摭(jǐ zhí挤直):指摘。曹植《与杨德祖书》:“刘季绪才不能逮于作者,而好诋诃文章,掎摭利病。”

〔13〕百二十人:系举成数而言。今本《诗品》“上品”十一人,另有“古诗”一则,“中品”三十九人,“下品”七十二人,共一百二十三人。

〔14〕预:通“与”,参与。宗流:源流,系统。

〔15〕差:略微,比较。

〔16〕方:将。

【译文】

陆机的《文赋》,通达而无褒贬;李充的《翰林论》,疏通而不贴切;王微的《鸿宝》,细密而无裁断;颜延年论述文章,精细却又难懂;挚虞的《文章志》,详尽宏富,颇可谓懂得文章。观此数家,都就文章本身进行谈论,而不显示高下优劣。至于谢灵运撰集诗歌,见到诗就收取;张骘编《文士传》,看到文便写入。诸位才士的著述,都在于文章,而不加以品第。我如今所省察讨论的,只限于五言诗。虽说如此,但搜罗今古,凡是诗人几乎都被汇集。便企图辨明清浊,指摘利病,总共一百二十人。凡录入我这本书的,就可称为才子。至于这三品升降,未必就是定论,将要加以变化,请托给真正懂诗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