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情偶寄译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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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构 第一

填词一道〔1〕,文人之末技也〔2〕,然能抑而为此 〔3〕,犹觉愈于驰马试剑〔4〕,纵酒呼卢 〔5〕。孔子有言:“不有博弈者乎?为之犹贤乎已。”博弈虽戏具,犹贤于“饱食终日,无所用心” 〔6〕;填词虽小道 〔7〕,不又贤于博弈乎?吾谓技无大小,贵在能精;才乏纤洪 〔8〕,利于善用;能精善用,虽寸长尺短亦可成名 〔9〕。否则才夸八斗,胸号五车 〔10〕,为文仅称点鬼之谈 〔11〕,著书惟供覆瓿之用 〔12〕,虽多,亦奚以为 〔13〕?填词一道,非特文人工此者足以成名 〔14〕,即前代帝王,亦有以本朝词曲擅长,遂能不泯其国事者 〔15〕

请历言之:高则诚、王实甫诸人 〔16〕,元之名士也,舍填词一无表见 〔17〕;使两人不撰《琵琶》、《西厢》,则沿至今日,谁复知其姓字?是则诚、实甫之传,《琵琶》、《西厢》传之也。汤若士 〔18〕,明之才人也,诗文尺牍 〔19〕,尽有可观,而其脍炙人口者 〔20〕,不在尺牍诗文,而在《还魂》一剧;使若士不草《还魂》,则当日之若士,已虽有而若无,况后代乎?是若士之传,《还魂》传之也。此人以填词而得名者也。历朝文字之盛,其名各有所归,“汉史”、“唐诗”、“宋文”、“元曲”,此世人口头语也。《汉书》、《史记》,千古不磨 〔21〕,尚矣 〔22〕;唐则诗人济济,宋有文士跄跄 〔23〕,宜其鼎足文坛,为三代后之三代也 〔24〕。元有天下,非特政刑礼乐一无可宗,即语言文学之末,图书翰墨之微 〔25〕,亦少概见 〔26〕;使非崇尚词曲,得《琵琶》、《西厢》以及《元人百种》诸书传于后代 〔27〕,则当日之元,亦与五代、金、辽同其泯灭,焉能附三朝骥尾 〔28〕,而挂学士文人之齿颊哉?此帝王国事,以填词而得名者也。由是观之,填词非末技,乃与史传诗文同源而异派者也 〔29〕。

近日雅慕此道 〔30〕,刻欲追踪元人、配飨若士者尽多 〔31〕,而究竟作者寥寥,未闻绝唱。其故维何?止因词曲一道,但有前书堪读,并无成法可宗,暗室无灯,有眼皆同瞽目,无怪乎觅途不得,问津无人 〔32〕,半途而废者居多,差毫厘而谬千里者,亦复不少也 〔33〕。尝怪天地之间有一种文字 〔34〕,即有一种文字之法脉准绳 〔35〕,载之于书者,不异耳提面命 〔36〕,独于填词制曲之事,非但略而未详,亦且置之不道。揣摩其故,殆有三焉 〔37〕:一则为此理甚难,非可言传,止堪意会;想入云霄之际,作者神魂飞越,如在梦中,不至终篇,不能返魂收魄;谈真则易,说梦为难,非不欲传,不能传也。若是,则诚异诚难,诚为不可道矣。吾谓此等至理,皆言最上一乘 〔38〕,非填词之学节节皆如是也,岂可为精者难言,而粗者亦置弗道乎?一则为填词之理变幻不常,言当如是,又有不当如是者。如填生旦之词 〔39〕,贵于庄雅,制净丑之曲 〔40〕,务带诙谐,此理之常也,乃忽遇风流放佚之生旦,反觉庄雅为非,作迂腐不情之净丑,转以诙谐为忌。诸如此类者,悉难胶柱 〔41〕。恐以一定之陈言 〔42〕,误泥古拘方之作者 〔43〕,是以宁为阙疑 〔44〕,不生蛇足 〔45〕。若是,则此种变幻之理,不独词曲为然,帖括诗文皆若是也 〔46〕,岂有执死法为文,而能见赏于人、相传于后者乎?一则为从来名士以诗赋见重者十之九,以词曲相传者犹不及什一,盖千百人一见者也。凡有能此者,悉皆剖腹藏珠 〔47〕,务求自秘,谓此法无人授我,我岂独肯传人。使家家制曲,户户填词,则无论《白雪》盈车,《阳春》遍世 〔48〕,淘金选玉者未必不使后来居上,而觉糠秕在前 〔49〕;且使周郎渐出,顾曲者多 〔50〕,攻出瑕疵 〔51〕,令前人无可藏拙,是自为后羿而教出无数逢蒙,环执干戈而害我也 〔52〕,不如仍仿前人,缄口不提之为是。吾揣摩不传之故,虽三者并列,窃恐此意居多。以我论之:文章者,天下之公器 〔53〕,非我之所能私;是非者,千古之定评,岂人之所能倒?不若出我所有,公之于人,收天下后世之名贤悉为同调,胜我者,我师之,仍不失为起予之高足 〔54〕;类我者,我友之,亦不愧为攻玉之他山 〔55〕。持此为心,遂不觉以生平底里 〔56〕,和盘托出,并前人已传之书,亦为取长弃短,别出瑕瑜,使人知所从违 〔57〕,而不为诵读所误。知我,罪我,怜我,杀我,悉听世人,不复能顾其后矣。但恐我所言者,自以为是而未必果是;人所趋者,我以为非而未必尽非。但矢一字之公 〔58〕,可谢千秋之罚。噫!元人可作 〔59〕,当必贳予 〔60〕

填词首重音律,而予独先结构者,以音律有书可考,其理彰明较著 〔61〕。自《中原音韵》一出,则阴阳平仄画有塍区 〔62〕,如舟行水中,车推岸上,稍知率由者 〔63〕,虽欲故犯而不能矣。《啸余》、《九宫》二谱一出 〔64〕,则葫芦有样,粉本昭然 〔65〕。前人呼制曲为填词,填者,布也,犹棋枰之中画有定格 〔66〕,见一格,布一子,止有黑白之分,从无出入之弊,彼用韵而我叶之 〔67〕,彼不用韵而我纵横流荡之。至于引商刻羽,戛玉敲金 〔68〕,虽曰神而明之 〔69〕,匪可言喻,亦由勉强而臻自然,盖遵守成法之化境也 〔70〕。至于结构二字,则在引商刻羽之先,拈韵抽毫之始 〔71〕。如造物之赋形,当其精血初凝,胞胎未就,先为制定全形,使点血而具五官百骸之势。倘先无成局,而由顶及踵,逐段滋生,则人之一身,当有无数断续之痕,而血气为之中阻矣。工师之建宅亦然:基址初平,间架未立,先筹何处建厅,何方开户,栋需何木,梁用何材,必俟成局了然,始可挥斤运斧 〔72〕;倘造成一架而后再筹一架,则便于前者,不便于后,势必改而就之,未成先毁,犹之筑舍道旁 〔73〕,兼数宅之匠资,不足供一厅一堂之用矣。故作传奇者 〔74〕,不宜卒急拈毫 〔75〕,袖手于前,始能疾书于后 〔76〕。有奇事,方有奇文,未有命题不佳,而能出其锦心,扬为绣口者也 〔77〕。尝读时髦所撰,惜其惨淡经营 〔78〕,用心良苦,而不得被管弦、副优孟者 〔79〕,非审音协律之难,而结构全部规模之未善也。

词采似属可缓,而亦置音律之前者,以有才技之分也。文词稍胜者即号才人,音律极精者终为艺士。师旷止能审乐,不能作乐 〔80〕;龟年但能度词,不能制词 〔81〕;使与作乐制词者同堂,吾知必居末席矣。事有极细而亦不可不严者,此类是也。

【注释】

〔1〕填词:古代词曲创作都为按谱填词,这里专指戏曲创作。李渔在《闲情偶寄》里提到词、词曲,多是指戏曲。

〔2〕末技:雕虫小技。班固《幽通赋》:“操末技犹必然兮,矧湛躬于道真。”古人素有辞赋为小道、余事做诗人之说,又以词为“诗余”,以曲为“词余”,故称。

〔3〕抑:降格,退一步。

〔4〕愈于:胜过。

〔5〕呼卢:赌博。卢,古时有一种叫樗蒲的赌博方式,参赌者手执五枚骰子,骰色上黑下白,如果掷得五个骰子皆为黑色,则谓之卢,是赌赛中最上彩。故参赌者在掷骰子时,往往连声呼卢,以祈求优胜。

〔6〕“不有博弈者乎”数句:语本《论语 · 阳货》:“子曰:‘饱食终日,无所用心,难矣哉!不有博弈者乎?为之,犹贤乎已。’”意思是:不是有博弈之类的游戏吗?玩一玩,也总比吃饱了整天没事干好些。

〔7〕小道:末技,微不足道的技艺。《论语 · 子张》:“虽小道,必有可观者焉。”

〔8〕才乏纤洪:才无论大小。乏,无。纤,细小。洪,巨大。

〔9〕寸长尺短:《楚辞 · 卜居》:“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是说比起更长的来,尺就显得短了;比起更短的来,寸就显得长了。比喻人和事物各有其长处和短处。

〔10〕“才夸八斗”两句:是指文才高,学问多。才夸八斗,宋无名氏《释常谈 · 八斗之才》:“文章多,谓之八斗之才。”“谢灵运尝曰:‘天下才有一石,曹子建独占八斗,我得一斗,天下共分一斗。’”胸号五车,《庄子 · 天下》:“惠施多方,其书五车。”

〔11〕点鬼之谈:对写诗作文喜欢罗列古人姓名者的讽刺。据唐张鷟《朝野佥载》:“杨(炯)之为文,好以古人姓名连用……号为‘点鬼簿’。”

〔12〕覆瓿(b ù):盖酱罐子。《汉书 · 扬雄传》载:刘歆看过扬雄所著《太玄经》和《法言》后,跟扬雄说:“空自苦!今学者有禄利,然尚不能明《易》,又如《玄》何?吾恐后人用覆酱瓿也。”

〔13〕虽多,亦奚以为:语出《论语 · 子路》。

〔14〕非特:不仅。

〔15〕泯:埋没。

〔16〕高则诚:高明,字则诚,自号菜根道人,元末浙江瑞安人。著名戏曲作家,南戏《琵琶记》的作者。王实甫:王德信,字实甫,元大都(今北京)人。元代前期著名的杂剧作家,《西厢记》的作者。

〔17〕表见:表现。

〔18〕汤若士:汤显祖,字义仍,号若士,别署清远道人。江西临川人。明代著名戏曲家,著有《还魂记》(即《牡丹亭》)等。

〔19〕尺牍:即信札。古代用一尺长的木片(牍)给人写信,故称书信为尺牍。汤显祖的信札,当时即有“压倒流辈”之誉。

〔20〕脍炙(ku ài zh ì)人口:为人喜食的可口菜肴,此处喻指人们喜闻乐见、广为传诵的文艺作品。脍,细切的鱼或肉。炙,烤肉。

〔21〕千古不磨:永不磨灭。

〔22〕尚矣:赞美之意。尚,同“上”,这里有成就很高的意思。

〔23〕济济、跄跄(qi ān g):形容人才众多,阵容齐整。出自《诗经 ·大雅 · 公刘》:“跄跄济济,俾筵俾几。”

〔24〕三代后之三代:前一个“三代”,指夏、商、周,被认为是美好的盛世。后者指汉史、唐诗、宋文的三个文学盛世。

〔25〕翰墨:笔墨。指文辞或书画艺术。

〔26〕亦少概见:谓缺少具有代表性的优秀作品。《史记 · 伯夷列传》:“其文辞不少概见。”

〔27〕《元人百种》:指明臧懋循(晋叔)所编的元杂剧剧本集《元曲选》,其中收有近一百个杂剧剧本,大多为元人作品。

〔28〕附:依附。三朝:指汉史、唐诗、宋文三个时代。骥:千里马。

〔29〕同源而异派:同一本源,而支脉不同。异派,这里指不同的文体。

〔30〕雅慕:非常仰慕。

〔31〕刻欲:刻意地想要。配飨(xi ǎn g):原是指后死者附名于先亡者之后受祭,这里指希望得到同样的尊崇的意思。

〔32〕问津:问路。津,渡口。

〔33〕半途而废:语出《礼记 · 中庸》。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典出《礼记 · 经解》。

〔34〕文字:这里指文体。

〔35〕法脉准绳:创作规范与法则。

〔36〕耳提面命:形容恳切地教诲。典出《诗经 · 大雅 · 抑》:“匪面命之,言提其耳。”

〔37〕殆:大概,大约。

〔38〕最上一乘(ch én g):佛家语,最上一等的意思。佛教原有大小二乘,禅宗兴起后,别立上乘禅之名,即所谓最上一乘。

〔39〕生:传统戏曲脚色行当。一般扮演青壮年男子,常是剧中主要人物。旦:传统戏曲脚色行当。扮演女性人物。有正旦、小旦、花旦、老旦等。正旦也简称旦,为戏曲中主要女性角色。

〔40〕净:俗称“花脸”、“花面”。传统戏曲脚色行当。大都为性格、品质或相貌上有特异之点的男性配角人物,如张飞、曹操等。丑:丑角。传统戏曲脚色行当。由于化装时在鼻梁上抹一小块白粉而得名“小花脸”。

〔41〕胶柱:比喻墨守成规,不能变通。典出《史记 · 廉颇蔺相如列传》。柱,琴瑟上系弦的小木块。把柱用胶粘住,就不能调音。

〔42〕陈言:前人说滥了的话。这里指老套路。

〔43〕泥古拘方:拘泥于古法教条,不知道变通。

〔44〕阙疑:有疑问暂置不论,不作主观臆测。《论语 · 为政》:“多闻阙疑。”

〔45〕蛇足:“画蛇添足”省语。谓节外生枝,多此一举。语出《战国策 · 齐策》。

〔46〕帖括:唐制,明经科以帖经考试。把经文贴去若干字,让应试者回答。后因帖经难记,总括经文编成歌诀,以便记诵应试,称“帖经”。明清时也用来指八股文。泛指科学应试文章。

〔47〕剖腹藏珠:剖开肚子藏珍珠。比喻过度爱惜。《资治通鉴 · 唐太宗贞观元年》:“吾(唐太宗)闻西域贾胡得美珠,剖身以藏之……人皆知,笑彼之爱珠,而不爱其身也。”

〔48〕《白雪》、《阳春》:古代楚国歌名,后人用以指称高雅的歌曲。宋玉《对楚王问》:“客有歌于郢中者,其始曰《下里》、《巴人》,国中属而和者数千人……其为《阳春》、《白雪》,国中属而和者,不过数十人。”

〔49〕糠秕在前:粗劣者居前。《晋书 · 孙绰传》载,绰与习凿齿同行,孙绰在前,两人互相嘲戏。绰“顾谓凿齿曰:‘沙之汰之,瓦石在后。’凿齿曰:‘簸之扬之,糠秕在前。’”

〔50〕周郎顾曲:《三国志 · 吴书 · 周瑜传》:“瑜少精意于音乐,虽三爵之后,其有阙误,瑜必知之,知之必顾。故时人谣曰:‘曲有误,周郎顾。’”顾,顾视,回头看。

〔51〕攻出瑕疵:玉工加工美玉,要磨去玉中的斑痕,这里指发现作品中的缺点和毛病。

〔52〕“是自为后羿而教出无数逢(f én g)蒙”二句:语本《孟子 ·离娄下》:“逢蒙学射于羿,尽羿之道,思天下惟羿为愈己,于是杀羿。”羿,古代传说中的神射手。环执干戈,手执武器。

〔53〕公器:指天下人共有的事物。《庄子 · 天运》:“名,公器也,不可多取。”

〔54〕起予之高足:能举一反三、发明师意的优秀学生。《论语 · 八佾》:“子曰:‘起予者,商也,始可与言诗已矣。’”起,启发。

〔55〕攻玉之他山:《诗经 · 小雅 · 鹤鸣》:“它山之石,可以攻玉。”指别处山上的石头可用来磋磨玉器,这里比喻可以从和自己相类的人那里得到启发和帮助。

〔56〕生平底里:平生的心得体会。

〔57〕别出瑕瑜:分别指出优劣。从违:谓取舍。

〔58〕矢:射中,得到。

〔59〕元人可作:这里指元代戏曲家倘若能够复生。

〔60〕贳(sh ì):赦免,宽恕。

〔61〕彰明较著:非常明显。

〔62〕《中原音韵》:北曲剧作家和演员正音的法典,北曲最早的韵书。元周德清编著。塍(ch én g)区:界限,范围。塍,田间的土埂。

〔63〕率由:遵从,遵循。《诗经 · 大雅 · 假乐》:“不愆不忘,率由旧章。”

〔64〕《啸余》、《九宫》二谱:前者为明代程明普所编的《啸余谱》,收入朱权的北曲谱《太和正音谱》和沈璟的南曲谱《南九宫十三调曲谱》等,刊于万历四十七年。后者当指万历间沈璟所编的《南九宫十三调曲谱》。此书是沈氏根据嘉靖时蒋孝所编的《南九宫谱》整理加工而成。

〔65〕粉本:传统画法中有将画稿先用粉描于画幅之上,再依粉痕落墨的方法。后泛称画稿为粉本。这里指可依照其进行填词创作的曲谱。昭然:明明白白。

〔66〕棋枰(p ín g):围棋棋局、棋盘。

〔67〕叶(xi é):通“协”,协韵,押韵。

〔68〕“引商刻羽”二句:指戏曲作品音韵像音乐一样美妙铿锵,悦耳动人。古乐律音阶,商声最高,称“引”;羽声等较细,称“刻”。“引商刻羽”意思是曲调优美、讲求声律的演奏。语出宋玉《对楚王问》。戛(ji á)玉敲金,乐器中如钟、磬等是用玉石与金属制成的,故以金玉、金石声形容声音清脆或音节铿锵。戛,敲击。

〔69〕神而明之:指难以言喻的奥秘,高深玄妙的道理。语出《周易 · 系辞上》:“神而明之,存乎其人。”

〔70〕化境:出神入化的艺术境界。

〔71〕拈韵抽毫:指开始进入创作过程。拈韵,选韵。抽毫,动笔。

〔72〕挥斤运斧:挥动斧子。《庄子 · 徐无鬼》有“运斤成风”寓言故事。斤,斧子。

〔73〕筑室道旁:古语所谓作舍道边,三年不成。在路边盖屋,自己无主见而与路人商议,过路者人人言殊,房子几年还盖不好。语出《诗经 · 小雅 · 小旻》:“如彼筑室于道谋,是用不溃于成。”

〔74〕传奇:明以唱南曲为主的长篇戏曲为传奇,以别于北杂剧。是宋、元南戏的进一步发展。盛行于明嘉靖到清乾隆年间。包含昆腔、弋阳腔等剧种,都以演唱传奇剧本为主。

〔75〕卒(c ù )急:匆匆忙忙。

〔76〕“袖手于前”二句:是说创作前先打好腹稿,胸有成竹,创作时方能一挥而就。

〔77〕锦心、绣口:形容构思巧妙,辞采华美。柳宗元《乞巧文》:“骈四俪六,锦心绣口。”

〔78〕时髦:这里被人视为杰出的当今剧作家。惨淡经营:原指作画前先用浅色勾勒轮廓,构思位置。引申为苦心谋划。

〔79〕被管弦、副优孟:配上音乐,让演员据以演出。指剧本被演出。管弦,乐队,这里指剧团乐队。优孟,春秋楚庄王时摹仿已故楚国贤相孙叔敖的优人,见《史记 · 滑稽列传》,后用为演员的代称。

〔80〕师旷:春秋时晋国著名音乐家。相传他辨音审乐的能力很强,能从乐音中辨别吉凶。作乐:作曲。

〔81〕龟年:即李龟年,唐玄宗时著名的宫廷音乐家。度词:依词谱曲、歌唱。制词:写曲文歌词。

【译文】

填词编剧这类事,是文人的雕虫小技。然而能降格以求去做这件事,还是觉得比驰马试剑、纵酒赌赛要好。孔子说过:“不是有掷彩弈棋之类的游戏吗?玩一玩,也总比整天游手好闲,什么都不干强。”掷彩弈棋虽是游戏,还是胜过“饱食终日,无所用心”;填词编剧虽属小道,不又是比掷彩弈棋更胜一筹吗?我以为技艺无论大小,贵在能够精通;才能不管多少,利在善于运用。能够精通并且善于运用,那么即使寸长尺短,也自可以成就名声。否则即使自称才高八斗、学富五车,作文只会多列古人名姓,著书也只能被人用来盖盖酱缸,就算写得再多,又有什么用呢?填词编剧这类事,不仅擅长此道的文士足以凭此成名,就是前代帝王,也有因为本朝词曲擅长,而能使其国事不被泯灭的。请允许我一一道来。

高则诚、王实甫等人,是元代的名士,除了填词编剧之外,没有别的特殊表现。假使两人没有创作《琵琶记》、《西厢记》,那么时至今日,谁还知道他们姓什么?叫什么呢?如此说来,高则诚、王实甫得以留名后世,是因为《琵琶记》、《西厢记》的传扬。汤显祖,是明代的才子。他的诗文和书信,都值得一观。可是他脍炙人口的作品,不在书信诗文里,而是《还魂记》这个剧本;假使汤显祖没有写《还魂记》,那么当日的汤显祖也就是虽有却若无的人,更何况到了后代呢?如此说来,汤显祖的名声能够流传,全靠《还魂记》的传扬。这是文士因为戏剧创作而成名的例子。历朝历代文学之繁盛,其名声各自归因于相应文体,“汉史”、“唐诗”、“宋文”、“元曲”,这是世人的口头语。《汉书》、《史记》,千古不朽,成就很高;唐代诗人济济,宋代文家辈出,在文坛上三足鼎立,不愧为夏商周三代后的三朝文学盛世。元朝一统天下以后,不只是政治、法律、礼乐制度方面无可宗尚,就是在语言文字、图书翰墨等微末事业上,也少有可观的表现;假使不是崇尚戏曲,让《琵琶记》、《西厢记》以及《元人百种》等剧作得以流传后世,那么当日的元朝也就与五代、金、辽同样泯灭无闻了,哪里还能附汉、唐、宋三朝骥尾,而为后世文人学士津津乐道呢?这是帝王国事因为填词编剧而得以扬名的例子。由此看来,填词编剧并非末技小道,而是与史传、诗文同源而异脉的体类。

近来雅慕戏曲创作,刻意追随元朝曲家脚步,想以此成为与汤显祖齐名的人很多。可是终究可称作家的寥寥无几,绝唱佳制也闻所未闻。其原因是什么呢?只因戏曲创作之道,唯有前人的作品可以鉴读,并没有现成规则可以效法。就好比暗室无灯,开眼的也如同盲人一般。难怪人们找不到路径,也没有人指点迷津,半途而废者居多,而差之毫厘、谬以千里的人也有不少。我曾经奇怪,天地之间只要有一种文字,就会有一种文字的法脉准绳,载明在书上的,无异于老师耳提面命,唯独在填词编剧这件事上,非但粗略不详,甚至干脆弃置不论。揣摩其中的缘故,大概有以下三个方面:一是因为戏曲创作的道理很难体悟,不可言传,只能意会。创作构思,想入云霄之际,作者神魂飞越,如在梦中,不写到终篇,不能返魂收魄。谈论真事容易,而描述梦境就难了。此中三昧,不是不想传写,而是无法传写。如果是这样,那么戏曲创作相对其他文学创作确实不同,确实很难,确实无法说得明白。我认为像这种至深的创作原理,都是言说文学最上乘境界的,并不是说戏曲创作的学问方方面面尽皆如此。岂能因为至精至妙的道理难以言明,就连粗浅之处也丢开不谈了呢?二是因为填词编剧之理变幻无常,有时一般而言理当如此,但实际创作时却又或不当如此。比如拟写生、旦的戏文,贵在庄重文雅;而拟写净、丑的戏文,则务须带点儿诙谐,这是戏曲创作的常理。但倘若忽然写到风流放佚的生角和旦角,反倒觉得写成庄重文雅就不对了;而拟写迂腐不近人情的净角和丑角,反而要以诙谐为忌。诸如此类的,都难以胶柱鼓瑟,墨守成规。前人或许因为担心固定不变的陈规旧套,会误导那些拘泥古方、循规蹈矩的曲家,所以宁肯空缺存疑,也不画蛇添足。如果是这样,那么这种微妙变幻的道理,不仅仅戏曲创作是这样,八股、诗文的创作也都是这样的。哪里有拘泥于陈规死法写文章,而能被人们所欣赏,并流传于后世的呢?三是因为从古到今的名士,因为诗歌辞赋被世人看重的占了十分之九,而因戏曲创作传名后世的还不到十分之一,大约千百个人当中只能找到一位。大凡擅长此道的人,全都剖腹藏珠,务求保密,以为这样的诀窍方法没有人传授给我,我岂肯独独金针度人呢?假使家家写戏,户户编剧,那么不论《白雪》满车,《阳春》遍世,那些淘金选玉的论家也未必不让后来者居上,而觉得前人佳作是糟糠秕壳;而且假使像顾曲周郎那样的内行渐渐多起来,挑出瑕疵,使得前人无可藏拙,这样就好比自己为后羿,而教出无数个逢蒙,让他们手执干戈围起来害自己。不如仍然仿效前人,缄口不提为好。我揣摩编剧的奥秘没有流传的缘故,虽然上述三者并存,但窃以为还是这最后一层意味居多。在我看来,文章,是天下的公器,不是我个人可以私自独占的;此中是与非,千古也自有定评,又岂能为某个个人所扭曲颠倒?不如将我所有的经验体悟,全都公诸世人,引天下后世的名士贤人都成为我的同道,胜过我的,我奉他为师,仍然不失为启发我的高足;与我差不多的,我把他当做朋友,也不愧为可以攻玉的它山之石。正是秉持这样的初衷,我于是自然而然地把自己生平全部所知所悟,和盘托出,并将前人已流传下来的书,也取长避短,分别出瑕瑜优劣,使人们知道遵从什么,避弃什么,而不被平常诵读的言论所误导。知我,罪我,怜我,杀我,一切听凭世人,我也不再顾忌什么后果了。只恐怕我所言说的,自以为正确却未必真的正确;人们所趋尚的,我认为不对却未必全错。只求出于公心有一字之是,就可谢免千秋的惩罚了。唉!元代的曲家高士如果复生,也一定会谅解我的。

编剧首重音律,而我却单单先论结构,是因为音律有书可以参考,其原理非常明显。自从周德清《中原音韵》这本书一面世,那么阴阳平仄就划界分明了,犹如舟行水中,车推岸上一样,只要稍懂遵循轨辙规则的人,即使故意想要违反也不能做到了。程明善的《啸余谱》和沈璟的《南九宫十三调曲谱》这两本曲谱一面世,那么可供师法的样本明明白白,编剧者可以照葫芦画瓢。前人称编戏为填词。“填”就是布局,就像棋盘上画着固定的格子,见一个格子,就布一枚棋子,只有黑白之分,从来不会有出格入格的弊端。别人在此用某韵,我也用此韵相协;别人不用韵,那我就纵横流荡放手去写。至于合理运用音韵规则原理,写出敲击金玉般的铿锵悦耳之声,虽说要明白其中神妙的奥秘,在于各人的体悟,不可言喻,但也可以由勉强而为渐渐臻于自然,大约就是由遵守成法而达到出神入化的艺术境界。至于结构方面的构思布局,则应该在确定曲牌宫调之前、选择韵部动笔写作之始就已经胸有成竹。如同造物主赋形于人,当其精血未凝,胞胎未成之时,就先预制设定好整体的形态,使初始的点滴骨血即已涵具五官百骸的体势。倘若事先没有考虑好整体布局,而是从头到脚,逐段滋生,那么人的一身,就会有无数断续之痕,而人的血气运行也会被这些断痕从中阻滞了。工匠设计建造宅院也是同样。房屋地基刚刚平整,整体间架还未树立,就要先筹划于何处建客厅,在何方开门窗,栋需用何木,梁须用何材,必须等到整体设计清楚可行,才可以挥斤运斧,开工建造。倘若先建好了一架屋子之后,再来筹划另一架,那么方便了前一架,但后一架却不一定能随顺适便,势必要作相应改动来修正将就,那么宅院还未建好就先毁了。这就好比在路旁建房的典故,几所房屋的建造费用合起来,还不够供一厅一堂之用。故传奇创作者,不宜匆促动笔,先袖手凝神胸有成竹,方能奋笔疾书一气呵成。有奇事,才会有奇文,没有题材命意不佳,但作品却能显现剧作家锦心绣口的。我曾读过一些时髦人士所撰写的剧作,可惜他们惨淡经营、用心良苦的创制,却不能由琴师和演员付诸舞台演出。这不是由于审音协律的困难,而是因为整体结构不够完美。

词采似属可缓一步探讨的内容,可我也放在音律之前来谈,是因为这是可以分别是否有才华与技艺的。文词稍胜者,便可号称为才子,而音律极精通者,终究不过是艺士。师旷只能审乐,却不能作乐;李龟年只能度词,却不能制词;假如让他们跟作乐制词的同堂,我知道他们一定是敬陪末座了。有的事极其细微,却不可不严格区划,这类事情就是。

戒讽 刺

武人之刀,文士之笔,皆杀人之具也。刀能杀人,人尽知之;笔能杀人,人则未尽知也。然笔能杀人,犹有或知之者;至笔之杀人较刀之杀人,其快其凶更加百倍,则未有能知之而明言以戒世者。予请深言其故。何以知之?知之于刑人之际 〔1〕。杀之与剐,同是一死,而轻重别焉者,以杀止一刀,为时不久,头落而事毕矣;剐必数十百刀,为时必经数刻,死而不死,痛而复痛,求为头落事毕而不可得者,只在久与暂之分耳。然则笔之杀人,其为痛也,岂止数刻而已哉!窃怪传奇一书 〔2〕,昔人以代木铎 〔3〕,因愚夫愚妇识字知书者少,劝使为善,诫使勿恶,其道无由 〔4〕,故设此种文词,借优人说法与大众齐听 〔5〕,谓善者如此收场,不善者如此结果,使人知所趋避,是药人寿世之方 〔6〕,救苦弭灾之具也;后世刻薄之流,以此意倒行逆施,借此文报仇泄怨,心之所喜者,处以生旦之位,意之所怒者,变以净丑之形,且举千百年未闻之丑行,幻设而加于一人之身,使梨园习而传之 〔7〕,几为定案,虽有孝子慈孙,不能改也。噫!岂千古文章止为杀人而设,一生诵读徒备行凶造孽之需乎?苍颉造字而鬼夜哭 〔8〕,造物之心,未必非逆料至此也。凡作传奇者,先要涤去此种肺肠,务存忠厚之心,勿为残毒之事。以之报恩则可,以之报怨则不可;以之劝善惩恶则可,以之欺善作恶则不可。

人谓《琵琶》一书,为讥王四而设,因其不孝于亲,故加以入赘豪门,致亲饿死之事 〔9〕。何以知之?因“琵琶”二字有四“王”字冒于其上,则其寓意可知也。噫!此非君子之言,齐东野人之语也 〔10〕。凡作传世之文者,必先有可以传世之心,而后鬼神效灵,予以生花之笔,撰为倒峡之词 〔11〕,使人人赞美,百世流芬。传非文字之传,一念之正气使传也。“五经”、“四书”、《左》、《国》、《史》、《汉》诸书 〔12〕,与大地山河同其不朽,试问当年作者有一不肖之人、轻薄之子厕于其间乎 〔13〕?但观《琵琶》得传至今,则高则诚之为人必有善行可予 〔14〕,是以天寿其名,使不与身俱没,岂残忍刻薄之徒哉!即使当日与王四有隙 〔15〕,故以不孝加之,然则彼与蔡邕未必有隙 〔16〕,何以有隙之人止暗寓其姓,不明叱其名,而以未必有隙之人,反蒙李代桃僵之实乎 〔17〕?此显而易见之事,从无一人辩之。创为是说者,其不学无术可知矣。

予向梓传奇 〔18〕,尝埒誓词于首 〔19〕,其略云:加生旦以美名,原非市恩于有托 〔20〕;抹净丑以花面,亦属调笑于无心;凡以点缀词场,使不岑寂而已 〔21〕。但虑七情之内,无境不生,六合之中 〔22〕,何所不有,幻设一事,即有一事之偶同;乔命一名 〔23〕,即有一名之巧合;焉知不以无基之楼阁,认为有样之葫芦?是用沥血鸣神,剖心告世 〔24〕,倘有一毫所指,甘为三世之喑 〔25〕,即漏显诛,难逋阴罚 〔26〕。此种血忱 〔27〕,业已沁入梨枣,印政寰中久矣 〔28〕,而好事之家,犹有不尽相谅者,每观一剧,必问所指何人。噫!如其尽有所指,则誓词之设,已经二十余年,上帝有赫,实式临之 〔29〕,胡不降之以罚?兹以身后之事,且置勿论,论其现在者:年将六十,即旦夕就木 〔30〕,不为夭矣;向忧伯道之忧 〔31〕,今且五其男,二其女,孕而未诞、诞而待孕者,尚不一其人,虽尽属景升豚犬 〔32〕,然得此以慰桑榆 〔33〕,不忧穷民之无告矣 〔34〕;年虽迈而筋力未衰,涉水登山,少年场往往追予弗及 〔35〕;貌虽癯而精血未耗,寻花觅柳,儿女事犹然自觉情长。所患在贫,贫也,非病也;所少在贵,贵岂人人可幸致乎?是造物之悯予,亦云至矣。非悯其才,非悯其德,悯其方寸之无他也 〔36〕。生平所著之书,虽无裨于人心世道,若止论等身,几与曹交食粟之躯等其高下 〔37〕。使其间稍伏机心,略藏匕首 〔38〕,造物且诛之夺之不暇,肯容自作孽者老而不死,犹得徉狂自肆于笔墨之林哉 〔39〕

吾于发端之始,即以讽刺戒人,且若嚣嚣自鸣得意者 〔40〕,非敢故作夜郎 〔41〕,窃恐词人不究立言初意,谬信“琵琶王四”之说,因谬成真。谁无恩怨?谁乏牢骚?悉以填词泄愤,是此一书者,非阐明词学之书,乃教人行险播恶之书也。上帝讨无礼,予其首诛乎?现身说法,盖为此耳。

【注释】

〔1〕刑人:处决人犯。

〔2〕传奇:指唐裴铏所作短篇小说集《传奇》。后也称唐、宋小说为传奇。明清时也常称戏曲剧本为传奇,参见《结构第一》注〔74〕。

〔3〕木铎(du ó ):古代一种带木舌的铃,是宣告政令时用以召集民众的工具,后作为施行教化或政治教化工具的代称。《论语 · 八佾》:“天将以夫子为木铎。”

〔4〕其道无由:找不到效果良好的教化方法与途径。由,从,经由。

〔5〕借优人说法:通过演员扮演人物故事来进行教化宣传。说法,原指佛教高僧宣讲佛家教义真谛。

〔6〕药人寿世:犹言教育世人,改良社会。

〔7〕梨园:唐玄宗李隆基擅长音乐,酷爱法曲,曾亲自于内廷梨园教授宫中伎人歌舞,被教者号为皇帝梨园弟子。后称戏班子、戏曲业为梨园,称戏曲演员为梨园子弟。

〔8〕苍颉(ji é)造字而鬼夜哭:相传苍颉是黄帝的史官,文字的始创者。《淮南子 · 本经》:“昔者苍颉作书而天雨粟,鬼夜哭。”

〔9〕“人谓《琵琶》一书”几句:清翟灏《通俗编》引《留青日札》:“时有王四者,能词曲,高则诚与之友善,劝之仕。登第后,即弃其妻而赘于太师百花家,则诚悔之,因借此记以讽。名琵琶者,取其四王字,为王四云耳。元人呼牛为不花,故谓之牛太师。”

〔10〕“此非君子之言”二句:语出《孟子 · 万章上》。齐东野人之语,指荒唐无稽、道听途说的话。

〔11〕生花之笔:传说南朝梁江淹曾梦见有人以五色笔赠之,自此后文思日进。又《开元天宝遗事》说李白少时曾梦笔头生花,此后诗文越做越好。倒峡之词:倒峡,比喻文章气势磅礴,如江水倾峡而出。杜甫《醉歌行》:“词源倒倾三峡水,笔陈横扫千人军。”

〔12〕“五经”、“四书”、《左》、《国》、《史》、《汉》诸书:古代的经史著作。《五经》,指《易》、《诗》、《书》、《礼记》、《春秋》。《四书》,南宋朱熹将《论语》、《孟子》、《大学》、《中庸》合编而成。《左》,即《春秋左传》。《国》,《国语》的简称。相传《春秋左传》和《国语》均为鲁国左丘明所撰。《史》,汉司马迁所撰的《史记》。《汉》,东汉班固所著的《汉书》。

〔13〕厕于其间:置身于其间。

〔14〕可予:值得赞许。

〔15〕隙:矛盾,怨仇。

〔16〕蔡邕:东汉末年著名文学家,字伯喈。高明著《琵琶记》,以其为男主角,但情节与史实不符。

〔17〕李代桃僵:指冒名顶替或代人受过。古乐府《鸡鸣》:“桃生露井上,李树生桃傍。虫来啮桃根,李树代桃僵。”

〔18〕向梓传奇:以往刻印剧本。梓,古代用木板雕刻图书叫梓。

〔19〕埒(li è):原为划分界域之意,这里有系联申明的意思。

〔20〕市恩有托:给人好处,以换取对方的好感。有托,有所求的人。

〔21〕岑寂:冷场,寂静。

〔22〕六合:指天地四方,即天下。

〔23〕乔命一名:为剧中人物取个名字。乔,假托,假装。

〔24〕沥血鸣神,剖心告世:指将自己的心迹告白于世人和神灵。沥血,滴血以示竭诚。

〔25〕喑(y īn ):哑。

〔26〕即漏显诛,难逋(b ū )阴罚:即使侥幸逃脱世间的惩罚,也难逃过鬼神的责罚。逋,逃避。

〔27〕血忱:犹血诚,赤诚。

〔28〕沁入梨枣,印政寰中:体现在刊刻出来的作品中,流传于人世间。梨枣,古代多用梨木、枣木刻印图书,称刻有图书的木板为梨枣。印政,印证。寰中,世间。

〔29〕“上帝有赫”二句:语本《诗经 · 大雅 · 皇矣》:“皇矣上帝,临下有赫。”赫,威灵。式临,监视。

〔30〕旦夕就木:即刻就死去。

〔31〕伯道之忧:无子孙的忧虑。西晋末河东太守邓攸,字伯道。战乱中弃子保侄,竟无子嗣。后称无子为“伯道之忧”。

〔32〕景升豚犬:东汉末荆州牧刘表,字景升。死后其子刘琮投降曹操,为曹操所蔑视。《三国志 · 吴志 · 吴主传第二》注引《吴历》:“公见舟船器仗军伍整肃,喟然叹曰:‘生子当如孙仲谋,刘景升儿子,若豚犬耳!’”后以“豚犬”或“景升豚犬”作为称自己儿子的谦词。

〔33〕桑榆:古时住宅旁常植桑榆,向晚时阳光在桑榆之间,因以“桑榆”作日暮和人生晚年的代称。

〔34〕穷民:孤苦伶仃、无依无靠的人。《孟子 · 梁惠王下》:“老而无妻曰鳏,老而无夫曰寡,老而无子曰独,幼而无父曰孤。此四者,天下之穷民而无告者。”

〔35〕少年场:年轻人聚会的场所。这里用指年轻人。

〔36〕方寸无他:指心里没有坏念头。方寸,心。《三国志 · 蜀志 · 诸葛亮传》:“庶辞先主而指其心曰:‘本欲与将军共图王霸之业者,以此方寸之地也。今已失老母,方寸乱矣。’”

〔37〕“若止论等身”二句:是说仅就自己著作之多而言,堆起来几乎和九尺四寸长的曹交一样高。《孟子 · 告子下》载曹交自谓:“今交九尺四寸以长,食粟而已。”

〔38〕机心、匕首:这里指别有用心,动机不良。

〔39〕老而不死:语出《论语 · 宪问》:“老而不死是谓贼。”徉(y án g)狂:即佯狂,装疯。《史记 · 宋微子世家》:“(箕子)乃被发佯狂而为奴。”

〔40〕嚣嚣:自鸣得意、自得其乐的样子。

〔41〕夜郎:汉时西南一小国,僻处蛮荒之地,不知天下之大,后称妄自尊大者为夜郎自大。

【译文】

武士之刀,文人之笔,都是杀人的工具。刀能杀人,人人都知道;笔能杀人,则未必尽人皆知。不过笔能杀人,还是有人或许知道;至于笔之杀人比起刀之杀人来,更加迅捷,更加凶狠,超过上百倍,就未必有人能够知道并且明明白白告诫世人。请容我深入细致地言明其中的缘故。我是凭什么知道的呢?是从处决犯人的情景中知道的。杀之与剐,虽然同是一死,却存在着轻重程度的差别。因为杀人只是一刀,持续时间不长,头落下来就完事了;剐却必须数十刀、数百刀,时间必须持续数刻,受刑人死而不死,痛而加痛,想求得头落事毕痛快死去也不可得,这二者只是在时间的久长与短暂之间存在差别。然则笔之杀人,其所造成的痛,岂止数刻钟而已呢?我心中奇怪,《传奇》一书,过去人们用来代替宣扬教化的铃铎,因为愚夫愚妇识字知书的少,要劝使他们为善,告诫他们不要为恶,找不到更好的路径,所以创设此类文词,借优人说法,说与大众齐听,告诉人们为善者如此结局,为恶者如此下场,让人们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能做,是医治世人,使人长寿的药方,改良社会,救苦消灾的有效工具。然而后世刻薄之辈,却借用此意来倒行逆施,借剧作来报仇泄怨。心中所喜欢的,就给予他们生旦的角色定位;心里怨恨的人,就给予他们净丑的角色形貌,并且将千百年来闻所未闻的丑恶行径,都拟想幻设,加到一个人身上,让梨园戏班演习传播,几乎成为定案,就算此人有孝子慈孙,也不能更改。唉!难道千古文章,只为杀人而设吗?难道一辈子读书,只是为预备行凶造孽的需要吗?相传苍颉造字而天降粟雨,有鬼夜哭,造物之心,未必不是预料到后人竟然这样以文字害人。凡作传奇者,先要将此种害人的心思洗涤干净,务必存着忠厚之心,不可为残忍刻毒之事。用传奇文字报恩可以,以之报怨却不可;用它来劝善惩恶可以,用它来欺善作恶却不可。

有人说《琵琶记》一书,是为讥讽王四而作,因为他不孝顺双亲,所以编了入赘豪门,不赡养父母,致其饿死的情节加到他头上。人们凭什么知道的呢?因为“琵琶”二字,有四个“王”字冒于其上,那么其寓意就可想而知了。唉!这不是君子该说的话,而是齐东野人的无稽之谈啊。凡是创作传世之文的人,一定先有可以传世之心,然后才能感动得鬼神显灵,给他生花的妙笔,撰写出气势磅礴的词文,使人人赞美,流芳百世。之所以流传,并非只靠文字流传,而是靠一念正气使之流传啊。“五经”、“四书”、《左传》、《国语》、《史记》、《汉书》等书,与大地山河同其不朽,试问当年创作者中,有一个不肖之子、轻薄之徒混列其间吗?只要看看《琵琶记》得以流传到今天,那么高则诚的为人,必定有善行可表,所以上天让他的名声久久流传,使之不与肉身一起泯灭,他哪里会是残忍刻薄之徒呢!即使他在世时与王四有仇隙,故意将不孝的情节罪名加在他头上,然而他与蔡邕总不会有仇隙吧,何以有仇隙的人,只是暗寓他的姓氏,不明确指叱他的名字,却让没有仇隙的蔡邕,反而蒙受李代桃僵的实祸呢?这是显而易见的事情,可从来没有一个人加以明辩。发明这种说法的人,他的不学无术是可想而知的。

我从前刊刻传奇,曾将誓词标刻于卷首,大略说:给生旦加以美名,原非为有所求而卖好于人;给净丑抹上花脸,也属于无心的调笑;大凡都是为了点缀词场,使戏台上不寂冷单调而已。但是考虑到七情六欲之内,什么情境不能生发,上下四方之间,何奇不有。虚构一个情节,现实中就或有一件真事与它偶同;假拟一个姓名,也许真有一人名姓与之巧合。何以知道不会把这凭空虚构的亭台楼阁,认作是由真实范本依样画瓢的结果?因此我要歃血对神灵起誓,剖心向世人告白:我的剧作倘若一丝一毫有所指向,甘愿三世为哑巴,即使侥幸逃过世间的诛杀,也难躲过阴间的惩罚。此种血诚毒誓,业已印刻入书中,验证于世间很久了。可是好事之人,还是不能充分谅解,每观一剧,必定要问所指何人。唉!如果我的剧作都有所指,那么我刊刻誓词,至今已二十多年,上天赫赫威灵,时时照鉴人间,为什么不把惩罚降临到我头上呢?这里暂且将身后之事弃置不论,只说现在的事吧:我已年近六十,即使旦夕之间进了棺材,也算不上中道夭折;曾经也像邓伯道一样担心无有子嗣断了香火,现在已然有了五男两女,而且已经怀孕尚未生养,已经生养正待怀孕的,还不止一人,虽然都属于难成大器的孩子,然而有他们慰藉晚年,不必忧愁老来无依无靠,哀哀无告;我虽年迈而筋力未衰,涉水登山,年轻人也往往赶不上我;我面貌虽然清瘦,而精血还没有衰耗,寻花问柳,自己感觉依然能儿女情长。所担心的是贫穷,但贫穷却不是病;所欠缺的是富贵,而富贵难道是人人都可以侥幸得到的吗?如此说来,造物主怜悯我,也可以说是很周到了。不是怜悯我的才华,也不是怜悯我的品德,而是怜悯我没有别的坏心眼儿。我平生所著的书,虽然对于世道人心没有什么裨益,但若只论著作等身之厚度,那么堆起来几乎跟古代大个子曹交九尺四寸的食粟之躯一样高了。假如我心里边稍稍潜伏点机心,暗藏着杀器,造物主诛杀我,剥夺惩罚我还来不及,岂肯容我继续自作罪孽老而不死,让我还能装疯卖傻张扬自肆于笔墨之林吗?

我在本书的开头,就以讽刺自戒戒人,而且好像还以此喋喋不休自鸣得意,并非敢于故作夜郎自大的样子,暗里担心词人不深究作者立言最初之本意,盲目听信“琵琶王四”之说,因谬成真。谁没有恩怨?谁没有牢骚?如果都借着编剧填词来发泄怨愤,那么这样一本书,就不是阐明词学的书,而是教人行险播恶的书了。上帝要是讨伐无礼之人,那我不就成了第一个该诛杀的人了吗?我在这里现身说法,就是为了这个缘故。

立主 脑 〔1〕

古人作文一篇,定有一篇之主脑,主脑非他,即作者立言之本意也。传奇亦然。一本戏中有无数人名,究竟俱属陪宾,原其初心 〔2〕,止对一人而设。即此一人之身,自始至终,离合悲欢,中具无限情由,无穷关目 〔3〕,究竟俱属衍文 〔4〕,原其初心,又止为一事而设。此一人一事,即作传奇之主脑也。然必此一人一事果然奇特,实在可传而后传之,则不愧传奇之目,而其人其事与作者姓名皆千古矣。如一部《琵琶》止为蔡伯喈一人,而蔡伯喈一人又止为“重婚牛府”一事 〔5〕,其余枝节皆从此一事而生。二亲之遭凶,五娘之尽孝,拐儿之骗财匿书,张大公之疏财仗义皆由于此 〔6〕,是“重婚牛府”四字,即作《琵琶记》之主脑也;一部《西厢》止为张君瑞一人,而张君瑞一人又止为“白马解围”一事 〔7〕,其余枝节皆从此一事而生,夫人之许婚,张生之望配,红娘之勇于作合,莺莺之敢于失身,与郑恒之力争原配而不得,皆由于此 〔8〕,是“白马解围”四字,即作《西厢记》之主脑也。余剧皆然,不能悉指。后人作传奇,但知为一人而作,不知为一事而作,尽此一人所行之事,逐节铺陈,有如散金碎玉,以作零出则可 〔9〕,谓之全本,则为断线之珠,无梁之屋,作者茫然无绪,观者寂然无声,无怪乎有识梨园望之而却走也 〔10〕。此语未经提破,故犯者孔多 〔11〕,而今而后,吾知鲜矣。

【注释】

〔1〕主脑:通常是指作者创作的主要动机或立意,相当于主题。这里特指剧作者演绎一段人生离合悲欢故事的创作动机和主要人物、主要情节。

〔2〕原:推究。

〔3〕关目:此处泛指情节发生、发展的阶段及情节安排。

〔4〕衍文:本是校勘学术语,专指古籍抄刊中误增的文字,这里则指起铺垫和陪衬作用的文字。

〔5〕重婚牛府:《琵琶记》中写蔡伯喈得中以后,因皇命而与牛丞相之女结婚,从而造成了他的原配妻子赵五娘的悲剧。剧中第十二至十六出和第十八、十九出,都叙写这一情节。

〔6〕“二亲之遭凶”四句:都是《琵琶记》中的情节。

〔7〕白马解围:王实甫《西厢记》第二本第一、二折中的情节。

〔8〕“夫人之许婚”五句:《西厢记》中的情节。

〔9〕零出:折子戏。

〔10〕有识梨园:戏曲界中的有识之士。

〔11〕孔多:很多。

【译文】

古人写一篇文字,定然会有一篇的主脑。主脑不是别的什么,就是作者立言的本意。传奇也是这样。一本戏里,有无数人名,归总大多属于配角,推究剧作者的初心,也许只是为一人而设。即此一人之身,自始至终,悲欢离合,中间具有无限情由,无穷关目,推究起来也大多属于敷设衍生的文字,推原作者的初心,也许又只为一事而设。这一人一事,就是作者创作剧本的主脑。但这一人一事必须真的很奇特,确实值得流传而后才传写和搬演,这样才不愧传奇的名,而其人、其事与剧作者的姓名才能够千古流芳。比如一部《琵琶记》,只为蔡伯喈一人而写;而写蔡伯喈一人,又只是为了写“重婚牛府”这一件事,其余枝枝节节的情节都从这一件事上敷衍生发出来。如他父母双亲之遭难,赵五娘之尽孝,拐子之骗财藏信,张太公之仗义疏财等情节,都起因于这一件事。所以“重婚牛府”这四个字,就是高则诚创作《琵琶记》的主脑。一部《西厢记》,只为张君瑞一人而写;而写张君瑞一人,又只是为了写“白马解围”这一件事,其余枝枝节节的情节都从这一件事上敷衍生发出来。如老夫人之许婚,张生之期望与崔莺莺婚配,红娘之勇于为两人牵线搭桥,莺莺之敢于为爱献身,以及郑恒之力争原配而不得等情节,都起因于这一件事。所以“白马解围”这四个字,就是王实甫创作《西厢记》的主脑。其他剧本也都是这样,这里不能一一指述。后人作传奇,只知为一人而作,却不知道为一事而作,将此一人所做过的所有事情,一段接一段铺叙下来,有如散金碎玉,拿来作折子戏倒还可以,如果说是全本,则就像断线之珠,无梁之屋。剧作者茫然无绪,观剧者寂然无声,难怪有见识的行家票友,望而却步,掉头而去。这话从来没有被人提起说破,所以犯这毛病的人很多。从今以后,我知道会少许多吧。

脱窠 臼 〔1〕

“人惟求旧,物惟求新 〔2〕。”新也者,天下事物之美称也。而文章一道,较之他物,尤加倍焉。戛戛乎陈言务去 〔3〕,求新之谓也。至于填词一道,较之诗赋古文,又加倍焉。非特前人所作,于今为旧,即出我一人之手,今之视昨,亦有间焉 〔4〕。昨已见而今未见也,知未见之为新,即知已见之为旧矣。古人呼剧本为“传奇”者,因其事甚奇特,未经人见而传之,是以得名,可见非奇不传。“新”即“奇”之别名也,若此等情节业已见之戏场,则千人共见,万人共见,绝无奇矣,焉用传之?是以填词之家,务解“传奇”二字,欲为此剧,先问古今院本中曾有此等情节与否 〔5〕,如其未有,则急急传之,否则枉费辛勤,徒作效颦之妇 〔6〕。东施之貌未必丑于西施,止为效颦于人,遂蒙千古之诮,使当日逆料至此,即劝之捧心,知不屑矣。吾谓填词之难,莫难于洗涤窠臼,而填词之陋,亦莫陋于盗袭窠臼。吾观近日之新剧,非新剧也,皆老僧碎破之衲衣 〔7〕,医士合成之汤药。取众剧之所有,彼割一段,此割一段,合而成之,即是一种“传奇”。但有耳所未闻之姓名,从无目不经见之事实。语云“千金之裘,非一狐之腋” 〔8〕,以此赞时人新剧 〔9〕,可谓定评。但不知前人所作,又从何处集来?岂《西厢》以前,别有跳墙之张珙?《琵琶》以上,另有剪发之赵五娘乎 〔10〕?若是,则何以原来不传,而传其抄本也?窠臼不脱,难语填词,凡我同心,急宜参酌。

【注释】

〔1〕窠(k ē )臼:指前人用滥了的固定陈式和俗套。

〔2〕“人惟求旧”二句:是说选人还是旧的好,器物还是新的好。语本《尚书 · 盘庚上》:“迟任有言曰:‘人惟求旧,器非求旧,惟新。’”

〔3〕戛戛(ji á )乎陈言务去:语出韩愈《答李翊书》:“惟陈言之务去,戛戛乎其难哉!”戛戛,困难貌。陈言,缺乏新意的、老一套的辞句。

〔4〕间:距离、差异。

〔5〕院本:金、元时称戏剧演出的脚本为院本,这里代指杂剧剧本。

〔6〕效颦之妇:此用东施效颦的寓言故事,出《庄子 · 天运》。颦,皱眉。

〔7〕衲衣:僧衣。旧时僧人用许多破碎的布片拼凑逢补制成僧衣,又叫百衲衣。这里指东拼西凑的剧本。衲,缝补。

〔8〕“千金之裘”二句:语本《慎子 · 知忠》:“粹白之裘,盖非一狐之腋(一作“皮”)也。”腋,指狐腋毛。

〔9〕赞:这里是评论的意思。

〔10〕剪发之赵五娘:《琵琶记》第二十五出《祝发买葬》,写赵五娘剪发卖钱,埋葬公公。

【译文】

《尚书》里说:“人惟求旧,物惟求新。”所谓新,是天下事物的美称。而文章一道,比起别的事物来,尤其应该加倍地求新。韩愈说:戛戛乎陈言务去。就是指的求新。至于填词编剧之道,比起诗赋古文,更要加倍求新。不仅前人所创的剧作,于当今已经不新鲜了,即使出于我一人之手,今天之视昨日,也不会没有差异。昨日已见之事而今天没有见到,就可以知道没有见到的是新的,已经看见的就是旧的了。古人之所以将剧本称为“传奇”,就是因为剧中所述之事甚是奇特,人们未经见过而搬演流传,所以得名。可见剧本创作,非奇不传。“新”,就是“奇”的别名,如果这一类情节业已在戏场上演过,那么已是千人共见,万人共见,绝无新奇的意味了,哪里还用得着再传?所以填词编剧之家,务必要理解“传奇”二字。想写某一个剧本,当先阅览查问古今院本中,是否曾经有过此类情节,如果前所未有,就速速写出来搬演流传,否则白费辛苦,徒然作了回效颦的东施。其实东施的容貌也未必比西施丑多少,只因为效颦于西施,才会蒙受千古的讥笑。假使她当时能预料到此等后果,就是有人鼓励她捧心,她也知道不屑于去做。依我说编剧的困难,没有比洗涤窠臼更难的,而编剧最大的鄙陋,也没有比盗袭窠臼更鄙陋的。我看近日一些编演的新戏,不是新戏,都是些像老和尚用碎旧破布七拼八凑缝补而成的百衲衣,又像医生用各种草药合成的汤药。袭取众多剧本中的情节,那里割一段,这里割一段,拼凑合成,就算成了一种“传奇”。只有耳所未闻的姓名,却从来没有目不经见的事实情节。俗语说:“千金之裘,非一狐之腋。”用此语来评赞时下人们所编的新剧本,可以说是定评。但不知道前人所作的剧本,又是从什么地方拼凑来的?难道《西厢记》以前,另外有跳墙的张珙?《琵琶记》以上,另外还有剪发换钱的赵五娘吗?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为什么原本没有流传,倒传下来它的抄本?窠臼不摆脱,就断难谈得上编创新剧。凡与我理念相同者,应该赶紧参考斟酌。

密针 线

编戏有如缝衣,其初则以完全者剪碎,其后又以剪碎者凑成。剪碎易,凑成难,凑成之工全在针线紧密。一节偶疏,全篇之破绽出矣。每编一折,必须前顾数折,后顾数折,顾前者欲其照映,顾后者便于埋伏。照映埋伏,不止照映一人、埋伏一事,凡是此剧中有名之人、关涉之事,与前此后此所说之话,节节俱要想到,宁使想到而不用,勿使有用而忽之。

吾观今日之传奇,事事皆逊元人,独于埋伏照映处胜彼一筹。非今人之太工,以元人所长全不在此也。若以针线论,元曲之最疏者莫过于《琵琶》,无论大关节目背谬甚多,如:子中状元三载,而家人不知;身赘相府,享尽荣华,不能自遣一仆,而附家报于路人;赵五娘千里寻夫,只身无伴,未审果能全节与否,其谁证之?诸如此类,皆背理妨伦之甚者 〔1〕

再取小节论之,如:五娘之剪发乃作者自为之,当日必无其事,以有疏财仗义之张大公在,受人之托,必能终人之事,未有坐视不顾,而致其剪发者也。然不剪发,不足以见五娘之孝,以我作《琵琶》,《剪发》一折亦必不能少,但须回护张大公,使之自留地步。吾读《剪发》之曲,并无一字照管大公,且若有心讥刺者。据五娘云,“前日婆婆没了,亏大公周济。如今公公又死,无钱资送,不好再去求他,只得剪发”云云。若是,则剪发一事乃自愿为之,非时势迫之使然也,奈何曲中云:“非奴苦要孝名传,只为上山擒虎易,开口告人难。”此二语虽属恒言 〔2〕,人人可道,独不宜出五娘之口。彼自不肯告人,何以言其难也?观此二语,不似怼怨大公之词乎?然此犹属背后私言,或可免于照顾。迨其哭倒在地,大公见之,许送钱米相资,以备衣衾棺椁,则感之,颂之,当有不啻口出者矣 〔3〕,奈何曲中又云:“只恐奴身死也,兀自没人埋 〔4〕,谁还你恩债?”试问公死而埋者何人?姑死而埋者何人?对埋殓公姑之人而自言暴露 〔5〕,将置大公于何地乎?且大公之相资,尚义也,非图利也,“谁还恩债”一语,不几抹倒大公,将一片热肠付之冷水乎?此等词曲,幸而出自元人,若出我辈,则群口讪之,不识置身何地矣!予非敢于仇古,既为词曲立言,必使人知取法。若扭于世俗之见,谓事事当法元人,吾恐未得其瑜,先有其瑕。人或非之,即举元人借口。乌知圣人千虑,必有一失 〔6〕;圣人之事犹有不可尽法者,况其他乎?《琵琶》之可法者原多,请举所长以盖短:如《中秋赏月》一折,同一月也,出于牛氏之口者,言言欢悦;出于伯喈之口者,字字凄凉。一座两情,两情一事,此其针线之最密者。瑕不掩瑜,何妨并举其略。然传奇一事也,其中义理分为三项:曲也,白也,穿插联络之关目也 〔7〕。元人所长止居其一,曲是也,白与关目皆其所短。吾于元人,但守其词中绳墨而已矣 〔8〕

【注释】

〔1〕背理妨伦:不合情理,违背人伦大义。

〔2〕恒言:常言。

〔3〕不啻(ch ì )口出者:不仅仅用言语来表达。不啻,何止,不仅。

〔4〕兀自:尚且,还。

〔5〕暴露:这里指尸骸无人掩埋。

〔6〕“圣人千虑”二句:《晏子春秋 · 内篇杂下》:“婴闻之,圣人千虑,必有一失;愚人千虑,必有一得。”

〔7〕穿插联络之关目:指情节的设置与结构安排。

〔8〕词中绳墨:这里指戏剧创作中的规矩法度。绳墨,木匠用以划墨线、矫正曲直的工具。

【译文】

编戏犹如缝衣,起初要把整块布剪碎,随后又要把剪碎的缝纫起来。剪碎容易,缝纫合成起来却难。合成的功夫,全在于针线紧密。一个地方偶有疏忽,全篇的破绽就都显露出来了。每编一折戏,必须前顾数折,后顾数折,顾前数折,是为了照应前折,顾后数折,是为了埋下伏笔。照应埋伏,不单单只照应一人,埋伏一事,凡是剧中有名姓的人物、相关联的事情,以及前前后后所说的话语,斤斤节节都应该想得周到,宁肯想到了的没有用上,也不能让有用的被忽略了。

我看今天的传奇,事事都比不上元人,唯有在埋伏和照应方面,要比元人稍胜一筹。这不是因为今人太精通,而是因为元人所长全然不在此处。假如只以密针线而论,元曲中针线最疏的,大概莫过于《琵琶记》。无论大关细目,都有许多背谬之处。比如:儿子中状元三年了,而家人竟然不知道;入赘相府,尽享荣华,却不能派遣一个仆人,或托付过路的传递家信;赵五娘千里寻夫,单身无伴,也不考虑她是否能保全名节,又有谁能够作个证明?诸如此类,都是十分有悖于情理,于人伦也有所妨碍的。

再举小节处而论,比如:赵五娘的剪发,应该是作者自己想象编造的情节,当日必然不会有这样的事,因为有疏财仗义的张大公在,受人之托,一定会负责到底,不可能坐视不管,而听任赵五娘落到剪发卖钱去安葬公公的境地。然不剪头发,就不足以体现五娘的尽孝。要是我来写《琵琶记》,《剪发》这一折也是必不可少的,但又必须回护张大公,使他自留回旋余地。我读《剪发》一曲,发现并无一个字照顾到张大公,甚至好像还有心讽刺他似的。据赵五娘说,“前日婆婆没了,幸亏张大公周济。如今公公又死了,无钱发送安葬,不好再去求他,只得剪发去卖”云云。如果是这样,那么剪发这件事是她自愿做的,而不是当时情势逼使她如此,可是为什么曲词中唱道:“非奴苦要孝名传,只为上山擒虎易,开口告人难。”这两句话虽属常言,人人可道,却惟独不应该出于赵五娘之口。她自己不肯向人求告,凭什么说求人难呢?看这两句话,不像是埋怨张大公的语意吗?不过这还算是背后私底下的话,或者可以不必想得太周到。可等到她哭倒在地,大公见了,答应送些钱粮相助她,以备衣衾棺椁,那么她应该是发自内心地感激,不止于口头的称颂。为何曲词中又说:“只恐奴身死也,兀自没人埋,谁还你恩债?”试问公公死时,帮助出钱埋葬的是谁?婆婆死时,帮助出钱埋葬的又是谁?对帮助埋葬公婆的人却说自己将暴尸荒野,将置大公于何地呢?况且大公的慷慨相助,是崇尚道义,而不是为了图利,一句“谁还恩债”,岂不是几乎抹煞了古道热肠的大公,把他的一片好心都丢进冷水里去了吗?这等词曲,幸亏是出自元人,要是出自我等当代人,那还不被众口讥讪,不知道何处可以容身了!我不敢与古人过不去,但既然要为词曲立言,就一定要使人懂得怎样取法。如果为世俗的成见所左右,认为事事都得取法元人,我担心还没有学得元人的长处,就已先习得其短处。或有人不赞成,便拿元人来作借口。哪里知道圣人千虑,必有一失;圣人之事,尚且还有不可全盘取法的,何况其他人呢?《琵琶记》可以取法之处原是很多的,请容我来枚举其所长,以盖过其所短。比如《中秋赏月》一折,同是一个月亮,出于牛小姐之口的,句句欢快;出于蔡伯喈之口的,却字字凄凉。同坐一桌,却各怀不同心情,而两种心情,又表现同一件事情,这正是《琵琶记》针线最密的地方。瑕不掩瑜,何妨一并举其大略。然而传奇一事,其中义理又可分为三项:曲、白和穿插联络之关目。元人所长只居其一,那就是曲,而白与关目都为其所短。我们对于元人,只要遵守其作词曲的规矩就可以了。

减头 绪

头绪繁多,传奇之大病也。“荆刘拜杀”之得传于后 〔1〕,止为一线到底,并无旁见侧出之情。三尺童子观演此剧,皆能了了于心,便便于口 〔2〕,以其始终无二事,贯串只一人也。后来作者不讲根源,单筹枝节,谓多一人可增一人之事。事多则关目亦多,令观场者如入山阴道中,人人应接不暇 〔3〕。殊不知戏场脚色止此数人,便换千百个姓名,也只此数人装扮,止在上场之勤不勤,不在姓名之换不换。与其忽张忽李,令人莫识从来,何如只扮数人,使之频上频下,易其事不易其人。使观者各畅怀来,如逢故物之为愈乎 〔4〕?作传奇者,能以“头绪忌繁”四字刻刻关心,则思路不分,文情专一,其为词也,如孤桐劲竹,直上无枝,虽难保其必传,然已有“荆刘拜杀”之势矣。

【注释】

〔1〕“荆刘拜杀”:元末明初流行的四部著名南戏剧本的合称,分别是:传为元柯丹邱所作的《荆钗记》,无名氏所作的《刘知远》(又名《白兔记》),传为元施惠(君美)所作的《拜月亭》(又名《幽闺记》),传为元、明间人徐所作的《杀狗记》。

〔2〕“了了于心”二句:心里明明白白,说来清清楚楚。

〔3〕“如入山阴道中”二句:原指风景优美,令人目不暇接。山阴,今浙江绍兴。语出《世说新语 · 言语》。这里指剧情头绪繁复,角色多,让人摸不着头脑。

〔4〕使观者各畅怀来:使观戏的人都看得满意,满足其前来观剧时的审美期待。《史记 · 司马相如传》:“于是诸大夫茫然丧其所怀来,而失厥所以进。”故物:这里指故人、熟悉的人。

【译文】

头绪繁多,是传奇的大毛病。《荆钗记》、《白兔记》、《拜月亭》、《杀狗记》得以流传后世,只因为都能一线到底,并无旁见侧出的情节。三尺童子观演此剧,也都能了了于心,便便于口,因为这些戏始终无二事,贯串只一人,后来的作者不讲根源,单筹划枝节,以为多一人物,即可增一人之事。事多了那么关目也多,让看戏的如入山阴道中,人人应接不暇。殊不知戏场角色只此数人,便换千百个姓名,也只此数人装扮。只在于上场之勤与不勤,不在姓名之换与不换。与其忽而张三,忽而李四,令人不识其从何而来,还不如只扮演数人,让他们频繁地上上下下,变换情节而不变换人物。使得观众各各畅怀而来,如逢故友,不是更好吗?编写传奇的人,如能在“头绪忌繁”四字上时时刻刻留心着意,那么就能做到思路不分,文情专一,写出的曲词剧本,也就如同孤桐劲竹,劲直向上而无枝蔓,即使难保其必传,然而也已有《荆钗记》、《白兔记》、《拜月亭》、《杀狗记》的势头了。

戒荒 唐

昔人云:“画鬼魅易,画狗马难。” 〔1〕以鬼魅无形,画之不似,难于稽考;狗马为人所习见,一笔稍乖,是人得以指摘。可见事涉荒唐,即文人藏拙之具也,而近日传奇独工于为此。噫!活人见鬼,其兆不祥,矧有吉事之家 〔2〕,动出魑魅魍魉为寿乎 〔3〕?移风易俗,当自此始。

吾谓剧本非他,即三代以后之《韶》、《濩》也 〔4〕。殷俗尚鬼,犹不闻以怪诞不经之事被诸声乐,奏于庙堂,矧辟谬崇真之盛世乎?王道本乎人情,凡作传奇,只当求于耳目之前,不当索诸闻见之外,无论词曲,古今文字皆然。凡说人情物理者,千古相传;凡涉荒唐怪异者,当日即朽。“五经”、“四书”、《左》、《国》、《史》、《汉》,以及唐宋诸大家,何一不说人情?何一不关物理?及今家传户颂,有怪其平易而废之者乎?《齐谐》 〔5〕,志怪之书也,当日仅存其名,后世未见其实。此非平易可久、怪诞不传之明验欤?

人谓家常日用之事,已被前人做尽,穷微极隐,纤芥无遗,非好奇也,求为平而不可得也。予曰:不然。世间奇事无多,常事为多,物理易尽,人情难尽,有一日之君臣父子,即有一日之忠孝节义,性之所发,愈出愈奇,尽有前人未作之事,留之以待后人,后人猛发之心,较之胜于先辈者。即就妇人女子言之,女德莫过于贞,妇愆无甚于妒 〔6〕,古来贞女守节之事,自剪发、断臂、刺面、毁身以至刎颈而止矣,近日矢贞之妇 〔7〕,竟有刲肠剖腹 〔8〕,自涂肝脑于贵人之庭以鸣不屈者;又有不持利器,谈笑而终其身,若老衲高僧之坐化者 〔9〕。岂非五伦以内 〔10〕,自有变化不穷之事乎?古来妒妇制夫之条,自罚跪、戒眠、捧灯、戴水以至扑臀而止矣;近日妒悍之流,竟有锁门绝食,迁怒于人,使族党避祸难前,坐视其死而莫之救者;又有鞭扑不加,囹圄不设 〔11〕,宽仁大度,若有刑措之风 〔12〕,而其夫摄于不怒之威,自遣其妾而归化者。岂非闺阃以内 〔13〕,便有日异月新之事乎?此类繁多,不能枚举。此言前人未见之事,后人见之,可备填词制曲之用者也。即前人已见之事,尽有摹写未尽之情,描画不全之态,若能设身处地,伐隐攻微 〔14〕,彼泉下之人自能效灵于我,授以生花之笔,假以蕴绣之肠 〔15〕,制为杂剧,使人但赏极新极艳之词,而竟忘其为极腐极陈之事者。此为最上一乘,予有志焉,而未之逮也。

【注释】

〔1〕“画鬼魅易”二句:《韩非子 · 外储说 · 左上》:齐王问画者描画对象之难易,画者谓:犬马难,鬼魅最易。“夫犬马,人所知也,旦暮罄于前,不可类之,故难;鬼魅无形者,不罄于前,故易之也。”

〔2〕矧(sh ěn ):何况,况且。吉事之家:有喜庆之事的人家。旧时富豪之家每逢有喜庆之事,往往延请戏班子演戏庆祝。

〔3〕魑魅魍魉:传说中的妖魔鬼怪。为寿:送上礼物,以表祝贺。

〔4〕《韶》、《濩(hu ò )》:据《汉书 · 礼乐志》及颜师古注,《韶》是大舜的乐舞,《濩》是商汤的乐舞。

〔5〕《齐谐》:志怪书,也是人名。此书早已不传。《庄子 · 逍遥游》:“《齐谐》者,志怪者也。”后志怪之书,也或借为书名。

〔6〕愆(qi ān ):过失。

〔7〕矢贞:发誓守贞节。

〔8〕刲(ku ī )肠:割取肠子。

〔9〕老衲:老和尚。坐化:指僧人在坐禅中安然逝去。

〔10〕五伦:即五种人伦关系及其道德规范。《孟子 · 滕文公上》:“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叙,朋友有信。”

〔11〕囹圄:监牢。

〔12〕刑措:因为无人犯法,所以刑罚可以不用。措,停止,搁置。

〔13〕闺阃(k ǔn )以内:妇女内室,指夫妇之间。

〔14〕伐:发,揭示。

〔15〕蕴绣之肠:酝酿和创构奇思妙想的优秀作品的心怀。肠,指心肠。

【译文】

古人说:“画鬼魅易,画狗马难。”因为鬼魅无形,画得不像,也难以稽核查考;狗马为人们所常见,一笔略有偏差,人人都可以指摘。可见情节近于荒唐,就是文家藏拙的手段,而近日传奇,独独善于在这方面下功夫。唉!活人见鬼,是不祥的兆头,何况,哪有办吉庆喜事的人家,动不动请魑魅魍魉来祝贺拜寿的?移风易俗,应该从这里开始。

依我说剧本不是别的,就是夏商周三代以后的《韶》乐与《濩》乐。殷代风俗崇尚鬼神,也没听说把怪诞不经的事付诸声乐,奏于庙堂,何况辟谬崇真的盛世呢?王道本乎人情,凡是创作传奇,只应当从耳目之前的常见事物中找材料,而不应当从见闻之外讨生活。不要说是戏曲,古往今来的文字都是这样。凡是记述人情事理的,就能千古流传;凡是涉及荒唐怪异的,当下就会速朽。“五经”、“四书”、《左传》、《国语》、《史记》、《汉书》以及唐宋诸大家的作品,哪一部不说人伦情感?哪一部不关天道物理?所以到现在家传户颂,有怪其平易而废弃它的吗?《齐谐》,是记载怪异的书,当日仅存其名,后世也未见其实。这不是平易可以长存,怪诞不得流传的明证吗?

有人说家常日用之事,已被前人写尽,可以说是穷幽极微,纤毫无遗的了,不是喜好求怪逐奇,实在是想写平常的事而不可得。我说:不对。世间怪奇的事不多,平常的事为多,物理容易穷尽,而人情却难以穷尽,有一日之君臣父子,就有一日的忠孝节义。心性的表现,越出越奇,尽有前人没写过的情事,留待后人去写的;也尽有后人猛然生发的心思,比较起来胜过前辈的。只就妇人女子而言,女子之德莫过于守贞,妇人之过无甚于妒忌。从古以来女子守节之事,从剪发、断臂、刺面、毁伤身体,以至于抹脖子而止。近来誓守贞节的妇女,竟然有挖肠剖腹,自涂肝脑于贵人之庭,以表明决不屈服的;又有不持利器,在谈笑之中从容死去,就像是老衲高僧坐化而逝一样。这难道不是五伦之内,自有变化无穷的事吗?古来妒妇整治丈夫的方法,从罚跪、不准睡觉、捧油灯、顶水碗,以至于打屁股而止;近日妒女悍妇之流,竟然有锁门绝食,迁怒于别人,使得亲族乡党因为避祸而不敢上前,坐视其死而不能救的;又有既不施鞭扑之刑,也不设圈禁囹圄,宽仁大度,似乎颇有废弃刑法之风,而她丈夫却慑于不怒之威,自遣其妾而随顺主妇的。这难道不是闺阃以内,就有日新月异之事吗?诸如此类,很多很多,不能一一枚举。这是说前人未曾见过的事,后人见了,就可以供编剧填词之用的。即使是前人已经见过的事,也尽有很多摹写未尽之情、描画不全之态,倘若能够设身处地,发掘传写其所蕴含的隐秘与微妙,那逝去的人们自能激发我们的灵气,授我以生花妙笔,借给我蕴含奇思异想与锦绣文字的心肠,创制出杂剧新作,使人只欣赏极新极艳之词,而竟然忘了它原是极陈极腐之事。这就是最上一乘的艺术水准,我有此志向,却还没达到。

审虚 实

传奇所用之事,或古或今,有虚有实,随人拈取。古者,书籍所载,古人现成之事也;今者,耳目传闻,当时仅见之事也;实者,就事敷陈,不假造作,有根有据之谓也;虚者,空中楼阁,随意构成,无影无形之谓也。人谓古事多实,近事多虚。予曰:不然。传奇无实,大半皆寓言耳。欲劝人为孝,则举一孝子出名,但有一行可纪,则不必尽有其事,凡属孝亲所应有者,悉取而加之,亦犹纣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一居下流,天下之恶皆归焉 〔1〕。其余表忠表节,与种种劝人为善之剧,率同于此。若谓古事皆实,则《西厢》、《琵琶》推为曲中之祖,莺莺果嫁君瑞乎?蔡邕之饿莩其亲 〔2〕,五娘之干蛊其夫 〔3〕,见于何书?果有实据乎?孟子云:“尽信书,不如无书 〔4〕。”盖指《武成》而言也。经史且然,矧杂剧乎?

凡阅传奇而必考其事从何来、人居何地者,皆说梦之痴人 〔5〕,可以不答者也。然作者秉笔,又不宜尽作是观。若纪目前之事,无所考究,则非特事迹可以幻生,并其人之姓名亦可以凭空捏造,是谓虚则虚到底也。若用往事为题,以一古人出名,则满场脚色皆用古人,捏一姓名不得;其人所行之事,又必本于载籍 〔6〕,班班可考,创一事实不得。非用古人姓字为难,使与满场脚色同时共事之为难也;非查古人事实为难,使与本等情由贯串合一之为难也 〔7〕。予既谓传奇无实,大半寓言,何以又云姓名事实必须有本?要知古人填古事易,今人填古事难。古人填古事,犹之今人填今事,非其不虑人考,无可考也;传至于今,则其人其事观者烂熟于胸中,欺之不得,罔之不能,所以必求可据,是谓实则实到底也。若用一二古人作主,因无陪客,幻设姓名以代之,则虚不似虚,实不成实,词家之丑态也,切忌犯之!

【注释】

〔1〕“亦犹纣之不善”几句:见《论语 · 子张》:“子贡曰:‘纣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恶居下流,天下之恶皆归焉。’”纣,殷商末代君王。下流,下游,比喻众恶所归的地位。

〔2〕饿莩(pi ǎo ):饿死。

〔3〕干蛊(g ān g ǔ )其夫:指赵五娘替蔡伯喈侍奉公婆、养老送终。干蛊,担当应做之事。语出《易 · 蛊》“干父之蛊”。

〔4〕“尽信书”二句:见《孟子 · 尽心下》:“尽信《书》,则不如无《书》。吾于《武成》,取二三策而已矣。”《书》,即《尚书》,《武成》是《尚书》中的一篇。

〔5〕说梦之痴人:将虚幻之境当作实际存在的傻子。语出宋代释惠洪《冷斋夜话》卷九。

〔6〕载籍:文字记载,书籍。

〔7〕本等情由:指历史事实,人物、故事原型。

【译文】

传奇所用事件情节,或古或今,有虚有实,随作家选择提炼。古代的,就是书籍所记载的古人现成之事;今天的,就是耳闻目见,当下仅见的事情;实,就是指根据实事铺陈叙写,不假造作虚构,一切有根有据;虚,就是指如空中楼阁,随意虚构合成,不对应实事的无影无形之事。有人说古事多实,近事多虚。我说:不然。传奇无实,大半皆是寓言。想劝人孝顺,就选择一个孝子来出名,但凡有一段相关的情事可表,那么就不必全都是真人实事,凡是属于孝亲之人所应有的言行,都拿来加到他头上,也就好比纣王之不善,未必像后人描述得那么坏,一旦居于下流之地,天下之恶就都归他了。其他表彰忠孝节义,和种种劝人为善的剧本也都与此相同。如果说古事都是真实的,那么《西厢记》、《琵琶记》被推尊为曲中之祖,可崔莺莺果真嫁了张君瑞吗?蔡伯喈使其双亲饿死,赵五娘替夫尽孝,为公婆养老送终的事,见于哪本书?果真有事实依据吗?孟子说:“尽信书,不如无书。”这是针对《尚书 · 武成》而言的。经史典籍尚且如此,何况杂剧呢?

凡是阅读传奇,非得考究其事从何来,人居何地的,都是说梦的痴人,可以不搭理他。然而作者秉笔书写时,又不宜尽作如是观。如果记写耳目之前的事,没有什么需要考究,那么不仅事件可以幻想虚构,而且连人物的姓名也可以凭空捏造,这就叫虚则虚到底。如果要用往事作题材,用一位历史人物来出名,那么满场的角色都得用古人,一个姓名都不能捏造;此人所行之事,又必须本于书籍所载,班班可考,一件事都不得虚构。不是难在用古人姓名,而是难在使他与全场角色浑然一体同行互动;不是难在查考古人的事迹,而是难在使全剧情节与历史事实及其始末缘由融贯合一。我既然说传奇无实,大半皆是寓言,为什么又说人物的姓名事件必须有根有据呢?要知道古人填古事容易,今人填古事就难了。古人填写古事,就好比今人叙写今事,不是他不顾虑别人有考据癖,而是无所可考;而历史事实流传到今天,其人其事,观众已然烂熟于胸了,你糊弄不得他,欺瞒不了他,所以必须要求有根有据,这就叫实则实到底。假如用一二古人作主角,因为没有陪客,幻设些人物姓名来代替,那么就虚不像虚,实不成实,这是词家的丑态,切忌不要犯这样的毛病。